《三国演义》(全) (明)羅貫中著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話說天下大勢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:周末七國分爭,並 入于秦;及秦滅之後,楚、漢分爭,又並入於漢;漢朝自高祖 斬白蛇而起義,一統天下,後來光武中興,傳至獻帝,遂分爲 三國。推其致亂之由,殆始於桓、靈二帝。桓帝禁錮善類,崇 信宦官。及桓帝崩,靈帝即位,大將軍竇武、太傅陳蕃,共相 輔佐。時有宦官曹節等弄權,竇武、陳蕃謀誅之,機事不密, 反爲所害。中涓自此愈橫。 建寧二年四月望日,帝禦溫德殿。方升座,殿角狂風驟起, 只見一條大青蛇,從梁上飛將下來,蟠於椅上。帝驚倒,左右 急救入宮,百官俱奔避。須臾,蛇不見了;忽然大雷大雨,加 以冰雹,落到半夜方止,壞卻房屋無數。建寧四年二月,洛陽 地震;又海水泛溢,沿海居民,盡被大浪捲入海中。光和元年, 雌雞化雄。六月朔,黑氣十餘丈,飛入溫德殿中。秋七月,有 虹現於玉堂,五原山岸盡皆崩裂。種種不祥,非止一端。帝下 詔問群臣以災異之由。議郎蔡邕上疏,以爲蜺墮、雞化,乃婦 寺幹政之所致,言頗切直。帝覽奏歎息,因起更衣。曹節在後 竊視,悉宣告左右;遂以他事陷邕於罪,放歸田裏。後張讓、 趙忠、封諝、段珪、曹節、侯覽、蹇碩、程曠、夏惲、郭勝十 人朋比爲奸,號爲“十常侍”。帝尊信張讓,呼爲“阿父”。 朝政日非,以致天下人心思亂,盜賊蜂起。 時巨鹿郡有兄弟三人:一名張角,一名張寶,一名張梁。 那張角本是個不第秀才,因入山采藥,遇一老人,碧眼童顔, 手執藜杖,喚角至一洞中,以天書三卷授之,曰:“此名《太 平要術》。汝得之,當代天宣化,普救世人。若萌異心,必獲 惡報。”角拜問姓名。老人曰:“吾乃南華老仙也。”言訖, 化陣清風而去。角得此書,曉夜攻習,能呼風喚雨,號爲“太 平道人”。 中平元年正月內,疫氣流行,張角散施符水,爲人治病, 自稱“大賢良師”。角有徒弟五百余人,雲遊四方,皆能書符 念咒。次後徒衆日多,角乃立三十六方,大方萬餘人,小方六 七千,各立渠帥,稱爲將軍;訛言:“蒼天已死,黃天當立; 歲在甲子,天下大吉。”令人各以白土書“甲子”二字於家中 大門上。青、幽、徐、冀、荊、揚、兗、豫八州之人,家家侍 奉大賢良師張角名字。角遣其党馬元義,暗齎金帛,結交中涓 封諝,以爲內應。角與二角商議曰:“至難得者,民心也。今 民心已順,若不乘勢取天下,誠爲可惜。”遂一面私造黃旗, 約期舉事;一面使弟子唐周,馳書報封諝。唐周乃徑赴省中告 變。帝召大將軍何進調兵擒馬元義,斬之;次收封諝等一干人 下獄。張角聞知事露,星夜舉兵,自稱“天公將軍”,張寶稱 “地公將軍”,張梁稱“人公將軍”,申言於衆曰:“今漢運 將終,大聖人出。汝等皆宜順天從正,以樂太平。”四方百姓, 裹黃巾從張角反者四五十萬。賊勢浩大,官軍望風而靡。何進 奏帝火速降詔,令各處備禦,討賊立功;一面遣中郎將盧植、 皇甫嵩、朱雋,各引精兵,分三路討之。 且說張角一軍,前犯幽州界分。幽州太守劉焉,乃江夏竟 陵人氏,漢魯恭王之後也。當時聞得賊兵將至,召校尉鄒靖計 議。靖曰:“賊兵衆,我兵寡,明公宜作速招軍應敵。”劉焉 然其說,隨即出榜招募義兵。 榜文行到涿縣,引出涿縣中一個英雄。那人不甚好讀書, 性寬和,寡言語,喜怒不形於色。素有大志,專好結交天下豪 傑。生得身長七尺五寸,兩耳垂肩,雙手過膝,目能自顧其耳, 面如冠玉,唇若塗脂。——中山靖王劉勝之後,漢景帝閣下玄 孫——姓劉,名備,字玄德。昔劉勝之子劉貞,漢武時封涿鹿 亭侯,後坐酎金失侯,因此遺這一枝在涿縣。玄德祖劉雄,父 劉弘。弘曾舉孝廉,亦嘗作吏,早喪。玄德幼孤,事母至孝; 家貧,販屨織席爲業。家住本縣樓桑村。其家之東南,有一大 桑樹,高五丈餘,遙望之,童童如車蓋。相者雲:“此家必出 貴人。”玄德幼時,與鄉中小兒戲於樹下,曰:“我爲天子, 當乘此車蓋。”叔父劉元起奇其言,曰:“此兒非常人也!” 因見玄德家貧,常資給之。年十五歲,母使遊學,嘗師事鄭玄、 盧植,與公孫瓚等爲友。及劉焉發榜招軍時,玄德年已二十八 歲矣。 當日見了榜文,慨然長歎。隨後一人厲聲言曰:“大丈夫 不與國家出力,何故長歎?”玄德回視其人:身長八尺,豹頭 環眼,燕頷虎須,聲若巨雷,勢如奔馬。玄德見他形貌異常, 問其姓名。其人曰:“某姓張,名飛,字翼德。世居涿郡,頗 有莊田。賣酒屠豬,專好結交天下豪傑。恰才見公看榜而歎, 故此相問。”玄德曰:“我本漢室宗親,姓劉,名備。今聞黃 巾倡亂,有志欲破賊安民;恨力不能,故長歎耳。”飛曰:“ 吾頗有資財,當招募鄉勇,與公同舉大事,如何?”玄德甚喜, 遂與同入村店中飲酒。 正飲間,見一大漢,推著一輛車子,到店門首歇了。入店 坐下,便喚酒保:“快斟酒來吃,我待趕入城去投軍”玄德看 其人:身長九尺,髯長二尺,面如重棗,唇若塗脂,丹鳳眼, 臥蠶眉——相貌堂堂,威風凜凜。玄德就邀他同坐,叩其姓名。 其人曰:“吾姓關,名羽,字長生,後改雲長,河東解良人也。 因本處勢豪倚勢淩人,被吾殺了,逃難江湖,五六年矣。今聞 此處招軍破賊,特來應募。”玄德遂以己志告之。雲長大喜。 同到張飛莊上,共議大事。 飛曰:“吾莊後有一桃園,花開正盛。明日當於園中祭告 天地,我三人結爲兄弟,協力同心,然後可圖大事。”玄德、 雲長齊聲應曰:“如此甚好。” 次日,於桃園中備下烏牛白馬祭禮等項,三人焚香再拜而 說誓曰:“念劉備、關羽、張飛,雖然異姓,既結爲兄弟,則 同心協力,救困扶危,上報國家,下安黎庶。不求同年同月同 日生,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皇天後土,實鑒此心。背義忘恩, 天人共戮!”誓畢,拜玄德爲兄,關羽次之,張飛爲弟。祭罷 天地,複宰牛設酒,聚鄉中勇士,得三百餘人,就桃園中痛飲 一醉。 來日,收拾軍器,但恨無馬匹可乘。正思慮間,人報有兩 個客人,引一夥伴當,趕一群馬,投莊上來。玄德曰:“此天 佑我也!”三人出莊迎接。原來二客乃中山大商,一名張世平, 一名蘇雙,每年往北販馬,近因寇發而回。玄德請二人到莊, 置酒管待,訴說欲討賊安民之意。二客大喜,願將良馬五十匹 相送;又贈金銀五百兩,鑌鐵一千斤,以資器用。玄德謝別二 客,便命良匠打造雙股劍。雲長造青龍偃月刀,又名“冷豔鋸” ,重八十二斤。張飛造丈八點鋼矛。各置全身鎧甲。共聚鄉勇 五百餘人,來見鄒靖。鄒靖引見太守劉焉。三人參見畢,各通 姓名。玄德說起宗派,劉焉大喜,遂認玄德爲侄。 不數日,人報黃巾賊將程遠志統兵五萬來犯涿郡。劉焉令 鄒靖引玄德等三人,統兵五百,前去破敵。玄德等欣然領軍前 進,直至大興山下,與賊相見。賊衆皆披發,以黃巾抹額。當 下兩軍相對,玄德出馬,左有雲長,右有翼德,揚鞭大罵:“ 反國逆賊,何不早降!”程遠志大怒,遣副將鄧茂出戰。張飛 挺丈八蛇矛直出,手起處,刺中鄧茂心窩,翻身落馬。程遠志 見折了鄧茂,拍馬舞刀,直取張飛。雲長舞動大刀,縱馬飛迎。 程遠志見了,早吃一驚,措手不及,被雲長刀起處揮爲兩段。 後人有詩贊二人曰: 英雄露穎在今朝,一試矛兮一試刀。 初出便將威力展,三分好把姓名標。 衆賊見程遠志被斬,皆倒戈而走。玄德揮軍追趕,投降者 不計其數,大勝而回。劉焉親自迎接,賞勞軍士。 次日,接得青州太守龔景牒文,言黃巾賊圍城將陷,乞賜 救援。劉焉與玄德商議。玄德曰:“備願往救之。”劉焉令鄒 靖將兵五千,同玄德、關、張投青州來。賊衆見救軍至,分兵 混戰。玄德兵寡不勝,退三十裏下寨。玄德謂關、張曰:“賊 衆我寡,必出奇兵方可取勝。”乃分關公引一千軍伏山左,張 飛引一千軍伏山右,鳴金爲號,齊出接應。次日,玄德與鄒靖 引軍鼓噪而進。賊衆迎戰,玄德引軍便退;賊衆乘勢追趕。方 過山嶺,玄德軍中一齊鳴金,左右兩軍齊出;玄德麾軍回身複 殺:三路夾攻,賊衆大潰,直趕至青州城下。太守龔景亦率民 兵出城助戰。賊勢大敗,剿戮極多,遂解青州之圍。後人有詩 贊玄德曰: 運籌決算有神功,二虎還須遜一龍。 初出便能垂偉績,自應分鼎在孤窮。 龔景犒軍畢,鄒靖欲回。玄德曰:“近聞中郎將盧植與賊 首張角戰于廣宗。備昔曾師事盧植,欲往助之。”於是鄒靖引 軍自回,玄德與關、張引本部五百人投廣宗來。至盧植軍中, 入帳施禮,具道來意。盧植大喜,留在帳前聽調。 時張角賊衆十五萬,植兵五萬,相拒于廣宗,未見勝負。 植謂玄德曰:“我今圍賊在此,賊弟張梁、張寶在潁川,與皇 甫嵩、朱雋對壘。汝可引本部人馬,我更助汝一千官軍,前去 潁川打探消息,約期剿捕。”玄德領命,引軍星夜投潁川來。 時皇甫嵩、朱雋領軍拒賊,賊戰不利,退入長社,依草結營。 嵩與雋計曰:“賊依草結營,當用火攻之。”遂令軍士每人束 草一把,暗地埋伏。其夜大風忽起,二更以後,一齊縱火,嵩 與雋各引兵攻擊賊寨。火焰張天,賊衆驚慌,馬不及鞍,人不 及甲,四散奔走。 殺到天明,張梁、張寶引敗殘軍士奪路而走。忽見一彪軍 馬,盡打紅旗,當頭來到,截住去路。爲首閃出一將,身長七 尺,細眼長髯,官拜騎都尉,沛國譙郡人也,姓曹,名操,字 孟德。操父曹嵩,本姓夏侯氏,因爲中常侍曹騰之養子,故冒 姓曹。曹嵩生操,小字阿瞞,一名吉利。操幼時,好遊獵,喜 歌舞,有權謀,多機變。操有叔父,見操遊蕩無度,嘗怒之, 言于曹嵩。嵩責操。操忽心生一計:見叔父來,詐倒於地,作 中風之狀。叔父驚告嵩;嵩急視之,操故無恙。嵩曰:“叔言 汝中風,今已愈乎?”操曰:“兒自來無此病;因失愛于叔父, 故見罔耳。”嵩信其言。後叔父但言操過,嵩並不聽。因此, 操得恣意放蕩。時人有橋玄者,謂操曰:“天下將亂,非命世 之才不能濟。能安之者,其在君乎?”南陽何顒見操,言:“ 漢室將亡,安天下者必此人也。”汝南許劭,有知人之名。操 往見之,問曰:“我何如人?”邵不答。又問,劭曰:“子治 世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也。”操聞言大喜。年二十,舉孝廉, 爲郎,除洛陽北部尉。初到任,即設五色棒十余條於縣之四門, 有犯禁者,不避豪貴,皆責之。中常侍蹇碩之叔,提刀夜行, 操巡夜拿住,就棒責之。由是,內外莫敢犯者,威名頗震。後 爲頓丘令。因黃巾起,拜爲騎都尉,引馬步軍五千,前來潁川 助戰。正值張梁、張寶敗走,曹操攔住,大殺一陣,斬首萬餘 級,奪得旗幡、金鼓、馬匹極多。張梁、張寶死戰得脫。操見 過皇甫嵩、朱雋,隨即引兵追襲張梁、張寶去了。 卻說玄德引關、張來潁川,聽得喊殺之聲,又望見火光燭 天,急引兵來時,賊已敗散。玄德見皇甫嵩、朱雋,具道盧植 之意。嵩曰:“張梁、張寶勢窮力乏,必投廣宗去依張角。玄 德可即星夜往助。”玄德領命,遂引兵複回。 到得半路,只見一簇軍馬,護送一輛檻車;車中之囚,乃 盧植也。玄德大驚,滾鞍下馬,問其緣故。植曰:“我圍張角, 將次可破,因角用妖術,未能即勝。朝廷差黃門左豐前來體探, 問我索取賄賂。我答曰:‘軍糧尚缺,安有餘錢奉承天使?’ 左豐挾恨,回奏朝廷,說我高壘不戰,惰慢軍心;因此朝廷震 怒,遣中郎將董卓來代將我兵,取我回京問罪。”張飛聽罷大 怒,要斬護送軍人,以救盧植。玄德急止之曰:“朝廷自有公 論,汝豈可造次?”軍士簇擁盧植去了。 關公曰:“盧中郎已被逮,別人領兵,我等去無所依,不 如且回涿郡。”玄德從其言,遂引軍北行。行無二日,忽聞山 後喊聲大震。玄德引關、張縱馬上高岡望之,見漢軍大敗,後 面漫山塞野,黃巾蓋地而來,旗上大書“天公將軍”。玄德曰: “此張角也!可速戰。”三人飛馬引軍而出。張角正殺敗董卓, 乘勢趕來,忽遇三人衝殺,角軍大亂,敗走五十餘裏。三人救 了董卓回寨。卓問三人現居何職。玄德曰:“白身。”卓甚輕 之,不爲禮。玄德出,張飛大怒曰:“我等親赴血戰,救了這 廝,他卻如此無禮!若不殺之,難消我氣!”便要提刀入帳來 殺董卓。正是: 人情勢利古猶今,誰識英雄是白身? 安得快人如翼德,盡誅世上負心人! 畢竟董卓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何國舅謀誅宦豎 且說董卓字仲穎,隴西臨洮人也,官拜河東太守,自來驕 傲。當日怠慢了玄德,張飛性發,便欲殺之。玄德與關公急止 之曰:“他是朝廷命官,豈可擅殺?”飛曰:“若不殺這廝, 反要在他部下聽令,其實不甘!二兄要便住在此,我自投別處 去也!”玄德曰:“我三人義同生死,豈可相離?不若都投別 處去便了。”飛曰:“若如此,稍解吾恨。”於是三人連夜引 軍來投朱雋。諝待之甚厚,合兵一處,進討張寶。 是時曹操自跟皇甫嵩討張梁,大戰于曲陽。這裏朱諝進攻 張寶,張寶引賊衆八九萬屯於山後。諝令玄德爲其先鋒,與賊 對敵。張寶遣副將高升出馬搦戰,玄德使張飛擊之。飛縱馬挺 矛,與升交戰,不數合,刺升落馬。玄德麾軍直沖過去。張寶 就馬上披發仗劍,作起妖法,只見風雷大作,一股黑氣從天而 降,黑氣中似有無限人馬殺來。玄德連忙回軍,軍中大亂;敗 陣而歸,與朱諝計議。諝曰:“彼用妖術;我來日可宰豬羊狗 血,令軍士伏于山頭,候賊趕來,從高坡上潑之,其法可解。” 玄德聽令,撥關公、張飛各引軍一千,伏于山後高岡之上,盛 豬羊狗血並穢物準備。 次日,張寶搖旗擂鼓,引軍搦戰,玄德出迎。交鋒之際, 張寶作法,風雷大作,飛砂走石,黑氣漫天,滾滾人馬,自天 而下。玄德撥馬便走,張寶驅兵趕來。將過山頭,關、張伏軍 放起號炮,穢物齊潑。但見空中紙人草馬紛紛墜地,風雷頓息, 砂石不飛。張寶見解了法,急欲退軍。左關公、右張飛,兩軍 都出,背後玄德、朱雋一齊趕上,賊兵大敗。玄德望見“地公 將軍”旗號,飛馬趕來,張寶落荒而走。玄德發箭,中其左臂。 張寶帶箭逃脫,走入陽城,堅守不出。 朱雋引兵圍住陽城攻打,一面差人打探皇甫嵩消息。探子 回報,具說:“皇甫嵩大獲勝捷。朝廷以董卓屢敗,命嵩代之。 嵩到時,張角已死;張梁統其衆,與我軍相拒,被皇甫嵩連勝 七陣,斬張梁于曲陽。發張角之棺,戮屍梟首,送往京師。餘 衆懼降。朝廷加皇甫嵩爲車騎將軍,領冀州牧。皇甫嵩又表奏 盧植有功無罪,朝廷複盧植原官。曹操亦以有功,除濟南相, 即日將班師赴任。”朱雋聽說,催促軍馬,悉力攻打陽城。賊 勢危急,賊將嚴政刺殺張寶,獻首投降。朱雋遂平數郡,上表 獻捷。 時又黃巾餘黨三人——趙弘、韓忠、孫仲,聚衆數萬,望 風燒劫,稱與張角報仇。朝廷命朱雋即以得勝之師討之。雋奉 詔,率軍前進。時賊據宛城,引兵攻之,趙弘遣韓忠出戰。雋 遣玄德、關、張攻城西南角。韓忠盡率精銳之衆,來西南角抵 敵。朱雋自縱鐵騎二千,徑取東北角。賊恐失城,急棄西南而 回。玄德從背後掩殺,賊衆大敗,奔入宛城。朱雋分兵四面圍 定,城中斷糧,韓忠使人出城投降。雋不許。玄德曰:“昔高 祖之得天下,蓋爲能招降納順;公何拒韓忠耶?”雋曰:“彼 一時,此一時也。昔秦、項之際,天下大亂,民無定主,故招 降賞附,以勸來耳。今海內一統,惟黃巾造反;若容其降,無 以勸善。使賊得利恣意劫掠,失利便投降;此長寇之志,非良 策也。”玄德曰:“不容寇降是矣。——今四面圍如鐵桶,賊 乞降不得,必然死戰。萬人一心,尚不可當,況城中有數萬死 命之人乎?不若撤去東、南,獨攻西、北。賊必棄城而走,無 心戀戰,可即擒也。”雋然之,隨撤東、南二面軍馬,一齊攻 打西、北。韓忠果引軍棄城而奔。雋與玄德、關、張率三軍掩 殺,射死韓忠,餘皆四散奔走。正追趕間,趙弘、孫仲引賊衆 到,與雋交戰。雋見弘勢大,引軍暫退。弘乘勢複奪宛城。 雋離十裏下寨,方欲攻打,忽見正東一彪人馬到來。爲首 一將,生得廣額闊面,虎體熊腰;吳郡富春人也,姓孫,名堅, 字文台,乃孫武子之後。年十七歲時,與父至錢塘,見海賊十 余人劫取商人財物,于岸上分贓。堅謂父曰:“此賊可擒也。” 遂奮力提刀上岸,揚聲大叫,東西指揮,如喚人狀。賊以爲官 兵至,盡棄財物奔走。堅趕上,殺一賊。由是郡縣知名,薦爲 校尉。後會稽妖賊許昌造反,自稱“陽明皇帝”,聚衆數萬; 堅與郡司馬招募勇士千余人,會合州郡破之,斬許昌並其子許 韶。刺史雋臧上表奏其功,除堅爲鹽瀆丞,又除盱眙丞、下邳 丞。今見黃巾寇起,聚集鄉中少年及諸商旅,並淮、泗精兵一 千五百餘人,前來接應。朱雋大喜,便令堅攻打南門,玄德打 北門,朱雋打西門,留東門與賊走。孫堅首先登城,斬賊二十 餘人,賊衆奔潰。趙弘飛馬突槊,直取孫堅。堅從城上飛身奪 弘槊,刺弘下馬,卻騎弘馬飛身往來殺賊。孫仲引賊突出北門, 正迎玄德,無心戀戰,只待奔逃。玄德張弓一箭,正中孫仲, 翻身落馬。朱雋大軍隨後掩殺,斬首數萬級,降者不可勝計。 南陽一路,十數郡皆平。雋班師回京,詔封爲車騎將軍,河南 尹。雋表奏孫堅、劉備等功。堅有人情,除別郡司馬,上任去 了;惟玄德聽候日久,不得除授。三人鬱鬱不樂,上街閑行, 正值郎中張鈞車到。玄德見之,自陳功績。鈞大驚,隨入朝見 帝,曰:“昔黃巾造反,其原皆由十常侍賣官鬻爵,非親不用, 非仇不誅,以致天下大亂。今宜斬十常侍,懸首南郊,遣使者 布告天下,有功者重加賞賜,則四海自清平也。”十常侍奏帝 曰:“張鈞欺主。”帝令武士逐出張鈞。十常侍共議:“此必 破黃巾有功者不得除授,故生怨言。權且教省家銓注微名,待 後卻再理會未晚。”因此玄德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縣尉,克日 赴任。玄德將兵散回鄉裏,止帶親隨二十餘人,與關、張來安 喜縣中到任。署縣事一月,與民秋毫無犯,民皆感化。到任之 後,與關、張食則同桌,寢則同床。如玄德在稠人廣坐,關、 張侍立,終日不倦。 到縣未及四月,朝廷降詔,凡有軍功爲長吏者當沙汰。玄 德疑在遣中。適督郵行部至縣,玄德出郭迎接,見督郵施禮。 督郵坐於馬上,惟微以鞭指回答。關、張二公俱怒。及到館驛, 督南面高坐,玄德侍立階下。良久,督郵問曰:“劉縣尉是何 出身?”玄德曰:“備乃中山靖王之後。自涿郡剿戮黃巾,大 小三十余戰,頗有微功,因得除今職。”督郵大喝曰:“汝詐 稱皇親,虛報功績!目今朝廷降詔,正要沙汰這等濫官汙吏!” 玄德喏喏連聲而退。歸到縣中,與縣吏商議。吏曰:“督郵作 威,無非要賄賂耳。”玄德曰:“我與民秋毫無犯,那得財物 與他?”次日,督郵先提縣吏去,勒令指稱縣尉害民。玄德幾 番自往求免,俱被門役阻住,不肯放參。 卻說張飛飲了數杯悶酒,乘馬從館驛前過,見五六十個老 人,皆在門前痛哭。飛問其故。衆老人答曰:“督郵逼勒縣吏, 欲害劉公。我等皆來苦告,不得放入,反遭把門人趕打。”張 飛大怒,睜圓環眼,咬碎鋼牙,滾鞍下馬,徑入館驛,把門人 那裏阻擋得住,直奔後堂,見督郵正坐廳上,將縣吏綁倒在地。 飛大喝:“害民賊!認得我麽?”督郵未及開言,早被張飛揪 住頭髮,扯出館驛,直到縣前馬樁上縛住;攀下柳條,去督郵 兩腿上著力鞭打,一連打折柳條十數枝。玄德正納悶間,聽得 縣前喧鬧,問左右,答曰:“張將軍綁一人在縣前痛打。”玄 德忙去觀之,見綁縛者乃督郵也。玄德驚問其故。飛曰:“此 等害民賊,不打死等甚!”督郵告曰:“玄德公救我性命!” 玄德終是仁慈的人,急喝張飛住手。傍邊轉過關公來,曰:“ 兄長建許多大功,僅得縣尉,今反被督郵侮辱。吾思枳棘叢中, 非棲鸞鳳之所;不如殺督郵,棄官歸鄉,別圖遠大之計。”玄 德乃取印綬,挂於督郵之頸,責之曰:“據汝害民,本當殺卻; 今姑饒汝命。吾繳還印綬,從此去矣。”督郵歸告定州太守。 太守申文省府,差人捕捉。玄德、關、張三人往代州投劉恢。 恢見玄德乃漢室宗親,留匿在家不題。卻說十常侍既握重權, 互相商議,但有不從己者誅之。趙忠、張讓差人問破黃巾將士 索金帛,不從者奏罷職。皇甫嵩、朱雋皆不肯與,趙忠等俱奏 罷其官。帝又封趙忠等爲車騎將軍,張讓等十三人皆封列侯。 朝政愈壞,人民嗟怨。於是長沙賊區星作亂;漁陽張舉、張純 反,舉稱天子,純稱大將軍。表章雪片告急,十常侍皆藏匿不 奏。 一日,帝在後園與十常侍飲宴,諫議大夫劉陶徑到帝前大 慟。帝問其故。陶曰:“天下危在旦夕,陛下尚自與閹宦共飲 耶?”帝曰:“國家承平,有何危急?”陶曰:“四方盜賊並 起,侵掠州郡。其禍皆由十常侍賣官害民,欺君罔上。朝廷正 人皆去,禍在目前矣!”十常侍皆免冠跪伏於帝前曰:“大臣 不相容,臣等不能活矣!願乞性命歸田裏,盡將家產以助軍資。 ”言罷痛哭。帝怒謂陶曰:“汝家亦有近侍之人,何獨不容朕 耶?”呼武士推出斬之。劉陶大呼:“臣死不惜!可憐漢室天 下四百餘年,到此一旦休矣!”武士擁陶出,方欲行刑,一大 臣喝住曰:“勿得下手!待我諫去。”衆視之,乃司徒陳耽, ——徑入宮中來諫帝曰:“劉諫議得何罪而受誅?”帝曰:“ 譭謗近臣,冒瀆朕躬。”耽曰:“天下人民,欲食十常侍之肉; 陛下敬之如父母,身無寸功,皆封列侯。況封諝等結連黃巾, 欲爲內亂。陛下今不自省,社稷立見崩摧矣!”帝曰:“封諝 作亂,其事不明。十常侍中,豈無一二忠臣?”陳耽以頭撞階 而諫。帝怒,命牽出,與劉陶皆下獄。是夜,十常侍即於獄中 謀殺之;假帝詔以孫堅爲長沙太守,討區星。 不五十日,報捷,江夏平。詔封堅爲烏程侯。封劉虞爲幽 州牧,領兵往漁陽征張舉、張純。代州劉恢以書薦玄德見虞。 虞大喜,令玄德爲都尉,引兵直抵賊巢。與賊大戰數日,挫動 銳氣。張純專一兇暴,士卒心變。帳下頭目刺殺張純,將頭納 獻,率衆來降。張舉見勢敗,亦自縊死。漁陽盡平。劉虞表奏 劉備大功,朝延赦免鞭督郵之罪,除下密丞,遷高堂尉。公孫 瓚又表陳玄德前功,薦爲別部司馬,守平原縣令。玄德在平原, 頗有錢糧軍馬,重整舊日氣象。劉虞平寇有功,封太尉。 中平六年夏四月,靈帝病篤,召大將軍何進入宮,商議後 事。那何進起身屠家;因妹入宮爲貴人,生皇子辯,遂立爲皇 後,進由是得權重任。帝又寵倖王美人,生皇子協。何後嫉妒, 鴆殺王美人。皇子協養于董太后宮中。董太后乃靈帝之母,解 瀆亭侯劉萇之妻也。初因桓帝無子,迎立解瀆亭侯之子,是爲 靈帝。靈帝入繼大統,遂迎養母氏于宮中,尊爲太后。 董太后嘗勸帝立皇子協爲太子;帝亦偏愛協,欲立之。當 時病篤,中常侍蹇碩奏曰:“若欲立協,必先誅何進,以絕後 患。”帝然其說,因宣進入宮。進至宮門,司馬潘隱謂進曰: “不可入宮。蹇碩欲謀殺公。”進大驚,急歸私宅,召諸大臣, 欲盡誅宦官。座上一人挺身出曰:“宦官之勢,起自沖、質之 時,朝廷滋蔓極廣,安能盡誅?倘機不密,必有滅族之禍。請 細詳之。”進視之,乃典軍校尉曹操也。進叱曰:“汝小輩安 知朝廷大事!”正躊躇間,潘隱至,言:“帝已崩。今蹇碩與 十常侍商議,秘不發喪,矯詔宣何國舅入宮,欲絕後患,冊立 皇子協爲帝。”說未了,使命至,宣進速入,以定後事。操曰: “今日之計,先宜正君位,然後圖賊。”進曰:“誰敢與吾正 君討賊?”一人挺身出曰:“願借精兵五千,斬關入內,冊立 新君,盡誅閹豎,掃清朝廷,以安天下!”進視之,乃司徒袁 逢之子,袁隗之侄,名紹,甯本初,現爲司隸校尉。何進大喜, 遂點禦林軍五千。紹全身披挂。何進引何顒、荀攸、鄭泰等大 臣三十餘員,相繼而入,就靈帝柩前扶立太子辯即皇帝位。 百官呼拜已畢,袁紹入宮收蹇碩。碩慌走入禦園花陰下, 爲中常侍郭勝所殺。碩所領禁軍盡皆投順。紹謂何進曰:“中 官結黨,今日可乘勢盡誅之。”張讓等知事急,慌入告何後曰: “始初設謀陷害大將軍者,止蹇碩一人,並不幹臣等事。今大 將軍聽袁紹之言,欲盡誅臣等,乞娘娘憐憫!”何太后曰:“ 汝等勿憂,我當保汝。”傳旨宣何進入。太后密謂曰:“我與 汝出身寒微,非張讓等焉能享此富貴?今蹇碩不仁,既已伏誅, 汝何聽信人言,欲盡誅宦官耶?”何進聽罷,出謂衆官曰:“ 蹇碩設謀害我,可族滅其家。其餘不必妄加殘害。”袁紹曰: “若不斬草除根,必爲喪身之本。”進曰:“吾意已決,汝勿 多言。”衆官皆退。 次日,太后命何進參錄尚書事,其餘皆封官職。董太后宣 張讓等入宮商議曰:“何進之妹,始初我擡舉他。今日他孩兒 即皇帝位,內外臣僚皆其心腹。威權太重,我將如何?”讓奏 曰:“娘娘可臨朝,垂簾聽政;封皇子協爲王;加國舅董重大 官,掌握軍權;重用臣等:大事可圖矣。”董太后大喜。次日 設朝,董太后降旨,封皇子協爲陳留王,董重爲驃騎將軍,張 讓等共預朝政。 何太后見董太后專權,于宮中設一宴,請董太后赴席。酒 至半酣,何太后起身捧再拜曰:“我等皆婦人也,參預朝政非 其所宜。昔呂後因握重權,宗族千口皆被戮。今我等宜深居九 重,朝廷大事任大臣元老自行商議,此國家之幸也。願垂聽焉。 ”董後大怒曰:“汝鴆死王美人,設心嫉妒。今倚汝子爲君, 與汝史何進之勢,輒敢亂言!吾敕驃騎斷兄首,如反掌耳!” 何後亦怒曰:“吾以好言相勸,何反怒耶?”董後曰:“汝家 屠沽小輩,有何見識!”兩宮互相爭競,張讓等各勸歸宮。 何後連夜召何進入宮,告以前事。何進出,召三公共議。 來早設朝,使廷臣奏董太后原系藩妃,不宜久居宮中,合仍遷 於河間安置,限日下即出國門。一面遣人起送董後;一麵點禁 軍圍驃騎將軍董重府宅,追索印綬。董重知事急,自刎於後堂。 家人舉哀,軍士方散。張讓、段珪見董後一枝已廢,遂皆以金 珠玩好結構何進弟何苗並其母舞陽君,令早晚入何太后處善言 遮蔽;因此,十常侍又得近幸。 六月,何進暗使人鴆殺董後於河間驛庭,舉樞回京,葬於 文陵。進託病不出。司隸校尉袁紹入見進曰:“張讓、段珪等 流言於外,言公鴆殺董後,欲謀大事。乘此時不誅閹宦,後必 爲大禍。昔竇武欲誅內豎,機謀不密,後受其殃。今公兄弟部 曲將吏皆英俊之士,若使盡力,事在掌握。此天贊之時,不可 失也。”進曰:“且容商議。”左右密報張讓。讓等轉告何苗, 又多送賄賂。苗入奏何後雲:“大將軍輔佐新君,不行仁慈, 專務殺伐。今無端又欲殺十常侍,此取亂之道也。”後納其言。 少頃,何進入白後,欲誅中涓。何後曰:“中官統領禁省,漢 家故事。先帝新棄天下,爾欲誅殺舊臣,非重宗廟也。”進本 是沒決斷之人,聽太后言,唯唯而出。袁紹迎問曰:“大事若 何?”進曰:“太后不允,如之奈何?”紹曰:“可召四方英 雄之士,勒兵來京,盡誅閹豎。此時事急,不容太后不從。” 進曰:“此計大妙!”便發檄至各鎮,召赴京師。主簿陳琳曰: “不可!俗雲:‘掩目而捕燕雀’,是自欺也。微物尚不可欺 以得志,況國家大事乎?今將軍仗皇威,掌兵要,龍驤虎步, 高下在心;若欲誅宦官,如鼓洪爐燎毛髮耳。但當速發雷霆, 行權立斷,則天人順之。卻反外檄大臣臨犯京闕。——英雄聚 會,各懷一心,所謂倒持干戈,授人以柄:功必不成,反生亂 矣。”何進笑曰:“此懦夫之見也!”傍邊一人鼓掌大笑曰: “此事易如反掌,何必多議!”視之,乃曹操也。正是: 欲除君側宵人亂,須聽朝中智士謀。 不知曹操說出甚話來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且說曹操當日對何進曰:“宦官之禍,古今皆有;但世主 不當假之權寵,使至於此。若欲治罪,當除元惡,但付一獄吏 足矣,何必紛紛召外兵乎?欲盡誅之,事必宣露。吾料其必敗 也。”何進怒曰:“孟德亦懷私意耶?”操退曰:“亂天下者, 必進也。”進乃暗差使命,齎密詔星夜往各鎮去。 卻說前將軍、鼇鄉侯、西涼刺史董卓,先爲破黃巾無功, 朝議將治其罪,因賄賂十常侍倖免;後又結托朝貴,遂任顯官, 統西州大軍二十萬常有不臣之心。是時得詔大喜,點起軍馬, 陸續便行;使其婿中將牛輔守住陝西,自己卻帶李傕、郭汜、 張濟、樊稠等提兵望洛陽進發。卓婿謀士李儒曰:“今雖奉詔, 中間多有暗昧。何上差人上表,名正言順,大事可圖。”卓大 喜,遂上表。其略曰: 竊聞天下所以亂逆不止者,皆由黃門常侍張讓等 侮慢天常之故。臣聞揚湯止沸,不如去薪;潰癰雖痛, 勝於養毒。臣敢鳴鐘鼓入洛陽,請除讓等。社稷幸甚! 天下幸甚! 何進得表,出示大臣。侍禦史鄭泰諫曰:“董卓乃豺狼也。 引入京城,必食人矣。”進曰:“汝多疑,不足謀大事。”盧 植亦諫曰:“植素知董卓爲人,面善心狠;一入禁庭,必生禍 患。不如止之勿來,免致生亂。”進不聽,鄭泰、盧植皆棄官 而去。朝廷大臣去者大半。進使人迎董卓于澠池,卓按兵不動。 張讓等知外兵到,共議曰:“此何進之謀也。我等不先下 手,皆滅族矣。”乃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長樂宮嘉德門內,入 告何太后曰:“今大將軍矯詔召外兵至京師,欲滅臣等,望娘 娘垂憐賜救。”太后曰:“汝等可詣大將軍府謝罪。”讓曰: “若到相府,骨肉齏粉矣。望娘娘宣大將軍入宮諭止之。如其 不從,臣等只就娘娘前請死。”太后乃降詔宣進。進得詔便行。 主簿陳琳諫曰“太后此詔,必是十常侍之謀。切不可去,去必 有禍。”進曰:“太后詔我,有何禍事?”袁紹曰:“今謀已 泄,事已露,將軍尚欲入宮耶?”曹操曰:“先召十常待出, 然後可入。”進笑曰:“此小兒之見也。吾掌天下之權,十常 侍敢待如何?”紹曰:“公必欲去,我等引甲士護從,以防不 測。”於是袁紹、曹操各選精兵五百,命袁紹之弟袁術領之。 袁術全身披挂,引兵布列青瑣門外。紹與操帶劍護送何進至長 樂宮前。黃門傳懿旨雲:“太后特宣大將軍,余人不許輒入。” 將袁紹、曹操等都阻住宮門外。何進昂然直入。至嘉德殿門, 張讓、段珪迎出,左右圍住。進大驚。讓厲聲責進曰:“董後 何罪,妄以鴆死?國母喪葬,托疾不出!汝本屠沽小輩,我等 薦之天子,以致榮貴;不思報效,欲相謀害!汝言我等甚濁, 其清者是誰?”進慌急,欲尋出路,宮門盡閉。伏甲齊出,將 何進砍爲兩段。後人有詩歎之曰: 漢室傾危天數終,無謀何進作三公。 幾番不聽忠臣諫,難免宮中受劍鋒。 讓等既殺何進,袁紹久不見進出,乃于宮門外大叫曰:“ 請將軍上車!”讓等將何進首級從牆上擲出,宣諭曰:“何進 謀反,已伏誅矣!其餘脅從,盡皆赦宥。”袁紹厲聲大叫:“ 閹官謀殺大臣!誅惡黨者前來助戰!”何進部將吳匡便於青瑣 門外放起火來。袁術引兵突入宮廷,但見閹官,不論大小盡皆 殺之。袁紹、曹操斬關入內。趙忠、程曠、夏惲、郭勝四個被 趕至翠花樓前,剁爲肉泥。宮中火焰沖天。張讓、段珪、曹節、 侯覽將太后及太子並陳留王劫去內省,從後道走北宮。時盧植 棄官未去,見宮中事變,擐甲持戈,立于閣下。遙見段珪擁逼 何後過來,植大呼曰:“段珪逆賊,安敢劫太后!”段珪回身 便走。太后從窗中跳出,植急救得免。吳匡殺入內庭,見何苗 亦提劍出。匡大呼曰:“何苗同謀害兄,當共殺之!”衆人俱 曰:“願斬謀兄之賊!”苗欲走,四面圍定,砍爲齏粉。紹複 令軍士分頭來殺十常侍家屬,不分大小,盡皆誅絕,多有無須 者誤被殺死。曹操一面救滅宮中之火,請何太后權攝大事,遣 兵追襲張讓等,尋覓少帝。 且說張讓、段珪劫擁少帝及陳留王,冒煙突火,連夜奔走。 至北邙山,約二更進分,後面喊聲大舉,人馬趕至。當前河南 中部掾吏閔貢,大呼:“逆賊休走!”張讓見事急,遂投河而 死。帝與陳留王未知虛實,不敢高聲,伏于河邊亂草之內。軍 馬四散去趕,不知帝之所在。帝與王伏至四更,露水又下,腹 中饑餒,相擠而哭;又怕人知覺,吞聲草莽之中。陳留王曰: “此間不可久戀,須別尋活路。”於是二人以衣相結,爬上岸 邊。滿地荊棘,黑暗之中,不見行路。正無奈何,忽有流螢千 百成群,光芒照耀,只在帝前飛轉。陳留王曰:“此天助我兄 弟也!”遂隨螢光而行,漸漸見路。行至五更,足痛不能行, 山岡邊見一草堆,帝與王臥於草畔。草堆前面是一所莊院。莊 主是夜夢兩紅日墜于莊後,驚覺,披衣出戶,四下觀望,見莊 後草堆上紅光沖天,慌忙往視,卻是二人臥於草堆之畔。莊主 問曰:“二少年誰家之子?”帝不敢應。陳留王指帝曰:“此 是當今皇帝,遭十常侍之亂,逃難到此。吾乃皇弟陳留王也。” 莊主大驚,再拜曰:“臣先朝司徒崔烈之弟崔毅也。因見十常 侍賣官嫉賢,故隱於此。”遂扶帝入莊,跪進酒食。 卻說閔貢趕上段珪,拿住問:“天子何在?”珪言:“已 在半路相失,不知何往。”貢遂殺段珪懸頭于馬項下,分兵四 散尋覓;自己卻獨乘一馬,隨路追尋。偶至崔毅莊,毅見首級, 問之,貢說詳細。崔毅引貢見帝,君臣痛哭。貢曰:“國不可 一日無君,請陛下還都。”崔毅莊上止有瘦馬一匹,備與帝乘; 貢與陳留王共乘一馬,離莊而行。不到三裏,司徒王允、大尉 楊彪,左軍校尉淳于瓊、右軍校尉趙萌,後軍校尉鮑信、中軍 校尉袁紹、一行人衆,數百人馬,接著車駕,君臣皆哭。先使 人將段珪首級往京師號令,另換好馬與帝及陳留王騎坐,簇帝 還京。先是洛陽小兒謠曰:“帝非帝,王非王,千乘萬騎走北 邙。”至此果應其讖。 車駕行不到數裏,忽見旌旗蔽日,塵土遮天,一枝人馬到 來。百官失色,帝亦大驚。袁紹驟馬出問:“何人?”繡旗影 裏一將飛出,厲聲問:“天子何在?”帝戰慄不能言。陳留王 勒馬向前,叱曰:“來者何人?”卓曰:“西涼刺史董卓也。” 陳留王曰:“汝來保駕耶?汝來劫駕耶?”卓應曰:“特來保 駕。”陳留王曰:“既來保駕,天子在此,何不下馬?”卓大 驚,慌忙下馬,拜于道左。陳留王以言撫慰董卓,自初至終, 並無失語。卓暗奇之,已懷廢立之意。是日還宮,見何太后, 俱各痛哭。檢點宮中,不見了傳國玉璽。 董卓屯兵城外,每日帶鐵甲馬軍入城,橫行街市,百姓惶 惶不安。卓出入宮庭,略無忌憚。後軍校尉鮑信來見袁紹,言 董卓必有異心,可速除之。紹曰:“朝廷新定,未可輕動。” 鮑信見王允,亦言其事。允曰:“且容商議。”信自引本部軍 兵,投泰山去了。” 董卓招誘何進兄弟部下之兵,盡歸掌握。私謂李儒曰:“ 吾欲廢帝立陳留王,何如?”李儒曰:“今朝廷無主,不就此 時行事,遲則有變矣。來日于溫明園中,召集百官,諭以廢立; 有不從者斬之。則威權之行,正在今日。”卓喜。 次日,大排筵會,遍請公卿。公卿皆懼董卓,誰敢不到。 卓待百官到了,然後徐徐到園門下馬,帶劍入席。酒行數巡, 卓教停酒止樂,乃厲聲曰:“吾有一言,衆官靜聽。”衆皆側 耳。卓曰:“天子爲萬民之主,無威儀不可以奉宗社稷。今上 懦弱,不若陳留王聰明好學,可承大位。吾欲廢帝,立陳留王, 諸大臣以爲何如?”諸官聽罷,不敢出聲。座上一人推案直出, 立于筵前,大呼:“不可!不可!汝是何人,敢發大語?天子 乃先帝嫡子,初無過失,何得妄議廢立!汝欲爲篡逆耶?”卓 視之,乃荊州刺史丁原也。卓怒叱曰:“順我者生,逆我者死! ”遂掣佩劍欲斬丁原。時李儒見丁原背後一人,生得器宇軒昂, 威風凜凜,手執方天畫戟,怒目而視。李儒急進曰:“今日飲 宴之處,不可談國政;來日向都堂公論未遲。”衆人皆勸,丁 原上馬而去。 卓問百官曰:“吾所言,合公道否?”盧植曰:“明公差 矣。昔太甲不明,伊尹放之于桐宮;昌邑王登位方二十七日, 造惡三千餘條,故霍光告太廟而廢之。今上雖幼,聰明仁智, 並無分毫過失。公乃外郡刺史,素未參與國政,又無伊、霍之 大才,何可強主廢立之事?聖人雲:‘有伊尹之志則可,無伊 尹之志則篡也。’”卓大怒,拔劍向前,欲殺植。侍中蔡邕、 議郎彭伯諫曰:“盧尚書海內人望,今先害之,恐天下震怖。” 卓乃止。司徒王允曰:“廢立之事,不可酒後相商,另日再議。 ”於是百官皆散。 卓按劍立於園門,忽見一人躍馬持戟,於園門外往來馳驟。 卓問李儒:“此何人也?”儒曰:“此丁原義兒,姓呂,名布, 字奉先者也。主公且須避之。”卓乃入園潛避。 次日,人報丁原引軍城外搦戰。卓怒,引軍同李儒出迎。 兩陣對圓,只見呂布頂束發金冠,披百花戰袍,擐唐猊鎧甲, 系獅蠻寶帶,縱馬挺戟,隨丁建陽出到陣前。建陽指卓罵曰: “國家不幸,閹官弄權,以致萬民塗炭。爾無尺寸之功,焉敢 妄言廢立,欲亂朝廷!”董卓未及回言,呂布飛馬直殺過來。 董卓慌走,建陽率軍掩殺。卓兵大敗,退三十餘裏下寨,聚衆 商議。卓曰:“吾觀呂布非常人也。吾若得此人,何慮天下哉! ”帳前一人出曰:“主公勿憂。某與呂布同鄉,知其勇而無謀, 見利忘義。某憑三寸不爛之舌,說呂布拱手來降,可乎?”卓 大喜,觀其人,乃虎賁中郎將李肅也。卓曰:“汝將何以說之? ”肅曰:“某聞主公有名馬一匹,號曰‘赤兔’,日行千里。 須得此馬,再用金珠,以利結其心。某更進說詞,呂布必反丁 原,來投主公矣。”卓問李儒曰:“此言可乎?”儒曰:“主 公欲取天下,何惜一馬!”卓欣然與之,更與黃金一千兩、明 珠數十顆、玉帶一條。 李肅齎了禮物,投呂布寨來。伏路軍人圍住。肅曰:“可 速報呂將軍,有故人來見。”軍人報知,布命入見。肅見布曰: “賢弟別來無恙!”布揖曰:“久不相見,今居何處?”肅曰: “現任虎賁中郎將之職。聞賢弟匡扶社稷,不勝之喜。有良馬 一匹,日行千里,渡水登山,如履平地,名曰‘赤兔’。特獻 與賢弟,以助虎威。”布便令牽過來看。果然那馬渾身上下, 火炭般赤,無半根雜毛;從頭至尾長一丈,從蹄至項高八尺; 嘶喊咆哮,有騰空入海之狀。後人有詩單道赤兔馬曰: 奔騰千里蕩塵埃,渡水登山紫霧開。 掣斷絲繮搖玉轡,火龍飛下九天來。 布見了此馬,大喜,謝肅曰:“兄賜此龍駒,將何以爲報? ”肅曰:“某爲義氣而來,豈望報乎!”佈置酒相待。酒酣, 肅曰:“肅與賢弟少得相見,令尊卻常會來。”布曰:“兄醉 矣!先父棄世多年,安得與兄相會?”肅大笑曰:“非也!某 說今日丁刺史耳。”布惶恐曰:“某在丁建陽處,亦出於無奈。 ”肅曰:“賢弟有擎天駕海之才,四海孰不欽敬?功名富貴, 如探囊取物,何言無奈而在人之下乎?”布曰:“恨不逢其主 耳。”肅笑曰:“‘良禽擇木而棲,賢臣擇主而事。’見機不 早,悔之晚矣。”布曰:“兄在朝廷,觀何人爲世之英雄?’ 肅曰:“某遍觀群臣,皆不如董卓。董卓爲人,敬賢禮士,賞 罰分明,終成大業。”布曰:“某欲從之,恨無門路。”肅取 金珠、玉帶列於布前。布驚曰:“何爲有此?”肅令叱退左右, 告布曰:“此是董公久慕大名,特令某將此奉獻。——赤免馬 亦董公所贈也。”布曰:“董公如此見愛,某將何以報之?” 肅曰:“如某之不才,尚爲虎賁中郎將;公若到彼,貴不可言。 ”布曰:“恨無涓埃之功,以爲進見之禮。”肅曰:“功在翻 手之間,公不肯爲耳。”布沈吟良久,曰:“吾欲殺丁原,引 軍歸董卓,何如?”肅曰:“賢弟若能如此,真莫大之功也! 但事不宜遲,在於速決。”布與肅約於明日來降,肅別去。 是夜二更時分,布提刀徑入丁原帳中。原正秉燭觀書,見 布至,曰:“吾兒來有何事故?”布曰:“吾堂堂丈夫,安肯 爲汝子乎!”原曰:“奉先何故心變?”布向前,一刀砍下丁 原首級,大呼左右:“丁原不仁,吾已殺之。肯從吾者在此, 不從者自去!”軍士散其大半。次日,布持丁原首級,往見李 肅。肅遂引布見卓。卓大喜,置酒相待。卓先下拜曰:“卓今 得將軍,如旱苗之得甘雨也。”布納卓坐而拜之曰:“公若不 棄,布請拜爲義父。”卓以金甲錦袍賜布,暢飲而散。卓自是 威勢越大,自領前將軍事,封弟董旻爲左將軍、鄠侯,封呂布 爲騎都尉、中郎將、都亭侯。 李儒勸卓早定廢立之計。卓乃於省中設宴,會集公卿,令 呂布將甲士千余侍衛左右。是日,太傅袁隗與百官皆到。酒行 數巡,卓按劍曰:“今上暗弱,不可以奉宗廟。吾將依伊尹、 霍光故事,廢帝爲弘農王,立陳留王爲帝。有不從者斬!”群 臣惶怖莫敢對。中軍校尉袁紹挺身出曰:“今上即位未幾,並 無失德;汝欲廢嫡立庶,非反而何?”卓怒曰:“天下事在我! 我今爲之,誰敢不從?!汝視我之劍不利否?”袁紹亦拔劍曰: “汝劍利,吾劍未嘗不利!”兩個在筵上對敵。正是: 丁原仗義身先喪,袁紹爭鋒勢之危。 畢竟袁紹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謀董賊孟德獻刀 且說董卓欲殺袁紹,李儒止之曰:“事未可定,不可妄殺。 ”袁紹手提寶劍,辭別百官而出,懸節東門,奔冀州去了。卓 謂太傅袁隗曰:“汝侄無禮。吾看汝面,姑恕之。廢立之事若 何?”隗曰:“太尉所見是也。”卓曰:“敢有阻大議者,以 軍法從事!”群臣震恐,皆雲:“一聽尊命。”宴罷,卓問侍 中周毖、校尉伍瓊曰:“袁紹此去若何?”周毖曰:“袁紹忿 忿而去,若購之急,勢必爲變。且袁氏樹恩四世,門生故吏遍 於天下;倘收豪傑以聚徒衆,英雄因之而起,山東非公有也。 不如赦之,拜爲一郡守,則紹喜於免罪,必無患矣。”伍瓊曰: “袁紹好謀無斷,不足爲慮;誠不若加之一郡守,以收民心。” 卓從之,即日差人拜紹爲渤海太守。 九月朔,請帝升嘉德殿,大會文武。卓拔劍在手,對衆曰: “天子暗弱,不足以君天下。今有策文一道,宜爲宣讀。”乃 命李儒讀策曰: 孝靈皇帝,早棄臣民;皇帝承嗣,海內側望。而 帝天資輕佻,威儀不恪,居喪慢惰:否德既彰,有忝 大位。皇太后教無母儀,統政荒亂。永樂太后暴崩, 衆論惑焉。三綱之道,天地之紀,毋乃有闕?陳留王 協,聖德偉懋,規矩肅然;居喪哀戚,言不以邪;休 聲美譽,天下所聞:宜承洪業,爲萬世統。茲廢皇帝 爲弘農王,皇太后還政。請奉陳留王爲皇帝,應天順 人,以慰生靈之望。 李儒讀策畢,卓叱左右扶帝下殿,解其璽綬,北面長跪, 稱臣聽命。又呼太后去服候敕。帝、後皆號哭,群臣無不悲慘。 階下一大臣,憤怒高叫曰:“賊臣董卓,敢爲欺天之謀,吾當 以頸血濺之!”揮手中象簡,直擊董卓。卓大怒,喝武士拿下: 乃尚書丁管也。卓命牽出斬之。管罵不絕口,至死神色不變。 後人有詩歎之曰: 董賊潛懷廢立圖,漢家宗社委丘虛。 滿朝臣宰皆囊括,惟有丁公是丈夫。 卓請陳留王登殿。群臣朝賀畢,卓命扶何太后並弘農王及 帝妃唐氏永安宮閑住,封鎖宮門,禁群臣無得擅入。可憐少帝 四月登基,至九月即被廢。卓所立陳留王協,表字伯和,靈帝 中子,即獻帝也,時年九歲。改元初平。董卓爲相國,贊拜不 名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,威福莫比。李儒勸卓擢用名流,以 收人望,因薦蔡邕之才。卓命征之,邕不赴。卓怒,使人謂邕 曰:“如不來,當滅汝族。”邕懼,只得應命而至。卓見邕大 喜,一月三遷其官,拜爲侍中,甚見親厚。 卻說少帝與何太后、唐妃困于永安宮中,衣服飲食漸漸少 缺。少帝淚不曾幹。一日偶見雙燕飛於庭中,遂吟詩一首。詩 曰: 嫩草綠凝煙,嫋嫋雙飛燕。 洛水一條青,陌上人稱羨。 遠望碧雲深,是吾舊宮殿。 何人仗忠義,泄我心中怨? 董卓時常使人探聽。是日獲得此詩,來呈董卓。卓曰:“ 怨望作詩,殺之有名矣。”遂命李儒帶武士十人,入宮弑帝。 帝與後、妃正在樓上,宮女報李儒至,帝大驚。儒以鴆酒奉帝, 帝問何故。儒曰:“春日融和,董相國特上壽酒。”太后曰: “既雲壽酒,汝可先飲。”儒怒曰:“汝不飲耶?”呼左右持 短刀、白練於前曰:“壽酒不飲,可領此二物!”唐妃跪告曰: “妾身代帝飲酒,願公存母子性命。”儒叱曰:“汝何人,可 代王死?”乃舉酒與何太后曰:“汝可先飲!”後大罵何進無 謀,引賊入京,致有今日之禍。儒催逼帝,帝曰:“容我與太 後作別。”乃大慟而作歌。其歌曰: 天地易兮日月翻,棄萬乘兮退守藩。 爲臣逼兮命不久,大勢去兮空淚潸! 唐妃亦作歌曰: 皇天將崩兮後土頹,身爲帝姬兮命不隨。 生死異路兮從此畢,奈何煢速兮心中悲! 歌罷,相抱而哭。李儒叱曰:“相國立等回報,汝等俄延, 望誰救耶?”太后大罵:“董賊逼我母子,皇天不佑!汝等助 惡,必當滅族!”儒大怒,雙手扯住太后,直攛下樓;叱武士 絞死唐妃;以鴆酒灌殺少帝。還報董卓,卓命葬於城外。 自此每夜入宮,姦淫宮女,夜宿龍床。嘗引軍出城,行到 陽城地方,時當二月,村民社賽,男女皆集。卓命軍士圍住, 盡皆殺之。掠婦女財物裝載車上,懸頭千余顆于車下,連軫還 都,揚言殺賊人勝而回;於城門外焚燒人頭,以婦女財物分散 衆軍。 越騎校尉伍孚,字德瑜,見卓暴殘,憤恨不平,嘗於朝服 內披小鎧,藏短刀,欲伺便殺卓。一日,卓入朝,孚迎至閣下, 拔刀直刺卓。卓氣力大,兩手摳住;呂布便入,揪倒伍孚。卓 問曰:“誰教汝反?”孚瞪目大喝曰:“汝非吾君,吾非汝臣, 何反之有?汝罪惡盈天,人人願得而誅之!吾恨不車裂汝以謝 天下!”卓大怒,命牽出剖剮之。孚至死罵不絕口。後人有詩 贊之曰: 漢末忠臣說伍孚,沖天豪氣世間無。 朝堂殺賊名猶在,萬古堪稱大丈夫! 董卓自此,出入常帶甲士護衛。 時袁紹在渤海,聞知董卓弄權,乃差人齎密書來見王允。 書略曰: 卓賊欺天廢主,人不忍言;而公恣其跋扈,如不 聽聞,豈報國效忠之臣哉?紹今集兵練卒,欲掃清王 室,未敢輕動。公若有心,當乘間圖之。如有驅使, 即當奉命。 王允得書,尋思無計。一日,于侍班閣子內見舊臣俱在, 允曰:“今日老夫賤降,晚間敢屈衆位到舍小酌。”衆官皆曰: “必來祝壽。”當晚王允設宴後堂,公卿皆至。酒行數巡,王 允忽然掩面大哭。衆官驚問曰:“司徒貴誕,何故發悲?”允 曰:“今日並非賤降,因欲與衆位一敘,恐董卓見疑,故托言 耳。董卓欺主弄權,社稷旦夕難保。想高皇誅秦滅楚,奄有天 下;誰想傳至今日,乃喪于董卓之手。此吾所以哭也。”於是 衆官皆哭。坐中一人撫掌大笑曰:“滿朝公卿,夜哭到明,明 哭到夜,還能哭死董卓否?”允視之,乃驍騎校尉曹操也。允 怒曰:“汝祖宗亦食祿漢朝,今不思報國而反笑耶?”操曰: “吾非笑別事,笑衆位無一計殺董卓耳。操雖不才,願即斷董 卓頭,懸之都門,以謝天下。”允避席問曰:“孟德有何高見? ”操曰:“近日操屈身以事卓者,實欲乘間圖之耳。今卓頗信 操,操因得時近卓。聞司徒有七寶刀一口,願借與操入相府刺 殺之。雖死不恨!”允曰:“孟德果有是心,天下幸甚!”遂 親自酌酒奉操。操瀝酒設誓,允隨取寶刀與之。操藏刀,飲酒 畢,即起身辭別衆官而去。衆官又坐了一回,亦俱散訖。 次日,曹操佩著寶刀來至相府,問:“丞相何在?”從人 雲:“在小閣中。”操徑入。見董卓坐於床上,呂布侍立於側。 卓曰:“孟德來何遲?”操曰:“馬羸行遲耳。”卓顧謂布曰: “吾有西涼進來好馬,奉先可親去揀一騎賜與孟德。”布領令 而出。操暗忖曰:“此賊合死!”即欲拔刀刺之,懼卓力大, 未敢輕動。卓胖大,不耐久坐,遂倒身而臥,轉面向內。操又 思曰:“此賊當休矣!”急掣寶刀在手,恰待要刺,不想董卓 仰面看衣鏡中,照見曹操在背後拔刀,急回身問曰:“孟德何 爲?”時呂布牽馬至閣外。操惶遽,乃持刀跪下曰:“操有寶 刀一口,獻上恩相。”卓接視之,見其刀長尺餘,七寶嵌飾, 極其鋒利,果寶刀也;遂遞與呂布收了。操解鞘付布。卓引操 出閣看馬,操謝曰:“願借試一騎。”卓就教與鞍轡。操牽馬 出相府,加鞭望東南而去。布對卓曰:“適來曹操似有行刺之 狀,及被喝破,故推獻刀。”卓曰:“吾亦疑之。”正說話間, 適李儒至,卓以其事告之。儒曰:“操無妻小在京,只獨居寓 所。今差人往召,如彼無疑而便來,則是獻刀;如推託不來, 則必是行刺,便可擒而問也。”卓然其說,即差獄卒四人往喚 操。去了良久,回報曰:“操不曾回寓,乘馬飛出東門。門吏 問之,操曰:‘丞相差我有緊急事’,縱馬而去矣。”儒曰: “操賊心虛逃竄,行刺無疑矣。”卓大怒曰:“我如此重用, 反欲害我!”儒曰:“此必有同謀者,待拿住曹操便可知矣。” 卓遂令遍行文書,畫影圖形,捉拿曹操:擒獻者,賞千金,封 萬戶侯;窩藏者同罪。 且說曹操逃出城外,飛奔譙郡。路經中牟縣,爲守關軍士 所獲,擒見縣令。操言:“我是客商,覆姓皇甫。”縣令熟視 曹操,沈吟半晌,乃曰:“吾前在洛陽求官時,曾認得汝是曹 操,如何隱諱!且把來監下,明日解去京師請賞。”把關軍士 賜以酒食而去。至夜分,縣令喚親隨人暗地取出曹操,直至後 院中審究。問曰:“我聞丞相待汝不薄,何故自取其禍?”操 曰:“‘燕雀安知鴻鵠志哉!’汝既拿住我,便當解去請賞, 何必多問!”縣令屏退左右,謂操曰:“汝休小覰我。我非俗 吏,奈未遇其主耳。”操曰:“吾祖宗世食漢祿,若不思報國, 與禽獸何異?吾屈身事卓者,欲乘間圖之,爲國除害耳。今事 不成,乃天意也!”縣令曰:“孟德此行,將欲何往?”操曰: “吾將歸鄉里,發矯詔,召天下諸侯興兵共誅董卓——吾之願 也。”縣令聞言,乃親釋其縛,扶之上坐,再拜曰:“公真天 下忠義之士也!”曹操亦拜,問縣令姓名。縣令曰:“吾姓陳, 名宮,字公台。老母妻子皆在東郡。今感公忠義,願棄一官, 從公而逃。”操甚喜。是夜陳宮收拾盤費,與曹操更衣易服, 各背劍一口,乘馬投故鄉來。 行了三日,至成臯地方。天色向晚,操以鞭指林深處謂宮 曰:“此間有一人,姓呂,名伯奢,是吾父結義弟兄。就往問 家中消息,覓一宿,如何?”宮曰:“最好。”二人至莊前下 馬,入見伯奢。奢曰:“我聞朝廷遍行文書,捉汝甚急,汝父 已避陳留去了。汝如何得至此??操告以前事,曰:“若非陳 縣令,已粉骨碎身唉。”伯奢拜陳宮曰:“小侄若非使君,曹 氏滅門矣。使君寬懷安坐,今晚便可下榻草舍。”說罷,即起 身入內。良久乃出,謂陳宮曰:“老夫家無好酒,容往西村沽 一樽來相待。”言訖,匆匆上驢而去。 操與宮坐久,忽聞莊後有磨刀之聲。操曰:“呂伯奢非吾 至親,此去可疑,當竊聽之。”二人潛步入草堂後,但聞人語 曰:“縛而殺之,何如?”操曰:“是矣!今若不先下手,必 遭擒獲。”遂與宮拔劍直入,不問男女,皆殺之,一連殺死八 口。搜至廚下,卻見縛一豬欲殺。宮曰:“孟德心多,誤殺好 人矣!”急出莊上馬而行。行不到二裏,只見伯奢驢鞍前鞽懸 酒二瓶,手攜果菜而來,叫曰:“賢侄與使君何故便去?”操 曰:“被罪之人,不敢久住。”伯奢曰:“吾已分付家人宰一 豬相款,賢侄、使君何憎一宿?速請轉騎。”操不顧,策馬便 行。行不數步,忽拔劍複回,叫伯奢曰:“此來者何人?”伯 奢回頭看時,操揮劍砍伯奢于驢下。宮大驚,曰:“适才誤耳, 今何爲也?”操曰:“伯奢到家,見殺死多人,安肯幹休?若 率衆來追,必遭其禍矣。”宮曰:“知而故殺,大不義也!” 操曰:“寧教我負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負我。”陳宮默然。 當夜,行數裏,月明中敲開客店門投宿。喂飽了馬,曹操 先睡。陳宮尋思:“我將謂曹操是好人,棄官跟他;原來是個 狼心之徒。今日留之,必爲後患!”便欲拔劍來殺曹操。正是: 設心狠毒非良士,操卓原來一路人。 畢竟曹操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卻說陳宮臨欲下手殺曹操,忽轉念曰:“我爲國家跟他到 此,殺之不義。不若棄而他往。”插劍上馬,不等天明,自投 東郡去了。操覺,不見陳宮,尋思:“此人見我說了這兩句, 疑我不仁,棄我而去;吾當急行,不可久留。”遂連夜到陳留, 尋見父親,備說前事,欲散家資招募義兵。父言:“資少恐不 成事。此間有孝廉衛弘,疏財仗義;其家巨富。若得相助,事 可圖矣。” 操置酒張筵,拜請衛弘到家,告曰:“今漢室無主,董卓 專權,欺君害民,天下切齒。操欲力扶社稷,恨力不足。公乃 忠義之士,敢求相助!”衛弘曰:“吾有是心久矣,恨未遇英 雄耳。既孟德有大志,願將家資相助。”操大喜。於是先發矯 詔,馳報各道;然後招集義兵,豎起招兵白旗一面,上書:“ 忠義”二字。不數日間,應募之士,如雨駢集。 一日,有一個陽平衛國人,姓樂,名進,字文謙,來投曹 操。又有一個山陽巨野人,姓李,名典,字曼成,也來投曹操。 操皆留爲帳前吏。又有沛國譙人夏侯惇,字元讓,乃夏侯嬰之 後。自小習槍棒,年十四從師學武,有人辱駡其師,惇殺之, 逃於外方;聞知曹操起兵,與其族弟夏侯淵兩個,各引壯士千 人來會。此二人本操之弟兄——操父曹嵩原是夏侯氏之子,過 房與曹家,因此是同族。不數日,曹氏兄弟曹仁、曹洪各引兵 千餘來助。曹仁字子孝,曹洪字子廉;二人弓馬熟嫻,武藝精 通,操大喜,於村中調練軍馬。衛弘盡出家財,置辦衣甲旗幡。 四方送糧食者,不計其數。 時袁紹得操矯詔,乃聚麾下文武,引兵三萬,離渤海來與 曹操會盟。操作檄文以達諸郡。檄文曰: 操等謹以大義布告天下:董卓欺天罔地,滅國弑 君;穢亂宮禁,殘害生靈;狼戾不仁,罪惡充積。今 奉天子密詔,大集義兵,誓欲掃清華夏,剿戮群凶。 望興義師,共泄公憤;扶持王室,拯救黎民。檄文到 日,可速奉行! 操發檄文去後,各鎮諸侯皆起兵相應:第一鎮,後將軍南 陽太守袁術。第二鎮,冀州刺史韓馥。第三鎮,豫州刺史孔伷。 第四鎮,兗州刺史劉岱。第五鎮,河內郡太守王匡。第六鎮, 陳留太守張邈。第七鎮,東郡太守喬瑁。第八鎮,山陽太守袁 遺。第九鎮,濟北相鮑信。第十鎮,北海太守孔融。第十一鎮, 廣陵太守張超。第十二鎮,徐州刺史陶謙。第十三鎮,西涼太 守馬騰。第十四鎮,北平太守公孫瓚。第十五鎮,上党太守張 楊。第十六鎮,烏程侯長沙太守孫堅。第十七鎮,祁鄉侯渤海 太守袁紹。諸路軍馬,多少不等,有三萬者,有一、二萬者, 各領文官武將,投洛陽來。 且說北平太守公孫瓚,統領精兵一萬五千,路經德州平原 縣。正行之間,遙見桑樹叢中,一面黃旗,數騎來迎。瓚視之, 乃劉玄德也。瓚問曰:“賢弟何故在此?”玄德曰:“舊日蒙 兄保備爲平原縣令,今聞大軍過此,特來奉侯,就請兄長入城 歇馬。”瓚指關、張而問曰:“此何人也?”玄德曰:“此關 羽、張飛,備結義兄弟也。瓚曰:“乃同破黃巾者乎?”玄德 曰:“皆此二人之力。”瓚曰:“今居何職?”玄德答曰:“ 關羽爲馬弓手,張飛爲步弓手。”瓚歎曰:“如此可謂埋沒英 雄!今董卓作亂,天下諸侯共往誅之。賢弟可棄此卑官,一同 討賊,力扶漢室,若何?”玄德曰:“願往。”張飛曰:“當 時若容我殺了此賊,免有今日之事。”雲長曰:“事已至此, 即當收拾前去。” 玄德關、張引數騎跟公孫瓚來,曹操接著。衆諸侯亦陸續 皆至,各自安營下寨,連接二百餘裏。 操乃宰牛殺馬,大會諸侯,商議進兵之策。太守王匡曰: “今奉大義,必立盟主;衆聽約束,然後進兵。”操曰:“袁 本初四世三公,門多故吏,漢朝名相之裔,可爲盟主。”紹再 三推辭。衆皆曰:“非本初不可。”紹方應允。次日,築台三 層,遍列五方旗幟,上建白旄黃鉞,兵符將印,請紹登壇。紹 整衣佩劍,慨然而上,焚香再拜。其盟曰: “漢室不幸,皇綱失統。賊臣董卓,乘釁縱害, 禍加至尊,虐流百姓。紹等懼社稷淪喪,糾合義兵, 並赴國難。凡我同盟,齊心戮力,以致臣節,必無二 志。有渝此盟,俾墜其命,無克遺育。皇天後土,祖 宗明靈,實皆鑒之! 讀畢,歃血。衆因其辭氣慷慨,皆涕泗橫流。歃血已罷, 下壇。衆扶紹升帳而坐,兩行依爵位年齒分列坐定。操行酒數 巡,言曰:“今日既立盟主,各聽調遣,同扶國家,勿以強弱 計較。”袁紹曰:“紹雖不才,既承公等推爲盟主,有功必賞, 有罪必罰。國有常刑,軍有紀律,各宜遵守,勿得違犯。”衆 皆曰:“惟命是聽。”紹曰:“吾弟袁術總督糧草,應付諸營, 無使有缺。更須一人爲先鋒,直抵汜水關挑戰。餘各據險要, 以爲接應。”長沙太守孫堅出曰:“堅願爲前部。”紹曰:“ 文台勇烈,可當此任”堅遂引本部人馬殺奔汜水關來。 守關將士,差流星馬往洛陽丞相府告急。董卓自專大權之 後,每日飲宴。李儒接得告急文書,徑來稟卓。卓大驚,急聚 衆將商議。溫侯呂布挺身出曰:“父親勿慮。關外諸侯,布視 之如草芥。願提虎狼之師,盡斬其首,懸於都門。”卓大喜曰: “吾有奉先,高枕無憂矣!”言未絕,呂布背後一人高聲出曰: “‘割雞焉用牛刀?’不勞溫侯親往。吾斬衆諸侯首級,如探 囊取物耳!”卓視之,其人身長九尺,虎體狼腰,豹頭猿臂; 關西人也,姓華,名雄。卓聞言大喜,加爲驍騎校尉,撥馬步 軍五萬,同李肅、胡軫、趙岑星夜赴關迎敵。 衆諸侯內有濟北相鮑信,尋思孫堅既爲前部,怕他奪了頭 功,暗撥其弟鮑忠,先將馬步軍三千,徑抄小路,直到關下搦 戰。華雄引鐵騎五百,飛下關來,大喝:“賊將休走!”鮑忠 急待退,被華雄手起刀落,斬于馬下;生擒將校極多。華雄遣 人齎鮑忠首級來相府報捷,卓加雄爲都督。 卻說孫堅引四將直至關前。那四將?——第一個,右北平 土垠人,姓程,名普,字德謀,使一條鐵脊蛇矛;第二人,姓 黃名蓋,字公覆,零陵人也,使鐵鞭;第三個,姓韓,名當, 字義公,遼西令支人也,使一口大刀;第四個,姓祖,名茂, 字大榮,吳郡富春人也,使雙刀。孫堅披爛銀鎧,裹赤幘,橫 古錠刀,騎花鬃馬,指關上而罵曰:“助惡匹夫,何不早降!” 華雄副將胡軫引兵五千,出關迎戰。程普飛馬挺矛,直取胡軫。 鬥不數合,程普刺中胡軫喉,死于馬下。堅揮軍直殺至關前, 關上矢石如雨。孫堅引兵回至梁東屯住,使人于袁紹處報捷, 就于袁術處催糧。 或說術曰:“孫堅乃江東猛虎;若打破洛陽,殺了董卓, 正是除狼而得虎也。今不與糧,彼軍必散。”術聽之,不發糧 草。孫堅軍缺食,軍中自亂,細作報上關來。李肅爲華雄謀曰: “今夜我引一軍從小路下關,襲孫堅寨後;將軍擊其前寨,堅 可擒矣。”雄從之,傳令軍士飽餐,乘夜下關。 是夜月白風清。到堅寨時,已是半夜,鼓噪直進。堅慌忙 披挂上馬,正遇華雄。兩馬相交,鬥不數合,後面李肅軍到, 竟天價放起火來。堅軍亂竄。衆將各自混戰,止有祖茂跟定孫 堅,突圍而走。背後雄追來。堅取箭,連放兩箭,皆被華雄躲 過。再放第三箭時,因用力太猛,拽折了鵲畫弓,只得棄弓縱 馬而奔。祖茂曰:“主公頭上赤幘射目,爲賊所識認,可脫幘 與某戴之。”堅就脫幘換茂盔,分兩路而走。雄軍只望赤幘者 追趕,堅乃從小路得脫。祖茂被華雄追急,將赤幘挂於人家燒 不盡的庭柱上,卻入樹林潛躲。華雄軍於月下遙見赤幘,四面 圍定,不敢近前。用箭射之,方知是計,遂向前取了赤幘。祖 茂于林後殺出,揮雙刀欲劈華雄;雄大喝一聲,將祖茂一刀砍 于馬下。殺至天明,雄方引兵上關。程普、黃蓋、韓當都來尋 見孫堅,再收拾軍馬屯紮。堅爲折了祖茂,傷感不已,星夜遣 人報知袁紹。 紹大驚曰:“不想孫文台敗于華雄之手!”便聚衆諸侯商 議。衆人都到,只有公孫瓚後至,紹請入帳列坐。紹曰:“前 日鮑將軍之弟不遵調遣,擅自進兵,殺身喪命,折了許多軍士; 今者孫文台又敗于華雄,挫動銳氣。爲之奈何?”諸侯並皆不 語。紹舉目遍視,見公孫瓚背後立著三人,容貌異常,都在那 裏冷笑。紹問曰:“公孫太守背後何人?”瓚呼玄德出曰:“ 此吾自幼同舍兄弟,平原令劉備是也。”曹操曰:“莫非破黃 巾劉玄德乎?”瓚曰:“然。”即令劉玄德拜見。瓚將玄德功 勞,並其出身,細說一遍。紹曰:“既是漢室宗派,取坐來。” 命坐。備遜謝。紹曰:“吾非敬汝名爵,吾敬汝是帝室之胄耳。 ”玄德乃坐於末位,關、張叉手侍立於後。 忽探子來報:“華雄引鐵騎下關,用長竿挑著孫太守赤幘, 來寨前大罵搦戰。”紹曰:“誰敢去戰?”袁術背後轉出驍將 俞涉曰:“小將願往。”紹喜,便著俞涉出馬。即時報來:“ 俞涉與華雄戰不三合。被華雄斬了。”衆大驚。太守韓馥曰: “吾有上將潘鳳,可斬華雄。”紹急令出戰。潘鳳手提大斧上 馬。去不多時,飛馬來報:“潘鳳又被華雄斬了。”衆皆失色。 紹曰:“可惜吾上將顔良、文醜未至。得一人在此,何懼華雄! ”言未畢,階下一人大呼出曰:“小將願往斬華雄頭,獻於帳 下!”衆視之,見其人身長九尺,髯長二尺,丹鳳眼,臥蠶眉, 面如重棗,聲如巨鍾,立於帳前。紹問何人。公孫瓚曰:“此 劉玄德之弟關羽也。”紹問現居何職。瓚曰:“跟隨劉玄德充 馬弓手。”帳上袁術大喝曰:“汝欺吾衆諸侯無大將耶?量一 弓手,安敢亂言!與我打出!”曹操急止之曰:“公路息怒。 此人既出大言,必有勇略。試教出馬,如其不勝,責之未遲。” 袁紹曰:“使一弓手出戰,必被雄所笑。”操曰:“此人儀錶 不俗,華雄安知他是弓手?”關公:“如不勝,請斬某頭。” 操教釃熱酒一杯,與關公飲了上馬。關公曰:“酒且斟下,某 去便來。”出帳提刀,飛身上馬。衆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, 喊聲大舉,如天摧地塌,嶽撼山崩,衆皆失驚。正欲探聽,鸞 鈴響處,馬到中軍,雲長提華雄之頭,擲於地上。——其酒尚 溫。後人有詩贊之曰: 威鎮乾坤第一功,轅門畫鼓響冬冬。 雲長停盞施英勇,酒尚溫時斬華雄。 曹操大喜。只見玄德背後轉出張飛,高聲大叫:“俺哥哥 斬了華雄,不就這裏殺入關去,活拿董卓,更待何時!”袁術 大怒,喝曰:“俺大臣尚自謙讓,量一縣令手下小卒,安敢在 此耀武揚威!都與趕出帳去!”曹操曰:“得功者賞,何計貴 賤乎?”袁術曰:“既然公等只重一縣令,我當告退。”操曰: “豈可因一言而誤大事耶?”命公孫瓚且帶玄德、關、張回寨。 衆官皆散。曹操暗使人齎牛酒撫慰三人。 卻說華雄手下敗軍報上關來,李肅慌忙寫告急文書,申聞 董卓。卓急聚李儒、呂布等商議。儒曰:“今失了上將華雄, 賊勢浩大。袁紹爲盟主,紹叔袁隗,現爲太傅;倘或裏應外合, 深爲不便,可先除之。請丞相親領大軍,分撥剿捕。”卓然其 說,喚李傕、郭汜領兵五百,圍住太傅袁隗家,不分老幼,盡 皆誅絕。先將袁隗首級去關前號令。卓遂起兵二十萬,分爲兩 路而來:一路先令李傕、郭汜引兵五萬,把住汜水關,不要廝 殺;卓自將十五萬,同李儒、呂布、樊稠、張濟等守虎牢關。 這關離洛陽五十裏,軍馬到關,卓令呂布領三萬去關前紮住大 寨。卓自在關上屯住。 流星馬探聽得,報入袁紹大寨裏來。紹聚衆商議。操曰: “董卓屯兵虎牢,截俺諸侯中路,今可勒兵一半迎敵。”紹乃 分王匡、喬瑁、鮑信、袁遺、孔融、張楊、陶謙、公孫瓚八路 諸侯,往虎牢關迎敵。操引軍往來救應。八路諸侯,各自起兵。 河內太守王匡,引兵先到。呂布帶鐵騎三千,飛奔來迎。王匡 將軍馬列成陣勢,勒馬門旗下看時,見呂布出陣:頭戴三叉束 發紫金冠,體挂西川紅錦百花袍,身披獸面吞頭連環鎧,腰系 勒甲玲瓏獅蠻帶;弓箭隨身,手持畫戟,坐下嘶風赤兔馬。— —果然是“人中呂布,馬中赤兔”!王匡回頭問曰:“誰敢出 戰?”後面一將,縱馬挺槍而出。匡視之,乃河內名將方悅。 兩馬相交,無五合,被呂布一戟刺于馬下,挺戟直沖過來。匡 軍大敗,四散奔走。布東西衝殺,如入無人之境。幸得喬瑁、 袁遺兩軍皆至,來救王匡,呂布方退。三路諸侯各折了些人馬, 退三十退三十裏下寨。玄德謂關、張曰:“賊衆我寡,必出奇 兵方可取勝。”乃分關公引一千軍伏山左,張飛引一千軍伏山 右,鳴金爲號,齊出接應。次日,玄德與鄒靖引軍鼓噪而進。 賊衆迎戰,玄德引軍便退;賊衆乘勢追趕。方過山嶺,玄德軍 中一齊鳴金,左右兩軍齊出;玄德麾軍回身複殺:三路夾攻, 賊衆大潰,直趕至青州城下。太守龔景亦率民兵出城助戰。賊 勢大敗,剿戮極多,遂解青州之圍。後人有詩贊玄德曰: 運籌決算有神功,二虎還須遜一龍。 初出便能垂偉績,自應分鼎在孤窮。 龔景犒軍畢,鄒靖欲回。玄德曰:“近聞中郎將盧植與賊 首張角戰于廣宗。備昔曾師事盧植,欲往助之。”於是鄒靖引 軍自回,玄德與關、張引本部五百人投廣宗來。至盧植軍中, 入帳施禮,具道來意。盧植大喜,留在帳前聽調。 時張角賊衆十五萬,植兵五萬,相拒于廣宗,未見勝負。 植謂玄德曰:“我今圍賊在此,賊弟張梁、張寶在潁川,與皇 甫嵩、朱對壘。汝可引本部人馬,我更助汝一千官軍,前去潁 川打探消息,約期剿捕。”玄德領命,引軍星夜投潁川來。時 皇甫嵩、朱領軍拒賊,賊戰不利,退入長社,依草結營。嵩與 計曰:“賊依草結營,當用火攻之。”遂令軍士每人束草一把, 暗地埋伏。其夜大風忽起,二更以後,一齊縱火,嵩與各引兵 攻擊賊寨。火焰張天,賊衆驚慌,馬不及鞍,人不及甲,四散 奔走。 殺到天明,張梁、張寶引敗殘軍士奪路而走。忽見一彪軍 馬,盡打紅旗,當頭來到,截住去路。爲首閃出一將,身長七 尺,細眼長髯,官拜騎都尉,沛國譙郡人也,姓曹,名操,字 孟德。操父曹嵩,本姓夏侯氏,因爲中常侍曹騰之養子,故冒 姓曹。曹嵩生操,小字阿瞞,一名吉利。操幼時,好遊獵,喜 歌舞,有權謀,多機變。操有叔父,見操遊蕩無度,嘗怒之, 言于曹嵩。嵩責操。操忽心生一計:見叔父來,詐倒於地,作 中風之狀。叔父驚告嵩;嵩急視之,操故無恙。嵩曰:“叔言 汝中風,今已愈乎?”操曰:“兒自來無此病;因失愛于叔父, 故見罔耳。”嵩信其言。後叔父但言操過,嵩並不聽。因此, 操得恣意放蕩。時人有橋玄者,謂操曰:“天下將亂,非命世 之才不能濟。能安之者,其在君乎?”南陽何見操,言:“漢 室將亡,安天下者必此人也。”汝南許劭,有知人之名。操往 見之,問曰:“我何如人?”邵不答。又問,劭曰:“子治世 之能臣,亂世之奸雄也。”操聞言大喜。年二十,舉孝廉,爲 郎,除洛陽北部尉。初到任,即設五色棒十余條於縣之四門, 有犯禁者,不避豪貴,皆責之。中常侍蹇碩之叔,提刀夜行, 操巡夜拿住,就棒責之。由是,內外莫敢犯者,威名頗震。後 爲頓丘令。因黃巾起,拜爲騎都尉,引馬步軍五千,前來潁川 助戰。正值張梁、張寶敗走,曹操攔住,大殺一陣,斬首萬餘 級,奪得旗幡、金鼓、馬匹極多。張梁、張寶死戰得脫。操見 過皇甫嵩、朱,隨即引兵追襲張梁、張寶去了。 卻說玄德引關、張來潁川,聽得喊殺之聲,又望見火光燭 天,急引兵來時,賊已敗散。玄德見皇甫嵩、朱,具道盧植之 意。嵩曰:“張梁、張寶勢窮力乏,必投廣宗去依張角。玄德 可即星夜往助。”玄德領命,遂引兵複回。 到得半路,只見一簇軍馬,護送一輛檻車;車中之囚,乃 盧植也。玄德大驚,滾鞍下馬,問其緣故。植曰:“我圍張角, 將次可破,因角用妖術,未能即勝。朝廷差黃門左豐前來體探, 問我索取賄賂。我答曰:‘軍糧尚缺,安有餘錢奉承天使?’ 左豐挾恨,回奏朝廷,說我高壘不戰,惰慢軍心;因此朝廷震 怒,遣中郎將董卓來代將我兵,取我回京問罪。”張飛聽罷大 怒,要斬護送軍人,以救盧植。玄德急止之曰:“朝廷自有公 論,汝豈可造次?”軍士簇擁盧植去了。 關公曰:“盧中郎已被逮,別人領兵,我等去無所依,不 如且回涿郡。”玄德從其言,遂引軍北行。行無二日,忽聞山 後喊聲大震。玄德引關、張縱馬上高岡望之,見漢軍大敗,後 面漫山塞野,黃巾蓋地而來,旗上大書“天公將軍”。玄德曰: “此張角也!可速戰。”三人飛馬引軍而出。張角正殺敗董卓, 乘勢趕來,忽遇三人衝殺,角軍大亂,敗走五十餘裏。三人救 了董卓回寨。卓問三人現居何職。玄德曰:“白身。”卓甚輕 之,不爲禮。玄德出,張飛大怒曰:“我等親赴血戰,救了這 廝,他卻如此無禮!若不殺之,難消我氣!”便要提刀入帳來 殺董卓。正是: 人情勢利古猶今,誰識英雄是白身? 安得快人如翼德,盡誅世上負心人! 畢竟董卓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匿玉璽孫堅背約 卻說張拍馬趕到關下,關上矢石如雨,不得進而回。八路 諸侯,同請玄德、關、張賀功,使人去袁紹寨中報捷。紹遂移 檄孫堅,令其進兵。 堅引程普、黃蓋至袁術寨中相見。堅以杖畫地曰:“董卓 與我,本無仇隙。今我奮不顧身,親冒矢石來決死戰者,上爲 國家討賊,下爲將軍家門之私。而將軍卻聽讒言,不發糧草, 致堅敗績,將軍何安?”術惶恐無言,命斬進讒之人,以謝孫 堅。 忽人報堅曰:“關上有一將,乘馬來寨中,要見將軍。” 堅辭袁術,歸到本寨,喚來問時,乃董卓愛將李傕。堅曰:“ 汝來何爲?”傕曰:丞相所敬者,惟將軍耳。今特使傕來結親: 丞相有女,欲配將軍之子。”堅大怒,叱曰:“董卓逆天無道, 蕩覆王室;吾欲夷其九族,以謝天下,安肯與逆賊結親耶?吾 不斬汝,汝當速去,早早獻關,饒你性命!倘若遲誤,粉骨碎 身!”李傕抱頭鼠竄,回見董卓,說孫堅如此無禮。卓怒,問 李儒。儒曰:“溫侯新敗,兵無戰心。不若引兵回洛陽,遷帝 于長安,以應童謠。——近日街市童謠曰:‘西頭一個漢,東 頭一個漢。鹿走入長安,方可無斯難。’臣思此言:‘西頭一 個漢’,乃應高祖旺于西都長安,傳一十二帝;‘東頭一個漢’ ,乃應光武旺於東都洛陽,今亦傳一十二帝。天運合回,丞相 遷回長安,方可無虞。”卓大喜曰:“非汝言,吾實不悟。” 遂引呂布星夜回洛陽,商議遷都。 聚文武於朝堂,卓曰:“漢東都洛陽,二百餘年,氣數已 衰。吾觀旺氣實在長安,吾欲奉駕西幸。汝等各宜促裝。”司 徒楊彪曰:“關中殘破零落。今無故捐宗廟,棄皇陵,恐百姓 驚動。天下動之至易,安之至難。望丞相鑒察。”卓怒曰:“ 汝阻國家大計耶?”太尉黃琬曰:“楊司徒之言是也。往者王 莽篡逆,更始赤眉之時,焚燒長安,盡爲瓦礫之地;更兼人民 流移,百無一二。今棄宮室而就荒地,非所宜也。”卓曰:“ 關東賊起,天下播亂。長安崤函之險;更近隴右,木石磚瓦克 日可辦,宮室營造不須月餘。汝等再休亂言。”司徒荀爽諫曰: “丞相若欲遷都,百姓騷動不甯矣。”卓大怒曰:“吾爲天下 計,豈惜小民哉!”即日罷楊彪、黃琬、荀爽爲庶民。卓出上 車,只見二人望車而揖,視之,乃尚書周毖、城門校尉伍瓊也。 卓問有何事,毖曰:“今聞丞相欲遷都長安,故來諫耳。”卓 大怒曰:“我始初聽你兩個,保用袁紹;今紹已反,是汝等一 黨!”叱武士推出都門斬首。遂下令遷都,限來日便行。 李儒曰:“今錢糧缺少,洛陽富戶極多,可籍沒入官。但 是袁紹等門下,殺其宗黨而抄其家貲,必得巨萬。”卓即差鐵 騎五千,遍行捉拿洛陽富戶,共數千家,插旗頭上,大書“反 臣逆党”盡斬於城外,取其金貲。李傕、郭汜盡驅洛陽之民數 百萬口,前赴長安。每百姓一隊,間軍一隊,互相拖押;死於 溝壑者,不可勝數。又縱軍士淫人妻女,奪人糧食;啼哭之聲, 震動天地。如有行得遲者,背後三千軍催督,軍手執白刃,於 路殺人。卓臨行,教諸門放火,焚燒居民房屋,並放火燒宗廟 宮府。南北兩宮,火焰相接;長樂宮庭,盡爲焦土。又差呂布 發掘先皇及後妃陵寢,取其金寶。軍士乘勢掘官民墳塚殆盡。 董卓裝載金珠緞匹好物數千余車,劫了天子並後妃等,竟望長 安去了。 卻說卓將趙岑,見卓已棄洛陽而去,便獻了汜水關。孫堅 驅兵先入。玄德、關、張殺入虎牢關,諸侯各引軍入。 且說孫堅飛奔洛陽,遙望火焰沖天,黑煙鋪地,二三百里, 並無雞犬人煙。堅先發兵救滅了火,令衆諸侯各于荒地上屯住 軍馬。曹操來見袁紹曰:“今董賊西去,正可乘勢追襲;本初 按兵不動,何也?”紹曰:“諸兵疲困,進恐無益。”操曰: “董賊焚燒宮室,劫遷天子,海內震動,不知所歸。此天亡之 時也,一戰而天下定矣。諸公何疑而不進?”衆諸侯皆言不可 輕動。操大怒曰:“豎子不足與謀!”遂自引兵萬余,領夏侯 惇、夏侯淵、曹仁、曹洪、李典、樂進,星夜來趕董卓。 且說董卓行至滎陽地方,太守將徐榮出接。李儒曰:“丞 相新棄洛陽,防有追兵。可教徐榮伏軍滎陽城外山塢之旁:若 有兵追來,可竟放過;待我這裏殺敗,然後截住掩殺。——令 後來者不敢複追。”卓從其計,又令呂布引精兵遏後。布正行 間,曹操一軍趕上。呂布大笑曰:“不出李儒所料也!”將軍 馬擺開。曹操出馬,大叫:“逆賊!劫遷天子,流徙百姓,將 欲何往?”呂布罵曰:“背主懦夫,何得妄言!”夏侯惇挺槍 躍馬,直取呂布。戰不數合,李傕引一軍從左邊殺來,操急令 夏侯淵迎敵。右邊喊聲又起,郭汜引軍殺到,操急令曹仁迎敵。 三路軍馬,勢不可當。夏侯惇抵敵呂布不住,飛馬回陣。布引 鐵騎掩殺,操軍大敗,回望滎陽而走。走至一荒山腳下,時約 二更,月明如晝。方才聚集殘兵,正欲埋鍋造飯,只聽得四圍 喊聲,徐榮伏兵盡出。曹操慌忙策馬,奪路奔逃,正遇徐榮, 轉身便走。榮搭上箭,射中操肩膊。操帶箭逃命,踅過山坡。 兩個軍士伏于草中,見操馬來,二槍齊發,操馬中槍而倒。操 翻身落馬,被二卒擒住。只見一將飛馬而來,揮刀砍死兩個步 軍,下馬救起曹操。操視之,乃曹洪也。操曰:“吾死於此矣, 賢弟可速去!”洪曰:“公急上馬!洪願步行。”操曰:“賊 兵趕上,汝將奈何?”洪曰:“天下可無洪,不可無公。”操 曰:“吾若再生,汝之力也。”操上馬,洪脫去衣甲,拖刀跟 馬而走。約走至四更餘,只見前面一條大河,阻住去路,後面 喊聲漸近。操曰:“命已到此,不得復活矣!”洪急扶操下馬, 脫去袍鎧,負操渡水。才過彼岸,追兵已到,隔水放箭。操帶 水而走。比及天明,又走三十餘裏,土岡下少歇。忽然喊聲起 處,一彪人馬趕來,——卻是徐榮從上流渡河來追。操正慌急 間,只見夏侯惇、夏侯淵引數十騎飛至,大喝:“徐榮無傷吾 主!”徐榮便奔夏侯惇,惇挺槍來迎。交馬數合,惇刺徐榮於 馬下,殺散餘兵。隨後曹仁、李典、樂進各引兵尋到,見了曹 操,憂喜交集;聚集殘兵五百餘人,同回河內。卓兵自往長安。 卻說衆諸侯分屯洛陽。孫堅救滅宮中餘火,屯兵城內,設 帳于建章殿基上。堅令軍士掃除宮殿瓦礫。凡董卓所掘陵寢, 盡皆掩閉。於太廟基上,草創殿屋三間,請衆諸侯立列聖神位, 宰太牢祀之。祭畢,皆散。堅歸寨中,是夜星月交輝,乃按劍 露坐,仰觀天文。見紫微垣中白氣漫漫,堅歎曰:“帝星不明, 賊臣亂國,萬民塗炭,京城一空!”言訖,不覺淚下。 傍有軍士指曰:“殿南有五色毫光起于井中。”堅喚軍士 點起火把,下井打撈。撈起一婦人屍首,雖然日久,其屍不爛; 宮樣裝束,項下帶一錦囊。取開看時,內有朱紅小匣,用金鎖 鎖著。啓視之,乃一玉璽:方圓四寸,上鐫五龍交紐;傍缺一 角,以黃金鑲之;上有篆文八字雲:“受命于天,既壽永昌。” 堅得璽,乃問程普。普曰:“此傳國璽也。此玉是昔日卞和於 荊山之下,見鳳凰棲于石上,載而進之楚文王。解之,果得玉。 秦二十六年,令良工琢爲璽,李斯篆此八字於其上。二十八年, 始皇巡狩至洞庭湖,風浪大作,舟將覆,急投玉璽於湖而止。 至三十六年,始皇巡狩至華陰,有人持璽遮道,與從者曰:‘ 持此還祖龍。’言訖不見,此璽複歸於秦。明年,始皇崩。後 來子嬰將玉璽獻與漢高祖。後至王莽篡逆,孝元皇太后將璽打 王尋、蘇獻,崩其一角,以金鑲之。光武得此寶于宜陽,傳位 至今。近聞十常侍作亂,劫少帝出邙,回宮失此寶。今天授主 公,必有登九五之分。此處不可久留,宜速回江東,別圖大事。 ”堅曰:“汝言正合吾意。明日便當托疾辭歸。”商議已定, 密諭軍士勿得泄漏。誰想數中一軍,是袁紹鄉人,欲假此爲進 身之計,連夜偷出營寨,來報袁紹。紹與之賞賜,暗留軍中。 次日,孫堅來辭袁紹曰:“堅抱小疾,欲歸長沙,特來別公。” 紹笑曰:“吾知公疾,乃害傳國璽耳。”堅失色曰:“此言何 來?”紹曰:“今興兵討賊,爲國除害;玉璽乃朝廷之寶,公 既獲得,當對衆留於盟主處,候誅了董卓,複歸朝廷。今匿之 而去,意欲何爲?”堅曰:“玉璽何由在吾處?”紹曰:“建 章殿井中之物何在?”堅曰:“吾本無之,何強相逼?”紹曰: “作速取出,免自生禍。”堅指天爲誓曰:“吾若果得此寶, 私自藏匿,異日不得善終,死於刀箭之下!”衆諸侯曰:“文 台如此說誓,想必無之。”紹喚軍士出曰:“打撈之時,有此 人否?”堅大怒,拔所佩之劍,要斬那軍士。紹亦拔劍曰:“ 汝斬軍人,乃欺我也。”紹背後顔良、文醜皆拔劍出鞘。堅背 後程普、黃蓋、韓當亦掣刀在手。衆諸侯一齊勸住。堅隨即上 馬,拔寨離洛陽而去。紹大怒,遂寫書一封,差心腹人連夜往 荊州送與刺史劉表,教就路上截住奪之。 次日,人報曹操追董卓,戰于滎陽,大敗而回。紹令人接 至寨中,會衆置酒,與操解悶。飲宴間,操歎曰:“吾始興大 義,爲國除賊。諸公既仗義而來,操之初意,欲煩本初引河內 之衆,臨孟津;酸棗諸將固守成臯,據敖倉,塞轅、太谷,制 其險要;公路率南陽之軍,駐丹、析,入武關,以震三輔:皆 深溝高壘,勿與戰;益爲疑兵,示天下形勢。以順誅逆,可立 定也。今遲疑不進,大失天下之望。操竊恥之!”紹等無言可 對。既而席散,操見紹等各懷異心,料不能成事,自引軍投揚 州去了。公孫瓚謂玄德、關、張曰:“袁紹無能爲也,久必有 變。吾等且歸。”遂拔寨北行。至平原,令玄德爲平原相,自 去守地養軍。兗州刺史劉岱,問東郡太守喬瑁借糧,瑁推辭不 與。岱引軍突入瑁營,殺死喬瑁,盡降其衆。袁紹見衆人各自 分散,就領兵拔寨,離洛陽,投關東去了。 卻說荊州刺史劉表,字景升,山陽高平人也,乃漢室宗親; 幼好結納,與名士七人爲友,時號“江夏八俊”。那七人?— —汝南陳翔,字仲麟;同郡范滂,字孟博;魯國孔昱,字世元; 渤海范康,字仲真;山陽檀敷,字文友;同郡張儉,字元節; 南陽岑晊,字公孝。劉表與此七人爲友,有延平人蒯良、蒯越, 襄陽人蔡瑁爲輔。當時看了袁紹書,隨令蒯越、蔡瑁引兵一萬 來截孫堅。 堅軍方到,蒯越將陣擺開,當先出馬。孫堅問曰:“蒯異 度何故引兵截吾去路?”越曰:“汝既爲漢臣,如何私匿傳國 之寶?可速留下,放汝歸去!”堅大怒,命黃蓋出戰。蔡瑁舞 刀來迎。鬥到數合,蓋揮鞭打瑁,正中護心鏡。瑁撥回馬走, 孫堅乘勢殺過界口。山背後金鼓齊鳴,乃劉表親自引軍來到。 孫堅就馬上施禮曰:“景升何故信袁紹之書,相逼鄰郡?”表 曰:“汝匿傳國璽,將欲反耶?”堅曰:“吾若有些物,死於 刀箭之下!”表曰:“汝若要我聽信,將隨軍行李,任我搜看。 ”堅怒曰:“汝有何力,敢小覰我!”方欲交兵,劉表便退。 堅縱馬趕去,兩山後伏兵齊起;背後蔡瑁、蒯越趕來,將孫堅 困在垓心。正是: 玉璽得來無用處,反因此寶動刀兵。 畢竟孫堅怎地脫身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七回 袁紹磐河戰公孫孫堅跨江擊劉表 卻說孫堅被劉表圍住,虧得程普、黃蓋、韓當三將死救得 脫,折兵大半,奪路引兵回江東。自此孫堅與劉表結怨。 且說袁紹屯兵河內,缺少糧草,冀州牧韓馥遣人送糧以資 軍用。謀士逢紀說紹曰:“大丈夫縱橫天下,何待人送糧爲食! 冀州乃錢糧廣盛之地,將軍何不取之?”紹曰:“未有良策。” 紀曰:“可暗使人馳書與公孫瓚,令進兵取冀州,約以夾攻; 瓚必興兵。韓馥無謀之輩,必請將軍領州事。就中取事,唾手 可得。”紹大喜,即發書到瓚處。瓚得書,見說共攻冀州,平 分其地,大喜,即日興兵。紹卻使人密報韓馥。 馥慌聚荀諶、辛評二謀士商議。諶曰:“公孫瓚將燕、代 之衆,長驅而來,其鋒不可當。兼有劉備、關、張助之,難以 抵敵。今袁本初智勇過人,手下名將極廣,將軍可請彼同治州 事,彼必厚待將軍,無患公孫瓚矣。”韓馥即差別駕關純去請 袁紹。長史耿武諫曰:“袁紹孤客窮軍,仰我鼻息,譬如嬰兒 在股掌之上,絕其乳哺,立可餓死;奈何欲以州事委之?此引 虎入羊群也。”馥曰:“吾乃袁氏之故吏,才能又不如本初。 古者擇賢者而讓之,諸君何嫉妒耶?”耿武歎曰:“冀州休矣! ”於是棄職而去者三十餘人。獨耿武與關純伏於城外,以待袁 紹。數日後,紹引兵至。耿武、關純拔刀而出,欲刺殺紹。紹 將顔良立斬耿武,文醜砍死關純。紹入冀州,以馥爲奮威將軍, 以田豐、沮授、許攸、逢紀分掌州事,盡奪韓馥之權。馥懊悔 無及,遂棄下家小,匹馬往投陳留太守張邈去了。 卻說公孫瓚知袁紹已據冀州,遣從弟公孫越來見紹,欲分 其地。紹曰:“可請汝兄自來,吾有商議。”越辭歸。行不到 五十裏,道旁閃出一彪軍馬,口稱:“我乃董丞相家將也!” 亂箭射死公孫越。從人逃,回見公孫瓚,報越已死。瓚大怒曰: “袁紹誘我起兵攻韓馥,他卻就裏取事。今又詐董卓兵射死吾 弟,此冤如何不報!”盡起本部兵,殺奔冀州來。 紹知瓚兵至,亦領軍出。二軍會於磐河之上:紹軍於磐河 橋東,瓚軍於橋西。瓚立馬橋上,大呼曰:“背義之徒,何敢 賣我!”紹亦策馬至橋邊,指瓚曰:“韓馥無才,願讓冀州於 吾,與爾何干?”瓚曰“昔日以汝爲忠義,推爲盟主;今之所 爲,真狼心狗行之徒,有何面目立於世間!”袁紹大怒曰:“ 誰可擒之?”言未畢,文醜策馬挺槍,直殺上橋。公孫瓚就橋 邊與文醜交鋒。戰不到十餘合,瓚抵擋不住,敗陣而走。文醜 乘勢追趕。瓚走入陣中,文醜飛馬徑入中軍,往來衝突。瓚手 下健將四員,一齊迎戰,被文醜一槍刺一將下馬,三將俱走。 文醜直趕公孫瓚出陣後,瓚望山谷而逃。文醜驟馬厲聲大叫: “快下馬受降!”瓚弓箭盡落,頭盔墮地,披發縱馬,奔轉山 坡;其馬前失,瓚翻身落於坡下。文醜急撚槍來刺。忽見草坡 左側轉出一個少年將軍,飛馬挺槍,直取文醜。公孫瓚扒上坡 去,看那少年:生得身長八尺,濃眉大眼,闊面重頤,威風凜 凜,與文醜大戰五六十合,勝負未分。瓚部下救軍到,文醜撥 回馬去了。那少年也不追趕。瓚忙下土坡,問那少年姓名,那 少年欠身答曰:“某乃常山真定人也,姓趙,名雲,字子龍。 本袁紹轄下之人。因見紹無忠君救民之心,故特棄彼而投麾下。 ——不期於此處相見。”瓚大喜,遂同歸寨,整頓甲兵。 次日,瓚將軍馬分作左右兩隊,勢如羽翼。馬五千餘匹, 大半皆是白馬。因公孫瓚曾與羌人戰,盡選白馬爲先鋒,號爲 “白馬將軍”;羌人但見白馬便走,因此白馬極多。袁紹令顔 良、文醜爲先鋒,各引弓弩手一千,亦分作左右兩隊;令在左 者射公孫瓚右軍,在右者射公孫瓚左軍。再令麴義引八百弓手, 步兵一萬五千,列於陣中。袁紹自引馬步軍數萬,於後接應。 公孫瓚初得趙雲,不知心腹,令其另領一軍在後。遣大將嚴綱 爲先鋒。瓚自領中軍,立馬橋上,傍豎大紅圈金線“帥”字旗 于馬前。從辰時擂鼓,直到巳時,紹軍不進。麴義令弓手皆伏 於遮箭牌下,只聽炮響發箭。嚴綱鼓噪呐喊,直取麴義。義軍 見嚴綱兵來,都伏而不動;直到來得至近,一聲炮響,八百弓 弩手一齊俱發。綱急待回,被麴義拍馬舞刀,斬于馬下。瓚軍 大敗。左右兩軍,欲來救應,都被顔良、文醜引弓弩手射住。 紹軍並進,直殺到界橋邊。麴義馬到,先斬執旗將,把繡旗砍 倒。公孫瓚見砍倒繡旗,回馬下橋而走。麴義引軍直沖到後軍, 正撞著趙雲,挺槍躍馬,直取麴義。戰不數合,一槍刺麴義於 馬下。趙雲一騎馬飛入紹軍,左沖右突,如入無人之境。公孫 瓚引軍殺回,紹軍大敗。 卻說袁紹先使探馬看時,回報麴義斬將搴旗,追趕敗兵, 因此不作準備。與田豐引著帳下持戟軍士數百人,弓箭手數十 騎,乘馬出觀,呵呵大笑曰:“公孫瓚無能之輩!”正說之間, 忽見趙雲沖到面前。弓箭手急待射時,雲連刺數人,衆軍皆走。 後面瓚軍團團圍裹上來。田豐慌對紹曰:“主公且於空牆中躲 避!”紹以兜鍪撲地,大呼曰:“大丈夫願臨陣鬥死,豈可入 牆而望活乎!”衆軍士齊心死戰,趙雲衝突不入。紹兵大隊掩 至,顔良亦引軍來到,兩路並殺。趙雲保公孫瓚殺透重圍,回 到界橋。紹驅兵大進,複趕過橋,落水死者,不計其數。袁紹 當先趕來,不到五裏,只聽得山背後喊聲大起,閃出一彪人馬, 爲首三員將,乃是劉玄德、關雲長、張翼德。——因在平原探 知公孫瓚與袁紹相爭,特來助戰。當下三匹馬、三般兵器,飛 奔前來,直取袁紹。紹驚得魂飛天外,手中寶刀墜于馬下,忙 撥馬而逃;衆人死救過橋。公孫瓚亦收軍歸寨。玄德、關、張 動問畢,瓚曰:“若非玄德遠來救我,幾乎狼狽。”教與趙雲 相見。玄德甚相敬愛,便有不舍之心。 卻說袁紹輸了一陣,堅守不出。兩軍相拒月餘,有人來長 安報知董卓。李儒對卓曰:“袁紹與公孫瓚,亦當今豪傑。現 在磐河廝殺,宜假天子之詔,差人往和解之。二人感德,必順 太師矣。”卓曰:“善。”次日便使太傅馬日、太仆趙岐,齎 詔前去。二人來至河北,紹出迎於百里之外,再拜奉詔。次日, 二人至瓚營宣諭,瓚乃遣使致書於紹,互相講和。二人自回京 複命。瓚即日班師,又表薦劉玄德爲平原相。玄德與趙雲分別, 執手垂淚,不忍相離。雲歎曰:“某曩日誤認公孫瓚爲英雄; 今觀所爲,亦袁紹等輩耳!”玄德曰:“公且屈身事之,相見 有日。”灑淚而別。 卻說袁術在南陽,聞袁紹新得冀州,遣使來求馬千匹。紹 不與,術怒。自此,兄弟不睦。又遣使往荊州。問劉表借糧二 十萬,表亦不與。術恨之,密遣人遺書于孫堅,使伐劉表。其 書略曰: 前者劉表截路,乃吾兄本初之謀也。今本初又與 表私議欲襲江東。公可速興兵伐劉表,吾爲公取本初, 二仇可報。公取荊州,吾取冀州,切勿誤也! 堅得書曰:“叵耐劉表,昔日斷吾歸路,今不乘時報恨, 更待何年!”聚帳下程普、黃蓋、韓當等商議。程普曰:“袁 術多詐,未可准信。”堅曰:“吾自欲報仇,豈望袁術之助乎? ”便差黃蓋先來江邊安排戰船,多裝軍器糧草,大船裝載戰馬, 克日興師。江中細作探知,來報劉表。表大驚,急聚文武將士 商議。蒯良曰:“不必憂慮。可令黃祖部領江夏之兵爲前驅, 主公率荊、襄之衆爲援。孫堅跨江涉湖而來,安能用武乎?” 表然之,令黃祖設備,隨後便起大軍。 卻說孫堅有四子,皆吳夫人所生。長子名策,字伯符;次 子名權,字仲謀;三子名翊,字叔弼;四子名匡,字季佐。吳 夫人之妹,即爲孫堅次妻,亦生一子一女:子名朗,字早安; 女名仁。堅又過房俞氏一子,名韶,字公禮。堅有一弟,名靜, 字幼台。堅臨行,靜引諸子列拜于馬前而諫曰:“今董卓專權, 天子懦弱,海內大亂,各霸一方;江東方稍寧,以一小恨而起 重兵,非所宜也。願兄詳之。”堅曰:“弟勿多言,吾將縱橫 天下,有仇豈可不報!”長子孫策曰:“如父親必欲往,兒願 隨行。”堅許之,遂與策登舟,殺奔樊城。 黃祖伏弓弩手于江邊,見船傍岸,亂箭俱發。堅令諸軍不 可輕動,只伏於船中來往誘之;一連三日,船數十次傍岸。黃 祖軍只顧放箭,箭已放盡。堅卻拔船上所得之箭,約十數萬。 當日正值順風,堅令軍士一齊放箭。岸上支吾不住,只得退走。 堅軍登岸,程普、黃蓋分兵兩路,直取黃祖營寨;背後韓當驅 兵大進。三面夾攻,黃祖大敗,棄卻樊城,走入鄧城。堅令黃 蓋守住船隻,親自統兵追襲。黃祖引軍出迎,布陣於野。堅列 成陣勢,出馬於門旗之下。孫策也全副披挂,挺槍立馬于父側。 黃祖引二將出馬:一個是江夏張虎,一個是襄陽陳生。黃祖揚 鞭大罵:“江東鼠賊,安敢侵犯漢室宗親境界!”便令張虎搦 戰。堅陣內韓當出迎。兩騎相交,戰三十余合,陳生見張虎力 怯,飛馬來助。孫策望見,按住手中槍,扯弓搭箭,正射中陳 生面門,應弦落馬。張虎見陳生墜地,吃了一驚,措手不及, 被韓當一刀,削去半個腦袋。程普縱馬直來陣前捉黃祖。黃祖 棄卻頭盔、戰馬,雜于步軍內逃命。孫堅掩殺敗軍,直到漢水, 命黃蓋將船隻進泊漢江。 黃祖聚敗軍來見劉表,備言堅勢不可當。表慌請蒯良商議。 良曰:“目今新敗,兵無戰心,只可深溝高壘,以避其鋒。卻 潛令人求救于袁紹,此圍自可解也。”蔡瑁曰:“子柔之言, 直拙計也。兵臨城下,將至壕邊,豈可束手待斃!某雖不才, 願請軍出城,以決一戰。”劉表許之。蔡瑁引軍萬餘,出襄陽 城外,於峴山布陣。孫堅將得勝之兵,長驅大進。蔡瑁出馬, 堅曰:“此人是劉表後妻之兄也,誰與吾擒之?”程普挺鐵脊 矛出馬,與蔡瑁交戰。不到數合,蔡瑁敗走。堅驅大軍,殺得 屍橫遍野。蔡瑁逃入襄陽。蒯良言瑁不聽良策,以致大敗,按 軍法當斬。劉表以新娶其妹,不肯加刑。 卻說孫堅分兵四面,圍住襄陽攻打。忽一日,狂風驟起, 將中軍“帥”字旗竿吹折。韓當曰:“此非吉兆,可暫班師。” 堅曰:“吾屢戰屢勝,取襄陽只在旦夕;豈可因風折旗竿,遽 爾罷兵!”遂不聽韓當之言,攻城愈急。蒯良謂劉表曰:“某 夜觀天象,見一將星欲墜。以分野度之,當應在孫堅。主公可 速致書袁紹,求其相助。”劉表寫書,問誰敢突圍而出。健將 呂公,應聲願往。蒯良曰:“汝既敢去,可聽吾計:與汝軍馬 五百,多帶能射者沖出陣去,即奔峴山。他必引軍來趕。汝分 一百人上山,尋石子準備;一百人執弓弩,伏于林中。但有追 兵到時,不可徑走;可盤旋曲折,引到埋伏之處,矢石俱發。 若能取勝,放起連珠號炮,城中便出接應。如無追兵,不可放 炮,趲程而去。今夜月不甚明,黃昏時分便可出城。”呂公領 了計策,拴束軍馬,黃昏時分,密開東門,引兵出城。 孫堅在帳中,忽聞喊聲,急上馬,引三十余騎出營來看。 軍士報說:“有一彪人馬殺將出來,望峴山而去。”堅不會諸 將,只引三十餘騎趕來。呂公已于山林叢雜去處上下埋伏。堅 馬快,單騎獨來,前軍不遠。堅大叫:“休走!”呂公勒回馬 來戰孫堅。交馬只一合,呂公便走,閃入山路去。堅隨後趕入, 卻不見了呂公。堅方欲上山,忽然一聲鑼響,山上石子亂下, 林中亂箭齊發。堅體中石、箭,腦漿迸流,人馬皆死於峴山之 內,壽止三十七歲。呂公截住三十騎,並皆殺盡,放起連珠號 炮。城中黃祖、蒯越、蔡瑁分頭引兵殺出,江東諸軍大亂。黃 蓋聽得喊聲震天,引水軍殺來,正迎著黃祖。戰不兩合,生擒 黃祖。程普保著孫策,急待尋路,正遇呂公。程普縱馬向前, 戰不到數合,一矛刺呂公于馬下。兩軍大戰,殺到天明,各自 收軍。劉表軍自入城。 孫策回到漢水,方知父親被亂箭射死,屍首已被劉表軍士 扛擡入城去了,放聲大哭。衆軍俱號泣。策曰:“父屍在彼, 安得回鄉!”黃蓋曰:“今活捉黃祖在此,得一人入城講和, 將黃祖去換主公屍首。”言未畢,軍吏桓階出曰:“某與劉表 有舊,願入城爲使。”策許之。桓階入城見劉表,具說其事。 表曰:“文台屍首,吾已用棺木盛貯在此。可速放回黃祖,兩 家各罷兵,再休侵犯。”桓階拜謝欲行,階下蒯良出曰:“不 可!不可!吾有一言,令江東諸軍片甲不回。——請先斬桓階, 然後用計。”正是: 追敵孫堅方殞命,求和桓階又遭殃。 未知桓階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卻說蒯良曰:“今孫堅已喪,其子皆幼。乘此虛弱之時, 火速進軍,江東一鼓可得。若還屍罷兵,容其養成氣力,荊州 之患也。”表曰:“吾有黃祖在彼營中,安忍棄之?”良曰: “舍一無謀黃祖而取江東,有何不可?”表曰:“吾與黃祖心 腹之交,舍之不義。”遂送桓階回營,相約以孫堅屍換黃祖。 孫策釋回黃祖,迎接靈柩,罷戰回江東,葬父于曲阿之原。 喪事已畢,引軍居江都,招賢納士,屈己待人。四方豪傑,漸 漸投之。不在話下。 卻說董卓在長安,聞孫堅已死,乃曰:“吾除卻一心腹之 患也!”問:“其子年幾歲矣?”或答曰:“十七歲。”卓遂 不以爲意。自此愈加驕橫,自號爲“尚父”,出入僭天子儀仗; 封弟董旻爲左將軍、鄠侯,侄董璜爲侍中,總領禁軍。董氏宗 族,不問長幼,皆封列侯。離長安城二百五十裏,別築郿塢, 役民夫二十五萬人築之。其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長安,內蓋宮室、 倉庫,屯積二十年糧食,選民間少年美女八百人實其中,金玉、 彩帛、珍珠堆積不知其數,家屬都住在內。卓往來長安,或半 月一回,或一月一回,公卿皆候送於橫門外;卓常設帳于路, 與公卿聚飲。一日,卓出橫門,百官皆送,卓留宴。適北地招 安降卒數百人到,卓即命於座前,或斷其手足,或鑿其眼睛, 或割其舌,或以大鍋煮之,哀號之聲震天。百官戰慄失箸,卓 飲食談笑自若。又一日,卓於省台大會百官,列坐兩行。酒至 數巡,呂布徑入,向卓耳邊言不數句,卓笑曰:“原來如此!” 命呂布筵上揪司空張溫下堂。百官失色。不多時,侍從將一紅 盤,托張溫頭入獻。百官魂不附體。卓笑曰:“諸公勿驚。張 溫結連袁術,欲圖害我,——因使人寄書來,錯下在吾兒奉先 處。——故斬之。公等無故,不必驚畏。”衆官唯唯而散。 司徒王允歸到府中,尋思今日席間之事,坐不安席。至夜 深月明,策杖步入後園,立於荼! 蘼架側,仰天垂淚。忽聞有 人在牧丹亭畔,長籲短歎。允潛步窺之,乃府中歌伎貂蟬也。 其女自幼選入府中,教以歌舞,年方二八,色伎俱佳,允以親 女待之。是夜允聽良久,喝曰:“賤人將有私情耶?”貂蟬驚 跪答曰:“賤妾安敢有私!”允曰:“汝無所私,何夜深於此 長歎?”蟬曰:“容妾伸肺腑之言。”允曰:“汝勿隱匿,當 實告我。”蟬曰:“妾蒙大人恩養,訓習歌舞,優禮相待,妾 雖粉身碎骨,莫報萬一。近見大人兩眉愁鎖,必有國家大事, 又不敢問。今晚又見行坐不安,因此長歎。不想爲大人窺見。 倘有用妾之處,萬死不辭!”允以杖擊地曰:“誰想漢天下卻 在汝手中耶!隨我到畫閣中來。”貂蟬跟允到閣中。允盡叱出 婦妾,納貂蟬於坐,叩頭便拜。貂蟬驚伏於地曰:“大人何故 如此?”允曰:“汝可憐漢天下生靈!”言訖,淚如泉湧。貂 蟬曰:“適間賤妾曾言:但有使令,萬死不辭。”允跪而言曰: “百姓有倒懸之危,君臣有累卵之急,非汝不能救也。賊臣董 卓,將欲篡位;朝中文武,無計可施。董卓有一義兒,姓呂, 名布,驍勇異常。我觀二人皆好色之徒,今欲用‘連環計’: 先將汝許嫁呂布,後獻與董卓;汝於中取便,諜間他父子反顔, 令布殺卓,以絕大惡。重扶社稷,再立江山,皆汝之力也。不 知汝意若何?”貂蟬曰:“妾許大人萬死不辭,望即獻妾與彼。 妾自有道理。”允曰:“事若泄漏,我滅門矣。”貂蟬曰:“ 大人勿憂。妾若不報大義,死于萬刃之下!”允拜謝。 次日,便將家藏明珠數顆,令良匠嵌造金冠一頂,使人密 送呂布。布大喜,親到王允宅致謝。允預備嘉肴美饌;候呂布 至,允出門迎迓,接入後堂,延之上坐。布曰:“呂布乃相府 一將,司徒是朝廷大臣,何故錯敬?”允曰:“方今天下別無 英雄,惟有將軍耳。允非敬將軍之職,敬將軍之才也。”布大 喜。允殷勤敬酒,口稱董太師並布之德不絕。布大笑暢飲。允 叱退左右,只留侍妾數人勸酒。酒至半酣,允曰:“喚孩兒來。 ”少頃,二青衣引貂蟬豔妝而出。布驚問何人。允曰:“小女 貂蟬也。允蒙將軍錯愛,不異至親,故令其與將軍相見。”便 命貂蟬與呂布把盞。貂蟬送酒與布,兩下眉來眼去。允佯醉曰: “孩兒央及將軍痛飲幾杯。吾一家全靠著將軍哩。”布請貂蟬 坐,貂蟬假意欲入。允曰:“將軍吾之至友,孩兒便坐何妨。” 貂蟬便坐於允側。呂布目不轉睛的看。又飲數杯,允指蟬謂布 曰:“吾欲將此女送與將軍爲妾,還肯納否?”布出席謝曰: “若得如此,布當效犬馬之報!”允曰:“早晚選一良辰,送 至府中。”布欣喜無限,頻以目視貂蟬。貂蟬亦以秋波送情。 少頃席散,允曰:“本欲留將軍止宿,恐太師見疑。”布再三 拜謝而去。 過了數日,允在朝堂見了董卓,趁呂布不在側,伏地拜請 曰:“允欲屈太師車騎,到草舍赴宴,未審鈞意若何?”卓曰: “司徒見招,即當趨赴。”允拜謝歸家。水陸畢陳,於前廳正 中設座,錦繡鋪地,內外各設幃幔。次日晌午,董卓來到。允 具朝服出迎,再拜起居。卓下車,左右持戟甲士百餘,簇擁入 堂,分列兩傍。允於堂下再拜;卓命扶上,賜坐於側。允曰: “太師盛德巍巍,伊、周不能及也。”卓大喜。進酒作樂,允 極其致敬。天晚酒酣,允請卓入後堂。卓叱退甲士。允捧觴稱 賀曰:“允自幼頗習天文,夜觀乾象,漢家氣數已盡。太師功 德振於天下,若舜之受堯,禹之繼舜,正合天心人意。”卓曰 “安敢望此!”允曰:“自古‘有道伐無道,無德讓有德’, 豈過分乎!”卓笑曰:“若果天命歸我,司徒當爲元勳。”允 拜謝。堂中點上畫燭,止留女使進酒供食。允曰:“教坊之樂, 不足供奉;偶有家伎,敢使承應。”卓曰:“甚妙。”允教放 下簾櫳。笙簧繚繞,簇捧貂蟬舞於簾外。有詞贊之曰: 原是昭陽宮裏人,驚鴻宛轉掌中身,只疑飛過洞庭春。按 徹《梁州》蓮步穩,好花風嫋一枝新,畫堂香暖不勝春。 又詩曰: 紅牙催拍燕飛忙,一片行雲到畫堂。 眉黛促成遊子恨,臉容初斷故人腸。 榆錢不買千金笑,柳帶何須百寶妝。 舞罷隔簾偷目送,不知誰是楚襄王。 舞罷,卓命近前。貂蟬入簾內,深深再拜。卓見貂蟬顔色 美麗,便問:“此女何人?”允曰:“歌伎貂蟬也。”卓曰: “能唱否?”允命貂蟬執檀板低謳一曲。正是: 一點櫻桃啓絳唇,兩行碎玉噴《陽春》。 丁香舌吐銜鋼劍,要斬奸邪亂國臣。 卓稱賞不已。允命貂蟬把盞。卓擎杯問曰:“青春幾何?” 貂蟬曰:“賤妾年方二八。”卓笑曰:“真神仙中人也!”允 起曰:“允欲將此女獻上太師,未審肯容納否?”卓曰:“如 此見惠,何以報德?”允曰:“此女得侍太師,其福不淺。” 卓再三稱謝。允即命備氈車,先將貂蟬送到相府。卓亦起身告 辭。 允親送董卓直到相府,然後辭回,乘馬而行。不到半路, 只見兩行紅燈照道,呂布騎馬執戟而來。正與王允撞見,便勒 住馬,一把揪住衣襟,厲聲問曰:“司徒既以貂蟬許我,今又 送與太師,何相戲耶?”允急止之曰:“此非說話處,且請到 草舍去。”布同允到家,下馬入後堂。敘禮畢,允曰:“將軍 何故怪老夫?”布曰:“有人報我,說你把氈車送貂蟬入相府, 是何意故?”允曰:“將軍原來不知!昨日太師在朝堂中,對 老夫說:‘我有一事,明日要到你家。’允因此準備小宴等候。 太師飲酒中間,說:‘我聞你有一女,名喚貂蟬,已許吾兒奉 先。我恐你言未准,特來相求,並請一見。’老夫不敢有違, 隨引貂蟬出拜公公。太師曰:‘今日良辰,吾即當取此女回去, 配與奉先。’將軍試思:太師親臨,老夫焉敢推阻?”布曰: “司徒少罪。布一時錯見,來日自當負荊。”允曰:“小女頗 有妝奩,待過將軍府下,便當送至。”布謝去。 次日,呂布在府中打聽,絕不聞音耗。徑入堂中,尋問諸 侍妾。侍妾對曰:“夜來太師與新人共寢,至今未起。”布大 怒,潛入卓臥房後窺探。時貂蟬起於窗下梳頭,忽見窗外池中 照一人影,極長大,頭戴束發冠;偷眼視之,正是呂布。貂蟬 故蹙雙眉,做憂愁不樂之態,複以香羅頻試眼淚。呂布窺視良 久,乃出;少頃,又入。卓已坐于中堂,見布來,問曰:“外 面無事乎?”布曰:“無事。”侍立卓側。卓方食,布偷目竊 望,見繡簾內一女子往來觀覰,微露半面,以目送情。布知是 貂蟬,神魂飄蕩。卓見布如此光景,心中疑忌,曰:“奉先無 事且退。”布怏怏而出。 董卓自納貂蟬後,爲色所迷,月余不出理事。卓偶染小疾, 貂蟬衣不解帶,曲意逢迎,卓心愈喜。呂布入內問安,正值卓 睡。貂蟬於床後探半身望布,以手指心,又以手指董卓,揮淚 不止。布心如碎。卓朦朧雙目,見布注視床後,目不轉睛;回 身一看,見貂蟬立於床後。卓大怒,叱布曰:“汝敢戲吾愛姬 耶!”喚左右逐出:“今後不許入堂!”呂布怒恨而歸,路遇 李儒,告知其故。儒急入見卓曰:“太師欲取天下,何故以小 過見責溫侯?倘彼心變,大事去矣。”卓曰:“奈何?”儒曰: “來朝喚入,賜以金帛,好言慰之,自然無事。”卓依言。次 日,使人喚布入堂,慰之曰:“吾前日病中,心神恍惚,誤言 傷汝。汝勿記心。”隨賜金十斤,錦二十匹。布謝歸;然身雖 在卓左右,心實繫念貂蟬。 卓疾既愈,入朝議事。布執戟相隨,見卓與獻帝共談,便 乘間提戟出內門,上馬徑投相府來;系馬府前,提戟入後堂, 尋見貂蟬。蟬曰:“汝可去後園中鳳儀亭邊等我。”布提戟徑 往,立于亭下曲欄之傍。良久,見貂蟬分花拂柳而來,果然如 月宮仙子,——泣謂布曰:“我雖非王司徒親女,然待之如己 出。自見將軍,許侍箕帚,妾已生平願足。誰想太師起不良之 心,將妾淫汙。妾恨不即死;止因未與將軍一訣,故且忍辱偷 生。今幸得見,妾願畢矣!此身已汙,不得複事英雄;願死於 君前,以明妾志!”言訖,手攀曲欄,望荷花池便跳。呂布慌 忙抱住,泣曰:“我知汝心久矣!只恨不能共語!”貂蟬手扯 布曰:“妾今生不能與君爲妻,願相期於來世。”布曰:“我 今生不能以汝爲妻,非英雄也!”蟬曰:“妾度日如年,願君 憐而救之。”布曰:“我今偷空而來,恐老賊見疑,必當速去。 ”蟬牽其衣曰:“君如此懼怕老賊,妾身無見天日之期矣!” 布立住曰:“容我徐圖良策。”語罷,提戟欲去。貂蟬曰:“ 妾在深閨,聞將軍之名,如雷灌耳,以爲當世一人而已;誰想 反受他人之制乎!”言訖,淚下如雨。布羞慚滿面,重復倚戟, 回身摟抱貂蟬,用好言安慰。兩個偎偎倚倚,不忍相離。 卻說董卓在殿上,回頭不見呂布,心中懷疑,連忙辭了獻 帝,登車回府;見布馬系於府前。問門吏。吏答曰:“溫侯入 後堂去了。”卓叱退左右,徑入後堂中,尋覓不見。喚貂蟬, 蟬亦不見。急問侍妾。侍妾曰:“貂蟬在後園看花。”卓尋入 後園,正見呂布和貂蟬在鳳儀亭下共語,畫戟倚在一邊。卓怒, 大喝一聲。布見卓至,大驚,回身便走。卓搶了畫戟,挺著趕 來。呂布走得快,卓肥胖趕不上,擲戟刺布。布打戟落地。卓 拾戟再趕,布已走遠。卓趕出園門,一人飛奔前來,與卓胸膛 相撞,卓倒於地。正是: 沖天怒氣高千丈,仆地肥軀做一堆。 未知此人是誰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九回 除暴凶呂布助司徒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卻說那撞倒董卓的人,正是李儒。當下李儒扶起董卓,至 書院中坐定。卓曰:“汝爲何來此?”儒曰:“儒適至府門, 知太師怒入後園,尋問呂布,因急走來。正遇呂布奔走,雲: ‘太師殺我!’儒慌趕入園中勸解,不意誤撞恩相。死罪!死 罪!”卓曰:“叵耐逆賊!戲吾愛姬,誓必殺之!”儒曰:“ 恩相差矣。昔楚莊王‘絕纓’之會,不究戲愛姬之蔣雄,後爲 秦兵所困,得其死力相救。今貂蟬不過一女子,而呂布乃太師 心腹猛將也。太師若就此機會,以蟬賜布,布感大恩,必以死 報太師。太師請自三思。”卓沈吟良久,曰:“汝言亦是,我 當思之。”儒謝而出。 卓入後堂,喚貂蟬問曰:“汝何與呂布私通耶?”蟬泣曰: “妾在後園看花,呂布突至。妾方驚避,布曰:‘我乃太師之 子,何必相避?’提戟趕妾至鳳儀亭。妾見其心不良,恐爲所 逼,欲投荷池自盡,卻被這廝抱住。正在生死之間,得太師來 救了性命。”董卓曰:“我今將汝賜與呂布,何如?”貂蟬大 驚,哭曰:“妾身已事貴人,今忽欲下賜家奴,妾甯死不辱!” 遂掣壁間寶劍欲自刎。卓慌奪劍擁抱曰:“吾戲汝!”貂蟬倒 于卓懷,掩面大哭曰:“此必李儒之計也!儒與布交厚,故設 此計,卻不顧惜太師體面與賤妾性命。妾當生噬其肉!”卓曰: “吾安忍舍汝耶?”蟬曰:“雖蒙太師憐愛,但恐此處不宜久 居,必被呂布所害。”卓曰:“吾明日和你歸郿塢去,同受快 樂,慎勿憂疑。”蟬方收淚拜謝。 次日,李儒入見曰:“今日良辰,可將貂蟬送與呂布。” 卓曰:“布與我有父子之分,不便賜與。我只不究其罪。汝傳 我意。以好言慰之可也。”儒曰:“太師不可爲婦人所惑。” 卓變色曰:“汝之妻肯與呂布否?貂蟬之事,再勿多言,言則 必斬!”李儒出,仰天歎曰:“吾等皆死於婦人之手矣!”— —後人讀書至此,有詩歎之曰: 司徒妙算托紅裙,不用干戈不用兵。 三戰虎牢徒費力,凱歌卻奏鳳儀亭。 董卓即日下令還郿塢,百官俱拜送。貂蟬在車上,遙見呂 布於稠人之內,眼望車中。貂蟬虛掩其面,如痛哭之狀。車已 去遠,布緩轡於土岡之上,眼望車塵,歎惜痛恨。忽聞背後一 人問曰:“溫侯何不從太師去,乃在此遙望而發歎?”布視之, 乃司徒王允也。相見畢,允曰:“老夫日來因染微恙,閉門不 出,故久未得與將軍一見。今日太師駕歸郿塢,只得扶病出送, 卻喜得晤將軍。請問將軍,爲何在此長歎?”布曰:“正爲公 女耳!”允佯驚曰:“許多時尚未與將軍耶?”布曰:“老賊 自寵倖久矣!”允佯大驚曰:“不信有此事!”布將前事一一 告允,允仰面跌足,半晌不語;良久,乃言曰:“不意太師作 此禽獸之行!”因挽布手曰:“且到寒舍商議。” 布隨允歸。允延入密室,置酒款待。布又將鳳儀亭相遇之 事,細述一遍。允曰:“太師淫吾之女,奪將軍之妻,誠爲天 下恥笑。——非笑太師,笑允與將軍耳!然允老邁無能之輩, 不足爲道;可惜將軍蓋世英雄,亦受此污辱也!”布怒氣衝天, 拍案大叫。允急曰:“老夫失語,將軍息怒。”布曰:“誓當 殺此老賊,以雪吾恥!”允急掩其口曰:“將軍勿言,恐累及 老夫。”布曰:“大丈夫生居天地間,豈能鬱鬱久居人下!” 允曰:“以將軍之才,誠非董太師所可限制。”布曰:“吾欲 殺此老賊,奈是父子之情,恐惹後人議論。”允微笑曰:“將 軍自姓呂,太師自姓董。擲戟之時,豈有父子情耶?”布奮然 曰:“非司徒言,布幾自誤!”允見其意已決,便說之曰:“ 將軍若扶漢室,乃忠臣也,青史傳名,流芳百世;將軍若助董 卓,乃反臣也,載之史筆,遺臭萬年。”布避席下拜曰:“布 意已決,司徒勿疑。”允曰:“但恐事或不成,反招大禍。” 布拔帶刀,刺臂出血爲誓。允跪謝曰:“漢祀不斬,皆出將軍 之賜也。切勿泄漏!臨期有計,自當相報。”布慨諾而去。 允即請仆射士孫瑞、司隸校尉黃琬商議。瑞曰:“方今主 上有疾新愈,可遣一能言之人,往郿塢請卓議事;一面以天子 密詔付呂布,使伏甲兵於朝門之內,引卓入誅之:此上策也。” 琬曰:“何人敢去?”瑞曰:“呂布同郡騎都尉李肅,以董卓 不遷其官,甚是懷怨。若令此人去,卓必不疑。”允曰:“善。 ”請呂布共議。布曰:“昔日勸吾殺丁建陽,亦此人也。今若 不去,吾先斬之。”使人密請肅至。布曰:“昔日公說布,使 殺丁建陽而投董卓;今卓上欺天子,下虐生靈,罪惡貫盈,人 神共憤。公可傳天子詔往郿塢,宣卓入朝,伏兵誅之,力扶漢 室,共作忠臣。尊意若何?”肅曰:“我亦欲除此賊久矣,恨 無同心者耳。今將軍若此,是天賜也。肅豈敢有二心!”遂折 箭爲誓。允曰:“公若能幹此事,何患不得顯官。” 次日,李肅引十數騎,前到郿塢。人報天子有詔,卓教喚 入。李肅入拜。卓曰:“天子有何詔?”肅曰:“天子病體新 痊,欲會文武於未央殿,議將禪位於太師,故有此詔。”卓曰: “王允之意若何?”肅曰:“王司徒已命人築‘受禪台’,只 等主公到來。”卓大喜曰:“吾夜夢一龍罩身,今日果得此喜 信。時哉不可失!”便命心腹將李傕、郭汜、張濟、樊稠四人 領飛熊軍三千守郿塢,自己即日排駕回京。顧謂李肅曰:“吾 爲帝,汝當爲執金吾。”肅拜謝稱“臣”。卓入辭其母。母時 年九十餘矣,問曰:“吾兒何往?”卓曰:“兒將往受漢禪, 母親早晚爲太后也!”母曰:“吾近日肉顫心驚,恐非吉兆。” 卓曰:“將爲國母,豈不預有驚報!”遂辭母而行。臨行,謂 貂蟬曰:“吾爲天子,當立汝爲貴妃。”貂蟬已明知就裏,假 作歡喜拜謝。 卓出塢上車,前遮後擁,望長安來。行不到三十裏,所乘 之車,忽折一輪,卓下車乘馬。又行不到十裏,那馬咆哮嘶喊, 掣斷轡頭。卓問肅曰:“車折輪,馬斷轡,其兆若何?”肅曰: “乃太師應紹漢禪,棄舊換新,將乘玉輦金鞍之兆也。”卓喜 而信其言。次日,正行間,忽然狂風驟起,昏霧蔽天。卓問肅 曰:“此何祥也?”肅曰:“主公登龍位,必有紅光紫霧,以 壯天威耳。”卓又喜而不疑。既至城外,百官俱出迎接。只有 李儒抱病在家,不能出迎。卓進至相府,呂布入賀。卓曰:“ 吾登九五,汝當總督天下兵馬。”布拜謝,就帳前歇宿。是夜, 有十數小兒于郊外作歌,風吹歌聲入帳。歌曰:“千里草,何 青青!十日蔔,不得生!”歌聲悲切。卓問李肅曰:“童謠主 何吉凶?”肅曰:“亦只是言劉氏滅、董氏興之意。”次日侵 晨,董卓擺列儀從入朝。忽見一道人,青袍白巾,手執長竿, 上縛布一丈,兩頭各一“口”字。卓問肅曰:“此道人何意?” 肅曰:“乃心恙之人也。”呼將士驅去。卓進朝,群臣各具朝 服,迎謁於道。李肅手執寶劍扶車而行。到北掖門,軍兵盡擋 在門外,獨有禦車二十餘人同入。董卓遙見王允等各執寶劍立 於殿門,驚問肅曰:“持劍是何意?”肅不應,推車直入。王 允大呼曰:“反賊至此,武士何在?”兩旁轉出百餘人,持戟 挺槊刺之。卓衷甲不入,傷臂墮車,大呼曰:“吾兒奉先何在? ”呂布從車後厲聲出曰:“有詔討賊!”一戟直透咽喉,李肅 早割頭在手。呂布左手持戟,右手懷中取詔,大呼曰:“奉詔 討賊臣董卓,其餘不問!”將吏皆呼萬歲。後人有詩歎董卓曰: 霸業成時爲帝王,不成且作富家郎。 誰知天意無私曲,郿塢方成已滅亡。 卻說當下呂布大呼曰:“助卓爲虐者,皆李儒也!誰可擒 之?”李肅應聲願往。忽聽朝門外發喊,人報李儒家奴已將李 儒綁縛來獻。王允命縛赴市曹斬之。又將董卓屍首號令通衢。 卓屍肥胖,看屍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爲燈,膏流滿地。百姓過者, 莫不手擲其頭,足踐其屍。王允又命呂布同皇甫嵩、李肅領兵 五萬,至郿塢抄籍董卓家產、人口。 卻說李傕、郭汜、張濟、樊稠聞董卓已死、呂布將至,便 引了飛熊軍連夜奔涼州去了。呂布至郿塢,先取了貂蟬。皇甫 嵩命將塢中所藏良家子女,盡行釋放。但系董卓親屬,不分老 幼,悉皆誅戮。卓母亦被殺。卓弟董旻、侄董璜皆斬首號令。 收籍塢中所蓄:黃金數十萬,白金數百萬,綺羅、珠寶、器皿、 糧食,不計其數。回報王允。允乃大犒軍士,設宴于都堂,召 集衆官,酌酒稱慶。 正飲宴間,忽人報曰:“董卓暴屍於市,忽有一人伏其屍 而大哭。”允怒曰:“董卓伏誅,士民莫不稱賀;此何人,獨 敢哭耶!”遂喚武士:“與吾擒來!”須臾擒至。衆官見之, 無不驚駭:原來那人不是別人,乃侍中蔡邕也。允叱曰:“董 卓逆賊,今日伏誅,國之大幸。汝爲漢臣,乃不爲國慶,反爲 賊哭,何也?”邕伏罪曰:“邕雖不才,亦知大義,豈肯背國 而向卓?只因一時知遇之感,不覺爲之一哭。自知罪大,願公 見原。倘得黥首刖足,使續成漢史,以贖其辜,邕之幸也。” 衆官惜邕之才,皆力救之。太傅馬日石單亦密謂允曰:“伯喈曠 世逸才,若使續成漢史,誠爲盛事。且其孝行素著,若遽殺之, 恐失人望。”允曰:“昔孝武不殺司馬遷,後使作史,遂致謗 書流於後世。方今國運衰微,朝政錯亂,不可令佞臣執筆於幼 主左右,使吾等蒙其訕議也。”日石單無言而退,私謂衆官曰: “王允其無後乎!善人,國之紀也;製作,國之典也。滅紀廢 典,豈能久乎?”當下王允不聽馬日石單之言,命將蔡邕下獄中 縊死。一時士大會聞者,盡爲流涕。後人論蔡邕之哭董卓,固 自不是;允之殺之,亦爲已甚。有詩歎曰: 董卓專權肆不仁,侍中何自竟亡身? 當時諸葛隆中臥,安肯輕身事亂臣。 且說李傕、郭汜、張濟、樊稠逃居陝西,使人至長安上表 求赦。王允曰:“卓之跋扈,皆此四人助之。今雖大赦天下, 獨不赦此四人。”使者回報李傕。傕曰:“求赦不得,各自逃 生可也。”謀士賈詡曰:“諸君若棄軍單行,則一亭長 能縛君矣。不若誘集陝人,並本部軍馬,殺入長安,與董 卓報仇。事濟,奉朝廷以正天下;若其不勝,走亦未遲。”傕 等然其說。遂流言於西涼州曰:“王允將欲洗蕩此方之人矣!” 衆皆驚惶。乃複揚言曰:“徒死無益,能從我反乎?”衆皆願 從。於是聚衆十余萬,分作四路,殺奔長安來。路逢董卓女婿 中郎將牛輔,引軍五千人,欲去與丈人報仇,李傕便與合兵, 使爲前驅。四人陸續進發。王允聽知西涼兵來,與呂布商議。 布曰“司徒放心。量此鼠輩,何足數也!”遂引李肅將兵出敵。 肅當先迎戰,正與牛輔相遇,大殺一陣。牛輔抵敵不過,敗陣 而去。不想是夜二更,牛輔乘肅不備,竟來劫寨。肅軍亂竄, 敗走三十餘裏,折軍大半,來見呂布。布大怒曰:“汝何挫吾 銳氣!”遂斬李肅,懸頭軍門。 次日,呂布進兵,與牛輔對敵。量牛輔如何敵得呂布,仍 複大敗而走。是夜,牛輔喚心腹人胡赤兒商議曰:“呂布驍勇, 萬不能敵;不如瞞了李傕等四人,暗藏金珠,與親隨三五人棄 軍而去。”胡赤兒應允。是夜收拾金珠,棄營而走,隨行者三 四人。將渡一河,赤兒欲謀取金珠,竟殺死牛輔,將頭來獻呂 布。布問起情由,從人出首:“胡赤兒謀殺牛輔,奪其金寶。” 布怒,即將赤兒誅殺。領軍前進,正迎著李傕軍馬。呂布不等 他列陣,便挺戟躍馬,麾軍直沖過來。傕軍不能抵當,退走五 十餘裏,依山下寨,請郭汜、張濟、樊稠共議。曰:“呂布雖 勇,然而無謀,不足爲慮。我引軍守住穀口,每日誘他廝殺; 郭將軍可領軍抄擊其後,效彭越撓楚之法,鳴金進兵,擂鼓收 兵;張、樊二公卻分兵兩路,徑取長安。彼首尾不能救應,必 然大敗。”衆用其計。 卻說呂布勒兵到山下,李傕引軍搦戰。布忿怒衝殺過去, 傕退走上山。山上矢石如雨,布軍不能進。忽報郭汜在陣後殺 來,布急,回戰。只聞鼓聲大震,汜軍已退。布方欲收軍,鑼 聲響處,傕軍又來。未及對敵,背後郭汜又領軍殺到。及至呂 布來時,卻又擂鼓收軍去了。激得呂布怒氣填胸。一連如此幾 日,欲戰不得,欲止不得。正在惱怒,忽然飛馬報來,說張濟、 樊稠兩路軍馬,竟犯長安,京城危急。布急領軍回;背後李傕、 郭汜殺來。布無心戀戰,只顧奔走,折了好些人馬。比及到長 安城下,賊兵雲屯雨集,圍定城池,布軍與戰不利。軍士畏呂 布暴厲,多有降賊者。布心甚憂。 數日之後,董卓餘黨李蒙、王方在城中爲賊內應,偷開城 門,四路賊軍一齊擁入。呂布左沖右突,攔擋不住,引數百騎 往青瑣門外呼王允曰:“勢急矣!請司徒上馬,同出關去,別 圖良策。”允曰:“若蒙社稷之靈,得安國家,吾之願也;若 不獲已,則允奉身以死。臨難苟免,吾不爲也。爲我謝關東諸 公,努力以國家爲念!”呂布再三相勸,王允只是不肯去。不 一時,各門火焰竟天,呂布只得棄卻家小,引百餘騎飛奔出關, 投袁術去了。 李! 傕、郭汜縱兵大掠。太常卿種拂、太仆魯馗、大鴻臚 周奐、城門校尉崔烈、越騎校尉王頎皆死於國難。賊兵圍繞內 庭至急,侍臣請天子上宣平門止亂。李傕等望見黃蓋,約住軍 士,口呼“萬歲”。獻帝倚樓問曰:“卿不候奏請,輒入長安, 意欲何爲?”李傕、郭汜仰面奏曰:“董太師乃陛下社稷之臣, 無端被王允謀殺,臣等特來報仇,非敢造反。但見王允,臣便 退兵。”王允時在帝側,聞知此言,奏曰:“臣本爲社稷計。 事已至此,陛下不可惜臣以誤國家。臣請下見二賊。”帝徘徊 不忍。允自宣平門樓上跳下樓去,大呼曰:“王允在此!”李 傕、郭汜拔劍叱曰:“董太師何罪而見殺?”允曰:“董賊之 罪,彌天亙地,不可勝言!受誅之日,長安士民皆相慶賀,汝 獨不聞乎?”傕、汜曰:“太師有罪;我等何罪,不肯相赦?” 王允大罵:“逆賊何必多言!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!”二賊手 起,把王允殺於樓下。史官有詩贊曰: 王允運機籌,奸臣董卓休。 心懷家國恨,眉鎖廟堂憂。 英氣連霄漢,忠誠貫鬥牛。至今魂與魄,猶繞鳳凰樓。衆 賊殺了王允,一面又差人將王允宗族老幼,盡行殺害。士民無 不下淚。當下李傕、郭汜尋思曰:“既到這裏,不殺天子謀大 事,更待何時?”便持劍大呼,殺入內來。正是: 巨魁伏罪災方息,從賊縱橫禍又來。 未知獻帝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報父仇曹操興師 卻說李、郭二賊欲弑獻帝。張濟、樊稠諫曰:“不可。今 日若便殺之,恐衆人不服;不如仍舊奉之爲主,賺諸侯入關。 先去其羽翼,然後殺之,天下可圖也。”李、郭二人從其言, 按住兵器。帝在樓上宣諭曰:“王允既誅,軍馬何故不退?” 李傕、郭汜曰:“臣等有功王室,未蒙賜爵,故不敢退軍。” 帝曰:“卿欲封何爵?”李、郭、張、樊四人各自寫職銜獻上, 勒要如此官品。帝只得從之:封李傕爲車騎將軍、池陽侯,領 司隸校尉,假節鉞;郭汜爲後將軍、美陽侯,假節鉞:同秉朝 政;樊稠爲右將軍、萬年侯,張濟爲驃騎將軍、平陽侯:領兵 屯弘農。其餘李蒙、王方等各爲校尉。然後謝恩,領兵出城。 又下令追尋董卓屍首,獲得些零碎皮骨,以香木雕成形體,安 湊停當,大設祭祀,用王者衣冠棺槨,選擇吉日,遷葬郿塢。 臨葬之期,天降大雷雨,平地水深數尺,霹靂震開其棺,屍首 提出棺外。李傕候睛再葬,是夜又複如是。——三次改葬,皆 不能葬,零皮碎骨悉爲雷火消滅。天之怒卓,可謂甚矣! 且說李傕、郭汜既掌大權,殘虐百姓;密遣心腹侍帝左右, 觀其動靜。獻帝此時舉動荊棘。朝廷官員,並由二賊升降。因 采人望,特宣朱雋入朝,封爲太仆,同領朝政。 一日,人報西涼太守馬騰、並州刺史韓遂二將引軍十余萬, 殺奔長安來,聲言討賊。原來二將先曾使人入長安,結連侍中 馬宇、諫議大會種邵、左中郎將劉范三人爲內應,共謀賊黨。 三人密奏獻帝,封馬騰爲征西將軍、韓遂爲鎮西將軍,各受密 詔,並力討賊。當下李傕、郭汜、張濟、樊稠聞二軍將至,一 同商議禦敵之策。謀士賈詡曰:“二軍遠來,只宜深溝高壘, 堅守以拒之。不過百日,彼兵糧盡,必將自退。然後引兵追之, 二將可擒矣。”李蒙、王方出曰:“此非好計。願借精兵萬人, 立斬馬騰、韓遂之頭,獻於麾下。”賈詡曰:“今若即戰,必 當敗績。”李蒙、王方齊聲曰:“若吾二人敗,情願斬首;吾 若戰勝,公亦當輸首級與我。”詡謂李傕、郭汜曰:“長安西 二百里盩厔山,其路險峻,可使張、樊兩將軍屯兵于此,堅壁 守之;待李蒙、王方自引兵迎敵可也。”李傕、郭汜從其言, 點一萬五千人馬與李蒙、王方。二人忻喜而去,離長安二百八 十裏下寨。 西涼兵到,兩個引軍迎去。西涼軍馬攔路擺開陣勢。馬騰、 韓遂聯轡而出,指李蒙、王方罵曰:“反國之賊!——誰去擒 之?”言未絕,只見一位少年將軍,面如冠玉,眼若流星,虎 體猿臂,彪腹狼腰;手執長槍,坐騎駿馬,從陣中飛出。—— 原來那將即馬騰之子馬超,字孟起,年方十七歲,英勇無敵。 王方欺他年幼,躍馬迎戰。戰不到數合,早被馬超一槍刺于馬 下。馬超勒馬便回。李蒙見王方刺死,一騎馬從馬超背後趕來。 超只做不知。馬騰在陣門下大叫:“背後有人追趕!”聲猶未 絕,只見馬超已將李蒙擒在馬上。——原來馬超明知李蒙追趕, 卻故意俄延;等他馬近舉槍刺來,超將身一閃,李蒙搠個空, 兩馬相並,被馬超輕舒猿臂,生擒過去。軍士無主,望風奔逃。 馬騰、韓遂乘勢追殺,大獲勝捷,直逼隘口下寨,把李蒙斬首 號令。 李傕、郭汜聽知李蒙、王方皆被馬超殺了,方信賈詡有先 見之明,重用其計,只理會緊守關防,由他搦戰,並不出迎。 果然西涼軍未及兩月,糧草俱乏,商議回軍。恰好長安城中馬 宇家僮出首家主與劉范、種邵外連馬騰、韓遂,欲爲內應等情。 李傕郭汜大怒,盡收三家老少良賤斬於市,把三顆首級直來門 前號令。 馬騰、韓遂見軍糧已盡,內應又泄,只得拔寨退軍。李傕、 郭汜令張濟引軍趕馬騰,樊稠引軍趕韓遂,西涼軍大敗。馬超 在後死戰,殺退張濟。樊稠去趕韓遂,看看趕上,相近陳倉, 韓遂勒馬向樊稠曰:“吾與公乃同鄉之人,今日何太無情?” 樊稠也勒住馬答道:“上命不可違!”韓遂曰:“吾此來亦爲 國家耳,公何相逼之甚也?”樊稠聽罷,撥轉馬頭,收兵回寨, 讓韓遂去了。 不提防李傕之侄李別,見樊稠放走韓遂,回報其叔。李傕 大怒,便欲興兵討樊稠。賈詡曰:“目今人心未寧,頻動干戈, 深爲不便。不若設一宴,請張濟、樊稠慶功,就席間擒稠斬之, 毫不費力。”李傕大喜,便設宴請張濟、樊稠。二將忻然赴宴。 酒半闌,李傕忽然變色曰:“樊稠何故交通韓遂,欲謀造反?” 稠大驚,未及回言;只見刀斧手擁出,早把樊稠斬首於案下。 嚇得張濟俯伏於地。李傕扶起曰:“樊稠謀反,故爾誅之;公 乃吾之心腹,何須驚懼?”將樊稠軍撥與張濟管領。張濟自回 弘農去了。 李傕、郭汜自戰敗西涼兵,諸侯莫敢誰何。賈詡屢勸撫安 百姓,結納賢豪。自是朝延微有生意。不想青州黃巾又起,聚 衆數十萬,頭目不等,劫掠良民。太仆朱雋保舉一人,可破群 賊。李傕、郭汜問是何人。朱雋曰:“要破山東群賊,非曹孟 德不可。”李傕曰:“孟德今在何處?”雋曰:“現爲東郡太 守,廣有軍兵。若命此人討賊,賊可克日而破也。”李傕大喜, 星夜草詔,差人齎往東郡,命曹操與濟北相鮑信一同破賊。操 領了聖旨,會合鮑信,一同興兵,擊賊于壽陽。鮑信殺入重地, 爲賊所害。操追趕賊兵,直到濟北,降者數萬。操即用賊爲前 驅,兵馬到處,無不降順。不過百餘日,招安到降兵三十余萬、 男女百余萬口。操擇精銳者,號爲“青州兵”,其餘盡令歸農。 操自此威名日重。捷書報到長安,朝廷加曹操爲鎮東將軍。 操在兗州,招賢納士。有叔侄二人來投操:乃潁川潁陰人, 姓荀,名彧,字文若,荀緄之子也;舊事袁紹,今棄紹投操。 操與語,大悅,曰:“此吾之子房也!”遂以爲行軍司馬。其 侄荀攸,字公達,海內名士;曾拜黃門侍郎,後棄官歸鄉,今 與其叔同投曹操。操以爲行軍教授。荀彧曰:“某聞兗州有一 賢士,今此人不知何在。”操問是誰。! 彧曰:“乃東郡東阿 人,姓程,名昱,字仲德。”操曰:“吾亦聞名久矣。”遂遣 人於鄉中尋問。訪得他在山中讀書,操拜請之。程昱來見,曹 操大喜。昱謂荀彧曰:“某孤陋寡聞,不足當公之薦。公之鄉 人,姓郭,名嘉,字奉孝,乃當今賢士,何不羅而致之?”彧 猛省曰:“吾幾忘卻!”遂啓操徵聘郭嘉到兗州,共論天下之 事。郭嘉薦光武嫡派子孫,——淮南成德人,姓劉,名曄,字 子陽。操即聘曄至。曄又薦二人:一個是山陽昌邑人,姓滿, 名寵,字伯甯;一個是任城人,姓呂,名虔,字子恪。曹操亦 素知這兩個名譽,就聘爲軍中從事。滿寵、呂虔共薦一人,乃 陳留平邱人,姓毛,名玠,字孝先。曹操亦聘爲從事。 又有一將,引軍數百人來投曹操-——乃泰山巨平人,姓於, 名禁,字文則。操見其人弓馬熟嫻,武藝出衆,命爲點軍司馬。 一日,夏侯惇引一大漢來見。操問何人,惇曰:“此乃陳留人, 姓典,名韋,勇力過人。舊跟張邈,與帳下人不和,手殺數十 人,逃竄山中。惇出射獵,見韋逐虎過澗,因收於軍中。今特 薦之於公。”操曰:“吾觀此人容貌魁梧,必有勇力。”惇曰: “他曾爲友報仇殺人,提頭直出鬧市,數百人不敢近。只今所 使兩枝鐵戟,重八十斤,挾之上馬,運使如飛。”操即令韋試 之。韋挾戟驟馬,往來馳騁。忽見帳下大旗爲風所吹,岌岌欲 倒,衆軍士挾持不定;韋下馬,喝退衆軍,一手執定旗杆,立 於風中,巍然不動。操曰:“此古之惡來也!”遂命爲帳前都 尉,解身上錦襖及駿馬、雕鞍賜之。 自是曹操部下文有謀臣,武有猛將,威鎮山東。乃遣泰山 太守應劭,往琅琊郡取父曹嵩。嵩自陳留避難,隱居琅琊;當 日接了書信,便與弟曹德及一家老小四十餘人,帶從者百餘人、 車百餘輛,徑望兗州而來。道經徐州,太守陶謙,字恭祖,爲 人溫厚純篤,向欲結納曹操,正無其由;知操父經過,遂出境 迎接,再拜致敬,大設筵宴,款待兩日。曹嵩要行,陶謙親送 出郭,特差都尉張闓,將部兵五百護送。曹嵩率家小行到華、 費間,時夏末秋初,大雨驟至,只得投一古寺歇宿。寺僧接入。 嵩安頓家小,命張闓將軍馬屯于兩廊。衆軍衣裝都被雨打濕, 同聲嗟怨。 張闓喚手下頭目于靜處商議曰:“我們本是黃巾餘黨,勉 強降順陶謙,未有好處。如今曹家輜重車輛無數,你們欲得富 貴不難:只就今夜三更,大家砍將入去,把曹嵩一家殺了,取 了財物,同往山中落草。此計何如?”衆皆應允。是夜風雨未 息,曹嵩正坐,忽聞四壁喊聲大舉。曹德提劍出看,就被搠死。 曹嵩忙引一妾奔入方丈後,欲越牆而走;妾肥胖不能出,嵩慌 急,與妾躲於廁中,被亂軍所殺。應劭死命逃脫,投袁紹去了。 張闓殺盡曹嵩全家,取了財物,放火燒寺,與五百人逃奔淮南 去了。後人有詩曰: 曹操奸雄世所誇,曾將呂氏殺全家。 如今闔戶逢人殺,天理迴圈報不差。 當下應劭部下有逃命的軍士,報與曹操。操聞之,哭倒於 地。衆人救起。操切齒曰:“陶謙縱兵殺吾父,此仇不共戴天! 吾今悉起大軍,洗蕩徐州,方雪吾恨!”遂留荀彧、程昱領軍 三萬守鄄城、範縣、東阿三縣,其餘盡殺奔徐州來。夏侯惇、 于禁、典韋爲先鋒。操令但得城池,將城中百姓盡行屠戮,以 雪父仇。當有九江太守邊讓,與陶謙交厚,聞知徐州有難,自 引兵五千來救。操聞之大怒,使夏侯惇于路截殺之。時陳宮爲 東郡從事,亦與陶謙交厚;聞曹操起兵報仇,欲盡殺百姓,星 夜前來見操。操知是爲陶謙作說客,欲待不見,又滅不過舊恩, 只得請入帳中相見。宮曰:“今聞明公以大兵臨徐州,報尊父 之仇,所到欲盡殺百姓,某因此特來進言。陶謙乃仁人君子, 非好利忘義之輩;尊父遇害,乃張闓之惡,非謙罪也。且州縣 之民,與明公何仇?殺之不祥。望三思而行。”操怒曰:“公 昔棄我而去,今有何面目複來相見?陶謙殺吾一家,誓當摘膽 剜心,以雪吾恨!公雖爲陶謙遊說,其如吾不聽何!”陳宮辭 出,歎曰:“吾亦無面目見陶謙也!”遂馳馬投陳留太守張邈 去了。且說操大軍所到之處,殺戮人民,發掘墳墓。陶謙在徐 州,聞曹操起軍報仇,殺戮百姓,仰天慟哭曰:“我獲罪於天, 致使徐州之民受此大難!”急聚衆官商議。曹豹曰:“曹兵既 至,豈可束手待死!某願助使君破之。”陶謙只得引兵出迎, 遠望操軍如鋪霜湧雪,中軍豎起白旗二面,大書“報仇雪恨” 四字。軍馬列成陣勢,曹操縱馬出陣,身穿縞素,揚鞭大罵。 陶謙亦出馬於門旗下,欠身施禮曰:“謙本欲結好明公,故托 張! 闓護送。不想賊心不改,致有此事。實不幹陶謙之故。望 明公察之。”操大罵曰:“老匹夫!殺吾父,尚敢亂言!誰可 生擒老賊?”夏侯惇應聲而出。陶謙慌走入陣。夏侯! 琅趕來, 曹豹挺槍躍馬,前來迎敵。兩馬相交,忽然狂風大作,飛沙走 石;兩軍皆亂,各自收兵。 陶謙入城,與衆計議曰:“曹兵勢大難敵,吾當自縛往操 營,任其剖割,以救徐州百姓之命。”言未絕,一人進前言曰: “府君久鎮徐州,人民感恩。今曹兵雖衆,未能即破我城。府 君與百姓堅守勿出;某雖不才,願施小策,教曹操死無葬身之 地。”衆人大驚,便問計將安出。正是: 本爲納交反成怨,那知絕處又逢生? 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卻說獻計之人,乃東海朐縣人,姓糜,名竺,字子仲。此 人家世富豪。嘗往洛陽買賣,乘車而回,路遇一美婦人來求同 載。竺乃下車步行,讓車與婦人坐。婦人請竺同載。竺上車端 坐,目不邪視。行及數裏,婦人辭去。臨別對竺曰:“我乃南 方火德星君也,奉上帝敕,往燒汝家。感君相待以禮,故明告 君。君可速歸,搬出財物。吾當夜來。”言訖不見。竺大驚, 飛奔到家,將家中所有,疾忙搬出。是晚果然廚中火起,盡燒 其屋。竺因此廣舍家財,濟貧拔苦。後陶謙聘爲別駕從事。當 日獻計曰:“某願親往北海郡,求孔融起兵救援;更得一人往 青州田楷處求救。若二處軍馬齊來,操必退兵矣。”謙從之, 遂寫書二封,問帳下誰人敢去青州求救。一人應聲願往。衆視 之,乃廣陵人,姓陳,名登,字元龍。陶謙先打發陳元龍往青 州去訖,然後命糜竺齎書赴北海;自己率衆守城,以備攻擊。 卻說北海孔融,字文舉,魯國曲阜人也,孔子二十世孫, 泰山都尉孔宙之子。自小聰明,年十歲時,往謁河南尹李膺, 閽人難之,融曰:“我系李相通家。”及入見,膺問曰:“汝 祖與吾祖何親?”融曰:“昔孔子曾問禮於老子,融與君豈非 累世通家?”膺大奇之。少頃,太中大夫陳煒至,膺指融曰: “此奇童也。”煒曰:“小時聰明,大時未必聰明。”融即應 聲曰:“如君所言,幼時必聰明者。”煒等皆笑曰:“此子長 成,必當代之偉器也。”自此得名。後爲中郎將,累遷北海太 守。極好賓客,常曰:“座上客常滿,樽中酒不空:吾之願也。 ”在北海六年,甚得民心。 當日正與客坐,人報徐州糜竺至。融請入見,問其來意。 竺出陶謙書,言:“曹操攻圍甚急,望明公垂救。”融曰:“ 吾與陶恭祖交厚,子仲又親到此,如何不去?只是曹孟德與我 無仇,當先遣人送書解和。如其不從,然後起兵。”竺曰:“ 曹操倚仗兵威,決不肯和。”融教一麵點兵,一面差人送書。 正商議間,忽報黃巾賊党管亥部領群寇數萬,殺奔前來。孔融 大驚,急點本部人馬,出城與賊迎戰。管亥出馬曰:“吾知北 海糧廣,可借一萬石,即便退兵;不然,打破城池,老幼不留! ”孔融叱曰:“吾乃大漢之臣,守大漢之地,豈有糧米與賊耶? ”管亥大怒,拍馬舞刀,直取孔融。融將宗寶挺槍出馬;戰不 數合,被管亥一刀,砍宗寶于馬下。孔融兵大亂,奔入城中。 管亥分兵四面圍城,孔融心中鬱悶。糜竺懷愁,更不可言。 次日,孔融登城遙望,賊勢浩大,倍添憂惱。忽見城外一 人,挺槍躍馬,殺入賊陣,左沖右突,如入無人之境,直到城 下,大叫“開門”。孔融不識其人,不敢開門。賊衆趕到壕邊, 那人回身連搠十數人下馬;賊衆倒退。融急命開門引入;其人 下馬棄槍,徑到城上,拜見孔融。融問其姓名,對曰:“某東 萊黃縣人也,覆姓太史,名慈,字子義。老母重蒙恩顧。某昨 自遼東回家省親,知賊寇城。老母說:‘屢受府君深恩,汝當 往救。’某故單馬而來。”孔融大喜。——原來孔融與太史慈 雖未識面,卻曉得他是個英雄。因他遠出,有老母住在離城二 十裏之外,融常使人遺以粟帛。母感融德,故特使慈來救。當 下孔融重待太史慈,贈與衣甲鞍馬。慈曰:“某願借精兵一千, 出城殺賊。”融曰:“君雖英勇,然賊勢甚盛,不可輕出。” 慈曰:“老母感君厚德,特遣慈來;如不能解圍,慈亦無顔見 母矣。願決一死戰!”融曰:“吾聞劉玄德乃當世英雄,若請 得他來相救,此圍自解。——只無人可使耳。”慈曰:“府君 修書,某當急往。”融喜,修書付慈。慈擐甲上馬,腰帶弓矢, 手持鐵槍,飽食嚴裝。城門開處,一騎飛出。近壕,賊將率衆 來戰。慈連搠死數人,透圍而出。管亥知有人出城,料必是請 救兵的,便自引數百騎趕來,八面圍定。慈倚住槍,拈弓搭箭, 八面射之,無不應弦落馬。賊衆不敢來追。 太史慈得脫,星夜投平原來見劉玄德。施禮罷,具言孔北 海被圍求救之事,呈上書劄。玄德看畢,問慈曰:“足下何人? ”慈曰:“某太史慈,東海之鄙人也。與孔融親非骨肉,比非 鄉黨,特以氣誼相投,有分憂共患之意。今管亥暴亂,北海被 圍,孤窮無告,危在旦夕。聞君仁義素著,能救人危急,故特 令某冒鋒突圍,前來求救。”玄德斂容答曰:“孔北海知世間 有劉備耶!”乃同雲長、翼德點精兵三千,往北海郡進發。管 亥望見救軍來到,親自引兵迎敵;因見玄德兵少,不以爲意。 玄德與關、張、太史慈立馬陣前,管亥忿怒直出。太史慈卻待 向前,雲長早出,直取管亥。兩馬相交,衆軍大喊。量管亥怎 敵得雲長?——數十合之間,青龍刀起,劈管亥于馬下。太史 慈、張飛兩騎齊出,雙槍並舉,殺入賊陣。玄德驅兵掩殺。城 上孔融望見太史慈與關、張趕殺賊衆,如虎入羊群,縱橫莫當, 便驅兵出城。兩下夾攻,大敗群賊,降者無數,餘黨潰散。 孔融迎接玄德入城,敘禮畢,大設筵宴慶賀。又引糜竺來 見玄德,具言張闓殺曹嵩之事。——“今曹操縱兵大掠,圍住 徐州,特來求救。”玄德曰:“陶恭祖乃仁人君子,不意受此 無辜之冤。”孔融曰:“公乃漢室宗親,今曹操殘害百姓,倚 強欺弱,何不與融同往救之?”玄德曰:“備非敢推辭;奈兵 微將寡,恐難輕動。”孔融曰:“融之欲救陶恭祖,雖因舊誼, 亦爲大義。公豈獨無仗義之心耶?”玄德曰:“既如此,請文 舉先行,容備去公孫瓚處借三五千人馬,隨後便來。”融曰: “公切勿失信。”玄德曰:“公以備爲何如人也?聖人雲:‘ 自古皆有死,人無信不立。’劉備借得軍或借不得軍,必然親 至。”孔融應允,教糜竺先回徐州去報,融便收拾起程。太史 慈拜謝曰:“慈奉母命前來相助,今幸無虞。有揚州刺史劉繇, 與慈同郡,有書來喚,不敢不去。容圖再見。”融以金帛相酬, 慈不肯受而歸。其母見之,喜曰:“我喜汝有以報北海也!” 遂遣慈往揚州去了。 不說孔融起兵。且說玄德離北海來見公孫瓚,具說欲救徐 州之事。瓚曰:“曹操與君無仇,何苦替人出力?”玄德曰: “備已許人,不敢失信。”瓚曰:“我借與君馬步軍二千。” 玄德曰:“更望借趙子龍一行。”瓚許之。玄德遂與關、張引 本部三千人爲前部,子龍引二千人隨後,往徐州來。 卻說糜竺回報陶謙,言北海又請得劉玄德來助;陳元龍也 回報青州田楷欣然領兵來救。陶謙心安。原來孔融、田楷兩路 軍馬,懼怕曹兵勢猛,遠遠依山下寨,未敢輕進。曹操見兩路 軍到,亦分了軍勢,不敢向前攻城。 卻說劉玄德軍到,見孔融。融曰:“曹兵勢大,操又善於 用兵,未可輕戰。且觀其動靜,然後進兵。”玄德曰:“但恐 城中無糧,難以久持。備令雲長、子龍領軍四千,在公部下相 助;備與張飛殺奔曹營,徑投徐州去見陶使君商議。”融大喜, 會合田楷,爲掎角之勢;雲長、子龍領兵兩邊接應。 是日玄德、張飛引一千人馬殺入曹兵寨邊。正行之間,寨 內一聲鼓響,馬軍步軍如潮似浪擁將出來。當頭一員大將,乃 是于禁,勒馬大叫:“何處狂徒!往那裏去!”張飛見了,更 不打話,直取於禁。兩馬相交,戰到數合,玄德掣雙股劍麾兵 大進,於禁敗走。張飛當前追殺,直到徐州城下。 城上望見紅旗白字,大書“平原劉玄德”,陶謙急令開門。 玄德入城,陶謙接著,共到府衙。禮畢,設宴相待,一壁勞軍。 陶謙見玄德儀錶軒昂,語言豁達,心中大喜,便命糜竺取徐州 牌印,讓與玄德。玄德愕然曰:“公何意也?”謙曰:“今天 下擾亂,王綱不振;公乃漢室宗親,正宜力扶社稷。老夫年邁 無能,情願將徐州相讓。公勿推辭。謙當自寫表文,申奏朝廷。 ”玄德離席再拜曰:“劉備雖漢朝苗裔,功微德薄,爲平原相 猶恐不稱職。今爲大義,故來相助。公出此言,莫非疑劉備有 吞併之心耶?若舉此念,皇天不佑!”謙曰:“此老夫之實情 也。”再三相讓,玄德那裏肯受。糜竺進曰:“今兵臨城下, 且當商議退敵之策。待事平之日,再當相讓可也。”玄德曰: “備當遺書於曹操,勸令解和。操若不從,廝殺未遲。”於是 傳檄三寨,且按兵不動;遣人齎書以達曹操。 卻說曹操正在軍中與諸將議事,人報徐州有戰書到。操拆 而觀之,乃劉備書也。書略曰: 備自關外得拜君顔,嗣後天各一方,不及趨侍。向者,尊 父曹侯,實因張 不仁,以致被害,非陶恭祖之罪也。目今黃 巾遺孽擾亂于外,董卓餘黨盤踞於內。願明公先朝廷之急,而 後私仇;撤徐州之兵,以救國難:則徐州幸甚,天下幸甚! 曹操看書,大罵:“劉備何人,敢以書來勸我!且中間有 譏諷之意!”命斬來使,一面竭力攻城。郭嘉諫曰:“劉備遠 來救援,先禮後兵;主公當用好言答之,以慢備心。然後進兵 攻城,城可破也。”操從其言,款留來使,候發回書。 正商議間,忽流星馬飛報禍事。操問其故,報說呂布已襲 破兗州,進據濮陽。原來呂布自曹李、郭之亂,逃出武關,去 投袁術;術怪呂布反覆不定,拒而不納。投袁紹,紹納之,與 布共破張燕於常山。布自以爲得志,傲慢袁紹手下將士,紹欲 殺之。布乃去投張楊,楊納之。時龐舒在長安城中,私藏呂布 妻小,送還呂布。李傕、郭汜知之,遂斬龐舒,寫書與張楊, 教殺呂布。布因棄張楊去投張邈。恰好張邈弟張超引陳宮來見 張邈。宮說邈曰:“今天下分崩,英雄並起;君以千里之衆, 而反受制於人,不亦鄙乎!今曹操征東,兗州空虛;而呂布乃 當世勇士,若與之共取兗州,霸業可圖也。”張邈大喜,便令 呂布襲破兗州,隨據濮陽。止有鄄城、東阿、範縣三處,被荀 彧、程昱設計死守得全,其餘俱破。曹仁屢戰,皆不能勝,特 此告急。操聞報大驚曰:“兗州有失,使吾無家可歸矣。不可 不亟圖之!”郭嘉曰:“主公正好賣個人情與劉備,退軍去複 兗州。”操然之,即時答書與劉備,拔寨退兵。 且說來使回徐州,入城見陶謙,呈上書劄,言曹兵已退。 謙大喜,差人請孔融、田楷、雲長、子龍等赴城大會。飲宴既 畢,謙延玄德於上座,拱手對衆曰:“老夫年邁,二子不才, 不堪國家重任。劉公乃帝室之胄,德廣才高,可領徐州。老夫 情願乞閑養病。”玄德曰:“孔文舉令備來救徐州,爲義也。 今無端據而有之,天下將以備爲無義人矣。”糜竺曰:“今漢 室陵遲,海宇顛覆;樹功立業,正在此時。徐州殷富,戶口百 萬;劉使君領此,不可辭也。”玄德曰:“此事決不敢應命。” 陳登曰:“陶府君多病,不能視事,明公勿辭。”玄德曰:“ 袁公路四世三公,海內所歸,近在壽春,何不以州讓之?”孔 融曰:“袁公路塚中枯骨,何足挂齒!今日之事,天與不取, 悔不可追。”玄德堅執不肯。陶謙泣下曰:“君若舍我而去, 我死不瞑目矣!”雲長曰:“既承陶公相讓,兄且權領州事。” 張飛曰:“又不是我強要他的州郡;他好意相讓,何必苦苦推 辭!”玄德曰:“汝等欲陷我於不義耶?”陶謙推讓再三,玄 德只是不受。陶謙曰:“如玄德必不肯從,此間近邑,名曰小 沛,足可屯軍,請玄德暫駐軍此邑,以保徐州。何如?”衆皆 勸玄德留小沛,玄德從之。陶謙勞軍已畢,趙雲辭去,玄德執 手揮淚而別。孔融、田楷亦各相別,引軍自回。玄德與關、張 引本部軍來至小沛,修葺城垣,撫諭居民。 卻說曹操回軍,曹仁接著,言呂佈勢大,更有陳宮爲輔, 兗州、濮陽已失;其鄄城、東阿、範縣三處,賴荀彧、程昱二 人設計相連,死守城郭。操曰:“吾料呂布有勇無謀,不足慮 也。”教且安營下寨,再作商議。 呂布知曹操回兵,已過滕縣,召副將薛蘭、李封曰:“吾 欲用汝二人久矣。汝可引軍一萬,堅守兗州。吾親自率兵,前 去破曹。”二人應諾。陳宮急入見曰:“將軍棄兗州,欲何往 乎?”布曰:“吾欲屯兵濮陽,以成鼎足之勢。”宮曰:“差 矣。薛蘭必守兗州不住。——此去正南一百八十裏,泰山路險, 可伏精兵萬人在彼。曹兵聞失兗州,必然倍道而進。待其過半, 一擊可擒也。”布曰:“吾屯濮陽,別有良謀。汝豈知之!” 遂不用陳宮之言,而用薛蘭守兗州而行。曹操兵行至泰山險路, 郭嘉曰:“且不可進,恐此處有伏兵。”曹操笑曰:“呂布無 謀之輩,故教薛蘭守兗州,自往濮陽,安得此處有埋伏耶?” 教曹仁領一軍圍兗州,“吾進兵濮陽,速攻呂布。”陳宮聞曹 兵至近,乃獻計曰:“今曹兵遠來疲困,利在速戰,不可養成 氣力。”布曰:“吾匹馬縱橫天下,何愁曹操!待其下寨,吾 自擒之。” 卻說曹操兵近濮陽,下住寨腳。次日,引衆將出,陳兵於 野。操立馬於門旗下,遙望呂布兵到。陣圓處,呂布當先出馬, 兩邊排開八員健將:第一個,雁門馬邑人,姓張,名遼,字文 遠;第二個,泰山華陰人,姓臧,名霸,字宣高。兩將又各引 三員健將:郝萌、曹性、成廉,魏續、宋憲、侯成。布軍五萬, 鼓聲大震。操指呂布而言曰:“吾與汝自來無仇,何得奪吾州 郡?”布曰:“漢家城池,諸人有分,偏爾合得?”便叫臧霸 出馬搦戰。曹軍內樂進出迎。兩馬相交,雙槍齊舉,戰到三十 餘合,勝負不分。夏侯惇拍馬便出助戰,呂布陣上張遼截住廝 殺。惱得呂布性起,挺戟驟馬,沖出陣來。夏侯惇、樂進皆走。 呂布掩殺,曹軍大敗,退三四十裏。布自收軍。曹操輸了一陣, 回寨與諸將商議。於禁曰:“某今日上山觀望,濮陽之西,呂 布有一寨,約無多軍。今夜彼將謂我軍敗走,必不準備,可引 兵擊之;若得寨,布軍必懼:此爲上策。”操從其言,帶曹洪、 李典、毛玠、呂虔、於禁、典韋六將,選馬步二萬人,連夜從 小路進發。 卻說呂布于寨中勞軍。陳宮曰:“西寨是個要緊去處,倘 或曹操襲之,奈何?”布曰:“他今日輸了一陣,如何敢來!” 宮曰:“曹操是極能用兵之人,須防他攻我不備。”布乃撥高 順並魏續、侯成引兵往守西寨。 卻說曹操于黃昏時分,引軍至西寨,四面突入。寨兵不能 抵擋,四散奔走。曹操奪了寨。將及四更,高順方引軍到,殺 將入來。曹操自引軍馬來迎,正逢高順,三軍混戰。將及天明, 正西鼓聲大震,人報呂布自引救軍來了。操棄寨而走。背後高 順、魏續、侯成趕來;當頭呂布親自引軍來到。于禁、樂進雙 戰呂布不住。操望北而行。山後一彪軍出:左有張遼,右有臧 霸。操使呂虔、曹洪戰之,不利。操望西而走。忽又喊聲大震, 一彪軍至:郝萌、曹性、成廉、宋憲四將攔住去路。衆將死戰, 操當先沖陣。梆子響處,箭如驟雨射將來。操不能前進,無計 可脫,大叫:“誰人救我!”馬軍隊裏,一將踴出,乃典韋也, 手挺雙鐵戟,大叫:“主公勿憂!”飛身下馬,插住雙戟,取 短戟十數枝,挾在手中,顧從人曰:“賊來十步乃呼我!”遂 放開腳步,冒箭前行。布軍數十騎追至。從人大叫曰:“十步 矣!”韋曰:“五步乃呼我!”從人又曰:“五步矣!”韋乃 飛戟刺之,一戟一人墜馬,並無虛發,立殺十數人。衆皆奔走。 韋複飛身上馬,挺一雙大鐵戟,衝殺入去。郝、曹、成、宋四 將不能抵擋,各自逃去。典韋殺散敵軍,救出曹操。衆將隨後 也到,尋路歸寨。看看天色傍晚,背後喊聲起處,呂布驟馬提 戟趕來,大叫:“操賊休走!”此時人困馬乏,大家面面相覷, 各欲逃生。 正是雖能暫把重圍脫,只怕難當勁敵追。 不知曹操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曹孟德大戰呂布 曹操正慌走間,正南上一彪軍到,乃夏侯惇引軍來救援, 截住呂布大戰。鬥到黃昏時分,大雨如注,各自引軍分散。操 回寨,重賞典韋,加爲領軍都尉。 卻說呂布到寨,與陳宮商議。宮曰:“濮陽城中有富戶田 氏,家僮千百,爲一郡之巨室。可令彼密使人往操寨中下書, 言‘呂溫侯殘暴不仁,民心大怨。今欲移兵黎陽,止有高順在 城內。可連夜進兵,我爲內應’。操若來,誘之入城,四門放 火,外設伏兵。曹操雖有經天緯地之才,到此安能得脫也?” 呂布從其計,密諭田氏使人徑到操寨。操因新敗,正在躊躇, 忽報田氏人到,呈上密書雲:“呂布已往黎陽,城中空虛。萬 望速來,當爲內應。城上插白旗,大書‘義’字,便是暗號。” 操大喜曰:“天使吾得濮陽也!”重賞來人,一面收拾起兵。 劉曄曰:“布雖無謀,陳宮多計。只恐其中有詐,不可不防。 明公欲去,當分三軍爲三隊:兩隊伏城外接應,一隊入城,方 可。” 操從其言,分軍三隊,來至濮陽城下。操先往觀之,見城 上遍豎旗幡,西門角上有一“義”字白旗,心中暗喜。是日午 牌,城門開處,兩員將引軍出戰:前軍侯成,後軍高順。操即 使典韋出馬,直取侯成。侯成抵敵不過,回馬望城中走。韋趕 到吊橋邊,高順亦攔擋不住,都退入城中去了。數內有軍人乘 勢混過來見操,說是田氏之使,呈上密書。約雲:“今夜初更 時分,城上鳴鑼爲號,便可進兵。某當獻門。”操撥夏侯惇引 軍在左、曹洪引軍在右,自己引夏侯淵、李典、樂進、典韋四 將,率兵入城。李典曰:“主公且在城外,容某等先入城去。” 操喝曰:“我不自往,誰肯向前!”遂當先領兵直入。時約初 更,月光未上。只聽得西門上吹蠃殼聲,喊聲忽起,門上火把 燎亂,城門大開,吊橋放落。曹操爭先拍馬而入。直到州衙, 路上不見一人。操知是計,忙撥回馬,大叫:“退兵!”州衙 中一聲炮響,四門烈火轟天而起;金鼓齊鳴,喊聲如江翻海沸。 東巷內轉出張遼,西巷內轉出臧霸,夾攻掩殺。操走北門,道 傍轉出郝萌、曹性,又殺一陣。操急走南門,高順、侯成攔住。 典韋怒目咬牙,衝殺出去;高順、侯成倒走出城。典韋殺到吊 橋,回頭不見了曹操,翻身複殺入城來,門下撞著李典。典韋 問:“主公何在?”典曰:“吾亦尋不見。”韋曰:“汝在城 外催救軍,我入去尋主公。”李典去了。典韋殺入城中,尋覓 不見;再殺出城壕邊,撞著樂進。進曰:“主公何在?”韋曰: “我往復兩遭,尋覓不見。”進曰:“同殺入去救主!”兩人 到門邊,城上火炮滾下,樂進馬不能入;典韋冒煙突火,又殺 入去,到處尋覓。 卻說曹操見典韋殺出去了,四下裏人馬截來,不得出南門; 再轉北門,火光裏正撞見呂布挺戟躍馬而來。操以手掩面,加 鞭縱馬竟過。呂布從後拍馬趕來,將戟於操盔上一擊,問曰: “曹操何在?”操反指曰:“前面騎黃馬者他。”呂布聽說, 棄了曹操,縱馬向前追趕。曹操撥轉馬頭,望東門而走,正逢 典韋。韋擁護曹操,殺條血路。到城門邊,火焰甚盛,城上推 下柴草,遍地都是火。韋用戟撥開,飛馬冒煙突火先出。曹操 隨後亦出。方到門道邊,城門上崩下一條火梁來,正打著曹操 戰馬後胯,那馬撲地倒了。操用手托梁推放地上,手臂鬚髮盡 被燒傷。典韋回馬來救,恰好夏侯淵亦到。兩個同救起曹操, 突火而出。操乘淵馬,典韋殺條大路而走。直混戰到天明,操 方回寨。 衆將拜伏問安。操仰面笑曰:“誤中匹夫之計,吾必當報 之!”郭嘉曰:“計可速發。”操曰:“今只將計就計:詐言 我被火傷,已經身死。布必引兵來攻。我伏兵于馬陵山中,候 其兵半渡而擊之,布可擒矣。”嘉曰:“真良策也!”於是令 軍士挂孝發喪,詐言操死。早有人來濮陽報呂布,說曹操被火 燒傷肢體,到寨身死。布隨點起軍馬,殺奔馬陵山來。將到操 寨,一聲鼓響,伏兵四起,呂布死戰得脫,折了好些人馬,敗 回濮陽,堅守不出。是年蝗蟲忽起,食盡禾稻。關東一境,每 谷一斛直錢五十貫,人民相食。曹操因軍中糧盡,引兵回鄄城 暫住。呂布亦引軍出屯山陽就食。因此二處權且罷兵。 卻說陶謙在徐州,時年已六十三歲,忽然染病;看看沈重, 請糜竺、陳登議事。竺曰:“曹兵之去,止爲呂布襲兗州故也。 今因歲荒罷兵,來春又必至矣。府君兩番欲讓位于劉玄德,時 府君尚強健,故玄德不肯受;今病已沈重,正可就此而與之, 玄德不肯辭矣。”謙大喜,使人來小沛,請劉玄德商議軍務。 玄德引關、張帶十數騎到徐州,陶謙教請入臥內。玄德問安畢, 謙曰:“請玄德公來,不爲別事:止因老夫病已危篤,朝夕難 保;萬望明公可憐漢家城池爲重,受取徐州牌印,老夫死亦瞑 目矣!”玄德曰:“君有二子,何不傳之?”謙曰:“長子商, 次子應,其才皆不堪任。老夫死後,猶望明公教誨,切勿令掌 州事。”玄德曰:“備一身安能當此大任?”謙曰:“某舉一 人,可爲公輔:系北海人,姓孫,名乾,字公佑。此人可使爲 從事。”又謂糜竺曰:“劉公當世人傑,汝當善事之。”玄德 終是推託,陶謙以手指心而死。衆軍舉哀畢,即捧牌印交送玄 德。玄德固辭。次日,徐州百姓擁擠府前,哭拜曰:“劉使君 若不領此郡,我等皆不能安生矣!”關、張二公亦再三相勸。 玄德乃許權領徐州事,使孫乾、糜竺爲輔,陳登爲幕官。盡取 小沛軍馬入城,出榜安民;一面安排喪事。玄德與大小軍士, 盡皆挂孝,大設祭奠。祭畢,葬于黃河之原。將陶謙遺表,申 奏朝廷。 操在鄄城,知陶謙已死,劉玄德領徐州牧,大怒曰:“我 仇未報,汝不費半箭之功,坐得徐州!吾必先殺劉備,後戮謙 屍,以雪先君之怨!”即傳號令,克日起兵去打徐州。荀入諫 曰:“昔高祖保關中,光武據河內,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,進 足以勝敵,退足以堅守;故雖有困,終濟大業。明公本首事兗 州,且河、濟乃天之要地,是亦昔之關中、河內也。今若取徐 州,多留兵則不足用,少留兵則呂布乘虛寇之,是無兗州也。 若徐州不得,明公安所歸乎?今陶謙雖死,已有劉備守之。徐 州之民既已服備,必助備死戰。明公棄兗州而取徐州,是棄大 而就小,去本而求末,以安而易危也。願熟思之。”操曰:“ 今歲荒乏糧,軍士坐守于此,終非良策。”彧曰:“不如東略 陳地,使軍就食汝南、潁川。黃巾餘黨何儀、黃劭等,劫掠州 郡,多有金帛、糧食。此等賊徒,又容易破;破而取其糧,以 養三軍,朝廷喜,百姓悅,乃順天之事也。” 操喜,從之。乃留夏侯惇、曹仁守鄄城等處,自引兵先略 陳地,次及汝、潁。黃巾何儀、黃劭知曹兵到,引衆來迎,會 於羊山。時賊兵雖衆,都是狐群狗黨,並無隊伍行列。操令強 弓硬弩射住,令典韋出馬。何儀令副元帥出戰,不三合,被典 韋一戟刺于馬下。操引衆乘勢趕過羊山下寨。次日,黃劭自引 軍來。陣圓處,一將步行出戰,頭裹黃巾,身披綠襖,手提鐵 棒,大叫:“我乃截天夜叉何曼也!誰敢與我廝鬥?”曹洪見 了,大喝一聲,飛身下馬,提刀步出。兩下向陣前廝殺,四五 十合,勝負不分。曹洪詐敗而走,何曼趕來。洪用拖刀背砍計, 轉身一踅,砍中何曼,再複一刀,殺死。李典乘勢飛馬直入賊 陣。黃劭不及提備,被李典生擒活捉過來。曹兵掩殺賊衆,奪 其金帛、糧食無數。何儀勢孤,引數百騎奔走葛陂。正行之間, 山背後撞出一軍。爲頭一個壯士,身長八尺,腰大十圍,手提 大刀,截住去路。何儀挺槍出迎,只一合,被那壯士盡活挾過 去。餘衆著忙,皆下馬受縛,被壯士盡驅入葛陂塢中。 卻說典韋追襲何義到葛陂,壯士引軍迎住。典韋曰:“汝 亦黃巾賊耶?”壯士曰:“黃巾數百騎,盡被我擒在塢內。” 韋曰:“何不獻出?”壯士曰:“你若贏得手中寶刀,我便獻 出!”韋大怒,挺雙戟向前來戰。兩個從辰至午,不分勝負, 各自少歇。不一時,那壯士又出搦戰,典韋亦出。直戰到黃昏, 各因馬乏暫止。典韋手下軍士飛報曹操。操大驚,忙引衆將來 看。次日,壯士又出搦戰。操見其人威風凜凜,心中暗喜,分 付典韋:“今日且詐敗。”韋領命出戰,戰到三十合,敗走回 陣。壯士趕到陣門中,弓弩射回。操急引軍退五裏,密使人掘 下陷坑,暗伏鈎手。次日,再令典韋引百餘騎出。壯士笑曰: “敗將何敢複來!”便縱馬接戰。典韋略戰數合,便回馬走。 壯士只顧望前趕來,不提防連人帶馬,都落於陷坑之內,被鈎 手縛來見曹操。操下帳,叱退軍士,親解其縛,急取衣衣之, 命坐,問其鄉貫姓名。壯士曰:“我乃譙國譙縣人也。姓許, 名褚,字仲康。向遭寇亂,聚宗族數百人,築堅壁於塢中以禦 之。一日寇至,吾令衆人多取石子準備,吾親自飛石擊之,無 不中者,寇乃退去。又一日寇至,塢中無糧,遂與賊和,約以 耕牛換米。米已送到,賊驅牛至塢外,牛皆奔走回還,被我雙 手掣二牛尾,倒行百余步。賊大驚,不敢取牛而走。因此保守 此處無事。”操曰:“吾聞大名久矣!還肯降否?”褚曰:“ 固所願也。”遂招引宗族數百人俱降。操拜許褚爲都尉,賞勞 甚厚。隨將何儀、黃劭斬訖。汝、潁悉平。 曹操班師,曹仁、夏侯惇接見。言:“近日細作報說,兗 州薛蘭、李封軍士皆出擄掠,城邑空虛。可引得勝之兵攻之, 一鼓可下。”操遂引軍徑奔兗州。薛蘭、李封出其不意,只得 引兵出城迎戰。許褚曰:“吾願取此二人,以爲贄見之禮。” 操大喜,遂令出戰。李封使畫戟向前來迎。交馬兩合,許褚斬 李封于馬下。薛蘭急走回陣,吊橋邊李典攔住。薛蘭不敢回城, 引軍投巨野而去,卻被呂虔飛馬趕來,一箭射于馬下,軍皆潰 散。 曹操複得兗州,程昱便請進兵取濮陽。操令許褚、典韋爲 先鋒,夏侯惇、夏侯淵爲左軍,李典、樂進爲右軍,操自領中 軍,于禁、呂虔爲合後。兵至濮陽,呂布欲自將出迎,陳宮諫: “不可出戰。待衆將聚會後,方可。”呂布曰:“吾怕誰來?” 遂不聽宮言,引兵出陣,橫戟大罵。許褚便出。鬥二十合,不 分勝負。操曰:“呂布非一人可勝。”便差典韋助戰,兩將夾 攻;左邊夏侯惇、夏侯淵,右邊李典、樂進齊到,六員將共攻 呂布。布遮攔不住,撥馬回城。城上田氏,見布敗回,急令人 拽起吊橋。布大叫:“開門!”田氏曰:“吾已降曹將軍矣。” 布大罵,引軍奔定陶而去。陳宮急開東門,保護呂布老小出城。 操遂得濮陽,恕田氏舊日之罪。劉曄曰:“呂布乃猛虎也,今 日困乏,不可少容。”操令劉曄等守濮陽,自己引軍趕至定陶。 時呂布與張邈、張超盡在城中,高順、張遼、臧霸、侯成巡海 打糧未回。操軍至定陶,連日不戰,引軍退四十裏下寨。正值 濟郡麥熟,操即令軍割麥爲食。細作報知呂布。布引軍趕來; 將近操寨,見左邊一望林木茂盛,恐有伏兵而回。操知布軍回 去,乃謂諸將曰:“布疑林中有伏兵耳,可多插旌旗于林中以 疑之。寨西一帶長堤,無水,可盡伏精兵。明日呂布必來燒林, 堤中軍斷其後,布可擒矣。”於是止留鼓手五十人于寨中擂鼓, 將村中擄來男女在寨內呐喊;精兵多伏堤中。 卻說呂布回報陳宮。宮曰:“操多詭計,不可輕敵。”布 曰:“吾用火攻,可破伏兵。”乃留陳宮、高順守城。布次日 引大軍來,遙見林中有旗,驅兵大進,四面放火,竟無一人。 欲投寨中,卻聞鼓聲大震。正自疑惑不定,忽然寨後一彪軍出。 呂布縱馬趕來。炮響處,堤內伏兵盡出。夏侯惇、夏侯淵、許 褚、典韋、李典、樂進聚馬殺來。呂布料敵不過,落荒而走。 從將成廉,被樂進一箭射死。布軍三停去了二停,敗卒回報陳 宮。宮曰:“空城難守,不若急去。”遂與高順保著呂布老小, 棄定陶而走。曹操將得勝之兵,殺入城中,勢如劈竹。張超自 刎,張邈投袁術去了。山東一境,盡被曹操所得。安民修城, 不在話下。 卻說呂布正走,逢諸將皆回。陳宮亦已尋著。布曰:“吾 軍雖少,尚可破曹。”遂再引軍來。正是:兵家勝敗真常事, 卷甲重來未可知。 不知呂布勝負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三回 李傕郭汜大交兵楊奉董承雙救駕 卻說曹操大破呂布于定陶。布乃收集敗殘軍馬于海濱,衆 將皆來會集,欲再與曹操決戰。陳宮曰:“今曹兵勢大,未可 與爭。先尋取安身之地,那時再來未遲。”布曰:“吾欲再投 袁紹,何如?”宮曰:“先使人往冀州探聽消息,然後可去。” 布從之。 且說袁紹在冀州,聞知曹操與呂布相持,謀士審配進曰: “呂布,豺虎也;若得兗州,必圖冀州。不若助操攻之,方可 無患。”紹遂遣顔良將兵五萬,往助曹操。細作探知這個消息, 飛報呂布。布大驚,與陳宮商議。宮曰:“聞劉玄德新領徐州, 可往投之。”布從其言,竟投徐州來。有人報知玄德。玄德曰: “布乃當今英勇之士,可出迎之。”糜竺曰:“呂布乃虎狼之 徒,不可收留;收則傷人矣。”玄德曰:“前者非布襲兗州, 怎解此郡之禍。今彼窮而投我,豈有他心!”張飛曰:“哥哥 心腸忒好。雖然如此,也要準備。” 玄德領衆出城三十裏,接著呂布,並馬入城。都到州衙廳 上,講禮畢,坐下。布曰“某自與王司徒計殺董卓之後,又遭 傕、汜之變;飄零關東,諸侯多不能相容。近因曹賊不仁,侵 犯徐州,蒙使君力救陶謙,布因襲兗州以分其勢。不料反墮奸 計,敗兵折將。今投使君,共圖大事,未審尊意如何?”玄德 曰:“陶使君新逝,無人管領徐州,因令備權攝州事。今幸將 軍至此,合當相讓。”遂將牌印送與呂布。呂布卻待要接,只 見玄德背後關、張二公各有怒色。布乃佯笑曰:“量呂布一勇 夫,何能作州牧乎?”玄德又讓。陳宮曰:“‘強賓不壓主’, 請使君勿疑。”玄德方止。遂設宴相待,收拾宅院安下。 次日,呂布回席請玄德,玄德乃與關、張同往。飲酒至半 酣,布請玄德入後堂,關、張隨入。布令妻女出拜玄德,玄德 再三謙讓,布曰:“賢弟不必推讓。”張飛聽了,瞋目大叱曰: “我哥哥是金枝玉葉,你是何等人,敢稱我哥哥爲賢弟!你來, 我和你鬥三百合!”玄德連忙喝住,關公勸飛出。玄德與呂布 陪話曰:“劣弟酒後狂言,兄勿見責。”布默然無語。須臾席 散,布送玄德出門,張飛躍馬橫槍而來,大叫:“呂布!我和 你並三百合!”玄德急令關公勸止。次日,呂布來辭 玄德,曰:“蒙使君不棄,但恐令弟輩不能相容。布當別投他 處。”玄德曰“將軍若去,某罪大矣!劣弟冒犯,另日當令陪 話。近邑小沛,乃備昔日屯兵之處;將軍不嫌淺狹,權且歇馬, 如何?糧食軍需,謹當應付。”呂布謝了玄德,自引軍投小沛 安身去了。玄德自去埋怨張飛,不題。 卻說曹操平了山東,表奏朝廷,加操爲建德將軍、費亭侯。 其時李傕自爲大司馬,郭汜自爲大將軍,橫行無忌,朝廷無人 敢言。太尉楊彪、大司農朱雋暗奏獻帝曰:“今曹操擁兵二十 余萬,謀臣武將數十員;若得此人扶持社稷,剿除奸黨,天下 幸甚。”獻帝泣曰:“朕被二賊欺淩久矣!若得誅之,誠爲大 幸!”彪奏曰:“臣有一計,先令二賊自相殘害,然後詔曹操 引兵殺之,掃清賊党,以安朝廷。”獻帝曰:“計將安出?” 彪曰:“聞郭汜之妻最妒,可令人于汜妻處用反間計,則二賊 自相害矣。”帝乃書密詔付楊彪。 彪即暗使夫人以他事入郭汜府,乘間告汜妻曰:“聞郭將 軍與李司馬夫人有染,其情甚密。倘司馬知之,必遭其害。夫 人宜絕其往來爲妙。”汜妻訝曰:“怪見他經宿不歸!卻幹出 如此無恥之事!非夫人言,妾不知也。當慎防之。”彪妻告歸, 汜事再三稱謝而別。 過了數日,郭汜又將往李傕府中飲宴。妻曰:“傕性不測, 況今兩雄不並立,倘彼酒後置毒,妾將奈何?”汜不肯聽,妻 再三勸住。至晚間,傕使人送酒筵至。汜妻乃暗置毒于中,方 始獻入。汜便欲食,妻曰:“食自外來,豈可便食?”乃先與 犬試之,犬立死。自此汜心懷疑。一日朝罷,李傕力邀郭汜赴 家飲宴。至夜席散,汜醉而歸,偶然腹痛。妻曰:“必中其毒 矣!”急令將糞汁灌之,一吐方定。 汜大怒曰“吾與李傕共圖大事,今無端欲謀害我!我不先 發,必遭毒手。”遂密整本部甲兵,欲攻李傕。早有人報知傕。 傕亦大怒曰:“郭阿多安敢如此!”遂點本部甲兵,來殺郭汜。 兩處合兵數萬,就在長安城下混戰,乘勢擄掠居民。傕侄李暹 引兵圍住宮院,用車二乘,一乘載天子,一乘載伏皇后,使賈 詡、左靈監押車駕;其餘宮人、內侍,並皆步走。擁出後宰門, 正遇郭汜兵到,亂箭齊發,射死宮人不知其數。李傕隨後掩殺, 郭汜兵退。車駕冒險出城,不由分說,竟擁到李傕營中。郭汜 領兵入宮,盡搶擄宮嬪、采女入營,放火燒宮殿。次日,郭汜 知李傕劫了天子,領軍來營前廝殺。帝、後都受驚恐。後人有 詩歎之曰: 光武中興興漢世,上下相承十二帝。 桓靈無道宗社墮,閹臣擅權爲叔季。 無謀何進作三公,欲除社鼠招奸雄。 豺獺雖驅虎狼入,西州逆豎生淫凶。 王允赤心托紅粉,致令董呂成矛盾。 渠魁殄滅天下甯,誰知李郭心懷憤。 神州荊棘爭奈何,六宮饑饉愁干戈。 人心既離天命去,英雄割據分山河。 後王規此存兢業,莫把金甌等閒缺。 生靈糜爛肝腦塗,剩水殘山多怨血。 我觀遺史不勝悲,今古茫茫歎《黍離》。 人君當守“苞桑”戒,太阿誰執全綱維。 卻說郭汜兵到,李傕出營接戰。汜軍不利,暫且退去。傕 乃移帝、後車駕於郿塢,使侄李暹監之,斷絕內使,飲食不繼, 侍臣皆有饑色。帝令人問傕取米五斛、牛骨五具,以賜左右。 傕怒曰:“朝夕上飯,何又他求?”乃以腐肉朽糧與之,皆臭 不可食。帝罵曰:“逆賊直如此相欺!”侍中楊琦急奏曰:“ 傕性殘暴。事勢至此,陛下且忍之,不可攖其鋒也。”帝乃低 頭無語,淚盈袍袖。忽左右報曰:“有一路軍馬,槍刀映日, 金鼓震天,前來救駕。”帝教打聽是誰。——乃郭汜也。帝心 轉憂。 只聞塢外喊聲大起。原來李傕引兵出迎郭汜,鞭指郭汜而 罵曰:“我待你不薄,你如何謀害我?”汜曰:“爾乃反賊, 如何不殺你!”傕曰:“我保駕在此,何爲反賊?”汜曰:“ 此乃劫駕,何爲保駕!”傕曰:“不須多言!我兩個各不許用 軍士,只自並輸贏。贏的便把皇帝取去罷了。”二人便就陣前 廝殺。戰到十合,不分勝負。只見楊彪拍馬而來,大叫:“二 位將軍少歇!老夫特邀衆官,來與二位講和。”傕、汜乃各自 還營。 楊彪與朱雋會合朝廷官僚六十余人,先詣郭汜營中勸和。 郭汜竟將衆官盡行監下。衆官曰:“我等爲好而來,何乃如此 相待?”汜曰:“李傕劫天子,偏我劫不得公卿?”楊彪曰: “一劫天子,一劫公卿,意欲何爲?”汜大怒,便拔劍欲殺彪。 中郎將楊密力勸,汜乃放了楊彪、朱雋,其餘都監在營中。彪 謂雋曰:“爲社稷之臣,不能匡君救主,空生天地間耳!”言 訖,相抱而哭,昏絕於地。雋歸家成病而死。自此之後,傕、 汜每日廝殺,一連殺五十余日,死者不知其數。 卻說李傕平日最喜左道妖邪之術,常使女巫擊鼓降神於軍 中。賈詡屢諫不聽。侍中楊琦密奏帝曰:“臣觀賈詡雖爲李傕 腹心,然實未嘗忘君。陛下當與謀之。”正說之間,賈詡來到。 帝乃屏退左右,泣諭詡曰:“卿能憐漢朝,救朕命乎?”詡拜 伏於地曰:“固臣所願也。陛下且勿言,臣自圖之。”帝收淚 而謝。少頃,李傕來見,帶劍而入。帝面如土色。傕謂帝曰: “郭汜不臣,監禁公卿,欲劫陛下。非臣,則駕被擄矣。”帝 拱手稱謝,傕乃出。 時皇甫酈入見帝。帝知酈能言,又與李傕同鄉,詔使往兩 邊解和。酈奉詔,走至汜營說汜。汜曰:“如李傕送出天子, 我便放出公卿。”酈即來見李傕曰:“今天子以某是西涼人, 與公同鄉,特令某來勸和二公。汜已奉詔,公意若何?”傕曰: “吾有敗呂布之大功,輔政四年,多著勳績,天下共知。郭阿 多盜馬賊耳,乃敢擅劫公卿,與我相抗,誓必誅之。君試觀我 方略士衆,足勝郭阿多否?”酈答曰:“不然。昔有窮後羿, 恃其善射,不思患難,以致滅亡。近董太師之強,君所目見也; 呂布受恩而反圖之,斯須之間,頭懸國門。則強固不足恃矣! 將軍身爲上將,持鉞仗節,子孫宗族皆居顯位,國恩不可謂不 厚。今郭阿多劫公卿,而將軍劫至尊,果誰輕誰重耶?”李傕 大怒,拔劍叱曰:“天子使汝來辱我乎?我先斬汝頭!”騎都 尉楊奉諫曰:“今郭汜未除而殺天使,則汜興兵有名,諸侯皆 助之矣。”賈詡亦力勸,傕怒少息。詡遂推皇甫酈出。酈大叫 曰:“李傕不奉詔,欲弑君自立!”侍中胡邈急止之曰:“無 出此言,恐於身不利。”酈叱之曰:“胡敬才!汝亦爲朝廷之 臣,如何附賊?‘君辱臣死’,吾被李傕所殺,乃分也!”大 罵不止。帝知之,急令皇甫酈回西涼。 卻說李傕之軍,大半是西涼人氏,更賴羌兵爲助。卻被皇 甫酈揚言於西涼人曰:“李傕謀反,從之者即爲賊黨,後患不 淺!”西涼人多有聽酈之言,軍心漸渙。傕聞酈言,大怒,差 虎賁王昌追之。昌知酈乃忠義之士,竟不往追,只回報曰:“ 酈已不知何往矣。”賈詡又密諭羌人曰:“天子知汝等忠義, 久戰勞苦,密詔使汝還郡,後當有重賞。”羌人正怨李傕不與 爵賞,遂聽詡言,都引兵去。詡又密奏帝曰:“李傕貪而無謀, 今兵散心怯,可以重爵餌之。”帝乃降詔,封傕爲大司馬。傕 喜曰:“此女巫降神祈禱之力也!”遂重賞女巫,卻不賞軍將。 騎都尉楊奉大怒,謂宋果曰:“吾等出生入死,身冒矢石,功 反不及女巫耶?”宋果曰:“何不殺此賊,以救天子?”奉曰: “你於中軍放火爲號,吾當引兵外應。”二人約定是夜二更時 分舉事。不料其事不密,有人報知李傕。傕大怒,令人擒宋果 先殺之。楊奉引兵在外,不見號火。李傕自將兵出,恰遇楊奉, 就寨中混戰到四更。奉不勝,引軍投西安去了。李傕自此軍勢 漸衰。更兼郭汜常來攻擊,殺死者甚多。 忽人來報:“張濟統領大軍,自陝西來到,欲與二公解和; 聲言如不從者,引兵擊之。”傕便賣個人情,先遣人赴張濟中 許和。郭汜亦只是許諾。張濟上表,請天子駕幸弘農。帝喜曰: “朕思東都久矣。今乘此得還,乃萬幸也!”詔封張濟爲驃騎 將軍。濟進糧食酒肉供給百官。汜放公卿出營。傕收拾車駕東 行,遣舊有禦林軍數百持戟護送。 鑾輿過新豐,至霸陵。時值秋天,金風驟起。忽聞喊聲大 作,數百軍兵來至橋上攔住車駕,厲聲問曰:“來者何人?” 侍中楊琦拍馬上橋曰:“聖駕過此,誰敢攔阻?”有二將出曰: “吾等奉郭將軍命,把守此橋,以防奸細。既雲聖駕,須親見 帝,方可准信。”楊琦高揭珠簾。帝諭曰:“朕躬在此,卿何 不退?”衆將皆呼“萬歲”,分於兩邊,駕乃得過。二將回報 郭汜曰:“駕已去矣。”汜曰:“我正欲哄過張濟,劫駕再入 郿塢,你如何擅自放了過去?”遂斬二將,起兵趕來。 車駕正到華陰縣,背後喊聲震天,大叫:“車駕且休動!” 帝泣告大臣曰:“方離狼窩,又逢虎口,如之奈何?”衆皆失 色。賊軍漸近。只聽得一派鼓聲,山背後轉出一將,當先一面 大旗,上書“大漢楊奉”四字,引軍千餘殺來。——原來楊奉 自爲李傕所敗,便引軍屯終南山下;今聞駕至,特來保護。當 下列開陣勢。汜將崔勇出馬,大罵楊奉“反賊”。奉大怒,回 顧陣中曰:“公明何在?”一將手執大斧,飛驟驊騮,直取崔 勇。兩馬相交,只一合,斬崔勇於馬下。楊奉乘勢掩殺,汜軍 大敗,退走二十餘裏。奉乃收軍來見天子。帝慰諭曰:“卿救 朕躬,其功不小。”奉頓首拜謝。帝曰:“適斬賊將者何人?” 奉乃引此將拜于車下曰:“此人河東楊郡人,姓徐,名晃,字 公明。”帝慰勞之。楊奉保駕至華陰駐蹕。將軍段煨具衣服、 飲膳上獻。是夜,天子宿于楊奉營中。 郭汜敗了一陣,次日又點軍殺至營前來。徐晃當先出馬。 郭汜大軍八面圍來,將天子、楊奉困在垓心。正在危急之中, 忽然東南上喊聲大震,一將引軍縱馬殺來,賊衆奔潰。徐晃乘 勢攻擊,大敗汜軍。那人來見天子,乃國戚董承也。帝哭訴前 事。承曰:“陛下免憂。臣與楊將軍誓斬二賊,以靖天下。” 帝命早赴東都。連夜駕起,前幸弘農。 卻說郭汜引敗軍回,撞著李傕,言:“楊奉、董承救駕往 弘農去了。若到山東,立腳得牢,必然布告天下,令諸侯共伐 我等,三族不能保矣。”傕曰:“今張濟兵據長安,未可輕動。 我和你乘間合兵一處,至弘農殺了漢君,平分天下,有何不可? ”汜喜諾。二人合兵,于路劫掠,所過一空。楊奉、董承知賊 兵遠來,遂勒兵回,與賊大戰於東澗。傕、汜二人商議:“我 衆彼寡,只可以混戰勝之。”於是李傕在左,郭汜在右,漫山 遍野擁來。楊奉、董承兩邊死戰,剛保帝、後車出;百官宮人, 符冊典籍,一應禦用之物,盡皆抛棄。郭汜引軍入弘農劫掠。 承、奉保駕走陝北,傕、汜分兵趕來。承、奉一面差人與傕、 汜講和,一面密傳聖旨往河東,急召故白波帥韓暹、李樂、胡 才三處軍兵前來救應。——那李樂亦是嘯聚山林之賊,今不得 已而召之。 三處軍聞天子赦罪賜官,如何不來;並拔本營軍士,來與 董承約會一齊,再取弘農。其時李傕、郭汜但到之處,劫掠百 姓,老弱者殺之,強壯者充軍;臨敵則驅民兵在前,名曰:“ 敢死軍”。賊勢浩大。李樂軍到,會于渭陽。郭汜令軍士將衣 服物件抛棄於道。樂軍見衣服滿地,急往取之。隊伍盡失。傕、 汜二軍,四面混戰,樂軍大敗。楊奉、董承遮攔不住,保駕北 走。背後賊軍趕來,李樂曰:“事急矣!請天子上馬先行!” 帝曰:“朕不可舍百官而去。”衆皆號泣相隨。胡才被亂軍所 殺。承、奉見賊追急,請天子棄車駕步行。到黃河岸邊,李樂 等尋得一隻小舟作渡船。時值天氣嚴寒,帝與後強扶到岸。邊 岸又高,不得下船,後面追兵將至。楊奉曰:“可解馬繮繩接 連,拴縛帝腰,放下船去。”人叢中國舅伏德挾白絹十數匹至, 曰:“我於亂軍中拾得此絹,可接連拽輦。”行軍校尉尚弘用 絹包帝及後,令衆先挂帝往下放之,乃得下船。李樂仗劍立於 船頭上。後兄伏德,負後下船中。岸上有不得下船者,爭扯船 纜;李樂盡砍于水中。渡過帝、後,再放船渡衆人。其爭渡者, 皆被砍下手指,哭聲震天。 既渡彼岸,帝左右止剩得十餘人。楊奉尋得牛車一輛載帝。 至大陽,絕食。晚宿於瓦屋中,野老進粟飯。上與後共食,粗 糲不能下咽。次日,詔封李樂爲征北將軍,韓暹爲征東將軍, 起駕前行。有二大臣尋至,哭拜車前,乃太尉楊彪、太仆韓融 也。帝、後俱哭。韓融曰:“傕、汜二賊,頗信臣言;臣捨命 去說二賊罷兵。陛下善保龍體。”韓融去了。 李樂請帝入楊奉營暫歇。楊彪請帝都安邑縣。駕至安邑, 苦無高房,帝、後都居於茅屋中;又無門關閉,四邊插荊棘以 爲遮罩。帝與大臣議事于茅屋之下,諸將引兵於籬外鎮壓。李 樂等專權,百官稍有觸犯,竟於帝前毆罵;故意送濁酒粗食與 帝,帝勉強納之。李樂、韓暹又連名保奏無徒、部曲、巫醫、 走卒二百余名,並爲校尉、禦史等官。刻印不及,以錐畫之, 全不成體統。 卻說韓融曲說傕、汜二賊,二賊從其言,乃放百官及宮人 歸。是歲大荒,百姓皆食棗菜,餓莩遍野。河內太守張楊獻米 肉,河東太守王邑獻絹帛,帝稍得寧。董承、楊奉商議,一面 差人修洛陽宮院,欲奉車駕還東都。李樂不從。董承謂李樂曰: “洛陽本天子建都之地。安邑乃小地面,如何容得車駕?今奉 駕還洛陽是正理。”李樂曰:“汝等奉駕去,我只在此處住。” 承、奉乃奉駕起程。李樂暗令人結連李傕、郭汜,一同劫駕。 董承、楊奉、韓暹知其謀,連夜擺佈軍士,護送車駕前奔箕關。 李樂聞知,不等傕、汜軍到,自引本部人馬前來追趕。四更左 側,趕到箕山下,大叫:“車駕休行!李傕、郭汜在此!”嚇 得獻帝心驚膽戰。山上火光遍起。正是: 不知漢天子怎離此難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卻說李樂引軍詐稱李傕、郭汜來追車駕,天子大驚。楊奉 曰:“此李樂也。”遂令徐晃出迎之。李樂親自出戰。兩馬相 交,只一合,被徐晃一斧吹于馬下,殺散餘黨,保護車駕過箕 關。太守張楊具粟、帛迎駕於軹道。帝封張楊爲大司馬。楊辭 帝,屯兵野王去了。 帝入洛陽,見宮室燒盡,街市荒蕪,滿目皆是蒿草,宮院 中只有頹牆壞壁,命楊奉且蓋小宮居住。百官朝賀,皆立于荊 刺之中。詔改興平爲建安元年。是歲又大荒。洛陽居民,僅有 數百家,無可爲食,盡出城去剝樹皮、掘草根食之。尚書郎以 下,皆自出城樵采,多有死於頹牆壞壁之間者。漢末氣運之衰, 無甚於此。後人有詩歎之曰: 血流芒碭白蛇亡,赤幟縱橫遊四方。 秦鹿逐翻興社稷,楚騅推倒立封疆。 天子懦弱奸邪起,氣色凋零盜賊狂。 看到兩京遭難處,鐵人無淚也恓惶! 太尉楊彪奏帝曰:“前蒙降詔,未曾發遣。今曹操在山東, 兵強將盛,可宣入朝,以輔王室。”帝曰:“朕前既降詔,卿 何必再奏,今即差人前去便了。”彪領旨,即差使命赴山東, 宣召曹操。 卻說曹操在山東,聞知車駕已還洛陽,聚謀士商議。荀彧 進曰:“昔晉文公納周襄王,而諸侯服從;漢高祖爲義帝發喪, 而天下歸心。今天子蒙塵,將軍誠因此時首倡義兵,奉先子以 從衆望,不世之略也。若不早圖,人將先我而爲之矣。”曹操 大喜。正要收拾起兵,忽報有天使齎詔宣召。操接詔,克日興 師。 卻說帝在洛陽,百事未備,城郭崩倒,欲修未能。人報李 傕、郭汜領兵將到。帝大驚,問楊奉曰:“山東之使未回,李、 郭之兵又至,爲之奈何?”楊奉、韓暹曰:“臣願與賊決死戰, 以保陛下。”董承曰:“城郭不堅,兵甲不多,戰如不勝,當 複如何?不若且奉駕往山東避之。”帝從其言,即日起駕望山 東進發。百官無馬,皆隨駕步行。出了洛陽,行無一箭之地, 但見塵頭蔽日,金鼓喧天,無限人馬來到。帝、後戰慓不能言。 忽見一騎飛來,乃前差往山東之使命也。至車前拜啓曰:“曹 將軍盡起山東之兵,應詔前來。聞李傕、郭汜犯洛陽,先差夏 侯惇爲先鋒,引上將十員,精兵五萬,前來保駕。”帝心方安。 少頃,夏侯惇引許褚、典韋等,至駕前面君,俱以軍禮見。帝 尉諭方畢,忽報正東又有一路軍到。帝即命夏侯惇往探之。回 奏曰:“乃曹操步軍也。”須臾,曹洪、李典、樂進來見駕。 通名畢,洪奏曰:“臣兄知賊兵至近,恐夏侯惇孤力難爲,故 又差臣等倍道而來協助。”帝曰:“曹將軍真社稷臣也!”遂 命護駕前行。探馬來報:“李傕、郭汜領兵長驅而來。”帝令 夏侯惇分兩路迎之。惇乃與曹洪分爲兩翼,馬軍先出,步軍後 隨,盡力攻擊。傕、汜賊兵大敗,斬首萬餘。於是請帝還洛陽 故宮。夏侯惇屯兵於城外。次日,曹操引大隊人馬到來。安營 畢,入城見帝,拜於殿階之下。帝賜平身,宣諭慰勞。操曰: “臣向蒙國恩,刻思圖報。今傕、汜二賊,罪惡貫盈。臣有精 兵二十余萬,以順討逆,無不克捷。陛下善保龍體,以社稷爲 重。”帝乃封操領司隸校尉、假節鉞、錄尚書事。卻說李傕、 郭汜知操遠來,議欲速戰。賈詡諫曰:“不可。操兵精將勇, 不如降之,求免本身之罪。”傕怒曰:“爾敢滅吾銳氣!”拔 劍欲斬詡。衆將勸免。是夜,賈詡單馬走回鄉裏去了。次日, 李傕軍馬來迎操兵。操先令許褚、曹仁、典韋領三百鐵騎,於 傕陣中衝突三遭,方才布陣。陣圓處,李傕侄李暹、李別出馬 陣前。未及開言,許褚飛馬過去,一刀先斬李暹;李別吃了一 驚,倒撞下馬,褚亦斬之,雙挽人頭回陣。曹操撫許褚之背曰: “子真吾之樊噲也!”隨令夏侯惇領兵左出、曹仁領兵右出, 操自領中軍沖陣。鼓響一聲,三軍齊進。賊兵抵敵不住,大敗 而走。操親掣寶劍押陣,率衆連夜追殺,剿戮極多,降者不計 其數。傕、汜望西逃命,忙忙似喪家之狗;自知無處容身,只 得往山中落草去了。曹操回兵,仍屯於洛陽城外。楊奉、韓暹 兩個商議:“今曹操成了大功,必掌重權,如何容得我等?” 乃入奏天子,只以追殺傕、汜爲名,引本部軍屯于大梁去了。 帝一日命人至操營,宣操入宮議事。操聞天使至,請入相 見。只見那人眉清目秀,精神充足。操暗想曰:“今東都大荒, 官僚軍民皆有饑色,此人何得獨肥?”因問之曰:“公尊顔充 腴,以何調理而至此?”對曰:“某無他法,只食淡三十年矣。 ”操乃頷之。又問曰:“君居何職?”對曰:“某舉孝廉。原 爲袁紹、張楊從事。今聞天子還都,特來朝覲,官封正議郎。 濟陰定陶人,姓董,名昭,字公仁。”曹操避席曰:“聞名久 矣!幸得於此相見。”遂置酒帳中相待,令與荀彧相會。忽人 報曰:“一隊軍往東而去,不知何人。”操急令人探之。董昭 曰:“此乃李傕舊將楊奉,與白波帥韓暹,因明公來此,故引 兵欲投大梁去耳。”操曰:“莫非疑操乎?”昭曰:“此乃無 謀之輩,明公何足慮也。”操又曰:“李、郭二賊此去若何?” 昭曰:“虎無爪,鳥無翼,不久當爲明公所擒,無足介意。” 操見昭言語投機,便問以朝廷大事。昭曰:“明公興義兵以除 暴亂,入朝輔佐天子,此五霸之功也。但諸將人殊意異,未必 服從。今若留此,恐有不便。惟移駕幸許都爲上策。然朝廷播 越,新還京師,遠近仰望,以冀一朝之安;今複徙駕,不厭衆 心。——夫行非常之事,乃有非常之功:願將軍決計之。”操 執昭手而笑曰:“此吾之本志也。但楊奉在大梁,大臣在朝, 不有他變否?”昭曰:“易也。以書與楊奉,先安其心。明告 大臣:以京師無糧,欲車駕幸許都,近魯陽,轉運糧食,庶無 欠缺懸隔之憂。大臣聞之,當欣從也。”操大喜。昭謝別,操 執其手曰:“凡操有所圖,惟公教之。”昭稱謝而去。 操由是日與衆謀士密議遷都之事。時侍中太史令王立私謂 宗正劉艾曰:“吾仰觀天文,自去春太白犯鎮星于鬥牛,過天 津,熒惑又逆行,與太白會于天關,金火交會,必有新天子出。 吾觀大漢氣數將終,晉魏之地,必有興者。”又密奏獻帝曰: “天命有去就,五行不常盛。代火者土也。代漢而有天下者, 當在魏。”操聞之,使人告立曰:“知公忠於朝廷,然天道深 遠,幸勿多言。”操以是告彧。彧曰:“漢以火德王,而明公 乃土命也。許都屬土,到彼必興。火能生土,土能旺木:正合 董昭、王立之言。他日必有興者。”操意遂決。 次日,入見帝,奏曰:“東都荒廢久矣,不可修葺;更兼 轉運糧食艱辛。許都地近魯陽,城郭宮室、錢糧民物,足可備 用。臣敢請駕幸許都,惟陛下從之。”帝不敢不從;群臣皆懼 操勢,亦莫敢有異議。遂擇日起駕。操引軍護行,百官皆從。 行不到數程,前至一高陵。忽然喊聲大舉,楊奉、韓暹領 兵攔路。徐晃當先,大叫:“曹操欲劫駕何往?”操出馬視之, 見徐晃威風凜凜,暗暗稱奇;便令許褚出馬與徐晃交鋒。刀斧 相交,戰五十餘合,不分勝敗。操即鳴金收軍,召謀士議曰: “楊奉、韓暹誠不足道;徐晃乃真良將也。吾不忍以力並之, 當以計招之。”行軍從事滿寵曰:“主公勿慮。某向與徐晃有 一面之交,今晚扮作小卒偷入其營,以言說之,管教他傾心來 降。”操欣然遣之。 是夜滿龐扮作小卒,混入彼軍隊中,偷至徐晃帳前,只見 晃秉燭被甲而坐。寵突至其前,揖曰:“故人別來無恙乎!” 徐晃驚起,熟視之曰:“子非山陽滿伯甯耶!何以至此?”寵 曰:“某現爲曹將軍從事。今日于陣前得見故人,欲進一言, 故特冒死而來。”晃乃延之坐,問其來意。寵曰:“公之勇略, 世所罕有,奈何屈身于楊、韓之徒?曹將軍當世英雄,其好賢 禮士,天下所知也;今日陣前見公之勇,十分敬愛,故不忍以 健將決死戰,特遣寵來奉邀。公何不棄暗投明,共成大業?” 晃沈吟良久,乃喟然歎曰:“吾固知奉、暹非立業之人,奈從 之久矣,不忍相舍。”寵曰:“豈不聞‘良禽擇木而棲,賢臣 擇主而事’?遇可事之主,而交臂失之,非丈夫也!”晃起謝 曰:“願從公言。”寵曰:“何不就殺奉、暹而去,以爲進見 之禮?”晃曰:“以臣弑主,大不義也。吾決不爲。”寵曰: “公真義士也!”晃遂引帳下數十騎,連夜同滿寵來投曹操。 早有人報知楊奉。奉大怒,自引千騎來追,大叫:“徐晃 反賊休走!”正追趕間,忽然一聲炮響,山上山下火把齊明, 伏軍四出。曹操親自引軍當先,大喝:“我在此等侯多時,休 教走脫!”楊奉大驚,急待回軍。早被曹兵圍住。恰好韓暹引 兵來救,兩軍混戰,楊奉走脫。曹操趁彼軍亂,乘勢攻擊,兩 家軍士大半多降。楊奉、韓暹勢孤,引敗兵投袁術去了。 曹操叫軍回營,滿寵引徐晃入見。操大喜,厚待之。於是 迎鑾駕到許都,蓋造宮室殿宇,立宗廟社稷、省台司院衙門, 修城郭府庫;封董承等十三人爲列侯。賞功罰罪,並聽曹操處 置。操自封爲大將軍、武平侯,以荀彧爲侍中、尚書令,荀攸 爲軍師,郭嘉爲司馬祭酒,劉曄爲司空倉曹掾,毛玠、任峻爲 典農中郎將——催督錢糧,程昱爲東平相,范成、董昭爲洛陽 令,滿寵爲許都令,夏侯惇、夏侯淵、曹仁、曹洪皆爲將軍, 呂虔、李典、樂進、于禁、徐晃皆爲校尉,許褚、典韋皆爲都 尉;其餘將士,各各封官。自此大權皆歸於曹操:朝廷大務, 先稟曹操,然後方奏天子。 操既定大事,乃設宴後堂,聚衆謀士共議曰:“劉備屯兵 徐州,自領州事;近呂布以兵敗投之,備使居於小沛。若二人 同心引兵來犯,乃心腹之患也。公等有何妙計可圖之?”許褚 曰:“願借精兵五萬,斬劉備、呂布之頭,獻于丞相。”荀彧 曰:“將軍勇則勇矣,不知用謀。今許都新定,未可造次用兵。 彧有一計,名曰:‘二虎競食’之計。今劉備雖領徐州,未得 詔命。明公可奏請詔命,實授備爲徐州牧,因密與一書,教殺 呂布。事成,則備無猛士爲輔,亦漸可圖;事不成,則呂布必 殺備矣。此乃‘二虎競食’之計也。”操從其言,即時奏請詔 命,遣使齎往徐州,封劉備爲征東將軍、宜城亭侯,領徐州牧; 並附密書一封。 卻說劉玄德在徐州,聞帝幸許都,正欲上表慶賀,忽報天 使至。出郭迎接入郡,拜受恩命畢,設宴管待來使。使曰:“ 君侯得此恩命,實曹將軍于帝前保薦之力也。”玄德稱謝。使 者乃取出私書,遞與玄德。玄德看罷,曰:“此事尚容計議。” 席散,安歇來使於館驛。 玄德連夜與衆商議此事。張飛曰:“呂布本無義之人,殺 之何礙?”玄德曰:“他勢窮而來投我,我若殺之,亦是不義。 ”張飛曰:“好人難做!”玄德不從。次日,呂布來賀,玄德 教請入見。布曰:“聞公受朝廷恩命,特來相賀。”玄德遜謝。 只見張飛扯劍上廳,要殺呂布。玄德慌忙阻住。布大驚曰:“ 翼德何故只要殺我?”張飛叫曰:“曹操道你是無義之人,教 我哥哥殺你!”玄德連聲喝退。乃引呂布同入後堂,實告前因; 就將曹操所送密書與呂布看。布看畢,泣曰:“此乃曹賊欲令 我二人不和耳!”玄德曰:“兄勿憂,劉備誓不爲此不義之事。 ”呂布再三拜謝。備留布飲酒,至晚方回。關、張曰:“兄長 何故不殺呂布?”玄德曰:“此曹孟德恐我與呂布同謀伐之, 故用此計,使我兩人自相吞併,彼卻於中取利。奈何爲所使乎? ”關公點頭道是。張飛曰:“我只要殺此賊以絕後患!”玄德 曰:“此非大丈夫之所爲也。”次日,玄德送使回京,就拜表 謝恩,並回書與曹操,只言容緩圖之。 使命回見曹操,言玄德不殺呂布之事。操問荀彧曰:“此 計不成,奈何?”彧曰:“又有一計,名曰‘驅虎吞狼’ 之計。”操曰:“其計如何?”彧曰:“可暗令人往袁術處通 問,報說劉備上密表,要略南郡。術聞之,必怒而攻備;公乃 明詔劉備討袁術。兩邊相並,呂布必生異心:此‘驅虎吞狼’ 之計也。”操大喜,先發人往袁術處;次假天子詔,發人往徐 州。 卻說玄德在徐州,聞使命至,出郭迎接;開讀詔書,卻是 要起兵討袁術。玄德領命,送使者先回。糜竺曰:“此又是曹 操之計。”玄德曰:“雖是計,王命不可違也。”遂點軍馬, 克日起程。孫乾曰:“可先定守城之人。”玄德曰:“二弟之 中,誰人可守?”關公曰:“弟願守此城。”玄德曰:“吾早 晚欲與爾議事,豈可相離?”張飛曰:“小弟願守此城。”玄 德曰:“你守不得此城:你一者酒後剛強,鞭撻士卒;二者作 事輕易,不從人諫。吾不放心。”張飛曰:“弟自今以後,不 飲酒,不打軍士,諸般聽人勸諫便了。”糜竺曰:“只恐口不 應心。”飛怒曰:“吾跟哥哥多年,未嘗失信,你如何輕料我! ”玄德曰:“弟言雖如此,吾終不放心。還請陳元龍輔之,早 晚令其少飲酒,勿致失事。”陳登應諾。玄德分付了當,乃統 馬步軍三萬,離徐州望南陽進發。 卻說袁術聞說劉備上表,欲吞其州縣,乃大怒曰:“汝乃 織席編屨之夫,今輒佔據大郡,與諸侯同列;吾正欲伐汝,汝 卻反欲圖我!深爲可恨!”乃使上將紀靈起兵十萬,殺奔徐州。 兩軍會於盱眙。玄德兵少,依山傍水下寨。那紀靈乃山東人, 使一口三尖刀,重五十斤。是日引兵出陣,大罵:“劉備村夫, 安敢侵吾境界!”玄德曰:“吾奉天子詔,以討不臣。汝今敢 來相拒,罪不容誅!”紀靈大怒,拍馬舞刀,直取玄德。關公 大喝曰:“匹夫休得逞強!”出馬與紀靈大戰。一連三十合, 不分勝負。紀靈大叫少歇,關公便撥馬回陣,立於陣前候之。 紀靈卻遣副將荀正出馬。關公曰:“只教紀靈來,與他決個雌 雄!”荀正曰:汝乃無名下將,非紀將軍對手!”關公大怒, 直取荀正;交馬一合,砍荀正于馬下。玄德驅兵殺將過去,紀 靈大敗,退守淮陰河口,不敢交戰;只教軍士來偷營劫寨,皆 被徐州兵殺敗。兩軍相拒,不在話下。 卻說張飛自送玄德起身後,一應雜事,俱付陳元龍管理; 軍機大務,自家參酌。一日,設宴請各官赴席。衆人坐定,張 飛開言曰:“我兄臨去時,分付我少飲酒,恐致失事。衆官今 日盡此一醉,明日都各戒酒,幫我守城。——今日卻都要滿飲。 ”言罷,起身與衆官把盞。酒至曹豹面前,豹曰:“我從天戒, 不飲酒。”飛曰:“廝殺漢如何不飲酒?我要你吃一盞。”豹 懼怕,只得飲了一杯。張飛把遍各官,自斟巨觥,連飲了幾十 杯,不覺大醉,卻又起身與衆官把盞。酒至曹豹,豹曰:“某 實不能飲矣。”飛曰:“你恰才吃了,如今爲何推卻?”豹再 三不飲。飛醉後使酒,便發怒曰:“你違我將令,該打一百!” 便喝軍士拿下。陳元龍曰:“玄德公臨去時,分付你甚來?” 飛曰:“你文官只管文官事,休來管我!”曹豹無奈,只得告 求曰:“翼德公,看我女婿之面,且恕我罷。”飛曰:“你女 婿是誰?”豹曰:“呂布是也。”飛大怒曰:“我本不欲打你; 你把呂布來唬我,我偏要打你!我打你,便是打呂布!”諸人 勸不住。將曹豹鞭至五十,衆人苦苦告饒,方止。席散,曹豹 回去,深恨張飛,連夜差人齎書一封,徑投小沛見呂布,備說 張飛無禮;且雲:“玄德已往淮南。今夜可乘飛醉,引兵來襲 徐州,不可錯此機會。” 呂布見書,便請陳宮來議。宮曰:“小沛原非久居之地。 今徐州既有可乘之隙,失此不取,悔之晚矣。”布從之,隨即 披挂上馬,領五百騎先行;使陳宮引大軍繼進,高順亦隨後進 發。小沛離徐州只四五十裏,上馬便到。呂布到城下時,恰才 四更,月色澄清,城上更不知覺。布到城門邊叫曰:“劉使君 有機密使人至!”城上有曹豹軍報知曹豹。豹上城看之,便令 軍士開門。呂布一聲暗號,衆軍齊入,喊聲大舉。張飛正醉臥 府中,左右急忙搖醒,報說:“呂布賺開城門,殺將進來了!” 張飛大怒,慌忙披挂,綽了丈八蛇矛;才出府門上得馬時,呂 布軍馬已到,正與相迎。張飛此時酒猶未醒,不能力戰;呂布 素知飛勇,亦不敢相逼。十八騎燕將,保著張飛,殺出東門, 玄德家眷在府中,都不及顧了。 卻說曹豹見張飛只十數人護從,又欺他醉,遂引百十人趕 來。飛見豹,大怒,拍馬來迎。戰了三合,曹豹敗走。飛趕到 河邊,一槍正刺中曹豹後心,連人帶馬,死於河中。飛於城外 招呼士卒,出城者盡隨飛投淮南而去。呂布入城,安撫居民, 令軍士一百人守把玄德宅門,諸人不許擅入。 卻說張飛引數十騎,直到盱眙來見玄德,具說曹豹與呂布 裏應外合,夜襲徐州。衆皆失色。玄德歎曰:“得何足喜,失 何足憂!”關公曰:“嫂嫂安在?”飛曰:“皆陷於城中矣。” 玄德默然無語。關公頓足埋怨曰:“你當初要守城時說甚來? 兄長分付你甚來?今日城池又失了,嫂嫂又陷了,如何是好!” 張飛聞言,惶恐無地,掣劍欲自刎。正是: 舉杯暢飲情何放,拔劍捐生悔已遲! 不知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卻說張飛拔劍要自刎,玄德向前抱住,奪劍擲地曰:“古 人雲:‘兄弟如手足,妻子如衣服。’衣服破,尚可縫;手足 斷,安可續?吾三人桃園結義,不求同生,但願同死。今雖失 了城池家小,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?況城池本非吾有;家眷雖 被陷,呂布必不謀害,尚可設計救之。堅弟一時之誤,何至遽 欲捐生耶!”說罷大哭。關、張俱感泣。 且說袁術知呂布襲了徐州,星夜差人至呂布處,許以糧五 萬斛、馬五百匹、金銀一萬兩、彩緞一千匹,使夾攻劉備。布 喜,令高順領兵五萬,襲玄德之後。玄德聞得此信,乘陰雨撤 兵,棄盱眙而走,思欲東取廣陵。比及高順軍來,玄德已去。 高順與紀靈相見,就索所許之物。靈曰:“公且回軍,容某見 主公計之。”高順乃別紀靈回軍,見呂布具述紀靈語。布正在 遲疑,忽有袁術書至。書意雲:“高順雖來,而劉備未除;且 待捉了劉備,那時方以所許之物相送。”布怒駡袁術失信,欲 起兵伐之。陳宮曰:“不可。術據壽春,兵多糧廣,不可輕敵。 不如請玄德還屯小沛,使爲我羽翼。他日令玄德爲先鋒,那時 先取袁術,後取袁紹,可縱橫天下矣。”布聽其言,令人齎書 迎玄德回。 卻說玄德引兵東取廣陵,被袁術劫寨,折兵大半。回來正 遇呂布之使,呈上書劄,玄德大喜。關、張曰:“呂布乃無義 之人,不可信也。”玄德曰:“彼既以好情待我,奈何疑之?” 遂來到徐州。布恐玄德疑惑,先令人送還家眷。甘、糜二夫人 見玄德,具說呂布令兵把定宅門,禁諸人不得入;又常使侍妾 送物,未嘗有缺。玄德謂關、張曰:“我知呂布必不害我家眷 也。”乃入城謝呂布。張飛恨呂布,不肯隨往,先奉二嫂往小 沛去了。玄德入見呂布拜謝。呂布曰:“我非欲奪城;因令弟 張飛在此恃酒殺人,恐有失事,故來守之耳。”玄德曰:“備 欲讓兄久矣。”布假意仍讓玄德。玄德力辭,還屯小沛住紮。 關、張心中不忿。玄德曰:“屈身守分,以待天時,不可與命 爭也。”呂布令人送糧米、緞匹。自此兩家和好,不在話下。 卻說袁術大宴將士于壽春。人報孫策征廬江太守陸康,得 勝而回。術喚策至,策拜於堂下。問勞已畢,便令侍坐飲宴。 ——原來孫策自父喪之後,退居江南,禮賢下士;後因陶謙與 策母舅丹陽太守吳景不和,策乃移母並家屬居於曲阿,自己卻 投袁術。術甚愛之,常歎曰:“使術有子如孫郎,死複何恨!” 因使爲懷義校尉,引兵攻涇縣大帥祖郎得勝。術見策勇,複使 攻陸康,今又得勝而回。 當日筵散,策歸營寨。見術席間相待之禮甚傲,心中鬱悶, 乃步月於中庭。因思父孫堅如此英雄,我今淪落至此,不覺放 聲大哭。忽見一人自外而入,大笑曰:“伯符何故如此?尊父 在日,多曾用我。君今有不決之事,何不問我,乃自哭耶!” 策視之,乃丹陽故鄣人,姓朱,名治,字君理,孫堅舊從事官 也。策收淚而延之坐曰:“策所哭者,恨不能繼父之志耳。” 治曰:“君何不告袁公路,借兵往江東,假名救吳景,實圖大 業,而乃久困於人之下乎?”正商議間,一人忽入曰:“公等 所謀,吾已知之。吾手下有精壯百人,暫助伯符一馬之力。” 策視其人,乃袁術謀士,汝南細陽人,姓呂,名範,字子衡。 策大喜,延坐共議。呂範曰:“只恐袁公路不肯借兵。”策曰: “吾有亡父留下傳國玉璽,以爲質當。”範曰:“公路欲得此 久矣!以此相質,必肯發兵。”三人計議已定。 次日,策入見袁術,哭拜曰:“父仇不能報;今母舅吳景, 又爲揚州刺史劉繇所逼。策老母家小,皆在曲阿,必將被害。 策敢借雄兵數千,渡江救難省親。恐明公不信,有亡父遺下玉 璽,權爲質當。”術聞有玉璽,取而視之,大喜曰:“吾非要 你玉璽,今且權留在此。我借兵三千、馬五百匹與你。平定之 後,可速回來。你職位卑微,難掌大權。我表你爲折沖校尉、 殄寇將軍,克日領兵便行。” 策拜謝,遂引軍馬,帶領朱治、呂範、舊將程普、黃蓋、 韓當等,擇日起兵。行至曆陽,見一軍到。當先一人,姿質風 流,儀容秀麗,見了孫策,下馬便拜。策視其人,乃廬江舒城 人,姓周,名瑜,字公瑾。原來孫堅討董卓之時,移家舒城, 瑜與孫策同年,交情甚密,因結爲昆仲。策長瑜兩月,瑜以兄 事策。瑜叔周尚爲丹陽太守;今往省親,到此與策相遇。策見 瑜大喜,訴以衷情。瑜曰:“某願施犬馬之力,共圖大事。” 策喜曰:“吾得公瑾,大事諧矣!”便令與朱治、呂範等相見。 瑜謂策曰:“吾兄欲濟大事,亦知江東有‘二張’乎?”策曰: “何爲‘二張’?”瑜曰:“一人乃彭城張昭,字子布;一人 乃廣陵張紘,字子綱。二人皆有經天緯地之才,因避亂隱居於 此。吾兄何不聘之?”策喜,即便令人齎禮往聘。俱辭不至。 策乃親到其家,與語大悅,力聘之。二人許允。策遂拜張昭爲 長史兼撫軍中朗將,張紘爲參謀正議校尉,商議攻擊劉繇。 卻說劉繇字正禮,東萊牟平人也,亦是漢室宗親,太尉劉 寵之侄,兗州刺史劉岱之弟。舊爲揚州刺史,屯于壽春,被袁 術趕過江東,故來曲阿。當下聞孫策兵至,急聚衆將商議。部 將張英曰:“某領一軍屯于牛渚,縱有百萬之兵,亦不能近。” 言未畢,帳下一人高叫曰:“某願爲前部先鋒!”衆視之,乃 東萊黃縣人太史慈也。慈自解了北海之圍後,便來見劉繇,繇 留於帳下。當日聽得孫策來到,願爲前部先鋒。繇曰:“你年 尚輕,未可爲大將,只在吾左右聽命。”太史慈不喜而退。張 英領兵至牛渚,積糧十萬于邸閣。孫策引兵到,張英出迎:兩 軍會于牛渚灘上。孫策出馬,張英大罵,黃蓋便出與張英戰。 不數合,忽然張英軍中大亂,報說寨中有人放火。張英急回軍。 孫策引軍前來,乘勢掩殺。張英棄了牛渚,望深山而逃。—— 原來那寨後放火的,乃是兩員健將:一人乃九江壽春人,姓蔣, 名欽,字公奕;一人乃九江下蔡人,姓周,名泰,字幼平。二 人皆遭世亂,聚人在洋子江中,劫掠爲生;久聞孫策爲江東豪 傑,能招賢納士,故特引其党三百餘人,前來相投。策大喜, 用爲軍前校尉。收得牛渚邸閣糧食、軍器,並降卒四千餘人, 遂進兵神亭。 卻說張英敗回見劉繇,繇怒欲斬之。謀士笮融、薛禮勸免, 使屯兵零陵城拒敵。繇自領兵於神亭嶺南下營,孫策于嶺北下 營。策問土人曰:“近山有漢光武廟否?”土人曰:“有廟在 嶺上。”策曰:“吾夜夢光武召我相見,當往祈之。”長史張 昭曰:“不可。嶺南乃劉繇寨,倘有伏兵,奈何?”策曰:“ 神人佑我,吾何懼焉!”遂披挂綽槍上馬,引程普、黃蓋、韓 當、蔣欽、周泰等共十三騎,出寨上嶺,到廟焚香。下馬參拜 已畢,策向前跪祝曰:“若孫策能于江東立業,復興故父之基, 即當重修廟宇,四時祭祀。”祝畢,出廟上馬,回顧衆將曰: “吾欲過嶺,探看劉繇寨柵。”諸將皆以爲不可,策不從。遂 同上嶺,南望村林。早有伏路小軍飛報劉繇。繇曰:“此必是 孫策誘敵之計,不可追之。”太史慈踴躍曰:“此時不捉孫策, 更待何時!”遂不候劉繇將令,竟自披挂上馬,綽槍出營,大 叫曰:“有膽氣者,都跟我來!”諸將不動。惟有一小將曰: “太史慈真猛將也!吾可助之!”拍馬同行。衆將皆笑。 卻說孫策看了半晌,方始回馬。正行過嶺,只聽得嶺上叫: “孫策休走!”策回頭視之,見兩匹馬飛下嶺來。策將十三騎 一齊擺開。策橫槍立馬於嶺下待之。太史慈高叫曰:“那個是 孫策?”策曰:“你是何人?”答曰:“我便是東萊太史慈也, 特來捉孫策!”策笑曰:“只我便是。你兩個一齊來並我一個, 我不懼你!我若怕你,非孫伯符也!”慈曰:“你便衆人都來, 我亦不怕!”縱馬橫槍,直取孫策。策挺槍來迎。兩馬相交, 戰五十合,不分勝負。程普等暗暗稱奇。慈見孫策槍法無半點 兒滲漏,乃佯輸詐敗,引孫策趕來。慈卻不由舊路上嶺,竟轉 過山背後。策趕到,大喝曰:“走的不算好漢!”慈心中自忖: “這廝有十二從人,我只一個;便活捉了他,也吃衆人奪去。 再引一程,教這廝沒尋處,方好下手。”於是且戰且走。策那 裏肯舍,一直趕到平川之地。慈兜回馬再戰,又到五十合。策 一槍搠去,慈閃過,挾住槍;慈也一槍搠去,策亦閃過,挾住 槍。兩個用力只一拖,都滾下馬來。——馬不知走的那裏去了。 ——兩個棄了槍,揪住廝打,戰袍扯得粉碎。策手快,掣了太 史慈背上的短戟;慈亦掣了策頭上的兜鍪。策把戟來刺慈,慈 把兜鍪遮架。忽然喊聲後起,乃劉繇接應軍到來,約有千餘。 策正慌急,程普等十二騎亦沖到。策與慈方才放手。慈於軍中 討一匹馬,取了槍,上馬複來。孫策的馬卻是程普收得,策亦 取槍上馬。劉繇一千余軍和程普等十二騎混戰,逶迤殺到神亭 嶺下。喊聲起處,周瑜領軍來到。劉繇自引大軍殺下嶺來。時 近黃昏,風雨暴至,兩下各自收軍。 次日,孫策引軍到劉繇營前,劉繇引軍出迎。兩陣圓處, 孫策把槍挑太史慈的小戟於陣前,令軍士大叫曰:“太史慈若 不是走的快,已被刺死了!”太史慈亦將孫策兜鍪挑於陣前, 也令軍士大叫曰:“孫策頭已在此!”兩軍呐喊,這邊誇勝, 那邊道強。太史慈出馬,要與孫策決個勝負,策遂欲出。程普 曰:“不須主公勞力,某自擒之。”程普出到陣前,太史慈曰: “你非我之敵手,只教孫策出馬來!”程普大怒,挺槍直取太 史慈。兩馬相交,戰到三十合,劉繇急鳴金收軍。太史慈曰: “我正要捉拿賊將,何故收軍?”劉繇曰:“人報周瑜領軍襲 取曲阿,有廬江松滋人陳武,字子烈,接應周瑜入去。吾家基 業已失,不可久留。速往秣陵,會薛禮、笮融軍馬,急來接應。 ”太史慈跟著劉繇退軍,孫策不趕,收住人馬。長史張昭曰: “彼軍被周瑜襲取曲阿,無戀戰之心,今夜正好劫營。”孫策 然之。當夜分軍五路,長驅大進。劉繇軍兵大敗,衆皆四紛五 落。太史慈獨力難當,引十數騎連夜投涇縣去了。 卻說孫策又得陳武爲輔,其人身長七尺,面黃睛赤,形容 古怪。策甚敬愛之,拜爲校尉,使作先鋒,攻薛禮。武引十數 騎突入陣去,斬首級五十餘顆。薛禮閉門不敢出。 策正攻城,忽有人報:劉繇會合笮融去取牛渚。孫策大怒, 自提大軍竟奔牛渚。劉繇、笮融二人出馬迎敵。孫策曰:“吾 今到此,你如何不降?”劉繇背後一人挺槍出馬,乃部將於糜 也。與策戰不三合,被策生擒過去,撥馬回陣。繇將樊能見捉 了於糜,挺槍來趕。那槍剛搠到策後心,策陣上軍士大叫:“ 背後有人暗算!”策回頭,忽見樊能馬到,乃大喝一聲,聲如 巨雷。樊能驚駭,倒翻身撞下馬來,破頭而死。策到門旗下, 將於糜丟下,已被挾死。——一霎時挾死一將,喝死一將,自 此人皆呼孫策爲“小霸王”。當日劉繇兵大敗,人馬大半降策。 策斬首級萬餘。劉繇與笮融走豫章投劉表去了。 孫策還兵,複攻秣陵。親到城壕邊,招諭薛禮投降。城上 暗放一冷箭,正中孫策左腿,翻身落馬。衆將急救起,還營拔 箭,以金瘡藥傅之。策令軍中詐稱主將中箭身死,軍中舉哀, 拔寨齊起。薛禮聽知孫策已死,連夜起城內之軍,與驍將張英、 陳橫殺出城來追之。忽然伏兵四起,孫策當先出馬,高聲大叫 曰:“孫郎在此!”衆軍皆驚,盡棄槍刀,拜於地下。策令休 殺一人。張英撥馬回走,被陳武一槍刺死。陳橫被蔣欽一箭射 死。薛禮死於亂軍中。策入秣陵,安輯居民;移兵至涇縣來捉 太史慈。 卻說太史慈招得精壯二千餘人,並所部兵,正要來與劉繇 報仇。孫策與周瑜商議活捉太史慈之計。瑜令三面攻縣,只留 東門放走;離城二十五裏,三路各伏一軍,太史慈到那裏,人 困馬乏,必然被擒。原來太史慈所招軍大半是山野之民,不諳 紀律。涇縣城頭,苦不甚高。當夜,孫策命陳武短衣持刀,首 先爬上城放火。太史慈見城上火起,上馬投東門走,背後孫策 引軍趕來。太史慈正走,後軍趕至三十裏,卻不趕了。太史慈 走了五十裏,人困馬乏。蘆葦之中,喊聲忽起。慈急待走,兩 下裏絆馬索齊來,將馬絆翻了,生擒太史慈,解投大寨。策知 解到太史慈,親自出營,喝散士卒,自釋其縛,將自己錦袍衣 之,請入寨中。謂曰:“我知子義真丈夫也。劉繇蠢輩,不能 用爲大將,以致此敗。”慈見策待之甚厚,遂請降。 策執慈手笑曰:“神亭相戰之時,若公獲我,還相害否?” 慈笑曰:“未可知也。”策大笑,請入帳,邀之上坐,設宴款 待。慈曰:“劉君新破,士卒離心。某欲自往收拾餘衆,以助 明公。不識能相信否?”策起謝曰:“此誠策所願也。今與公 約:明日日中,望公來還。”慈應諾而去。諸將曰:“太史慈 此去必不來矣。”策曰:“子義乃信義之士,必不背我。”衆 皆未信。次日,立竿于營門以候日影。恰將日中,太史慈引一 千餘衆到寨。孫策大喜。衆皆服策之知人。 於是,孫策聚數萬之衆下江東,安民恤衆。投者無數。江 東之民,皆呼策爲“孫郎”。但聞孫郎兵至,皆喪膽而走。及 策軍到,並不許一人擄掠,雞犬不驚,人民皆悅,齎牛酒到寨 勞軍。策以金帛答之,歡聲遍野。其劉繇舊軍,願從軍者聽從, 不願爲軍者給賞歸農。江南之民,無不仰頌。由是兵勢大盛。 策乃迎母、叔、諸弟俱歸曲阿,使弟孫權與周泰守宣城。策領 兵南取吳郡。 時有嚴白虎,自稱“東吳德王”,據吳郡,遣部將守住烏 程、嘉興。當日白虎聞策兵至,令弟嚴輿出兵,會於楓橋。輿 橫刀立馬於橋上。有人報入中軍,策便欲出。張紘諫曰:“夫 主將乃三軍之所系命,不宜輕敵小寇。願將軍自重。”策謝曰: “先生之言如金石;但恐不親冒矢石,則將士不用命耳。”隨 遣韓當出馬。比及韓當到橋上時,蔣欽、陳武早駕小舟從河岸 邊殺過橋裏,亂箭射倒岸上軍。二人飛身上岸砍殺,嚴輿退走。 韓當引軍直殺到閶門下,賊退入城裏去了。策分兵水陸並進, 圍住吳城。 一困三日,無人出戰。策引衆軍到閶門外招諭。城上一員 裨將,左手托定護梁,右手指著城下大罵。太史慈就馬上拈弓 取箭,顧軍將曰:“看我射中這廝左手!”說聲未絕,弓弦響 處,果然射個正中,把那將的左手射透,反牢釘在護梁上。城 下城上人見者,無不喝采。衆人救了這人下城。白虎大驚曰: “彼軍有如此人,安能敵乎!”遂商量求和。次日,使嚴輿出 城來見孫策。策請輿入帳飲酒。酒酣,問輿曰:“令兄意欲如 何?”輿曰:“欲與將軍平分江東。”策大怒曰:“鼠輩安敢 與吾相等!”命斬嚴輿。輿拔劍起身,策飛劍砍之,應手而倒; 割下首級,令人送入城中。白虎料敵不過,棄城而走。 策進兵追襲,黃蓋攻取嘉興,太史慈攻取烏程,數州皆平。 白虎奔余杭,于路劫掠,被土人淩操領鄉人殺敗,望會稽而走。 淩操父子二來接孫策,策使爲從征校尉,遂同引兵渡江。嚴白 虎聚寇,分佈於西津渡口。程普與戰,複大敗之。連夜趕到會 稽。 會稽太守王朗,欲引兵救白虎。忽一人出曰:“不可。孫 策用仁義之師,白虎乃暴虐之衆,還宜擒白虎以獻孫策。”朗 視之,乃會稽余姚人,姓虞,名翻,字仲翔,現爲郡吏。朗怒 叱之,翻長歎而出。朗遂引兵會合白虎,同陳兵于山陰之野。 兩陣對圓,孫策出馬,謂王朗曰:“吾興仁義之兵,來安浙江, 汝何故助賊?”朗罵曰:“汝貪心不足,既得吳郡,而又強並 吾界!今日特與嚴氏雪仇!”孫策大怒,正待交戰,太史慈早 出。王朗拍馬舞刀,與慈戰不數合,朗將周昕殺出助戰。孫策 陣中黃蓋,飛馬接住周昕交鋒。兩下鼓聲大震,互相鏖戰。忽 王朗陣後先亂,一彪軍從背後抄來。郎大驚,急回馬來迎。— —原來是周瑜與程普引軍刺斜殺來,前後夾攻。王郎寡不敵衆, 與白虎、周昕殺條血路,走入城中,拽起吊橋,堅閉城門。孫 策大軍乘勢趕到城下,分佈衆軍四門攻打。王朗在城中見孫策 攻城甚急,欲再出兵決一死戰。嚴白虎曰:“孫策兵勢甚大, 足下只宜深溝高壘,堅壁勿出。不消一月,彼軍糧盡,自然退 走。那時乘虛掩之,可不戰而破也。”朗依其議,乃固守會稽 城而不出。 孫策一連攻了數日,不能成功,乃與衆將計議。孫靜曰: “王朗負固守城,難可卒拔。會稽錢糧,大半屯于查瀆;其地 離此數十裏,莫若以兵先據其內。——所謂‘攻其無備,出其 不意’也。”策大喜曰:“叔父妙用,足破賊人矣!”即下令 於各門燃火,虛張旗號,設爲疑兵,連夜撤圍南去。周瑜進曰: “主公大兵一起,王朗必然出城來趕,可用奇兵勝之。”策曰: “吾今準備下了,取城只在今夜。”遂令軍馬起行。 卻說王郎聞報孫策軍馬退去,自引衆人來敵樓上觀望;見 城下煙火並起,旌旗不雜,心下遲疑。周昕曰:“孫策走矣, 特設此計以疑我耳。可出兵襲之。”嚴白虎曰:“孫策此去, 莫非要去查瀆?我令部兵與周將軍追之。”朗曰:“查瀆是我 屯糧之所,正須提防。汝引兵先行,吾隨後接應。”白虎與周 昕領五千兵出城追趕。將近初更,離城二十餘裏,忽密林裏一 聲鼓響,火把齊明。白虎大驚,便勒馬回走。一將當先攔住, 火光中視之,乃孫策也。周昕舞刀來迎,被策一槍刺死。餘衆 皆降。白虎殺條血路,望余杭而走。王朗聽知前軍已敗,不敢 入城,引部下奔逃海隅去了。孫策複回大軍,乘勢取了城池, 安定人民。不隔一日,只見一人將著嚴白虎首級,來孫策軍前 投獻。策視其人,身長八盡,面方口闊。問其姓名,乃會稽餘 姚人,姓董,名襲,字元代。策喜,命爲別部司馬。自是東路 皆平,令叔孫靜守之,令朱治爲吳郡太守,收軍回江東。 卻說孫權與周泰守宣城,忽山賊竊發,四面殺至。時值更 深,不及抵敵,泰抱權上馬。數十賊衆,用刀來砍。泰赤體步 行,提刀殺賊,砍殺十餘人。隨後一賊躍馬挺槍直取周泰,被 泰扯住槍拖下馬來,奪了槍、馬,殺條血路,救出孫權。餘賊 遠遁。 周泰身被十二槍,金瘡發脹,命在須臾。策聞之大驚。帳 下董襲曰:“某曾與海寇相持,身遭數槍,得會稽一個賢郡吏 虞翻薦一醫者,半月而愈。”策曰:“虞翻莫非虞仲翔乎?” 襲曰:“然。”策曰:“此賢士也!我當用之。”乃令張昭與 董襲同往聘請虞翻。翻至,策優禮相待,拜爲功曹,因言及求 醫之意。翻曰:“此人乃沛國譙郡人,姓華,名佗,字元化。 真當世之神醫也。當引之來見。”不一日引至。策見其人,童 顔鶴發,飄然有出世之姿。乃待爲上賓,請視周泰瘡。佗曰: “此易事耳。”投之以藥,一月而愈。策大喜,厚謝華佗。遂 進兵殺除出賊,江南皆平。孫策分撥將士守把各處隘口;一面 寫表申奏朝廷,一面結交曹操,一面使人致書與袁術取玉璽。 卻說袁術暗有稱帝之心,乃回書推託不還。急聚長史楊大 將,都督張勳、紀靈、橋蕤,上將雷薄、陳蘭等三十餘人商議, 曰:“孫策借我軍馬起事,今日盡得江東地面;乃不思報本, 而反來索璽,殊爲無禮。當以何策圖之?”長史楊大將曰:“ 孫策據長江之險,兵精糧廣,未可圖也。今當先伐劉備,以報 前日無故相攻之恨,然後圖取孫策未遲。某獻一計,使備即日 就擒。”正是: 不去江東圖虎豹,卻來徐郡鬥蛟龍。 不知其計若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曹孟德敗師氵育水 卻說楊大將獻計欲攻劉備。袁術曰:“計將安出?”大將 曰:“劉備軍屯小沛,雖然易取,奈呂布虎踞徐州。前次許他 金帛糧馬,至今未與,恐其助備;今當令人送與糧食,以結其 心,使其按兵不動,則劉備可擒。先擒劉備,後圖呂布,徐州 可得也。”術喜,便具粟二十萬斛,令韓胤齎密書往見呂布。 呂布甚喜,重待韓胤。胤回告袁術,術遂遣紀靈爲大將,雷薄、 陳蘭爲副將,統兵數萬,進攻小沛。玄德聞知此信,聚衆商議。 張飛要出戰。孫乾曰:“今小沛糧寡兵微,如何抵敵?可修書 告急于呂布。”張飛曰:“那廝如何肯來?”玄德曰:“乾之 言善。”遂修書與呂布。書略曰: 伏自將軍垂念,令備於小沛容身,實拜雲天之德。今袁術 欲報私仇,遣紀靈領兵到縣,亡在旦夕,非將軍莫能救。望驅 一旅之師,以救倒懸之急,不勝幸甚! 呂布看了書,與陳宮計議曰:“前者袁術送糧致書,蓋欲 使我不救玄德也。今玄德又來求救。吾想玄德屯軍小沛,未必 遂能爲我害;若袁術並了玄德,則北連泰山諸將以圖我,我不 能安枕矣:不若救玄德。”遂點兵起程。 卻說紀靈起兵長驅大進,已到沛縣東南,紮下營寨。晝列 旌旗,遮映山川;夜設火鼓,震明天地。玄德縣中,止有五千 餘人,也只得勉強出縣,布陣安營。忽報呂布引兵,離縣一裏 西南上紮下營寨。紀靈知呂布領兵來救劉備,急令人致書于呂 布,責其無信。 布笑曰:“我有一計,使袁、劉兩家都不怨我。”乃發使 往紀靈、劉備寨中,請二人飲宴。玄德聞布相請,即便欲往。 關、張曰:“兄長不可去。呂布必有異心。”玄德曰:“我待 彼不薄,彼必不害我。”遂上馬而行。關、張隨往。到呂布寨 中,入見。布曰:“吾今特解公之危。異日得志,不可相忘!” 玄德稱謝。布請玄德坐。關、張按劍立於背後。人報紀靈到, 玄德大驚,欲避之。布曰:“吾特請你二人來會議,勿得生疑。 ”玄德未知其意,心下不安。紀靈下馬入寨,卻見玄德在帳上 坐,大驚,抽身便回,左右留之不住。呂布向前一把扯回,如 提童稚。靈曰:“將軍欲殺紀靈耶?”布曰:“非也。”靈曰: “莫非殺‘大耳兒’乎?”布曰:“亦非也。”靈曰:“然則 爲何?”布曰:“玄德與布,乃兄弟也。今爲將軍所困,故來 救之。”靈曰:“若此,則殺靈也?”布曰:“無有此理。布 平生不好鬥,惟好解鬥。吾今爲兩家解之。”靈曰:“請問解 之之法?”布曰:“我有一法,從天所決。”乃拉靈入帳,與 玄德相見。二人各懷疑忌。 布乃居中坐,使靈居左,備居右,且教設宴行酒。酒行數 巡,布曰:“你兩家看我面上,俱各罷兵。”玄德無語。靈曰: “吾奉主公之命,提十萬之兵,專捉劉備,如何罷得?”張飛 大怒,拔劍在手,叱曰:“吾雖兵少,覰汝輩如兒戲耳!你比 百萬黃巾何如?你敢傷我哥哥!”關公急止之曰:“且看呂將 軍如何主意,那時各回營寨廝殺未遲。”呂布曰:“我請你兩 家解鬥,須不教你廝殺。”這邊紀靈不忿,那邊張飛只要廝殺。 布大怒,教左右:“取我戟來!”布提畫戟在手,紀靈、玄德 盡皆失色。布曰:“我勸你兩家不要廝殺,盡在天命。”令左 右接過畫戟,去轅門外遠遠插定。乃回顧紀靈、玄德曰:“轅 門離中軍一百五十步。吾若一箭射中戟小枝,你兩家罷兵;如 射不中,你各自回營,安排廝殺。有不從吾言者,並力拒之。” 紀靈私忖:“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,安能便中?且落得應允。 待其不中,那時憑我廝殺。”便一口許諾。玄德自無不允。布 都教坐,再各飲一杯酒。酒畢,布教取弓箭來。玄德暗祝曰: “只願他射得中便好!”只見呂布挽起袍袖,搭上箭,扯滿弓, 叫一聲:“著!”正是:弓開如秋月行天,箭去似流星落地。 ——一箭正中畫戟小枝。帳上帳下將校,齊聲喝采。後人有詩 贊之曰:溫侯神射世間稀,曾向轅門獨解危。落日果然欺後羿, 號猿直欲勝由基。虎筋弦響弓開處,雕羽翅飛箭到時。豹子尾 搖穿畫戟,雄兵十萬脫征衣。 當下呂布射中畫戟小枝,呵呵大笑,擲弓於地,執紀靈、 玄德之手曰:“此天令你兩家罷兵也!”喝教軍士:“斟酒來! 各飲一大觥。”玄德暗稱慚愧。紀靈默然半晌,告布曰:“將 軍之言,不敢不聽;奈紀靈回去,主人如何肯信?”布曰:“ 吾自作書複之便了。”酒又數巡,紀靈求書先回。布謂玄德曰: “非我則公危矣。”玄德拜謝,與關、張回。次日,三處軍馬 都散。不說玄德入小沛,呂布歸徐州。卻說紀靈回淮 南見袁術,說呂布轅門射戟解和之事,呈上書信。袁術大怒曰: “呂布受吾許多糧米,反以此兒戲之事,偏護劉備!吾當自提 重兵,親征劉備,兼討呂布!”紀靈曰:“主公不可造次。呂 布勇力過人,兼有徐州之地;若布與備首尾相連,不易圖也。 靈聞布妻嚴氏有一女,年已及笄。主公有一子,可令人求親於 布。布若嫁女於主公,必殺劉備。——此乃‘疏不間親’之計 也。”袁術從之,即日遣韓胤爲媒,齎禮物往徐州求親。 胤到徐州見布,稱說:“主公仰慕將軍,欲求令愛爲兒婦, 永結‘秦晉之好’。”布入謀于妻嚴氏。原來呂布有二妻一妾: 先娶嚴氏爲正妻,後娶貂蟬爲妾;及居小沛時,又娶曹豹之女 爲次妻。曹氏先亡無出,貂蟬亦無所出,惟嚴氏生一女,布最 鍾愛。當下嚴氏對布曰:“吾聞袁公路久鎮淮南,兵多糧廣, 早晚將爲天子。若成大事,則吾女有後妃之望。——只不知他 有幾子?”布曰:“止有一子。”妻曰:“既如此,即當許之。 縱不爲皇后,吾徐州亦無憂矣。”布意遂決,厚款韓胤,許了 親事。韓胤回報袁術。術即備聘禮,仍令韓胤送至徐州。呂布 受了,設席相待,留於館驛安歇。 次日,陳宮竟往館驛內拜望韓胤。講禮畢,坐定。宮乃叱 退左右,對胤曰:“誰獻此計,教袁公與奉先聯姻?意在取劉 玄德之頭乎?”胤失驚,起謝曰:“乞公台勿泄。”宮曰:“ 吾自不泄;只恐其事若遲,必被他人識破,事將中變。”胤曰: “然則奈何?願公教之。”宮曰:“吾見奉先,便其即日送女 就親,何如?”胤大喜,稱謝曰:“若如此,袁公感佩明德不 淺矣!”宮遂辭別韓胤,入見呂布曰:“聞公女許嫁袁公路, 甚善。但不知于何日結親?”布曰:“尚容徐議。”宮曰:“ 古者自受聘至成婚之期,各有定例:天子一年,諸侯半年,大 夫一季,庶民一月。”布曰:“袁公路天賜國寶,早晚當爲帝, 今從天子例,可乎?”宮曰:“不可。”布曰:“然則仍從諸 侯例?”宮曰:“亦不可。”布曰:“然則將從卿大夫例矣?” 宮曰:“亦不可。”布笑曰:“公豈欲吾依庶民例耶?”宮曰: “非也。”布曰:“然則公意欲如何?”宮曰:“方今天下諸 侯,互相爭雄;今公與袁公路結親,諸侯保無有嫉妒者乎?若 複遠擇吉期,或竟乘我良辰,伏兵半路以奪之,如之奈何?爲 今之計:不許便休;既已許之,當趁諸侯未知之時,即便送女 到壽春,另居別館,然後擇吉成親。——萬無一失也。”布喜 曰:“公台之言甚當。”遂入告嚴氏。連夜具辦妝奩,收拾寶 馬香車,令宋憲、魏續一同韓胤送女前去。鼓樂喧天,送出城 外。 時陳元龍之父陳珪,養老在家,聞鼓樂之聲,遂問左右。 左右告以故。珪曰:“此乃‘疏不間親’之計也。玄德危矣。” 遂扶病來見呂布。布曰:“大夫何來?”珪曰:“聞將軍死至, 特來吊喪。”布驚曰:“何出此言?”珪曰:“前者袁公路以 金帛送公,欲殺劉玄德,而公以射戟解之;今忽來求親,其意 蓋欲以公女爲質,隨後就來攻玄德而取小沛。小沛亡,徐州危 矣。且彼或來借糧,或來借兵。公若應之,是疲於奔命,而又 結怨於人;若其不允,是棄親而啓兵端也。況聞袁術有稱帝之 意,是造反也。彼若造反,則公乃反賊親屬矣,得無爲天下所 不容乎?”布大驚曰“陳宮誤我!”急命張遼引兵追趕,至三 十裏之外將女搶歸;連韓胤都拿回監禁,不放歸去。卻令人回 複袁術,只說女兒妝奩未備,俟備畢便自送來。陳珪又說呂布, 使解韓胤赴許都。布猶豫未決。 忽人報:“玄德在小沛招軍買馬,不知何意。”布曰:“ 此爲將者本分事,何足爲怪。”正話間,宋憲、魏續至,告布 曰:“我二人奉明公之命,往山東買馬,買得好馬三百餘匹; 回至沛縣界首,被強寇劫去一半。打聽得是劉備之弟張飛,詐 妝山賊,搶劫馬匹去了。”呂布聽了大怒,隨即點兵往小沛來 鬥張飛。 玄德聞知大驚,慌忙領兵出迎。兩陣圓處,玄德出馬曰: “兄長何故領兵到此?”布指罵曰:“我轅門射戟,救你大難, 你何故奪我馬匹?”玄德曰:“備因缺馬,令人四下收買,安 敢奪兄馬匹。”布曰:“你便使張飛奪了我好馬一百五十匹, 尚自抵賴!”張飛挺槍出馬曰:“是我奪了你好馬!你今待怎 麽?”布罵曰:“環眼賊!你累次渺視我!”飛曰:“我奪你 馬你便惱,你奪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說了!”布挺戟出馬來戰張 飛,飛亦挺槍來迎。兩個酣戰一百餘合,未見勝負。玄德恐有 疏失,急鳴金收軍入城。呂布分軍四面圍定。 玄德喚張飛責之曰:“都是你奪他馬匹,惹起事端!如今 馬匹在何處?”飛曰:“都寄在各寺院內。”玄德隨令人出城 至呂布營中,說情願送還馬匹,兩相罷兵。布欲從之。陳宮曰: “今不殺劉備,久後必爲所害。”布聽之,不從所請,攻城愈 急。 玄德與糜竺、孫乾商議。孫乾曰:“曹操所恨者,呂布也。 不若棄城走許都,投奔曹操,借軍破布,此爲上策。”玄德曰: “誰可當先破圍而出?”飛曰:“小弟情願死戰!”玄德令飛 在前,雲長在後;自居於中,保護老小。當夜三更,乘著月明, 出北門而走。正遇宋憲、魏續,被翼德一陣殺退,得出重圍。 後面張遼趕來,關公敵住。呂布見玄德去了,也不來趕,隨即 入城安民,令高順守小沛,自己仍回徐州去了。 卻說玄德前奔許都,到城外下寨,先使孫乾來見曹操,言 被呂布追逼,特來相投。操曰:“玄德與吾,兄弟也。”便請 入城相見。次日,玄德留關、張在城外,自帶孫乾、糜竺入見 操。操待以上賓之禮。玄德備訴呂布之事。操曰:“布乃無義 之輩,吾與賢弟並力誅之。”玄德稱謝。操設宴相待,至晚送 出,荀彧入見曰:“劉備,英雄也。今不早圖,後必爲患。” 操不答。彧出,郭嘉入。操曰:“荀彧勸我殺玄德,當如何?” 嘉曰:“不可。主公興義兵,爲百姓除暴,惟仗信義以招俊傑, 猶懼其不來也;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,以困窮而來投,若殺之, 是害賢也。天下智謀之士,聞而自疑,將裹足不前,主公誰與 定天下乎?夫除一人之患,以阻四海之望,安危之機,不可不 察。”操大喜曰:“君言正合吾心。”次日,即表薦劉德領豫 州牧。程昱諫曰:“劉備終不爲人之下,不如早圖之。”操曰: “方今正用英雄之時,不可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。——此郭奉 孝與吾有同見也。”遂不聽昱言,以兵三千、糧萬斛送與玄德, 使往豫州到任,進兵屯小沛,招集原散之兵,攻呂布。 玄德至豫州,令人約會曹操。操正欲起兵自往征呂布,忽 流星馬報說:張濟自關中引兵攻南陽,爲流矢所中而死;濟侄 張繡統其衆,用賈詡爲謀士,結連劉表,屯兵宛城,欲興兵犯 闕奪駕。操大怒,欲興兵討之,又恐呂布來侵許都,乃問計於 荀彧。彧曰:“此易事耳。呂布無謀之輩,見利必喜。明公可 遣使往徐州,加官賜賞,令與玄德解和。布喜,則不思遠圖矣。 ”操曰:“善。”遂差奉軍都尉王則,齎官誥並和解書,往徐 州去訖。一面起兵十五萬,親討張繡。分軍三路而行,以夏侯 惇爲先鋒。軍馬至淯水下寨。 賈詡勸張繡曰:“操兵勢大,不可與敵,不如舉衆投降。” 張繡從之,使賈詡至操寨通款。操見詡應對如流,甚愛之,欲 用爲謀士。詡曰:“某昔從李傕,得罪天下;今從張繡,言聽 計從,不忍棄之。”乃辭去。次日,引繡來見操,操待之甚厚。 引兵入宛城屯紮,餘軍分屯城外,寨柵聯絡十餘裏。一住數日, 繡每日設宴請操。 一日操醉,退入寢所,私問左右曰:“此城中有妓女否?” 操之兄之曹安民知操意,乃密對曰:“昨晚小侄窺見館舍之側, 有一婦人,生得十分美麗。問之,即繡叔張濟之妻也。”操聞 言,便令安民領五十甲兵往取之。須臾,取到軍中。操見之, 果然美麗。問其姓,婦答曰:“妾乃張濟之妻鄒氏也。”操曰: “夫人識吾否?”鄒氏曰:“久聞丞相威名,今夕幸得瞻拜。” 操曰:“吾爲夫人故,特納張繡之降;不然,滅族矣。”鄒氏 拜曰:“實感再生之恩。”操曰:“今日得見夫人,乃天幸也。 今宵願同枕席。隨吾還都,安享富貴,何如?”鄒氏拜謝。是 夜,共宿於帳中。鄒氏曰:“久住城中,繡必生疑,亦恐外人 議論。”操曰:“明日同夫人去寨中住。”次日,移于城外安 歇,喚典韋就中軍帳房外宿衛;他人非奉呼喚,不許輒入。因 此,內外不通。操每日與鄒氏取樂,不想歸期。 張繡家人密報繡。繡怒曰:“操賊辱我太甚!”便請賈詡 商議。詡曰:“此事不可泄漏。來日等操出帳議事,如此如此。 ”次日,操坐帳中,張繡入告曰:“新降兵多有逃亡者,乞移 屯中軍。”操許之。繡乃移屯其軍,分爲四寨,刻期舉事。因 畏典韋勇猛,急切難近,乃與偏將胡車兒商議。那胡車兒力能 負五百斤,日行七百里,亦異人也。當下獻計於繡曰:“典韋 之可畏者,雙鐵戟耳。主公明日可請他來吃酒,使盡醉而歸。 那時某便混入他跟來軍士數內,偷入帳房,先盜其戟,此人不 足畏矣。”繡甚喜,預先準備弓箭、甲兵,告示各寨。至期, 令賈詡致意請典韋到寨,殷勤待酒。至晚醉歸,胡車兒雜在衆 人隊裏,直入大寨。是夜,曹操於帳中與鄒氏飲酒。忽聽帳外 人言馬嘶,操使觀之。回報是張繡軍夜巡,操乃不疑。時近二 更,忽聞寨內呐喊,報說草車上火起。操曰:“軍人失火,勿 得驚動。”須臾,四下裏火起,操始著忙,急喚典韋。韋方醉 臥,睡夢中聽得金鼓喊殺之聲,便跳起身來,卻尋不見了雙戟。 時敵兵已到轅門,韋急掣步卒腰刀在手。只見門首無數軍馬, 各挺長槍,搶入寨來。韋奮力向前,砍死二十餘人。馬軍方退, 步軍又到,兩邊槍如葦列。韋身無片甲,上下被數十槍,兀自 死戰。刀砍缺不堪用,韋即棄刀,雙手提著兩個軍人迎敵,擊 死者八九人。群賊不敢近,只遠遠以箭射之,箭如驟雨。韋猶 死拒寨門。爭奈寨後賊軍已入,韋背上又中一槍,乃大叫數聲, 血流滿地而死。死了半晌,還無一人敢從前門而入者。 卻說曹操賴典韋當寨門,乃得從寨後上馬逃奔,只有曹安 民步隨。操右臂中了一箭,馬亦中了三箭。虧得那馬是大宛良 馬,熬得痛,走得快。剛剛走到淯水河邊,賊兵追至,安民被 砍爲肉泥。操急聚馬沖波過河。才上得岸,賊兵一箭射來,正 中馬眼,那馬撲地倒了。操長子曹昂,即以己所乘之馬奉操。 操上馬急奔。曹昂卻被亂箭射死。操乃走脫。路逢諸將,收集 殘兵。 時夏侯惇所領青州之兵,乘勢下鄉劫掠民家;平虜校尉于 禁即將本部軍于路剿殺,安撫鄉民。青州兵走回,迎操泣拜於 地,言於禁造反,趕殺青州軍馬。操大驚。須臾,夏侯惇、許 褚、李典、樂進都到。操言於禁造反,可整兵迎之。 卻說於禁見操等俱到,乃引軍射住陣角,鑿塹安營。或告 之:“青州軍言將軍造反,今丞相已到,何不分辯,乃先立營 寨耶?”於禁曰:“今賊追兵在後,不時即至;若不先準備, 何以拒敵?分辯小事,退敵大事。”安營方畢,張繡軍兩路殺 至。於禁身先出寨迎敵。繡急退兵。左右諸將見於禁向前,各 引兵擊之,繡軍大敗,追殺百餘裏。繡勢窮力孤,引敗兵投劉 表去了。 曹操收軍點將,於禁入見,備言青州之兵肆行劫掠,大失 民望,某故殺之。操曰:“不告我,先下寨,何也?”禁以前 言對。操曰:“將軍在匆忙之中,能整兵堅壘,任謗任勞,使 反敗爲勝。雖古之名將,何以加茲!”乃賜以金器一副,封益 壽亭侯;責夏侯惇治兵不嚴之過。又設祭祭典韋。操親自哭而 奠之,顧謂諸將曰:“吾折長子、愛侄,俱無深痛;獨號泣典 韋也!”衆皆感歎。次日,下令班師。 不說曹操還兵許都。且說王則齎詔至徐州,布迎接入府, 開讀詔書——封布爲平東將軍,特賜印綬;又出操私書。王則 在呂布面前極道曹公相敬之意。布大喜。忽報袁術遣人至,布 喚入問之。使言:“袁公早晚即皇帝位,立東宮,催取皇妃早 到淮南。”布大怒曰:“反賊焉敢如此!”遂殺來使,將韓胤 用枷釘了,遣陳登齎謝表,解韓胤一同王則上許都來謝恩;且 答書于操,欲求實授徐州牧。 操知布絕婚袁術,大喜,遂斬韓胤于市曹。陳登密諫操曰: “呂布,豺狼也,勇而無謀,輕於去就。宜早圖之。”操曰: “吾素知呂布狼子野心,誠難久養。非公父子莫能究其情,公 當與吾謀之。”登曰:“丞相若有舉動,某當爲內應。”操喜, 表贈陳珪秩中二千石,登爲廣陵太守。登辭回,操執登手曰: “東方之事,便以相付。”登點頭允諾。 回徐州見呂布。布問之,登言:“父贈祿,某爲太守。” 布大怒曰:“汝不爲吾求徐州牧,而乃自求爵祿!汝父教我協 同曹公,絕婚公路,今吾所求,終無一獲;而汝父子俱各顯貴。 吾爲汝父子所賣耳!”遂拔劍欲斬之。登大笑曰:“將軍何其 不明之甚也!”布曰:“吾何不明?”登曰:“吾見曹公,言 養將軍譬如養虎,當飽其肉;不飽則將噬人。曹公笑曰:‘不 如卿言。吾待溫侯,如養鷹耳:狐兔未息,不敢先飽;饑則爲 用裕去。’某問:‘誰爲狐兔?’曹公曰:‘淮南袁 術、江東孫策、冀州袁紹、荊襄劉表、益州劉璋、漢中張魯, 皆狐兔也。’”布擲劍笑曰:“曹公知我也!”正說話間,忽 報袁術軍取徐州。呂布聞言失驚。正是: 秦晉未諧吳越鬥,婚姻惹出甲兵來。 畢竟後事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曹孟德會合三將 卻說袁術在淮南,地廣糧多,又有孫策所質玉璽,遂思僭 稱帝號。大會群下議曰:“昔漢高祖不過泗上一亭長,而有天 下;今歷年四百,氣數已盡,海內鼎沸。吾家四世三公,百姓 所歸;吾欲應天順人,正位九五。爾衆人以爲何如?”主簿閻 象曰:“不可。昔周後稷積德累功,至於文王,三分天下有其 二,猶以服事殷。明公家世雖貴,未若有周之盛;漢室雖微, 未若殷紂之暴也。此事決不可行。”術怒曰:“吾袁姓出於陳。 陳乃大舜之後。以土承火,正應其運。又讖雲:‘代漢者,當 塗高也。’吾字公路,正應其讖。又有傳國玉璽。若不爲君, 背天道也。吾意已決,多言者斬!”遂建號仲氏,立台省等官, 乘龍鳳輦,祀南北郊,立馮方女爲後,立子爲東宮。因命使催 取呂布之女爲東宮妃。卻聞布已將韓胤解赴許都,爲曹操所斬, 乃大怒。遂拜張勳爲大將軍,統領大軍二十余萬,分七路征徐 州:第一路,大將張勳居中;第二路,上將橋蕤居左;第三路, 上將陳紀居右;第四路,副將雷薄居左;第五路,副將陳蘭居 右;第六路,降將韓暹居左;第七路,降將楊奉居右。各領部 下健將,克日起行。命兗州刺史金尚爲太尉,監運七路錢糧。 尚不從,術殺之。以紀靈爲七路都救應使。術自引軍三萬,使 李豐、梁剛、樂就爲催進使,接應七路之兵。 呂布使人探聽得張勳一軍從大路徑取徐州,橋蕤一軍取小 沛,陳紀一軍取沂都,雷薄一軍取琅琊,陳蘭一軍取碣石,韓 暹一軍取下邳,楊奉一軍取浚山——七路軍馬,日行五十裏, 于路劫掠將來,乃急召衆謀士商議。陳宮與陳珪父子俱至。陳 宮曰:“徐州之禍,乃陳珪父子所招;媚朝廷以求爵祿,今日 移禍于將軍。可斬二人之頭獻袁術,其軍自退。”布聽其言, 即命擒下陳珪、陳登。陳登大笑曰:“何如是之懦也?吾觀七 路之兵,如七堆腐草,何足介意!”布曰:“汝若有計破敵, 免汝死罪。”陳登曰:“將軍若用老夫之言,徐州可保無虞。” 布曰:“試言之。”登曰:“術兵雖衆,皆烏合之師,素不親 信;我以正兵守之,出奇兵勝之,無不成功。更有一計,不止 保安徐州,並可生擒袁術。”布曰:“計將安出?”登曰:“ 韓暹、楊奉乃漢舊臣;因懼曹操而走,無家可依,暫歸袁術。 術必輕之,彼亦不樂爲術用。若憑尺書結爲內應,更連劉備爲 外合,必擒袁術矣。”布曰:“汝須親到韓暹、楊奉處下書。” 陳登允諾。布乃發表上許都,並致書與豫州;然後令陳登引數 騎,先於下邳道上候韓暹。 暹引兵至,下寨畢,登入見。暹問曰:“汝乃呂布之人, 來此何干?”登笑曰:“某爲大漢公卿,何謂呂布之人?若將 軍者,向爲漢臣,今乃爲叛賊之臣,使昔日關中保駕之功,化 爲烏有。——竊爲將軍不取也!且袁術性最多疑,將軍後必爲 其所害。今不早圖,悔之無及!”暹歎曰:“吾欲歸漢,恨無 門耳!”登乃出布書。暹覽書畢曰:“吾已知之。公先回。吾 與楊將軍反戈擊之。但看火起爲號,溫侯以兵相應可也。”登 辭暹,急回報呂布。 布乃分兵五路:高順引一軍進小沛,敵橋蕤;陳宮引一軍 進沂都,敵陳紀;張遼、臧霸引一軍出琅琊,敵雷薄;宋憲、 魏續引一軍出碣石,敵陳蘭;呂布自引一軍出大道,敵張勳。 各領軍一萬,餘者守城。呂布出城三十裏下寨。張勳軍到,料 敵呂布不過,且退二十裏屯住,待四下兵接應。是夜二更時分, 韓暹、楊奉分兵到處放火,接應呂家軍入寨。勳軍大亂。呂布 乘勢掩殺,張勳敗走。呂布趕到天明,正撞紀靈接應。兩軍相 迎,恰待交鋒,韓暹、楊奉兩路殺來。紀靈大敗而走,呂布引 兵追殺。山背後一彪軍到,門旗開處,只見一隊軍馬,打龍鳳 日月旗幡,四鬥五方旌幟,金瓜銀斧,黃鉞白旄,黃羅銷金傘 蓋之下,袁術身披金甲,腕懸兩刀,立於陣前。大罵呂布“背 主家奴”。布怒,挺戟向前。術將李豐挺槍來迎。戰不三合, 被布刺傷其手,豐棄槍而走。呂布麾兵衝殺,術軍大亂。呂布 引軍從後追趕,搶奪馬匹衣甲無數。袁術引著敗軍,走不上數 裏,山背後一彪軍出,截住去路。當先一將,乃關雲長也。大 叫:“反賊還不受死!”袁術慌走,餘衆四散奔逃,被雲長大 殺了一陣。袁術收拾敗軍,奔回淮南去了。 呂布得勝,邀請雲長並楊奉、韓暹等一行人馬到徐州,大 排筵宴管待。軍士都有犒賞。次日,雲長辭歸。布保韓暹爲沂 都牧、楊奉爲琅琊牧,商議欲留二人在徐州。陳珪曰:“不可。 韓、楊二人據山東,不出一年,則山東城郭皆屬將軍也。”布 然之,遂送二將暫於沂都、琅琊二處屯紮,以候恩命。陳登私 問父曰:“何不留二人在徐州,爲殺呂布之根?”珪曰:“倘 二人協助呂布,是反爲虎添爪牙也。”登乃服父之高見。 卻說袁術敗回淮南,遣人往江東問孫策借兵報仇。策怒曰: “汝賴吾玉璽,僭稱帝號,背反漢室,大逆不道!吾方欲加兵 問罪,豈肯反助叛賊乎!”遂作書以絕之。使者齎書回見袁術。 術看畢,怒曰:“黃口孺子,何敢乃爾!吾先伐之!”長史楊 大將力諫方止。 卻說孫策自發書後,防袁術兵來,點軍守住江口。忽曹操 使至,拜策爲會稽太守,令起兵征討袁術。策乃商議,便欲起 兵。長史張昭曰:“術雖新敗,兵多糧足,未可輕敵。不如遺 書曹操,勸他南征,吾爲後應。兩軍相援。術軍必敗。萬一有 失,亦望操救援。”策從其言,遣使以此意達曹操。 卻說曹操至許都,思慕典韋,立祀祭之;封其子典滿爲中 郎,收養在府。忽報孫策遣使致書。操覽書畢,又有人報袁術 乏糧,劫掠陳留。欲乘虛攻之,遂興兵南征。令曹仁守許都, 其餘皆從征。馬步兵十七萬,糧食輜重千余車。一面先發人會 合孫策與劉備、呂布。 兵至豫州界上,玄德早引兵來迎,操命請入營。相見畢, 玄德獻上首級二顆。操驚曰:“此是何人首級?”玄德曰:“ 此韓暹、楊奉之首極也。”操曰:“何以得之?”玄德曰:“ 呂布令二人權住沂都、琅琊兩縣。不意二人縱兵掠民,人人嗟 怨。因此備乃設一宴,詐請議事;飲酒間,擲盞爲號,使關、 張二弟殺之,盡降其衆。今特來請罪。”操曰:“君爲國家除 害,正是大功,何言罪也!”遂厚勞玄德,合兵到徐州界。呂 布出迎,操善言撫慰,封爲左將軍,許于還都之時換給印綬。 布大喜。操即分呂布一軍在左,玄德一軍在右,自統大軍居中。 令夏侯惇、于禁爲先鋒。 袁術知操兵至,令大將橋蕤引兵五萬作先鋒。兩軍會于壽 春界口。橋蕤當先出馬,與夏侯! 惇戰不三合,被夏侯惇搠死。 術軍大敗,奔走回城。忽報孫策發船攻江邊西面,呂布引兵攻 東面,劉備、關、張引兵攻南面,操自引兵十七萬攻北面。術 大驚,急聚衆文武商議。楊大將曰:“壽春水旱連年,人皆缺 食;今又動兵擾民。民既生怨,兵至難以拒敵。不如留軍在壽 春,不必與戰;待彼兵糧盡,必然生變。陛下且統禦林軍渡淮, 一者就熟,二者暫避其銳。”術用其言,留李豐、樂就、梁剛、 陳紀四人,分兵十萬,堅守壽春;其餘將卒並庫藏金玉寶貝, 盡數收拾過淮去了。 卻說曹兵十七萬,日費糧食浩大,諸郡又荒旱,接濟不及。 操催軍速戰,李豐等閉門不出。操軍相拒月餘,糧食將盡,致 書于孫策,借得糧米十萬斛,不敷支散。管糧官任峻部下倉官 王! 垕入稟操曰:“兵多糧少,當如之何?”操曰:“可將小 斛散之,權且救一時之急。”垕曰:“兵士倘怨,如何?”操 曰:“吾自有策。”垕依命,以小斛分散。操暗使人各寨探聽, 無不嗟怨,皆言丞相欺衆。操乃密召王! 垕# 入曰:“吾欲問 汝借一物,以壓衆心。汝必勿吝。”垕曰:“丞相欲用何物?” 操曰:“欲借汝頭以示衆耳。”垕大驚曰:“某實無罪!”操 曰:“吾亦知汝無罪;但不殺汝,軍必變矣。汝死後,汝妻子 吾自養之,汝勿慮也。”垕再欲言時,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門外, 一刀斬訖。懸頭高竿,出榜曉示曰:“王垕故行小斛,盜竊官 糧,謹按軍法。”於是衆怨始解。 次日,操傳令各營將領:“如三日內不並力破城,皆斬!” 操親自至城下,操諸軍搬土運石,填壕塞塹。城上矢石如雨, 有兩員裨將畏避而回,操掣劍親斬於城下,遂自下馬接土填坑。 於是大小將士無不向前,軍威大振。城上抵敵不住。曹兵爭先 上城,斬關落鎖,大隊擁入。李豐、陳紀、樂就、梁剛都被生 擒,曹令皆斬於市。焚燒僞造宮室殿宇、一應犯禁之物,壽春 城中收掠一空。 商議欲進兵渡淮,追趕袁術。荀彧諫曰:“年來荒旱,糧 食艱難,若更進兵,勞軍損民,未必有利。不若暫回許都,待 來春麥熟,軍糧足備,方可圖之。”操躊躇未決。忽報馬到, 報說:“張繡依託劉表,複肆猖獗;南陽、章陵諸縣複反。曹 洪拒敵不住,連輸數陣,今特來告急。”操乃馳書與孫策,令 其跨江布陣,以爲劉表疑兵,使不敢妄動;自己即日班師,別 議征張繡之事。臨行,令玄德仍屯兵小沛,與呂布結爲兄弟, 互相救助,再無相侵。呂布領兵自回徐州。操密謂玄德曰:“ 吾令汝屯兵小沛,是‘掘坑待虎’之計也。公但與陳珪父子商 議,勿致有失。某當爲公外援。”話畢而別。 卻說曹操引軍回許都,人報段煨殺了李傕,伍習殺了郭汜, 將頭來獻。段煨並將李傕合族老小二百余口活解入許都。操令 分於各門處斬,傳首號令,人民稱快。天子升殿,會集文武, 作太平筵宴。封段煨爲蕩寇將軍、伍習爲殄虜將軍,各引兵鎮 守長安。二人謝恩而去。操即奏張繡作亂,當興兵伐之。天子 乃親排鑾駕,送操出師。——時建安三年夏四月也。 操留荀彧在許都,調遣兵將,自統大軍進發。行軍之次, 見一路麥已熟;民因兵至,逃避在外,不敢刈麥。操使人遠近 遍諭村人父老,及各處守境官吏曰:“吾奉天子明詔,出兵討 逆,與民除害。方今麥熟之時,不得已而起兵,大小將校,凡 過麥田,但有踐踏者,並皆斬首。軍法甚嚴,爾民勿得驚疑。” 百姓聞諭,無不歡喜稱頌,望塵遮道而拜。官軍經過麥田,皆 下馬以手扶麥,遞相傳送而過,並不敢踐踏。操乘馬正行,忽 田中驚起一鳩;那馬眼生,竄入麥中,踐壞了一大塊麥田。操 隨呼行軍主簿,擬議自己踐麥之罪。主簿曰:“丞相豈可議罪? ”操曰:“吾自製法,吾自犯之,何以服衆?”即掣所佩之劍 欲自刎。衆急救住。郭嘉曰:“古者《春秋》之義:法不加於 尊。丞相總統大軍,豈可自戕?”操沈吟良久,乃曰:“既《 春秋》有‘法不加於尊’之義,吾姑免死。”乃以劍割自己之 發擲於地曰:“割發權代首。”使人以發傳示三軍曰:“丞相 踐麥,本當斬首號令,今割發以代。”於是三軍悚然,無不懍 遵軍令。後人有詩論之曰: 十萬貔貅十萬心,一人號令衆難禁。 拔刀割發權爲首,方見曹瞞詐術深。 卻說張繡知操引兵來,急發書報劉表,使爲後應;一面與 雷敘、張先二將領兵出城迎敵。兩陣對圓,張繡出馬,指操罵 曰:“汝乃假仁義、無廉恥之人,與禽獸何異”!操大怒,令 許褚出馬。繡令張先接戰。只三合,許褚斬張先于馬下。繡軍 大敗。操引軍趕至南陽城下。繡入城,閉門不出。操圍城攻打, 見城壕甚闊,水勢又深,急難近城。乃令軍士運土填壕;又用 土布袋並柴薪、草把相雜,于城邊作梯凳;又立雲梯窺望城中; 操自騎馬繞城觀之。——如此三日,傳令教軍士于西門角上堆 積柴薪,會集諸將,就那裏上城。城中賈詡見如此光景,便謂 張繡曰:“某已知曹操之意矣。今可將計就計而行。”正是: 強中自有強中手,用詐還逢識詐人。 不知其計若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決勝夏侯惇拔矢啖睛 卻說賈詡料知曹操之意,便欲將計就計而行。乃謂張繡曰: “某在城上見曹操繞城而觀者三日。他見城東南角,磚土之色 新舊不等,鹿角多半毀壞,意將從此處攻進;卻虛去西北上積 草,詐爲聲勢,欲哄我撤兵守西北。彼乘夜黑,必爬東南角而 進也。”繡曰:“然則奈何?”詡曰:“此易事耳。來日可令 精壯之兵,飽食輕裝,盡藏于東南房屋內;卻教百姓假扮軍士, 虛守西北。夜間,任他在東南角上爬城;俟其爬進城時,一聲 炮響,伏兵齊起,操可擒矣”。繡喜,從其計。早有探馬報曹 操,說張繡盡撤兵在西北角上,呐喊守城,東南卻甚空虛。操 曰:“中吾計矣!”遂命軍中密備鍬䦆、爬城器具。日間只引 軍攻西北角。至二更時分,卻領精兵于東南角上爬過壕去,砍 開鹿角。城中全無動靜,衆軍一齊擁入。只聽得一聲炮響,伏 兵四起。曹軍急退,背後張繡親驅勇壯殺來。曹軍大敗,退出 城外,奔走數十裏。張繡直殺至天明,方收軍入城。曹操計點 敗軍,折兵五萬餘人,失去輜重無數。呂虔、於禁俱各被傷。 卻說賈詡見操敗走,急勸張繡遺書劉表,使起兵截其後路。 表得書,即欲起兵。忽探馬報孫策屯兵湖口。蒯良曰:“策屯 兵湖口,乃曹操之計也。今操新敗,若不乘勢擊之,後必有患。 ”表乃令黃祖堅守隘口,自己統兵至安衆縣截操後路;一面約 會張繡。繡知表兵已起,即同賈詡引兵襲操。 且說操軍緩緩而行,至襄城,到淯水,操忽於馬上放聲大 哭。衆驚問其故,操曰:“吾思去年於此地折了吾大將典韋, 不由不哭耳!”因即下令屯住軍馬,大設祭筵,吊奠典韋亡魂。 操親自拈香哭拜,三軍無不感歎。祭典韋畢,方祭侄曹安民及 長子曹昂,並祭陣亡軍士;連那匹射死的大宛馬也都致祭。次 日,忽荀彧差人報說:“劉表助張繡屯兵安衆,截吾歸路。” 操答彧書曰:“吾日行數裏,非不知賊來追我。然吾計劃已定, 若到安衆,破繡必矣。君等勿疑。”便催軍行。至安衆縣界, 劉表軍已守險要,張繡隨後引軍趕來。操乃令衆軍黑夜鑿險開 道,暗伏奇兵。及天色微明,劉表、張繡軍會合,見操兵少, 疑操遁去,俱引兵入險擊之。操縱奇兵出,大破兩家之兵。曹 兵出了安衆隘口,於隘外下寨。劉表、張繡各整敗兵相見。表 曰:“何期反中曹操奸計!”繡曰:“容再圖之。”於是兩軍 集于安衆。 且說荀彧探知袁紹欲興兵犯許都,星夜馳書報曹操。操得 書心慌,即日回兵。細作報知張繡,繡欲追之。賈詡曰:“不 可追也,追之必敗。”劉表曰:“今日不追,坐失機會矣。” 力勸繡引軍萬餘同往追之。約行十餘裏,趕上曹軍後隊。曹軍 奮力接戰,繡、表兩軍大敗而還。繡謂詡曰:“不用公言,果 有此敗。”詡曰:“今可整兵再往追之。”繡與表俱曰:“今 已敗,奈何複追?”詡曰:“今番追去,必獲大勝;如其不然, 請斬吾首。”繡信之。劉表疑慮,不肯同往。繡乃自引一軍往 追。操兵果然大敗,軍馬輜重連路散棄而走。繡正往前追趕, 忽山後一彪軍擁出。繡不敢前追,收軍回安衆。劉表問賈詡曰: “前以精兵追退兵,而公曰必敗;後以敗卒擊勝兵,而公曰必 克:究竟悉如公言。何其事不同而皆驗也?願公明教我。”詡 曰:“此易知耳。將軍雖善用兵,非曹操敵手。操軍雖敗,必 有勁將爲後殿,以防追兵;我兵雖銳,不能敵之也:故知必敗。 夫操之急於退兵者,必因許都有事;既破我追軍之後,必輕車 速回,不復爲備;我乘其不備而更追之:故能勝也。”劉表、 張繡俱服其高見。詡勸表回荊州,繡守襄城,以爲唇齒。兩軍 各散。 且說曹操正行間,聞報後軍爲繡所追,急引衆將回身救應。 只見繡軍已退,敗兵回告操曰:“若非山後這一路人馬阻住中 路,我等皆被擒矣。”操急問何人。那人綽槍下馬,拜見曹操, 乃鎮威中郎將,江夏平春人,姓李,名通,字文達。操問何來。 通曰:“近守汝南,聞丞相與張繡、劉表戰,特來接應。”操 喜,封之爲建功侯,守汝南西界,以防表、繡。李通拜謝而去。 操還許都,表奏孫策有功,封爲討逆將軍,賜爵吳侯,遣使齎 詔江東,諭令防剿劉表。操回府,衆官參見畢,荀彧問曰:“ 丞相緩行至安衆,何以知必勝賊兵?”操曰“彼退無歸路,必 將死戰。吾緩誘之而暗圖之,是以知其必勝也。”荀彧拜服。 郭嘉入,操曰:“公來何暮也?”嘉袖出一書,白操曰:“袁 紹使人致書丞相,言欲出兵攻公孫瓚,特來借糧借兵。”操曰: “吾聞紹欲圖許都,今見吾歸,又別生他議。”遂拆書觀之。 見其詞意驕慢,乃問嘉曰:“袁紹如此無狀,吾欲討之,恨力 不及,如何?”嘉曰:“劉、項之不敵,公所知也。高祖惟智 勝,項羽雖強,終爲所擒。今紹有十敗,公有十勝,紹兵雖盛, 不足懼也。紹繁禮多儀,公體任自然,此道勝也;紹以逆動, 公以順率,此義勝也;桓、靈以來,政失於寬,紹以寬濟,公 以猛糾,此治勝也;紹外寬內忌,所任多親戚,公外簡內明, 用人惟才,此度勝也;紹多謀少決,公得策輒行,此謀勝也; 紹專收名譽,公以至誠待人,此德勝也;紹恤近忽遠,公慮無 不周,此仁勝也;紹聽讒惑亂,公浸潤不行,此明勝也;紹是 非混淆,公法度嚴明,此文勝也;紹好爲虛勢,不知兵要,公 以少克衆,用兵如神,此武勝也。公有此十勝,於以敗紹無難 矣。”操笑曰:“如公所言,孤何足以當之!”荀彧曰:“郭 奉孝十勝十敗之說,正與愚見相合。紹兵雖衆,何足懼耶!” 嘉曰:“徐州呂布,實心腹大患。今紹北征公孫瓚,我當乘其 遠出,先取呂布,掃除東南,然後圖紹,乃爲上計;否則我方 攻紹,布必乘虛來犯許都,爲害不淺也。”操然其言,遂議東 征呂布。荀彧曰:“可先使人往約劉備,待其回報,方可動兵。 ”操從之,一面發書與玄德,一面厚遣紹使,奏封紹爲大將軍、 太尉,兼都督冀、青、幽、並四州,密書答之雲:“公可討公 孫瓚。吾當相助。”紹得書大喜,便進兵攻公孫瓚。且說呂布 在徐州,每當賓客宴會之際,陳珪父子必盛稱布德。陳宮不悅, 乘間告布曰:“陳珪父子面諛將軍,其心不可測,宜善防之。” 布怒叱曰:“汝無端獻讒,欲害好人耶?”宮出歎曰:“忠言 不入,吾輩必受殃矣!”意欲棄布他往,卻又不忍;又恐被人 嗤笑。乃終日悶悶不樂。一日,帶領數騎去小沛地面圍獵解悶, 忽見官道上一騎驛馬,飛奔前去。宮疑之,棄了圍場,引從騎 從小路趕上。問曰:“汝是何處使命?”那使者知是呂布部下 人,慌不能答。陳宮令搜其身,得玄德回答曹操密書一封。宮 即連人與書,拿見呂布。 布問其故。來使曰:“曹丞相差我往劉豫州處下書,今得 回書。不知書中所言何事。”布乃拆書細看。書略曰: 奉明命欲圖呂布,敢不夙夜用心。但備兵微將少,不敢輕 動,丞相興大師,備當爲前驅。謹嚴兵整甲,專待鈞命。 呂布見了,大罵曰:“操賊焉敢如此!”遂將使者斬首。 先使陳宮、臧霸結連泰山寇孫觀、吳敦、尹禮、昌豨,東取山 東兗州諸郡。令高順、張遼取沛城,攻玄德。令宋憲、魏續西 取汝、潁。布自總中軍爲三路救應。 且說高順等引兵出徐州,將至小沛,有人報知玄德。玄德 急與衆商議。孫乾曰:“可速告急於曹操。”玄德曰:“誰可 去許都告急?”階下一人出曰:“某願往。”視之,乃玄德同 鄉人,姓簡,名雍,字憲和,現爲玄德幕賓。玄德即修書付簡 雍,使星夜赴許都求援;一面整頓守城器具。玄德自守南門, 孫乾守北門,雲長守西門,張飛守東門,令糜竺與其弟糜芳守 護中軍。原來糜竺有一妹,嫁與玄德爲次妻。玄德與他兄弟有 郎舅之親,故令其守中軍保護妻小。高順軍至,玄德在敵樓上 問曰:“吾與奉先無隙,何故引兵至此?”順曰:“你結連曹 操,欲害吾主,今事已露,何不就縛!”言訖,便麾軍攻城。 玄德閉門不出。次日,張遼引兵攻打西門。雲長在城上謂之曰: “公儀錶非俗,何故失身於賊?”張遼低頭不語。雲長知此人 有忠義之氣,更不以惡言相加,亦不出戰。遼引兵退至東門, 張飛便出迎戰。早有人報知關公。關公急來東門看時,只見張 飛方出城,張遼軍已退。飛欲追趕,關公急召入城。飛曰:“ 彼懼而退,何不追之?”關公曰:“此人武藝不在你我之下。 因我以正言感之,頗有自悔之心,故不與我等戰耳。”飛乃悟, 只令士卒堅守城門,更不出戰。 卻說簡雍至許都見曹操,具言前事。操即聚衆謀士議曰: “吾欲攻呂布,不憂袁紹掣肘,只恐劉表、張繡議其後耳。” 荀攸曰:“二人新破,未敢輕動。呂布驍勇,若更結連袁術, 縱橫淮、泗,急難圖矣。”郭嘉曰:“今可乘其初叛,衆心未 附,疾往擊之。”操從其言,即命夏侯惇與夏侯淵、呂虔、李 典領兵五萬先行,自統大軍陸續進發,簡雍隨行。早有探馬報 知高順。順飛報呂布。布先令侯成、郝萌、曹性引二百餘騎接 應高順,使離沛城三十裏去迎曹軍,自引大軍隨後接應。玄 德在小沛城中見高順退去,知是曹家兵至,乃只留孫乾守城, 糜竺、糜芳守家,自己卻與關、張二公提兵盡出城外,分頭下 寨,接應曹軍。 卻說夏侯惇引軍前進,正與高順軍相遇,便挺槍出馬搦戰。 高順迎敵。兩馬相交,戰有四五十合,高順抵敵不住,敗下陣 來。惇縱馬追趕,順繞陣而走。惇不舍,亦繞陣追之。陣上曹 性看見,暗地拈弓搭箭,覰得親切,一箭射去,正中夏侯惇左 目。惇大叫一聲,急用手拔箭,不想眼珠拔出,乃大呼曰:“ 父精母血,不可棄也!”遂納於口內啖之,仍複挺槍縱馬,直 取曹性。性不及提防,早被一槍搠透面門,死于馬下。兩邊軍 士見者,無不駭然。夏侯惇既殺曹性,縱馬便回。高順從背後 趕來,麾軍齊上,曹兵大敗。夏侯淵救護其兄而走。呂虔、李 典將敗軍退去濟北下寨。高順得勝,引軍回擊玄德。恰好呂布 大軍亦至,布與張遼、高順分兵三路,來攻玄德、關、張三寨。 正是: 啖睛猛將雖能戰,中箭先鋒難久持。 未知玄德勝負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門樓呂布殞命 卻說高順引張遼擊關公寨,呂布自擊張飛寨,關、張各出 迎戰,玄德引兵兩路接應。呂布分軍從背後殺來,關、張兩軍 皆潰,玄德引數十騎奔回沛城。呂布趕來,玄德急喚城上軍士 放下吊橋。呂布隨後也到。城上欲待放箭,又恐射了玄德,被 呂布乘勢殺入城門。把門將士抵敵不住,都四散奔避。呂布招 軍入城。玄德見勢已急,到家不及,只得棄了妻小,穿城而過, 走出西門,匹馬逃難。呂布趕到玄德家中,糜竺出迎,告布曰: “吾聞大丈夫不廢人之妻子。今與將軍爭天下者,曹公耳。玄 德常念轅門射戟之恩,不敢背將軍也。今不得已而投曹公,惟 將軍憐之。”布曰:“吾與玄德舊交,豈忍害他妻子。”便令 糜竺引玄德妻小,去徐州安置。布自引軍投山東兗州境上,留 高順、張遼守小沛。此時孫乾已逃出城外,關、張二人亦各自 收得些人馬,往山中住紮。 且說玄德匹馬逃難,正行間,背後一人趕至;視之,乃孫 乾也。玄德曰:“吾今兩弟不知存亡,妻小失散,爲之奈何?” 孫乾曰:“不若且投曹操,以圖後計。”玄德依言,尋小路投 許都。途次絕糧,嘗往村中求食。但到處,聞劉豫州,皆爭進 飲食。一日,到一家投宿,其家一少年出拜,問其姓名,乃獵 戶劉安也。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,欲尋野味供食,一時不能得, 乃殺其妻以食之。玄德曰:“此何肉也?”安曰:“乃狼肉也。 ”玄德不疑,乃飽食了一頓,天晚就宿。至曉將去,往後院取 馬,忽見一婦人殺於廚下,臂上肉已都割去。玄德驚問,方知 昨夜食者,乃其妻之肉也。玄德不勝傷感,灑淚上馬。劉安告 玄德曰:“本欲相隨使君,因老母在堂,未敢遠行。”玄德稱 謝而別,取路出梁城。忽見塵頭蔽日,一彪大軍來到。玄德知 是曹操之軍,同孫乾徑至中軍旗下,與曹操相見,具說失沛城、 散二弟、陷妻小之事。操亦爲之下淚。又說劉安殺妻爲食之事, 操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。 軍行至濟北,夏侯淵等迎接入寨,備言兄夏侯惇損其一目, 臥病未痊。操臨臥處視之,令先回許都調理。一面使人打探呂 布現在何處。探馬回報雲:“呂布與陳宮、臧霸結連泰山賊寇, 共攻兗州諸郡。”操即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;操親提大軍, 與玄德來戰呂布。前至山東,路近蕭關,正遇泰山寇孫觀、吳 敦、尹禮、昌豨領兵三萬餘攔住去路。操令許褚迎戰,四將一 齊出馬。許褚奮力死戰,四將抵敵不住,各自敗走。操乘勢掩 殺,追至蕭關。探馬飛報呂布。 時布已回徐州,欲同陳登往救小沛,令陳珪守徐州。陳登 臨行,珪謂之曰:“昔曹公曾言東方事盡付與汝。今布將敗, 可便圖之。”登曰:“外面之事,兒自爲之。倘布敗回,父親 便請糜竺一同守城,休放布入。兒自有脫身之計。”珪曰:“ 布妻小在此,心腹頗多,爲之奈何?”登曰:“兒亦有計了。” 乃入見呂布曰:“徐州四面受敵,操必力攻,我當先思退步: 可將錢糧移於下邳,倘徐州被圍,下邳有糧可救。主公盍早爲 計?”布曰:“元龍之言甚善。吾當並妻小移去。”遂令宋憲、 魏續保護妻小與錢糧移屯下邳;一面自引軍與陳登往救蕭關。 到半路,登曰:“容某先到關探曹操虛實,主公方可行。”布 許之。登乃先到關上,陳宮等接見。登曰:“溫侯深怪公等不 肯向前,要來責罰。”宮曰:“今曹兵勢大,未可輕敵。吾等 緊守關隘,可勸主公深保沛城,乃爲上策。”陳登唯唯。至晚, 上關而望,見曹兵直逼關下,乃乘夜連寫三封書,拴在箭上, 射下關去。次日,辭了陳宮,飛馬來見呂布曰:“關上孫觀等 皆欲獻關,某已留下陳宮守把。將軍可于黃昏時殺去救應。” 布曰:非公則此關休矣。”便教陳登飛騎先至關,約陳宮爲內 應,舉火爲號。登徑往報宮曰:“曹兵已抄小路到關內,恐徐 州有失。公等宜急回。”宮遂引衆棄關而走。登就關上放起火 來。呂布乘黑殺至,陳宮軍和呂布軍在黑暗裏自相掩殺。曹兵 望見號火,一齊殺到,乘勢攻擊。孫觀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。 呂布直殺到天明,方知是計,急與陳宮回徐州。到得城邊 叫門時,城上亂箭射下。糜竺在敵樓上喝曰:“汝奪吾主城池, 今當仍還吾主。汝不得複入此城也。”布大怒曰:“陳珪何在? ”竺曰:“吾已殺之矣。”布回顧宮曰:“陳登安在?”宮曰: “將軍尚執迷而問此佞賊乎?”布令遍尋軍中,卻只不見。宮 勸布急投小沛,布從之。 行至半路,只見一彪軍驟至,視之,乃高順、張遼也。布 問之,答曰:“陳登來報,說主公被圍,令某等急來救解。” 宮曰:“此又佞賊之計也。”布怒曰:“吾必殺此賊!”急驅 馬至小沛。只見小沛城上盡插曹兵旗號。——原來曹操已令曹 仁襲了城池,引軍守把。——呂布於城下大罵陳登。登在城上 指布罵曰:“吾乃漢臣,安肯事汝反賊耶!”布大怒,正待攻 城,忽聽背後喊聲大起,一隊人馬來到,當先一將乃是張飛。 高順出馬迎敵,不能取勝。布親自接戰。正鬥間,陣外喊聲複 起,曹操親統大軍衝殺前來。 呂布料難抵敵,引軍東走。曹兵隨後追趕。呂布走得人困 馬乏。忽又閃出一彪軍攔住去路,爲首一將,立馬橫刀,大喝: “呂布休走!關雲長在此!”呂布慌忙接戰。背後張飛趕來。 布無心戀戰,與陳宮等殺開條路,徑奔下邳。侯成引兵接應去 了。關、張相見,各灑淚言失散之事。 雲長曰:“我在海州路上住紮,探得消息,故來至此。”張飛 曰:“弟在芒碭山住了這幾時,今日幸得相遇。”兩個敘話畢, 一同引兵來見玄德,哭拜於地。玄德悲喜交集,引二人見曹操, 便隨操入徐州。糜竺接見,具言家屬無恙,玄德甚喜。陳珪父 子亦來參拜曹操。操設一大宴,犒勞諸將。操自居中,使陳珪 居右、玄德居左。其餘將士,各依次坐。宴罷,操嘉陳珪父子 之功,加封十縣之祿,授登爲伏波將軍。 且說曹操得了徐州,心中大喜,商議起兵攻下邳。程昱曰: “布今止有下邳一城,若逼之太急,必死戰而投袁術矣。布與 術合,其勢難攻。今可使能事者守住淮南徑路,內防呂布,外 當袁術。況今山東尚有臧霸、孫觀之徒未曾歸順,防之亦不可 忽也。”操曰:“吾自當山東諸路。其淮南徑路,請玄德當之。 ”玄德曰:“丞相將令,安敢有違。”次日,玄德留糜竺、簡 雍在徐州,帶孫乾、關、張引軍往守淮南徑路。曹操自引兵攻 下邳。 且說呂布在下邳,自恃糧食足備,且有泗水之險,安心坐 守,可保無虞。陳宮曰:“今操兵方來,可乘其寨柵未定,以 逸擊勞,無不勝者。”布曰:“吾方屢敗,不可輕出。待其來 攻而後擊之,皆落泗水矣。”遂不聽陳宮之言。過數日,曹兵 下寨已定。操統衆將至城下,大叫:“呂布答話!”布上城而 立。操謂布曰:“聞奉先又欲結婚袁術,吾故領兵至此。夫術 有反逆大罪,而公有討董卓之功,今何自棄其前功而從逆賊耶? 倘城池一破,悔之晚矣!若早來降,共扶王室,當不失封侯之 位。”布曰:“丞相且退,尚容商議。”陳宮在布側大罵“曹 操奸賊。”一箭射中其麾蓋。操指宮恨曰:“吾誓殺汝!”遂 引兵攻城。 宮謂布曰:“曹操遠來,勢不能久。將軍可以步騎出屯於 外,宮將餘衆閉守於內。操若攻將軍,宮引兵擊其背;若來攻 城,將軍爲救于後。不過旬日,操軍食盡,可一鼓而破。此乃 掎角之勢也。”布曰:“公言極是。”遂歸府收拾戎裝。時方 冬寒,分付從人多帶綿衣。布妻嚴氏聞之,出問曰:“君欲何 往?”布告以陳宮之謀。嚴氏曰:“君委全城,捐妻子,孤軍 遠出;倘一旦有變,妾豈得爲將軍之妻乎?”布躊躇未決,三 日不出。宮入見曰:“操軍四面圍城,若不早出,必受其困。” 布曰:“吾思遠出不如堅守。”宮曰:“近聞操軍糧少,遣人 往許都去取,早晚將至。將軍可引精兵往斷其糧道。此計大妙。 ”布然其言,複入內對嚴氏說知此事。嚴氏泣曰:“將軍若出, 陳宮、高順安能堅守城池?倘有差失,悔無及矣!妾昔在長安, 已爲將軍所棄;幸賴龐舒私藏妾身,再得與將軍相聚。孰知今 又棄妾而去乎?將軍前程萬里,請勿以妾爲念!”言罷痛哭。 布聞言愁悶不決,入告貂蟬。貂蟬曰:“將軍與妾作主,勿輕 身自出。”布曰:“汝無憂慮。吾有畫戟、赤兔馬,誰敢近我! ”乃出謂陳宮曰:“操軍糧至者,詐也。操多詭計,吾未敢動。 ”宮出,歎曰:“吾等死無葬身之地矣!”布於是終日不出, 只同嚴氏、貂蟬飲酒解悶。 謀士許汜、王楷入見布,進計曰:“今袁術在淮南,聲勢 大振。將軍舊曾與彼約婚,今何不仍求之?彼兵若至,內外夾 攻,操不難破也。”布從其計,即日修書,就著二人前去。許 汜曰:“須得一軍引路沖出方好。”布令張遼、郝萌兩個引兵 一千,送出隘口。是夜二更,張遼在前,郝萌在後,保著許汜、 王楷殺出城去,抹過玄德寨。衆將追趕不及,已出隘口。郝萌 將五百人跟許汜、王楷而去,張遼引一半軍回來。到隘口時, 雲長攔住。未及交鋒,高順引兵出城救應,接入城中去了。 且說許汜、王楷至壽春,拜見袁術,呈上書信。術曰:“ 前者殺吾使命,賴我婚姻;今又來相問,何也?”汜曰:“此 爲曹操奸計所誤,願明上詳之。”術曰:“汝主不因曹兵困急, 豈肯以女許我?”楷曰:“明上今不相救,恐唇亡齒寒,亦非 明上之福也。”術曰:“奉先反復無信,可先送女,然後發兵。 ”許汜、王楷只得拜辭,和郝萌回來。到玄德寨邊,汜曰:“ 日間不可過。夜半吾二人先行,郝將軍斷後。”商量停當。夜 過玄德寨,許汜、王楷先過去了;郝萌正行之次,張飛出寨攔 路。郝萌交馬只一合,被張飛生擒過去,五百人馬盡被殺散。 張飛解郝萌來見玄德,玄德押往大寨見曹操。郝萌備說求救許 婚一事。操大怒,斬郝萌於軍門,使人傳諭各寨,小心防守: 如有走透呂布及彼軍士者,依軍法處治。各寨悚然。玄德回營, 分付關、張曰:“我等正當淮南沖要之處。二弟切宜小心在意, 勿犯曹公軍令。”飛曰:“捉了一員賊將,操不見有甚褒賞, 卻反來唬嚇,何也?”玄德曰:“非也。曹操統領多軍,不以 軍令,何能服人?弟勿犯之。”關、張應諾而退。 卻說許汜、王楷回見呂布,具言袁術先欲得婦,然後起兵 救援。布曰:“如何送去?”汜曰:“今郝萌被獲,操必知我 情,預作準備。若非將軍親自護送,誰能突出重圍?”布曰: “今日便送去,如何?”汜曰:“今郝萌被獲,操必知我情, 作準備。若非將軍親自護送,誰能突出重圍?”布曰:“今日 便送去,如何?”汜曰:“今日乃凶神值日,不可去。明日大 利,宜用戌、亥時。”布命張遼、高順:“引三千軍馬,安排 小車一輛。我親送至二百裏外,卻使你兩個送去。”次夜二更 時分,呂布將女以綿纏身,用甲包裹,負於背上,提戟上馬。 放開城門,布當先出城,張遼、高順跟著。將次到玄德寨前, 一聲鼓響,關、張二人攔住去路,大叫:“休走!”呂布無心 戀戰,只顧奪路而行。玄德自引一軍殺來,兩軍混戰。呂布雖 勇,終是縛一女在身上,只恐有傷,不敢衝突重圍。後面徐晃、 許褚皆殺來,衆軍皆大叫曰:“不要走了呂布!”布見軍來太 急,只得仍退入城。玄德收軍,徐晃等各歸寨,端的不曾走透 一個。呂布回到城中,心中憂悶,只是飲酒。 卻說曹操攻城,兩月不下。忽報:“河內太守張楊出兵東 市,欲救呂布,部將楊醜殺之。欲將頭獻丞相,卻被張楊心腹 將眭固所殺,反投犬城去了。”操聞報,即遣史渙追斬眭固。 因聚衆將曰:“張楊雖幸自滅,然北有袁紹之憂,東有表、繡 之患。下邳久圍不克,吾欲舍布還都,暫且息戰。何如?”荀 攸急止曰:“不可。呂布屢敗,銳氣已墮。軍以將爲主,將衰 則軍無戰心。彼陳宮雖有謀而遲。今布之氣未複,宮之謀未定, 作速攻之,布可擒也。”郭嘉曰:“某有一計,下邳城可立破, 勝於二十萬師。”荀彧曰:“莫非決沂、泗之水乎?”嘉笑曰: “正是此意。”操大喜,即令軍士決兩河之水。曹兵皆居高原, 坐視水淹下邳。下邳一城,只剩得東無水;其餘各門,都被水 淹。衆軍飛報呂布。布曰:“吾有赤兔馬,渡水如平地,又何 懼哉!”乃日與妻妾痛飲美酒。因酒色過傷,形容銷減;一日 取鏡自照,驚曰:“吾被酒色傷矣!自今日始當戒之。”遂下 令城中,但有飲酒者皆斬。 卻說侯成有馬十五匹,被後槽人盜去,欲獻與玄德。侯成 知覺,追殺後槽人,將馬奪回。諸將與侯成作賀。侯成釀得五 六斛酒,欲與諸將會飲,恐呂布見罪,乃先以酒五瓶詣布府, 稟曰:“托將軍虎威,追得失馬。衆將皆來作賀。釀得些酒, 未敢擅飲,特先奉上微意。”布大怒曰:“吾方禁酒,汝卻釀 酒會飲,莫非同謀伐我乎!”命推出斬之。宋憲、魏續等諸將 俱入告饒。布曰:“故犯吾令,理合斬首。今看衆將面,且打 一百!”衆將又哀告,打了五十背花,然後放歸。衆將無不喪 氣。宋憲、魏續至侯成家來探視,侯成泣曰:“非公等則吾死 矣!”憲曰:“布只戀妻子,視吾等如草芥。”續曰:“軍圍 城下,水繞壕邊,吾等死無日矣!”憲曰:“布無仁無義,我 等棄之而走,何如?”續曰: “非丈夫也。不若擒布獻曹公。”侯成曰:’我因追馬受 責,而布所倚恃者,赤兔馬也。汝二人果能獻門擒布,吾當先 盜馬去見曹公。”三人商議定了。是夜侯成暗至馬院,盜了那 匹赤兔馬,飛奔東門來。魏續便開門放出,卻佯作追趕之狀。 侯成到曹操寨,獻上馬匹,備言宋憲、魏續插白旗爲號,準備 獻門。曹操聞此信,便押榜數十張,射入城去。”其榜曰: 大將軍曹,特奉明詔,征伐呂布。如有抗拒大軍者,破城 之日,滿門誅戮。上至將校,下至庶民,有能擒呂布來獻,或 獻其首級者,重加官賞。爲此榜諭,各宜知悉。 次日平明,城外喊聲震地。呂布大驚,提戟上城,各門點 視;責駡魏續走透侯成,失了戰馬,欲待治罪。城下曹兵望見 城上白旗,竭力攻城,布只得親自抵敵。從平明直打到日中, 曹兵稍退。布少憩門樓,不覺睡著在椅上。宋憲趕退左右,先 盜其畫戟,便與魏續一齊動手,將呂布繩纏索綁,緊緊縛住。 布從睡夢中驚醒,急喚左右,卻都被二人殺散。把白旗一招, 曹兵齊至城下。魏續大叫:“已生擒呂布矣!”夏侯淵尚未信, 宋憲在城上擲下呂布畫戟來,大開城門,曹兵一擁而入。高順、 張遼在西門,水圍難出,爲曹兵所擒。陳宮奔至南門,爲徐晃 所獲。曹操入城,即傳令退了所決之水,出榜安民;一面與玄 德同坐白門樓上,關、張侍立於側,提過擒獲一干人來。呂布 雖然長大,卻被繩索捆作一團。布叫曰:“縛太急,乞緩之!” 操曰:“縛虎不得不急。”布見侯成、魏續、宋憲皆立於側, 乃謂之曰:“我待諸將不薄,汝等何忍背反?”憲曰:“聽妻 妾言,不聽將計,何謂不薄?”布默然。須臾,衆擁高順至。 操問曰:“汝有何言?”順不答。操怒,命斬之。徐晃解陳宮 至。操曰:“公台別來無恙!”宮曰:“汝心術不正,吾故棄 汝!”操曰:“吾心不正,公又奈何獨事呂布?”宮曰:“布 雖無謀,不似你詭詐奸險。”操曰:“公自謂足智多謀,今竟 何如?”宮顧呂布曰:“恨此人不從吾言;若從吾言,未必被 擒也。”操曰:“今日之事當如何?”宮大聲曰:“今日有死 而已!”操曰:“公如是,奈公之老母妻子何?”宮曰:“吾 聞以孝治天下者,不害人之親;施仁政於天下者,不絕人之祀。 老母妻子之存亡,亦在於明公耳。吾身既被擒,請即就戮,並 無挂念。”操有留戀之意。宮徑步下樓,左右牽之不住。操起 身,泣而送之。宮並不回顧。操謂從者曰:“即送公台老母妻 子回許都養老。怠慢者斬。”宮聞言,亦不開口,伸頸就刑。 衆皆下淚。操以棺槨盛其屍,葬于許都。後人有詩歎之曰: 生死無二志,丈夫何壯哉! 不從金石論,空負棟梁材。 輔主真堪敬,辭親實可哀。 白門身死日,誰肯似公台! 方操送宮下樓時,布告玄德曰:“公爲坐上客,布爲階下 囚,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?”玄德點頭。及操上樓來,布叫曰: “明公所患,不過於布;布今已服矣。公爲大將,布副之,天 下不難定也。”操回顧玄德曰:“何如?”玄德答曰:“公不 見丁建陽、董卓之事乎?”布目視玄德曰:“是兒最無信者!” 操令牽下樓縊之。布回顧玄德曰:“大耳兒!不記轅門射戟時 耶?”忽一人大叫曰:“呂布匹夫!死則死耳,何懼之有!” 衆視之,乃刀斧手擁張遼至。操令將呂布縊死,然後梟首。後 人有詩歎曰: 洪水滔滔淹下邳,當年呂布受擒時。 空余赤兔馬千里,漫有方天戟一枝。 縛虎望寬今太懦,養鷹休飽昔無疑。 戀妻不納陳宮諫,枉罵無恩“大耳兒”。 又有詩論玄德曰: 傷人餓虎縛休寬,董卓丁原血未幹。 玄德既知能啖父,爭如留取害曹瞞? 卻說武士擁張遼至。操指遼曰:“這個好生面善。”遼曰: “濮陽城中曾相遇,如何忘卻?”操笑曰:“你原來也記得!” 遼曰:“只是可惜!”操曰:“可惜甚的?”遼曰:“可惜當 日火不大,不曾燒死你這國賊!”操大怒曰:“敗將安敢辱吾! ”拔劍在手,親自來殺張遼。遼全無懼色,引頸待殺。曹操背 後一人攀住臂膊,一人跪於面前,說道:“丞相且莫動手!” 正是: 乞哀呂布無人救,罵賊張遼反得生。 畢竟救張遼的是誰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董國舅內閣受詔 話說曹操舉劍欲殺張遼,玄德攀住臂膊,雲長跪於面前。 玄德曰:“此等赤心之人,正當留用。”雲長曰:“關某素知 文遠忠義之士,願以性命保之。”操擲劍笑曰:“我亦知文遠 忠義,故戲之耳。”乃親釋其縛,解衣衣之,延之上坐。遼感 其意,遂降。操拜遼爲中郎將,賜爵關內侯,使招安臧霸。霸 聞呂布已死,張遼已降,遂亦引本部軍投降。操厚賞之。臧霸 又招安孫觀、吳敦、尹禮來降;獨昌豨未肯歸順。操封臧霸爲 琅琊相。孫觀等亦各加官,令守青、徐沿海地面。將呂布妻女 載回許都。大犒三軍,拔寨班師。路過徐州,百姓焚香遮道, 請留劉使君爲牧。操曰:“劉使君功大,且待面君封爵,回來 未遲。”百姓叩謝。操喚車騎將軍車胄權領徐州。操軍回許昌, 封賞出征人員,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。 次日,獻帝設朝,操表奏玄德軍功,引玄德見帝。玄德具 朝服拜於丹墀。帝宣上殿,問曰:“卿祖何人?”玄德奏曰: “臣乃中山靖王之後,孝景皇帝閣下玄孫,劉雄之孫,劉弘之 子也。”帝教取宗族世譜檢看,令宗正卿宣讀曰: 孝景皇帝生十四子。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劉勝。勝生陸城亭 侯劉貞。貞生沛侯劉昂。昂生漳侯劉祿。祿生沂水侯劉戀。戀 生欽陽侯劉英。英生安國侯劉建。建生廣陵侯劉哀。哀生膠水 侯劉憲。憲生祖邑侯劉舒。舒生祁陽侯劉誼。誼生原澤侯劉必。 必生潁川侯劉達。達生豐靈侯劉不疑。不疑生濟川侯劉惠。惠 生東郡范令劉雄。雄生劉弘。弘不仕。劉備乃劉弘之子也。 帝排世譜,則玄德乃帝之叔也。帝大喜,請入偏殿敘叔侄 之禮。帝暗思:“曹操弄權,國事都不由朕主。今得此英雄之 叔,朕有助矣!”遂拜玄德爲左將軍、宜城亭侯。設宴款待畢, 玄德謝恩出朝。自此人皆稱爲劉皇叔。 曹操回府,荀彧等一班謀士入見曰:“天子認劉備爲叔, 恐無益於明公。”操曰:“彼既認爲皇叔,吾以天子之詔令之, 彼愈不敢不服矣。況吾留彼在許都,名雖近君,實在吾掌握之 內,吾何懼哉?吾所慮者,太尉楊彪系袁術親戚,倘與二袁爲 內應,爲害不淺。當即除之。”乃密使人誣告彪交通袁術,遂 收彪下獄。命滿寵按治之。時北海太守孔融在許都,因諫操曰: “楊公四世清德,豈可因袁氏而罪之乎?”操曰:“此朝廷意 也。”融曰:“使成王殺召公,周公可得言不知耶?”操不得 已,乃免彪官,放歸田裏。議郎趙彥憤操專橫,上疏劾操不奉 帝旨、擅收大臣之罪。操大怒,即收趙彥殺之。於是百官無不 悚懼。謀士程昱說操曰:“今明公威名日盛,何不乘此時行王 霸之事?”操曰:“朝廷股肱尚多,未可輕動。吾當請天子田 獵,以觀動靜。”於是揀選良馬、名鷹、俊犬,弓矢俱備,先 聚兵城外,操入請天子田獵。帝曰:“田獵恐非正道。”操曰: “古之帝王,春搜,夏苗,秋! 獮,冬狩,四時出郊,以示武 於天下。今四海擾攘之時,正當借田獵以講武。”帝不敢不從, 隨即上逍遙馬,帶寶雕馬、金鈚箭,排鑾駕出城。玄德與關、 張各彎弓插箭,內穿掩心甲,手持兵器,引數十騎隨駕出許昌。 曹操騎爪黃飛電馬,引十萬之衆,與天子獵于許田。軍士排開 圍場,周廣二百餘裏。操與天子並馬而行,只爭一馬頭;背後 都是操之心腹將校。文武百官,遠遠侍從,誰敢近前。當日獻 帝馳馬到許田,劉玄德起居道傍。帝曰:“朕今欲看皇叔射獵。 ”玄德領命上馬。忽草中趕起一兔,玄德射之;一箭正中那兔。 帝喝采。轉過土坡,忽見荊棘中趕出一隻大鹿。帝連射三箭不 中,顧謂操曰:“卿射之。”操就討天子寶雕弓、金鈚箭,扣 滿一箭,正中鹿背,倒於草中。群臣將校,見了金鈚! 箭,只 道天子射中,都踴躍向帝呼“萬歲”。曹操縱馬直出,遮於天 子之前以迎受之。衆皆失色。玄德背後雲長大怒,剔起臥蠶眉, 睜開丹鳳眼,提刀拍馬便出,要斬曹操。玄德見了,慌忙搖手 送目。關公見兄如此,便不敢動。玄德欠身向操稱賀曰:“丞 相神射,世所罕及!”操笑曰:“此天子洪福耳。”乃回馬向 天子稱賀,竟不獻還寶雕弓,就自懸帶。圍場已罷,宴于許田。 宴畢,駕回許都。衆人各自歸歇。雲長問玄德曰:“操賊欺君 罔上,我欲殺之,爲國除害,兄何止我?”玄德曰:“‘投鼠 忌器’。操與帝相離只一馬頭,其心腹人之周回擁侍;吾弟若 逞一時之怒,輕有舉動,倘事不成,有傷天子,罪反坐我等矣。 ”雲長曰:“今日不殺此賊,後必爲禍。”玄德曰:“且宜秘 之,不可輕言。” 卻說獻帝回宮,泣謂伏皇后曰:“聯自即位以來,奸雄並 起。先受董卓之殃,後遭傕、汜之亂。常人未受之苦,吾與汝 當之。後得曹操,以爲社稷之臣;不意專國弄權,擅作威福朕 每見之,背若芒刺。今日在圍場上,身迎呼賀,無禮已極!早 晚必有異謀,吾夫婦不知死所也!”伏皇后曰:“滿朝公卿, 俱食漢祿,竟無一人能救國難乎?”言未畢,忽一人自外而入 曰:“帝、後休憂。吾舉一人,可除國害。”帝視之,乃伏皇 後之父伏完也。帝掩淚問曰:“皇丈亦知操賊之專橫乎?”完 曰:“許田射鹿之事,誰不見之?但滿朝之中,非操宗族,則 其門下。若非國戚,誰肯盡忠討賊?老臣無權,難行此事。車 騎將軍、國舅董承,可托也。”帝曰:“董國舅多赴國難,朕 躬素知;可宣入內,共議大事。”完曰:“陛下左右皆操賊心 腹,倘事泄,爲禍不淺。”帝曰:“然則奈何?”完曰:“臣 有一計:陛下可制衣一領,取玉帶一條,密賜董承;卻於帶襯 內縫一密詔以賜之,令到家見詔,可以晝夜畫策,神鬼不覺矣。 ”帝然之,伏完辭出。 帝乃自作一密詔,咬破指尖,以血寫之,暗令伏皇后縫于 玉帶紫錦襯內,卻自穿錦袍,自系此帶,令內史宣董承入。承 見帝禮畢,帝曰:“朕夜來與後說霸河之苦,念國舅大功,故 特宣入慰勞。”承頓首謝。帝引承出殿,到太廟,轉上功臣閣 內。帝焚香禮畢,引承觀畫像。中間畫漢高祖容像。帝曰:“ 吾高祖皇帝起身何地?如何創業?”承大驚曰:“陛下戲臣耳。 聖祖之事,何爲不知?高皇帝起泗上亭長,提三尺劍,斬蛇起 義,縱橫四海,三載亡秦,五年滅楚,遂有天下,立萬世之基 業。”帝曰:“祖宗如此英雄,子孫如此懦弱,豈不可歎!” 因指左右二輔之像曰:“此二人非留侯張良、酂侯蕭何耶?” 承曰:“然也。高祖開基創業,實賴二人之力。”帝回顧左右 較遠,乃密謂承曰:“卿亦當如此二人立於朕側。”承曰:“ 臣無寸功,何以當此?”帝曰:“朕想卿西都救駕之功,未嘗 少忘;無可爲賜,——因指所著袍帶曰:“卿當衣朕此袍,系 朕此帶,常如在朕左右也。”承頓首謝。帝解袍、帶賜承,密 語曰:“卿歸可細觀之,勿負朕意。”承會意,穿袍系帶,辭 帝下閣。早有人報知曹操曰:“帝與董承登功臣閣說話。”操 即入朝來看。董承出閣,才過宮門,恰遇操來;急無躲避處, 只得立于路側施禮。操問曰:“國舅何來?”承曰:“適天子 宣召,賜以錦袍玉帶。”操問曰:“何故見賜?”承曰:“因 念某舊日西都救駕之功,故有此賜。”操曰:“解帶我看。” 承心知衣帶中必有密詔,恐操看破,遲延不解。操叱左右:“ 急解下來!”看了半晌,笑曰:“果然是條好玉帶!再脫下錦 袍來借看。”承心中畏懼,不敢不從,遂脫袍獻上。操親自以 手提起,對日影中細細詳看。看畢,自己穿在身上,系了玉帶, 回顧左右曰:“長短如何?”左右稱美。操謂承曰:“國舅即 以此袍帶轉賜與吾,何如?”承告曰:“君恩所賜,不敢轉贈; 容某別制奉獻。”操曰:“國舅受此衣帶,莫非其中有謀乎?” 承驚曰:“某焉敢?丞相如要,便當留下。”操曰:“公受君 賜,吾何相奪?聊爲戲耳。”遂脫袍帶還承。承辭操 歸家,至夜獨坐書院中,將袍仔細反復看了,並無一物。承思 曰:“天子賜我袍帶,命我細觀,必非無意;今不見甚蹤迹, 何也?”隨又取玉帶檢看,乃白玉玲瓏,碾成小龍穿花,背用 紫錦爲襯,縫綴端整,亦並無一物。承心疑,放於桌上,反復 尋之。良久,倦甚。正欲伏幾而寢,忽然燈花落於帶上,燒著 背襯。承驚拭之,已燒破一處,微露素絹,隱見血迹。急取刀 拆開視之,乃天子手書血字密詔也。詔曰: 朕聞人倫之大,父子爲先;尊卑之殊,君臣爲重。近日操 賊弄權,欺壓君父;結連党伍,敗壞朝綱;敕賞封罰,不由朕 主。朕夙夜憂思,恐天下將危。卿乃國之大臣,朕之至戚,當 念高帝創業之艱難,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,殄滅奸党,複安社 稷,祖宗幸甚!破指灑血,書詔付卿,再四慎之,勿負朕意! 建安四年春三月詔。 董承覽畢,涕淚交流,一夜寢不能寐。晨起,複至書院中, 將詔再三觀看,無計可施。乃放詔於幾上,沈思滅操之計。忖 量未定,隱幾而臥。忽侍郎王子服至。門吏知子服與董承交厚, 不敢攔阻,竟入書院,見承伏幾不醒,袖底壓著素絹,微露“ 朕”字。子服疑之,默取看畢,藏於袖中,呼承曰:“國舅好 自在!虧你如何睡得著!”承驚覺,不見詔書,魂不附體,手 腳慌忙。子服曰:“汝欲殺曹公!吾當出首。”承泣告曰:“ 若兄如此,漢室休矣!”子服曰:“吾戲耳。吾祖宗世食漢祿, 豈無忠心?願助兄一臂之力,共誅國賊。”承曰:“兄有此心, 國之大幸!”子服曰:“當於密室同立義狀,各舍三族,以報 漢君。”承大喜,取白絹一幅,先書名畫字。子服亦即書名畫 字。書畢,子服曰:“將軍吳子蘭與吾至厚,可與同謀。”承 曰:“滿朝大臣,惟有長水校尉種輯、議郎吳碩是吾心腹,必 能與我同事。”正商議間,家僮入報種輯、吳碩來探。承曰: “此天助我也!”教子服暫避於屏後。承接二人入書院坐定。 茶畢,輯曰:“許田射獵之事,君亦懷恨乎?”承曰:“雖懷 恨,無可奈何。”碩曰:“吾誓殺此賊,恨無助我者耳!”輯 曰:“爲國除害,雖死無怨!”王子服從屏後出曰:“汝二人 欲殺曹承相!我當出首,董國舅便是證見。”種輯怒曰:“忠 臣不怕死!吾等死作漢鬼,強似你阿附國賊!”承笑曰:“吾 等正爲此事,欲見二公。王侍郎之言乃戲耳。”便於袖中取出 詔來與二人看。二人讀詔,揮淚不止。承遂請書名。子服曰: “二公在此少待,吾去請吳子蘭來。”子服去不多時,即同子 蘭至,與衆相見,亦書名畢。承邀於後堂會飲。 忽報西涼太守馬騰相探。承曰:“只推我病,不能接見。” 門吏回報。騰大怒曰:“我夜來在東華門外,親見他錦袍玉帶 而出,何故推病耶?吾非無事而來,奈何拒我!”門吏入報, 備言騰怒。承起曰:“諸公少待,暫容承出。”隨即出廳延接。 禮畢坐定,騰曰:“騰入覲將還,故來相辭,何見據也?”承 曰:“賤軀暴疾,有失迎候,罪甚!”騰曰:“面帶春色,未 見病容。”承無言可答。騰指袖便起,嗟歎下階曰:“皆非救 國之人也!”承感其言,挽留之,問曰:“公謂何人非救國之 人?”騰曰:“許田射獵之事,吾氣滿胸膛;公乃國之至戚, 猶自滯於酒色,而不思討賊,安得爲皇家救難扶災之人乎!” 承恐其詐,佯驚曰:“曹丞相乃國之大臣,朝廷所倚賴,公何 出此言?”騰大怒曰:“汝尚以曹賊爲好人耶?”承曰:“耳 目甚近,請公低聲。”騰曰:“貪生怕死之徒,不足以論大事! ”說罷,又欲起身。承知騰忠義,乃曰:“公且息怒。某請公 看一物。”遂邀騰入書院,取詔示之。騰讀畢,毛髮倒豎,咬 齒嚼唇,滿口流血,謂承曰:“公若有舉動,吾即統西涼兵爲 外應。”承請騰與諸公相見,取出義狀,教騰書名。騰乃取酒 歃血爲盟曰:“吾等誓死不負所約!”指坐上五人言曰:“若 得十人,大事諧矣。”承曰:“忠義之士,不可多得。若所與 非人,則反相害矣。”騰教取《鴛行鷺序簿》來檢看。檢到劉 氏宗族,乃拍手言曰:“何不共此人商議?”衆皆問何人。馬 騰不慌不忙,說出那人來。正是: 本因國舅承明詔,又見宗潢佐漢朝。 畢竟馬騰之言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關公賺城斬車胄 卻說董承等問馬騰曰:“公欲用何人?”馬騰曰:“現有 豫州牧劉玄德在此,何不求之?”承曰:“此人雖系皇叔,今 正依附曹操,安肯行此事耶?”騰曰:“吾觀前日圍場之中, 曹操迎受衆賀之時,雲長在玄德背後,挺刀欲殺操,玄德以目 視之而止。——玄德非不欲圖操,恨操牙爪多,恐力不及耳。 公試求之,當必應允。”吳碩曰:“此事不宜太速,當從容商 議。”衆皆散去。 次日黑夜裏,董承懷詔,徑往玄德公館中來。門吏入報, 玄德迎出,請入小閣坐定。關、張侍立於側。玄德曰:“國舅 夤夜至此,必有事故。”承曰:“白日乘馬相訪,恐操見疑, 故黑夜相見。”玄德命取酒相待。承曰:“前日圍場之中,雲 長欲殺曹操,將軍動目搖頭而退之,何也?”玄德失驚曰:“ 公何以知之?”承曰:“人皆不見,某獨見之。”玄德不能隱 諱,遂曰:“舍弟見操僭越,故不覺發怒耳。”承掩面而哭曰: “朝廷臣子若盡如雲長,何憂不太平哉!”玄德恐是曹操使他 來試探,乃佯言曰:“曹丞相治國,爲何憂不太平?”承變色 而起曰:“公乃漢朝皇叔,故剖肝瀝膽以相告,公何詐也?” 玄德曰:“恐國舅有詐,故相試耳。”於是董承取衣帶詔令觀 之,玄德不勝悲憤。又將義狀出示,上止有六位:一,車騎將 軍董承;二,工部侍郎王子服;三,長水校尉種輯;四,議郎 吳碩;五,昭信將軍吳子蘭;六,西涼太守馬騰。玄德曰:“ 公既奉詔討賊,備敢不效犬馬之勞。”承拜謝,便請書名。玄 德亦書“左將軍劉備”,押了字,付承收訖。承曰:“尚容再 請三人,共聚十義,以圖國賊。”玄德曰:“切宜緩緩施行, 不可輕泄。”共議到五更,相別去了。 玄德也防曹操謀害,就下處後園種菜,親自澆灌,以爲韜 晦之計。關、張二人曰:“兄不留心天下大事,而學小人之事, 何也?”玄德曰:“此非二弟所知也。”二人乃不復言。 一日,關、張不在,玄德正在後園澆菜,許褚、張遼引數 十人入園中曰:“丞相有命,請使君便行。”玄德驚問曰:“ 有甚緊事?”許褚曰:“不知。只教我來相請。”玄德只得隨 二人入府見操。操笑曰:“在家做得好大事!”唬得玄德面如 土色。操執玄德手,直至後園,曰:“玄德學圃不易!”玄德 方才放心,答曰:“無事消遣耳。”操曰:“適見枝頭梅子青 青,忽感去年征張繡時,道上缺水,將士皆渴;吾心生一計, 以鞭虛指曰:‘前面有梅林。’軍士聞之,口皆生唾,由是不 渴。今見此梅,不可不賞。又值煮酒正熟,故邀使君小亭一會。 ”玄德心神方定。隨至小亭,已設樽俎:盤置青梅,一樽煮酒。 二人對坐,開懷暢飲。 酒至半酣,忽陰雲漠漠,驟雨將至。從人遙指天外龍挂, 操與玄德憑欄觀之。操曰:“使君知龍之變化否?”玄德曰: “未知其詳。”操曰:“龍能大能小,能升能隱:大則興雲吐 霧,小則隱介藏形;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,隱則潛伏于波濤之 內。方今春深,龍乘時變化,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。龍之爲物, 可比世之英雄。玄德久曆四方,必知當世英雄。請試指言之。” 玄德曰:“備肉眼安識英雄?”操曰:“休得過謙。”玄德曰: “備叨恩庇,得仕於朝。天下英雄,實有未知。”操曰:“既 不識其面,亦聞其名。”玄德曰:“淮南袁術,兵糧足備,可 爲英雄?”操笑曰:“塚中枯骨,吾早晚必擒之!”玄德曰: “河北袁紹,四世三公,門多故吏;今虎踞冀州之地,部下能 事者極多,可爲英雄?”操笑曰:“袁紹色厲膽薄,好謀無斷; 幹大事而惜身,見小利而忘命:非英雄也。”玄德曰:“有一 人名稱八俊,威鎮九州——劉景升可爲英雄?”操曰:“劉表 虛名無實,非英雄也。”玄德曰:“有一人血氣方剛,江東領 袖——孫伯符乃英雄也?”操曰:“孫策籍父之名,非英雄也。 ”玄德曰:“益州劉季玉,可爲英雄乎?”操曰:“劉璋雖系 宗室,乃守戶之犬耳,何足爲英雄!”玄德曰:“如張繡、張 魯、韓遂等輩皆何如?”操鼓掌大笑曰:“此等碌碌小人,何 足挂齒!”玄德曰:“舍此之外,備實不知。”操曰:“夫英 雄者,胸懷大志,腹有良謀,有包藏宇宙之機,吞吐天地之志 者也。”玄德曰:“誰能當之?”操以手指玄德,後自指,曰: “今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耳!”玄德聞言,吃了一驚,手中 所執匙筯,不覺落於地下。——時正值大雨將至,雷聲大作。 ——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筯曰:“一震之威,乃至於此。”操笑 曰:“丈夫亦畏雷乎?”玄德曰:“聖人迅雷風烈必變,安得 不畏?”將聞言失筯緣故,輕輕掩飾過了。操遂不疑玄德。後 人有詩贊曰: 勉從虎穴暫趨身,說破英雄驚殺人。 巧借聞雷來掩飾,隨機應變信如神。 天雨方住,見兩個人撞入後園,手提寶劍,突至亭前,左右攔 擋不住。操視之,乃關、張二人也。——原來二人從城外射箭 方回,聽得玄德被許褚、張遼請將去了,慌忙來相府打聽;聞 說在後園,只恐有失,故衝突而入。卻見玄德與操對坐飲酒。 二人按劍而立。操問二人何來。雲長曰:“聽知丞相和兄飲酒, 特來舞劍,以助一笑。”操笑曰:“此非‘鴻門會’,安用項 莊、項伯乎?”玄德亦笑。操命:“取酒與二‘樊噲’壓驚。” 關、張拜謝。須臾席散,玄德辭操而歸。雲長曰:“險些驚殺 我兩個!”玄德以箸落事說與關、張。關、張問是何意。玄德 曰:“吾之學圃,正欲使操知我無大志;不意操竟指我爲英雄, 我故失驚落箸。又恐操生疑,故借懼雷以掩飾之耳。”關、張 曰:“兄真高見!” 操次日又請玄德。正飲間,人報滿寵去探聽袁紹而回。操 召入問之。寵曰:“公孫瓚已被袁紹破了。”玄德急問曰:“ 願聞其詳。”寵曰:“瓚與紹戰不利,築城圍圈,圈上建樓, 高十丈,名曰易京樓。積粟三十萬以自守,戰士出入不息。或 有被紹圍者,衆請救之,瓚曰:‘若救一人,後之戰者只望人 救,不肯死戰矣。’遂不肯救。因此袁紹兵來,多有降者。瓚 勢孤,使人持書赴許都求救,不意中途爲紹軍所獲。瓚又遺書 張燕,暗約舉火爲號,裏應外合。下書人又被袁紹擒住,卻來 城外放火誘敵。瓚自出戰,伏兵四起,軍馬折其大半。退守城 中,被袁紹穿地,直入瓚所居之樓下,放起火來。瓚無走路, 先殺妻子,然後自縊,全家都被火焚了。今袁紹得了瓚軍,聲 勢甚盛。紹弟袁術在淮南驕奢過度,不恤軍民,衆皆背反。術 使人歸帝號于袁紹。紹欲取玉璽,術約親自送至,見今棄淮南 欲歸河北。若二人協力,急難收復。乞丞相作急圖之。”玄德 聞公孫瓚已死,追念昔日薦己之恩,不勝傷感;又不知趙子龍 如何下落,放心不下。因暗想曰:“我不就此時尋個脫身之計, 更待何時?”遂起身對操曰:“術若投紹,必從徐州過。備請 一軍就半路截擊,術可擒矣。”操笑曰:“來日奏帝,即便起 兵。”次日,玄德面奏君。操令玄德總督五萬人馬,又差朱靈、 路昭二人同行。玄德辭帝,帝泣送之。玄德到寓,星夜收拾軍 器鞍馬,挂了將軍印,催促便行。董承趕出十裏長亭來送。玄 德曰:“國舅甯耐。某此行必有以報命。”承曰:’公宜留意, 勿負帝心。”二人分別。關、張在馬上問曰:“兄今番出征, 何故如此慌速?”玄德曰:“吾乃籠中鳥,網中魚。——此一 行如魚入大海,鳥上青霄,不受籠網之羈絆也!”因命關、張 催朱靈、路昭軍馬速行。 時郭嘉、程昱考較錢糧方回,知曹操已遣玄德進兵徐州, 慌入諫曰:“丞相何故令劉備督軍?”操曰:“欲截袁術耳。” 程昱曰:“昔劉備爲豫州牧時,某等請殺之,丞相不聽;今日 又與之兵。——此放龍入海,縱虎歸山也。後欲治之,其可得 乎?”郭嘉曰:“丞相縱不殺備,亦不當使之去。古人雲:‘ 一日縱敵,萬世之患。’望丞相察之。”操然其言,遂令許褚 將兵五百前往,務要追玄德轉來。許褚應諾而去。 卻說玄德正行之間,只見後面塵頭驟起,謂關、張曰:“ 此必曹兵追至也。”遂下了營寨,令關、張各執軍器,立於兩 邊。許褚至,見嚴兵整甲,乃下馬入營見玄德。玄德曰:“公 來此何干?”褚曰:“奉丞相命,特請將軍回去,別有商議。” 玄德曰:“‘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’吾面過君,又蒙丞相 鈞語。今別無他議,公可速回,爲我稟覆丞相。”許褚尋思: “丞相與他一向交好,今番又不曾教我來廝殺,只得將他言語 回覆,另候裁奪便了。”遂辭了玄德,領兵而回。回見曹操, 備述玄德之言。操猶豫未決。程昱、郭嘉曰:“備不肯回兵, 可知其心變矣。”操曰:“我有朱靈、路昭二人在彼,料玄德 未必敢心變。況我既遣之,何可複悔?”遂不復追玄德。後人 有詩歎玄德曰: 束兵秣馬去匆匆,心念天言衣帶中。 撞破鐵籠逃虎豹,頓開金鎖走蛟龍。 卻說馬騰見玄德已去,邊報又急,亦回西涼州去了。 玄德兵至徐州,刺史車胄出迎。公宴畢,孫乾、糜竺等都 來參見。玄德回家探視老小,一面差人探聽袁術。探子回報: “袁術奢侈太過,雷簿、陳蘭皆投嵩山去了。術勢甚衰,乃作 書讓帝號于袁紹。紹命人召術,術乃收拾人馬、宮禁禦用之物, 先到徐州來。” 玄德知袁術將至,乃引關、張、朱靈、路昭五萬軍出,正 迎著先鋒紀靈至。張飛更不打話,直取紀靈。鬥無十合,張飛 大喝一聲,刺紀靈于馬下,敗軍奔走。袁術自引軍來鬥。玄德 分兵三路:朱靈、路昭在左,關、張在右,玄德自引兵居中; 與術相見,在門旗下責駡曰:“汝反逆不道,吾今奉明詔前來 討汝!汝當束手受降,免你罪犯。”袁術罵曰:“織席編屨小 輩,安敢輕我!”麾兵趕來。玄德暫退,讓左右兩路軍殺出。 殺得術軍屍橫遍野,血流成渠,士卒逃亡不可勝計。又被嵩山 雷薄、陳蘭劫去錢糧草料。欲回壽春,又被群盜所襲,只得住 于江亭。止有一千餘衆,皆老弱之輩。時當盛暑,糧食盡絕, 只剩麥三十斛,分派軍士。家人無食,多有餓死者。術嫌飯粗, 不能下咽,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。庖人曰:“止有血水,安有 蜜水!”術坐於床下,大叫一聲,倒於地下,吐血鬥餘而死。 ——時建安四年六月也。後人有詩曰: 漢末刀兵起四方,無端袁術太倡狂。 不思累世爲公相,便欲孤身作帝王。 強暴枉誇傳國璽,驕奢妄說應天祥。 渴思蜜水無由得,獨臥空床嘔血亡。 袁術已死,侄袁胤將靈柩及妻子奔廬江來,被徐璆盡殺之。 璆奪得玉璽,赴許都獻於曹操。操大喜,封徐璆爲高陵太守。 ——此時玉璽歸操。 卻說玄德知袁術已喪,寫表申奏朝廷,書呈曹操;令朱靈、 路昭回許都,留下軍馬保守徐州。一面親自出城,招諭流散人 民複業。 且說朱靈、路昭回許都見曹操,說玄德留下軍馬。操怒, 欲斬二人。荀彧曰:“權歸劉備,二人亦無奈何。”操乃赦之。 彧又曰:“可寫書與車胄就內圖之。”操從其計。暗使人來見 車胄,傳曹操鈞旨。胄隨即請陳登商議此事。登曰:“此事極 易。令劉備出城招民,不日將還;將軍可命軍士伏于甕城邊, 只作接他,待馬到來,一刀斬之;某在城上射住後軍,大事濟 矣。”胄從之。陳登回,見父陳珪,備言其事。珪命登先往報 知玄德。登領父命,飛馬去報,正迎著關、張,報說如此如此。 ——原來關、張先回,玄德在後。——張飛聽得,便要去廝殺。 雲長曰:“他伏甕城邊待我,去必有失。我有一計,可殺車胄: 乘夜扮作曹軍到徐州,引車胄出迎,襲而殺之。”飛然其言。 那部下軍原有曹操旗號,衣甲都同。當夜三更,到城邊叫門。 城上問是誰,衆應是曹丞相差來張文遠的人馬。報知車胄,胄 急請陳登議曰:“若不迎接,誠恐有疑;若出迎之,又恐有詐。 ”胄乃上城回言:“黑夜難以分辨,平明瞭相見。”城下答應: “只恐劉備知道,疾快開門!”車胄猶豫未定,城外一片聲叫 開門。車胄只得披挂上馬,引一千軍出城;跑過吊橋,大叫: “文遠何在?”火光中只見雲長提刀縱馬直迎車胄,大叫曰: “匹夫安敢懷詐,欲殺吾兄!”車胄大驚,戰未數合,遮攔不 住,拔馬便回。到吊橋邊,城上陳登亂箭射下,車胄繞城而走。 雲長趕來,手起一刀,砍于馬下,割下首級提回,望城上呼曰: “反賊車胄,吾已殺之;衆等無罪,投降免死!”諸軍倒戈投 降,軍民皆安。 雲長將胄頭去迎玄德,具言車胄欲害之事,今已斬首。玄 德大驚曰:“曹操若來,如之奈何?”雲長曰:“弟與張飛迎 之。”玄德懊悔不已,遂入徐州。百姓父老,伏道而接。玄德 到府尋張飛,飛已將車胄全家殺盡。玄德曰:“殺了曹操心腹 之人,如何肯休?”陳登曰:“某有一計,可退曹操。”正是: 正把孤身離虎穴,還將妙計息狼煙。 不知陳登說出甚計來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卻說陳登獻計于玄德曰:“曹操所懼者袁紹。紹虎踞冀、 青、幽、並諸郡,帶甲百萬,文官武將極多。今何不寫書遣人 到彼求救?”玄德曰:“紹向與我未通往來,今又新破其弟, 安肯相助?”登曰:“此間有一人與袁紹三世通家,若得其一 書致紹,紹必來相助。”玄德問何人。登曰:“此人乃公平日 所折節敬禮者,何故忘之?”玄德猛省曰:“莫非鄭康成先生 乎?”登笑曰:“然也。” 原來鄭康成名玄,好學多才,嘗受業于馬融。融每當講學, 必設絳帳,前聚生徒,後陳聲妓,侍女環列左右。玄聽講三年, 目不邪視,融甚奇之。及學成而歸,融歎曰:“得我學之秘者, 惟鄭玄一人耳!”玄家中侍婢俱通《毛詩》。一婢嘗忤玄意, 玄命長跪階前。一婢戲謂之曰:“‘胡爲乎泥中?’”此婢應 聲曰:“‘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’”其風雅如此。桓帝朝, 玄官至尚書;後因十常侍之亂,棄官歸田,居於徐州。玄德在 涿郡時,已曾師事之;及爲徐州牧,時時造廬請教,敬禮特甚。 當下玄德想出此人,大喜,便同陳登親至鄭玄家中,求其 作書。玄慨然依允,寫書一封,付與玄德。玄德便差孫乾星夜 齎往袁紹處投遞。紹覽畢,自忖曰:“玄德攻滅吾弟,本不當 相助;但重以鄭尚書之命,不得不往救之。”遂聚文武官,商 議興兵伐曹操。謀士田豐曰:“兵起連年,百姓疲弊,倉廩無 積,不可復興大軍。宜先遣人獻捷天子,若不得通,乃表稱曹 操隔我王路,然後提兵屯黎陽;更于河內增益舟楫,繕置軍器, 分遣精兵,屯紮邊鄙。三年之中,大事可定也。”謀士審配曰: “不然。以明公之神武,撫河朔之強盛,興兵討曹賊,易如反 掌。何必遷延日月?”謀士沮授曰:“制勝之策,不在強盛。 曹操法令既行,士卒精練,比公孫瓚從受困者不同。今棄獻捷 良策,而興無名之兵,竊爲明公不取。”謀士郭圖曰:“非也。 兵加曹操,豈曰無名?公正當及時早定大業。願從鄭尚書之言, 與劉備共仗大義,剿滅曹賊,上合天意,下合民情,實爲幸甚! ”四人爭論未定,紹躊躇不決。忽許攸、荀諶自外而入。紹曰: “二人多有見識,且看如何主張。”二人施禮畢,紹曰:“鄭 尚書有書來,令我起兵助劉備,攻曹操。起兵是乎?不起兵是 乎?”二人齊聲應曰:“明公以衆克寡,以強攻弱,討漢賊以 扶王室:起兵是也。”紹曰:“二人所見,正合我心。”便商 議興兵。先令孫乾回報鄭玄,並約玄德準備接應;一面令審配、 逢紀爲統軍,田豐、荀諶、許攸爲謀士,顔良、文醜爲將軍, 起馬軍十五萬,步兵十五萬,共精兵三十萬,望黎陽進發。分 撥已定,郭圖進曰:“以明公大義伐操,必須數操之惡,馳檄 各郡,聲罪致討,然後名正言順。”紹從之,遂令書記陳琳草 檄。琳字孔璋,素有才名;靈帝時爲主簿,因諫何進不聽,複 遭董卓之亂,避難冀州,紹用爲記室,當下領命草檄,援筆立 就。其文曰: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,忠臣慮難以立權。是以有非常之人, 然後有非常之事;有非常之事,然後立非常之功。夫非常者, 固非常人所擬也。 曩者,強秦弱主,趙高執柄,專制朝權,威福由己;時人 迫脅,莫敢正言;終有望夷之敗,祖宗焚滅,污辱至今,永爲 世鑒。及臻呂後季年,産、祿專政,內兼二軍,外統梁、趙; 擅斷萬機,決事省禁;下陵上替,海內寒心。於是絳侯、朱虛 興兵奮怒,誅夷逆暴,尊立太宗,故能王道興隆,光明顯融: 此則大臣立權之明表也。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騰,與左悺、徐璜並作妖孽,饕餮放 橫,傷化虐民;父嵩,乞丐攜養,因贓假位,輿金輦璧,輸貨 權門,竊盜鼎司,傾覆重器。操贅閹遺醜,本無懿德;犬票狡 鋒協,好亂樂禍。 幕府董統鷹揚,掃除凶逆;續遇董卓,侵官暴國。於是提 劍揮鼓,發命東夏,收羅英雄,棄瑕取用;故遂與操同諮合謀, 授以裨師,謂其鷹犬之才,爪牙可任。至乃愚佻短略,輕進易 退,傷夷折衂,數喪師徒。幕府輒複分兵命銳,修完補輯,表 行東郡,領兗州刺史,被以虎文,獎蹙威柄,冀獲秦師一克之 報。而操遂乘資跋扈,恣行兇忒,割剝元元。殘賢害善。 故九江太守邊讓,英才俊偉,天下知名;直言正色,論不 阿諂:身首被梟懸之誅,妻孥受灰滅之咎。自是士林憤痛;民 怨彌重;一夫奮臂,舉州同聲。故躬破于徐方,地奪于呂布; 彷徨東裔,蹈據無所。幕府惟強幹弱枝之義,且不登叛人之黨, 故複援旌擐甲,席捲起征,金鼓響振,布衆奔沮;拯其死亡之 患,複其方伯之位:則幕府無德於兗土之民,而有大造於操也。 後會鑾駕返旆,群虎寇攻。時冀州方有北鄙之警,匪遑離 局;故使從事中郎徐勳,就發遣操,便繕修郊廟,翊衛幼主。 操便放志:專行脅遷,當禦省禁;卑侮王室,敗法亂紀;坐領 三台,專制朝政;爵賞由心,刑戮在口;所愛光五宗,所惡滅 三族;群談者受顯誅,腹議者蒙隱戮;百僚鉗口,道路以目; 尚書記朝會,公卿充員品而已。 故太尉楊彪,典曆二司,享國極位。操因緣眥睚,被以非 罪;榜楚參並,五毒備至;觸情任忒,不顧憲綱。又議郎趙彥, 忠諫直言,義有可納,是以聖朝含聽,改容加飾。操欲迷奪時 明,杜絕言路,擅收立殺,不俟報聞。又梁孝王,先帝母昆, 墳陵尊顯;桑梓松柏,猶宜肅恭。而操帥將吏士,親臨發掘, 破棺裸屍,掠取金寶。至令聖朝流涕,士民傷懷! 操又特置“發丘中郎將”、“摸金校尉”,所過隳突,無 骸不露。身處三公之位,而行桀虜之態,汙國害民,毒施人鬼! 加其細政慘苛,科防互設;——罾繳充蹊,坑阱塞路;舉手挂 網羅,動足觸機陷。是以兗、豫有無聊之民,帝都有籲嗟之怨。 曆觀載籍,無道之臣,貪殘酷烈,於操爲甚! 幕府方詰外奸,未及整訓;加緒含容,冀可彌縫。而操豺 狼野心,潛包禍謀;乃欲摧撓棟梁,孤弱漢室,除滅忠正,專 爲梟雄。往者伐鼓北征公孫瓚,強寇桀逆,拒圍一年。操因其 未破,陰交書命,外助王師,內相掩襲。會其行人髮露,瓚亦 梟夷,故使鋒芒挫縮,厥圖不果。 今乃屯據敖倉,阻河爲固,欲以螳螂之斧,禦隆車之隧。 幕府奉漢威靈,折沖宇宙;長戟百萬,胡騎千群;奮中黃、育、 獲之士,騁良弓勁弩之勢;並州越太行,青州涉濟、漯;大軍 泛黃河而角其前,荊州下宛、葉而掎其後:雷震虎步,若舉炎 火以炳飛蓬,覆滄海以熛沃炭,有何不滅者哉? 又操軍吏士,其可戰者,皆出自幽、冀,或故營部曲,鹹 怨曠思歸,流涕北顧。其餘兗、豫之民,及呂布、張楊之餘衆, 覆亡迫脅,權時苟從;各被創夷,人爲仇敵。若回旆方徂,登 高岡而擊鼓吹,揚素揮以啓降路,必土崩瓦解,不俟血刃。 方今漢室陵遲,綱維馳絕;聖朝無一介之輔,股肱無折沖 之勢。方畿之內,簡練之臣,皆垂頭搨翼,莫所憑恃;雖有忠 義之佐,脅於暴虐之臣,焉能展其節? 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,圍守宮闕,外托宿衛,內實拘執。 懼其篡逆之萌,因斯而作。此乃忠臣肝腦塗地之秋,烈士立功 之會,可不筴哉! 操又矯命稱制,遣使發兵。恐邊遠州郡,過聽給與,違衆 旅叛,舉以喪名,爲天下笑:則明哲不取也。 即日幽、並、青、冀四州並進。書到荊州,便勒現兵,與 建忠將軍協同聲勢。州郡各整義兵,羅落境界,舉武揚威,並 匡社稷:則非常之功於是乎著。 其得操首者,封五千戶侯,賞錢五千萬。部曲偏裨將校諸 吏降者,勿有所問。廣宣恩信,班揚符賞,布告天下,鹹使知 聖朝有拘迫之難。如律令! 紹覽檄大喜,即命使將此檄遍行州郡,並于各關津隘口張 挂。檄文傳至許都。時曹操方患頭風,臥病在床。左右將此檄 傳進,操見之,毛骨悚然,出了一身冷汗,不覺頭風頓愈,從 床上一躍而起,顧謂曹洪曰:“此檄何人所作?”洪曰:“聞 是陳琳之筆。”操笑曰:“有文事者,必須以武略濟之。陳琳 文事雖佳,其如袁紹武略之不足何!”遂聚衆謀士商議迎敵。 孔融聞之,來見操曰:“袁紹勢大,不可與戰,只可與和。 ”荀彧曰:“袁紹無用之人,何必議和?”融曰:“袁紹土廣 民強。其部下如許攸、郭圖、審配、逢紀皆智謀之士;田豐、 沮授皆忠臣也;顔良、文醜勇冠三軍;其餘高覽、張傕、淳於 瓊等俱世之名將。——何謂紹爲無用之人乎?”彧笑曰:“紹 兵多而不整。田豐剛而犯上,許攸貪而不智,審配專而無謀, 逢紀果而無用:此數人者,勢不相容,必生內變。顔良、文醜, 匹夫之勇,一戰可擒。其餘碌碌等輩,縱有百萬何足道哉!” 孔融默然。操大笑曰:“皆不出荀文若之料。”遂喚前軍劉岱、 後軍王忠引軍五萬,打著“丞相”旗號,去徐州攻劉備。—— 原來劉岱舊爲兗州刺史;及操取兗州,岱降於操,操用爲偏將, 故今差他與王忠一同領兵。操卻自引大軍二十萬,進黎陽,拒 袁紹。程昱曰:“恐劉岱、王忠不稱其使。”操曰:“吾亦知 非劉備敵手,權且虛張聲勢。”分付:“不可輕進。待我破紹, 再勒兵破備。”劉岱、王忠領兵去了。 曹操自引兵至黎陽。兩軍隔八十裏,各自深溝高壘,相持 不戰。自八月守至十月。原來許攸不樂審配領兵,沮授又恨紹 不用其謀,各不相和,不圖進取。袁紹心懷疑惑,不思進兵。 操乃喚呂布手下降將臧霸守把青、徐;于禁、李典屯兵河上; 曹仁總督大軍,屯於官渡。操自引一軍,竟回許都。 且說劉岱、王忠引軍五萬,離徐州一百里下寨。中軍虛打 “曹丞相”旗號,未敢進兵,只打聽河北消息。這裏玄德也不 知曹操虛實,未敢擅動,亦只探聽河北。忽曹操差人催劉岱、 王忠進戰。二人在寨中商議——岱曰:“丞相催促攻城,你可 先去。”王忠曰:“丞相先差你。”岱曰:“我是主將,如何 先去?”忠曰:“我和你同引兵去。”岱曰:“我與你拈鬮, 拈著的便去。”王忠拈著“先”字,只得分一半軍馬,來攻徐 州。玄德聽知軍馬到來,請陳登商議曰:“袁本初雖屯兵黎陽, 奈謀臣不和,尚未進取。曹操不知在何處?聞黎陽軍中,無操 旗號,如何這裏卻反有他旗號?”登曰:“操詭計百出,必以 河北爲重,親自監督,卻故意不建旗號,乃于此處虛張旗號。 吾意操必不在此。”玄德曰:“兩弟誰可探聽虛實?”張飛曰: “小弟願往。”玄德曰:“汝爲人躁暴,不可去。”飛曰:“ 便是有曹操,也拿將來!”雲長曰:“待弟往觀其動靜。”玄 德曰:“雲長若去,我卻放心。”於是雲長引三千人馬出徐州 來。 正值初冬,陰雲布合,雪花亂飄。軍馬皆冒雪布陣。雲長 驟馬提刀而出,大叫王忠打話。忠出曰:“丞相到此,緣何不 降?”雲長曰:“請丞相陣,我自有話說。”忠曰:“丞相豈 肯輕見你!”雲長大怒,驟馬向前。王忠挺槍來迎。兩馬相交, 雲長撥馬便走。王忠趕來。轉過山坡,雲長回馬,大叫一聲, 舞刀直取。王忠攔截不住,恰待驟馬奔逃,雲長左手倒提寶刀, 右手揪住王忠勒甲縧,拖下鞍鞽,橫擔於馬上,回本陣來。王 忠軍四散奔走。雲長押解王忠,回徐州見玄德。玄德問:“爾 乃何人,現居何職,敢詐稱‘曹丞相’?”忠曰:“焉敢有詐? ——奉命教我虛張聲勢,以爲疑兵。丞相實不在此。”玄德教 付衣服酒食,且暫監下,待捉了劉岱,再作商議。雲長曰:“ 某知兄有和解之意,故生擒將來。”玄德曰:“吾恐翼德躁暴, 殺了王忠,故不教去,此等人殺之無益,留之可爲解和之地。” 張飛曰:“二哥捉了王忠,我去生擒劉岱來!”玄德曰:“劉 岱昔爲兗州刺史,虎牢關伐董卓時,也是一鎮諸侯。今日爲前 軍,不可輕敵。”飛曰:“量此輩何足道哉!我也似二哥生擒 將來便了。”玄德曰:“只恐壞了他性命,誤我大事。”飛曰: “如殺了,我償他命!”玄德遂與軍三千。飛引兵前進。 卻說劉岱知王忠被擒,堅守不出。張飛每日在寨前叫駡, 岱聽知是張飛,越不敢出。飛守了數日,見岱不出,心生一計: 傳令今夜二更去劫寨;日間卻在帳中飲酒詐醉,尋軍士罪過, 打了一頓,縛在營中,曰:“待我今夜出兵時,將來祭旗!” 卻暗使左右縱之去。軍士得脫,偷走出營,徑往劉岱營中來報 劫寨之事。劉岱見降卒身受重傷,遂聽其說,虛紮空寨,伏兵 在外。是夜張飛卻分兵三路:中間使三十餘人,劫寨放火;卻 教兩路軍抄出他寨後,看火起爲號,夾擊之。三更時分,張飛 自引精兵,先斷劉岱後路;中路三十餘人,搶入寨中放火。劉 岱伏兵恰待殺入,張飛兩路兵齊出。岱軍自亂,正不知飛兵多 少,各自潰散。劉岱引一隊殘軍,奪路而走,正撞見張飛;狹 路相逢,急難回避,交馬只一合,早被張飛生擒過去。餘衆皆 降。飛使人先報入徐州。玄德聞之,謂雲長曰:“冀德自來粗 莽,今亦用智,吾無憂矣!”乃親自出郭迎之。飛曰:“哥哥 道我躁暴,今日如何?”玄德曰:“不用言語相激,如何肯使 機謀!”飛大笑。 玄德見縛劉岱過來,慌下馬解其縛曰:“小弟張飛誤有冒 瀆,望乞恕罪。”遂迎入徐州,放出王忠,一同管待。玄德曰: “前因車胄欲害備,故不得不殺之。丞相錯疑備反,遣二將軍 前來問罪。備受丞相大恩,正思報效,安敢反耶?二將軍至許 都,望善言爲備分訴,備之幸也。”劉岱、王忠曰:“深荷使 君不殺之恩,當于丞相處方便,以某兩家老小保使君。”玄德 稱謝。次日,盡還原領軍馬,送出郭外。劉岱、王忠行不上十 餘裏,一聲鼓響,張飛攔路大喝曰:“我哥哥忒沒分曉!捉住 賊將如何又放了?”唬得劉岱、王忠在馬上發顫。張飛睜眼挺 槍趕來,背後一人飛馬大叫:“不得無禮!”視之,乃雲長也。 劉岱、王忠方才放心。雲長曰:“既兄長放了,吾弟如何不遵 法令?”飛曰:“今番放了,下次又來。”雲長曰:“待他再 來,殺之未遲。”劉岱、王忠連聲告退曰“便丞相誅我三族, 也不來了。望將軍寬恕。”飛曰:“便是曹操自來,也殺他片 甲不回!今番權且寄下兩顆頭!”劉岱、王忠抱頭鼠竄而去。 雲長、翼德回見玄德曰:“曹操必然複來。”孫乾謂玄德 曰:“徐州受敵之地,不可久居;不若分兵屯小沛,守邳城, 爲掎角之勢,以防曹操。”玄德用其言,令雲長守下邳;甘、 糜二人人亦於下邳安置。——甘夫人乃小沛人也,糜夫人乃糜 竺之妹也。孫乾、簡雍、糜竺、糜芳守徐州。玄德與張飛屯小 沛。 劉岱、王忠回見曹操,具言劉備不反之事。操怒駡:“辱 國之徒,留你何用!”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正是: 犬豕何堪共虎鬥,魚蝦空自與龍爭。 不知二人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三回 禰正平裸衣罵賊吉太醫下毒遭刑 卻說曹操欲斬劉岱、王忠。孔融諫曰:“二人本非劉備敵 手,若斬之,恐失將士之心。”操乃免其死,黜罷爵祿。欲自 起兵攻玄德。孔融曰:“方今隆冬盛寒,未可動兵,待來春未 爲晚也。可先使人招安張繡、劉表,然後再圖徐州。”操然其 言,先遣劉曄往說張繡。 曄至襄城,先見賈詡,陳說曹公盛德。詡乃留曄於家中。 次日來見張繡,說曹公遣劉曄招安之事。正議間,忽報袁紹有 使至。繡命入。使者呈上書信。繡覽之,亦是招安之意。詡問 來使曰:“近日興兵破曹操,勝負何如?”使曰:’隆冬寒月, 權且罷兵。今以將軍與荊州劉表俱有國士之風,故來相請耳。” 詡大笑曰:“汝可便回見本初,道:‘汝兄弟尚不能容,何能 容天下國士乎!’”當面扯碎書,叱退來使。張繡曰:“方今 袁強曹弱;今毀書叱使,袁紹若至,當如之何?”詡曰:“不 如去從曹操。”繡曰:“吾先與操有仇,安得相容?”詡曰: “從操,其便有三:夫曹公奉天子明詔,征伐天下,其宜從一 也。紹強盛,我以少從之,必不以我爲重;操雖弱,得我必喜, 其宜從二也。曹公王霸之志,必釋私怨以明德于四海,其宜從 三也。願將軍無疑焉。”繡從其言,請劉曄相見。曄盛稱操德, 且曰:“丞相若記舊怨,安肯使某來結好將軍乎?”繡大喜, 即同賈詡等赴許都投降。繡見操,拜於階下。操忙扶起,執其 手曰:“有小過失,勿記於心。”遂封繡爲揚武將軍,封賈詡 爲執金吾使。 操即命繡作書招安劉表。賈詡進曰:“劉景升好結納名流, 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說之,方可降耳。”操問荀攸曰:“誰 人可去?”攸曰:“孔文舉可當其任。”操然之。攸出見孔融 曰:“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,以備行人之選。公可當此任否? ”融曰:“吾禰友禰衡,字正平,其才十倍於我。此人宜在帝 左右,不但可備行人而已。我當薦之天子。”於是遂上表奏帝。 其文曰: 臣聞洪水橫流,帝思俾義;旁求四方,以招賢俊。昔世宗 繼統,將弘基業;疇咨熙載,群士響臻。陛下睿聖,纂承基緒, 遭遇厄運,勞謙日昃;維兵降神,異人並出。竊見處士平原禰 衡,年二十四,字正平,淑質貞亮,英才卓躒。初涉藝文,升 堂睹奧。目所一見,輒誦之口;耳所暫聞,不忘於心。性與道 合,思若有神。弘羊潛計,安世默識,以衡准之,誠不足怪。 忠果正直,志懷霜雪;見善若驚,嫉惡若仇。任座抗行,史魚 厲節,殆無以過也。鷙鳥累百,不如一鶚。使衡立朝,必有可 觀。飛辯騁詞,溢氣坌湧;解疑釋結,臨敵有餘。 昔賈誼求試屬國,詭系單于;終軍欲以長纓,牽制勁越: 弱冠慷慨,前世美之。近日路粹、嚴象,亦用異才,擢拜台郎。 衡宜與爲比。如得龍躍天衢,振翼雲漢,揚聲紫微,垂光虹虹 蜺,足以昭近署之多士,增四門之穆穆。鈞天廣樂,必有奇麗 之觀;帝室皇居,必蓄非常之寶。若衡等輩,不可多得。《激 楚》、《陽阿》,至妙之容,掌伎者之所貪;飛兔、騕嫋,絕 足奔放,良、樂之所急也。臣等區區,敢不以聞?陛下篤慎取 士,必須效試,乞令衡以褐衣召見。如無可觀采,臣等受面欺 之罪。 帝覽表,以付曹操。操遂使人召衡至。禮畢,操不命坐。 禰衡仰天歎曰:“天地雖闊,何無一人也!”操曰:“吾手下 有數十人,皆當世英雄,何謂無人?”衡曰:“願聞。”操曰: “荀彧、荀攸、郭嘉、程昱,機深智遠,雖蕭何、陳平不及也。 張遼、許褚、李典、樂進,勇不可當,雖岑彭、馬武不及也。 呂虔、滿寵爲從事,于禁、徐晃爲先鋒;夏侯惇# 天下奇才, 曹子孝世間福將。——安得無人?”衡笑曰:“公言差矣!此 等人物,吾盡識之:荀彧可使吊喪問疾,荀攸可使看墳守墓, 程昱可使關門閉戶,郭嘉可使白詞念賦,張遼可使擊鼓鳴金, 許褚可使牧牛放馬,樂進可使取狀讀招,李典可使傳書送檄, 呂虔可使磨刀鑄劍,滿寵可使飲酒食糟,於禁可使負版築牆, 徐晃可使屠豬殺狗;夏侯惇稱爲‘完體將軍’,曹子孝呼爲‘ 要錢太守’。其餘皆是衣架、飯囊、酒桶、肉袋耳!操怒曰: “汝有何能?”衡曰:“天文地理,無一不通;三教九流,無 所不曉。上可以致君爲堯、舜,下可以配德于孔、顔。豈與俗 子共論乎!”時止有張遼在側,掣劍欲斬之。操曰:“吾正少 一鼓吏;早晚朝賀宴享,可令禰衡充此職。”衡不推辭,應聲 而去。遼曰:“此人出言不遜,何不殺之?”操曰:“此人素 有虛名,遠近所聞。今日殺之,天下必謂我不能容物。彼自以 爲能,故令爲鼓吏以辱之。” 來日,操於省廳上大宴賓客,令鼓吏撾鼓。舊吏雲:“撾 鼓必換新衣。”衡穿舊衣而入。遂擊鼓爲《漁陽三撾》,音節 殊妙,淵淵有金石聲。坐客聽之,莫不慷慨流涕。左右喝曰: “何不更衣!”衡當面脫下舊破衣服,裸體而立,渾身盡露。 坐客皆掩面。衡乃徐徐著褲,顔色不變。操叱曰:“廟堂之上, 何太無禮”衡曰:’欺君罔上,乃謂無禮。吾露父母之形,以 顯清白之體耳!”操曰:“汝爲清白,誰爲污濁?”衡曰:“ 汝不識賢愚,是眼濁也;不讀詩書,是口濁也;不納忠言,是 耳濁也;不通古今,是身濁也;不容諸侯,是腹濁也;常懷篡 逆,是心濁也!吾乃天下名士,用爲鼓吏,是猶陽貨輕仲尼, 臧倉毀孟子耳!欲成王霸之業,而如此輕人耶?”時孔融在坐, 恐操殺衡,乃從容進曰:“禰衡罪同胥靡,不足發明王之夢。” 操指衡而言曰:“令汝往荊州爲使。如劉表來降,便用汝作公 卿。”衡不肯往。操教備馬三匹,令二人扶挾而行;卻教手下 文武,整酒於東門外送之。荀彧曰:“如禰衡來,不可起身。” 衡至,下馬入見,衆皆端坐。衡放聲大哭。荀彧問曰:“何爲 而哭?”衡曰:“行於死柩之中,如何不哭?”衆皆曰:“吾 等是死屍,汝乃無頭狂鬼耳!”衡曰:“吾乃漢朝之臣,不作 曹瞞之党,安得無頭?”衆欲殺之。荀彧曰:“量鼠雀之輩, 何足汙) 刀!”衡曰:“吾乃鼠雀,尚有人性;汝等只可謂之 蜾蟲!”衆恨而散。 衡至荊州,見劉表畢,雖頌德,實譏諷。表不喜,令去江 夏見黃祖。或問表曰:“禰衡戲謔主公,何不殺之?”表曰: “禰衡數辱曹操,操不殺者,恐失人望;故令作使於我,欲借 我手殺之,使我受害賢之名也。吾今遣去見黃祖,使曹操知我 有識。”衆皆稱善。 時袁紹亦遣使至。表問衆謀士曰:“袁本初又遣使來,曹 孟德又差禰衡在此,當從何便?”從事中郎韓嵩進曰:“今兩 雄相持,將軍若欲有爲,乘此破敵可也。如其不然,將擇其善 者而從之。今曹操善能用兵,賢俊多歸,其勢必先取袁紹,然 後移兵向江東,恐將軍不能禦;莫若舉荊州以附操,操必重待 將軍矣。”表曰:“汝且去許都,觀其動靜,再作商議。”嵩 曰:“君臣各有定分。嵩今事將軍,雖赴湯蹈火,一唯所命。 將軍若能上順天子,下從曹公,使嵩可也;如持疑未定,嵩到 京師,天子賜嵩一官,則嵩爲天子之臣,不復爲將軍死矣。” 表曰:“汝且先往觀之。吾別有主意。” 嵩辭表,到許都見操。操遂拜嵩爲侍中,領零陵太守。荀 彧曰:“韓嵩來觀動靜,未有微功,重加此職。禰衡又無音耗, 丞相遣而不問,何也?”操曰:“禰衡辱吾太甚,故借劉表手 殺之,何必再問?”遂遣韓嵩回荊州說劉表。嵩回見表,稱頌 朝廷盛德,勸表遣子入侍。表大怒曰:“汝懷二心耶!”欲斬 之。嵩大叫曰:“將軍負嵩,嵩不負將軍!”蒯良曰:“嵩未 去之前,先有此言矣。”劉表遂赦之。 人報黃祖斬了禰衡。表問其故,對曰:“黃祖與禰衡共飲, 皆醉。祖問衡曰:‘君在許都有何人物?’衡曰:‘大兒孔文 舉,小兒楊德祖。除此二人,別無人物。’祖曰:‘似我何如? ’衡曰:‘汝似廟中之神,雖受祭祀,恨無靈驗!’祖大怒曰: ‘汝以我爲土木偶人耶!”遂斬之。衡至死罵不絕口。”劉表 聞衡死,亦嗟呀不已,令葬于鸚鵡州邊。後人有詩歎曰: 黃祖才非長者儔,禰衡珠碎此江頭。 今來鸚鵡州邊過,惟有無情碧水流。 卻說曹操知禰衡受害,笑曰:“腐儒舌劍,反自殺矣!” 因不見劉表來降,便欲興兵問罪。荀彧諫曰:“袁紹未平,劉 備未滅,而欲用兵江漢,是猶舍心腹而顧手足也。可先滅袁紹, 後滅劉備,江漢可一掃而平矣。”操從之。 且說董承自玄德去後,日夜與王子服等商議,無計可施。 建安五年元旦朝賀,見曹操驕橫愈甚,感憤成疾。帝知國舅染 病,令隨朝太醫前去醫治。此醫乃洛陽人,姓吉,名太,字稱 平,人皆呼爲吉平,當時名醫也。平到董府用藥調治,旦夕不 離;常見董承長籲短歎,不敢動問。 時值元宵,吉平辭去,承留住,二人共飲。飲至更餘,承 覺困倦,就和衣而睡。——忽報王子服等四人至,承出接入。 服曰:“大事諧矣!”承曰:“願聞其說。”服曰:“劉表結 連袁結,起兵五十萬,共分十路殺來。馬騰結連韓遂,起西涼 軍七十二萬,從北殺來。曹操盡起許昌兵馬,分頭迎敵,城中 空虛。若聚五家僮仆,可得千餘人。乘今夜府中大宴,慶賞元 宵,將府圍住,突入殺之。不可失此機會!”承大喜,即喚家 奴各人收拾兵器,自己披挂綽槍上馬,約會都在內門前相會, 同時進兵。夜至二鼓,衆兵皆到。董手提寶劍,徒步直入, 見操設宴後堂,大叫:“操賊休走!”一劍剁去,隨手而倒。 ——霎時覺來,乃南柯一夢,口中猶罵“操賊”不止。吉平向 前叫曰:“汝欲害曹公乎?”承驚懼不能答。吉平曰:“國舅 休慌。某雖醫人,未嘗忘漢。某連日見國舅嗟歎,不敢動問。 恰才夢中之言,已見真情,幸勿相瞞。倘有用某之處,雖滅九 族,亦無後悔!”承掩面而哭曰:“只恐汝非真心!”平遂咬 下一指爲誓。承乃取出衣帶詔,令平視之;且曰:“今之謀望 不成者,乃劉玄德、馬騰各自去了,無計可施,因此感而成疾。 ”平曰:“不消諸公用心。操賊性命,只在某手中。”承問其 故。平曰:“操賊常患頭風,痛入骨髓;才一舉發,便召某醫 治。如早晚有召,只用一服毒藥,必然死矣。何必舉刀兵乎?” 承曰:“若得如此,救漢朝社稷者,皆賴君也!”時吉平辭歸。 承心中暗喜,步入後堂。忽見家奴秦慶童同侍妾雲英 在暗處私語。承大怒,喚左右捉下,欲殺之。夫人勸免其死, 各人杖脊四十,將慶童鎖于冷房。慶童懷恨,! 夤夜將鐵鎖扭 斷,跳牆而出,徑入曹操府中,告有機密事。操喚入密室問之。 慶童雲:“王子服、吳子蘭、種輯、吳碩、馬騰五人在家主府 中商議機密,必然是謀丞相。家主將出白絹一段,不知寫道甚 的。近日吉平咬指爲誓,我也曾見。”曹操藏匿慶童於府中。 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,也不追尋。 次日,曹操詐患頭風,召吉平用藥。平自思曰:“此賊合 休!”暗藏毒藥入府。操臥於床上,令平下藥。平曰:“此病 可一服即愈。”教取藥罐,當面煎之。藥已半幹,平已暗下毒 藥,親自送上。操知有毒,故意遲延不服。平曰:“乘熱服之, 少汗即愈。”操起曰:“汝既讀儒書,必知禮義:君有疾飲藥, 臣先嘗之;父有疾飲藥,子先嘗之。汝爲我心腹之人,何不先 嘗而後進?”平曰:“藥以治病,何用人嘗?”平知事已泄, 縱步向前,扯住操耳而灌之。操推藥潑地,磚皆迸裂。操未及 言,左右已將吉平執下。操曰:“吾豈有疾,特試汝耳!汝果 有害我之心!”遂喚二十個精壯獄卒,執平至後園拷問。操坐 于亭上,將平縛倒於地。吉平面不改容。略無懼怯。操笑曰: “量汝是個醫人,安敢下毒害我?必有人唆使你來。你說出那 人,我便饒你。”平叱之曰:“汝乃欺君罔上之賊,天下皆欲 殺汝,豈獨我乎!”操再三磨問。平怒曰:“我自欲殺汝,安 有人使我來?今事不成,惟死而已!”操怒,教獄卒痛打。打 到兩個時辰,皮開肉裂,血流滿階。操恐打死,無可對證,令 獄卒揪去靜處,權且將息。 傳令次日設宴,請衆大臣飲酒。惟董承託病不來。王子服 等皆恐操生疑,只得俱至。操于後堂設席。酒行數巡,曰:“ 筵中無可爲樂,我有一人,可爲衆官醒酒。”教二十個獄卒: “與吾牽來!”須臾,只見一長枷釘著吉平,拖至階下。操曰: “衆官不知,此人連結惡黨,欲反背朝廷,謀害曹某;今日天 敗,請聽口詞。”操教先打一頓,昏絕於地,以水噴面。吉平 蘇醒,睜目切齒而罵曰:“操賊!不殺我,更待何時!”操曰: “同謀者先有六人,與汝共七人耶!”平只是大罵。王子服等 四人面面相覷,如坐針氈。操教一面打,一面噴。平並無求饒 之意。操見不招,且教牽去。 衆官席散,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。四人魂不附體,只 得留待。操曰:“本不相留,爭奈有事相問。汝四人不知與董 承商議何事?”子服曰:“並未商議甚事。”操曰:“白絹中 寫著何事?”子服等皆隱諱。操教喚出慶童對證。子服曰:“ 汝於何處見來?”慶童曰:“你回避了衆人,六人在一處畫字, 如何賴得?”子服曰:“此賊與國舅侍妾通姦,被責誣主, 不可聽也。”操曰:“吉平下毒,非董承所使而誰?”子服等 皆言不知。操曰:“今晚自首,尚猶可恕;若待事發,其實難 容!”子服等皆言並無此事。操叱左右將四個拿住監禁。 次日,帶領衆人徑投董承家探病。承只得出迎。操曰:“ 緣何夜來不赴宴?”承曰:“微疾未痊,不敢輕出。”操曰: “此是憂國家病耳。”承愕然。操曰:“國舅知吉平事乎?” 承曰:“不知。”操冷笑曰:“國舅如何不知?”喚左右:“ 牽來與國舅起病。”承舉措無地。須臾,二十獄卒推吉平至階 下。吉平大罵:“曹操逆賊!”操指謂承曰:“此人曾攀下王 子服等四人,吾已拿下廷尉。尚有一人,未曾捉獲。”因問平 曰:“誰使汝來藥我?可速招出!”平曰:“天使我來殺逆賊! ”操怒教打。身上無容刑之處。承在座觀之,心如刀割。操又 問平曰:“你原有十指,今如何只有九指?”平曰:“嚼以爲 誓,誓殺國賊!”操教取刀來,就階下截去其九指,曰:“一 發截了,教你爲誓!”平曰:“尚有口可以吞賊,有舌可以罵 賊!”操令割其舌。平曰:“且勿動手。吾今熬刑不過,只得 供招。可釋吾縛。”操曰:“釋之何礙?”遂命解其縛。平起 身,望闕拜曰:“臣不能爲國家除賊,乃天數也!”拜畢,撞 階而死。操令分其肢體號令。——時建安五年正月也。史官有 詩曰: 漢朝無起色,醫國有稱平。 立誓除奸黨,捐軀報聖明。 極刑詞愈烈,慘死氣如生。 十指淋漓處,千秋仰異名。 操見吉平已死,教左右牽過秦慶童至面前。操曰:“國舅 認得此人否?”承大怒曰:“逃奴在此!即當誅之!”操曰: “他首告謀反,今來對證,誰敢誅之?”承曰:“丞相何故聽 逃奴一面之說?”操曰:“王子服等吾已擒下,皆招證明白, 汝尚抵賴乎?”即喚左右拿下。命從人直入董承臥房內,搜出 衣帶詔並義狀。操看了,笑曰:“鼠輩安敢如此!”遂命:“ 將董承全家良賤盡皆監禁,休教走脫一個。”操回府以詔狀示 衆謀士商議,要廢獻帝,更立新君。正是: 數行丹詔成虛望,一紙盟書惹禍殃。 未知獻帝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四回 國賊行兇殺貴妃皇叔敗走投袁紹 卻說曹操見了衣帶詔,與衆謀士商議,欲廢卻獻帝,更擇 有德者立之。程昱諫曰:“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,號令天下者, 以奉漢家名號故也。今諸侯未平,遽行廢立之事,必起兵端矣。 ”操乃止。只將董承等五人,並其全家老小,押送各門處斬。 死者共七百餘人。城中官民見者,無不下淚。後人有詩歎董承 曰:密詔傳衣帶,天言出禁門。當年曾救駕,此日更承恩。憂 國成心疾,除奸入夢魂。忠貞千古在,成敗複誰論。又有歎王 子服等四人詩曰: 書名尺素矢忠謀,慷慨思將君父酬。 赤膽可憐捐百口,丹心自是足千秋。 且說曹操既殺了董承等衆人,怒氣未消,遂帶劍入宮,來 弑董貴妃。貴妃乃董承之妹,帝幸之,已懷孕五月。當日帝在 後宮,正與伏皇后私論董承之事至今尚無音耗。忽見曹操帶劍 入宮,面有怒容,帝大驚失色。操曰:“董承謀反,陛下知否? ”帝曰:“董卓已誅矣。”操大聲曰:“不是董卓!是董承!” 帝戰慄曰:“朕實不知。”操曰:“忘了破指修詔耶?”帝不 能答。操叱武士擒董妃至。帝告曰:“董妃有五月身孕,望丞 相見憐。”操曰:“若非天敗,吾已被害。豈得複留此女,爲 吾後患!”伏後告曰:“貶於冷宮,待分娩了,殺之未遲。” 操曰:“欲留此逆種,爲母報仇乎?”董妃泣告曰:“乞全屍 而死,勿令彰露。”操令取白練至面前。帝泣謂妃曰:“卿於 九泉之下,勿怨朕躬!”言訖,淚下如雨,伏後亦大哭。操怒 曰:“猶作兒女態耶!”叱武士牽出,勒死于宮門之人有詩歎 董妃曰:春殿承恩亦枉然,傷哉龍種並時捐。堂堂帝主難相救, 掩面徒看淚湧泉。 操諭監宮官曰:“今後但有外戚宗族,不奉吾旨,輒入 宮門者,斬。守禦不嚴,與同罪。”又撥心腹人三千充禦林軍, 令曹洪統領,以爲防察。 操謂程昱曰:“今董承等雖誅,尚有馬騰、劉備,亦在此 數,不可不除。”昱曰:“馬騰屯軍西涼,未可輕取;但當以 書慰勞,勿使生疑,誘入京師,圖之可也。劉備現在徐州,分 布掎角之勢,亦不可輕敵。況今袁紹屯兵官渡,常有圖許都之 心。若我一旦東征,劉備勢必求救於紹。紹乘虛來襲,何以當 之?”操曰:“非也。備乃人傑也,今若不擊,待其羽翼既成, 急難圖矣。袁紹雖強,事多懷疑不決,何足憂乎!”正議間, 郭喜自外而入。操問曰:“吾欲東征劉備,奈有袁紹之憂,如 何?”嘉曰:“紹性遲而多疑,其謀士各相妒忌,不足憂也。 劉備新整軍兵,衆心未服,丞相引兵東征,一戰可定矣。”操 大喜曰:“正合吾意。”遂起大軍二十萬,分兵五路下徐州。 細作探知,報入徐州。孫乾先往下邳報知關公,隨至小沛 報知玄德。玄德與孫乾計議曰:“此必求救于袁紹,方可解危。 ”於是玄德修書一封,遣孫乾至河北。乾乃先見田豐,具言其 事,求其引進。豐即引孫乾入見紹,呈上書信。只見紹形容憔 悴,衣寇不整。豐曰:“今日主公何故如此?”紹曰:“我將 死矣!”豐曰:“主公何出此言?”紹曰:“吾生五子,惟最 幼者極快吾意;今患疥瘡,命已垂絕。吾有何心更論他事乎?” 豐曰:“今曹操東征劉玄德,許昌空虛;若以義兵乘虛而入, 上可以保天子,下可以救萬民。此不易得之機會也,惟明公裁 之。”紹曰:“吾亦知此最好;奈我心中恍惚,恐有不利。” 豐曰:“何恍惚之有?”紹曰:“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異,倘 有疏虞,吾命休矣。”遂決意不肯發兵,乃謂孫乾曰:“汝回 見玄德,可言其故。倘有不如意,可來相投,吾自有相助之處。 ”田豐以杖擊地曰:“遭此難遇之時,乃以嬰兒之病,失此機 會!大事去矣,可痛惜哉!”跌足長歎而出。 孫乾見紹不肯發兵,只得星夜回小沛見玄德,具說此事。 玄德大驚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張飛曰:“兄長勿憂。曹兵 遠來,必然困乏;乘其初至,先去劫寨,可破曹操。”玄德曰: “素以汝爲一勇夫耳。——前者捉劉岱時,頗能用計;今獻此 策,亦中兵法。”乃從其言,分兵劫寨。 且說曹操引軍往小沛來。正行間,狂風驟至,忽聽一聲響 亮,將一面牙旗吹折。操便令軍兵且住,聚衆謀士問吉凶。荀 彧曰:“風從何方來?吹折甚顔色旗?”操曰:“風自東南方 來,吹折角上牙旗,旗乃青紅二色。”彧曰:“不主別事,今 夜劉備必來劫寨。”操點頭。忽毛玠入見曰:“方才東南風起, 吹折青紅牙旗一面。主公以爲主何吉凶?”操曰:“公意若何? ”毛玠曰:“愚意以爲今夜必主有人來劫寨。”後人有詩歎曰: 籲嗟帝胄勢孤窮,全仗分兵劫寨功。 爭奈牙旗折有兆,老天何故縱奸雄? 操曰:“天報應我,當即防之。”遂分兵九隊,只留一隊 向前虛紮營寨,餘衆八面埋伏。是夜月色微明。玄德在左,張 飛在右,分兵兩隊進發;只留孫乾守小沛。且說張飛自以爲得 計,領輕騎在前,突入操寨;但見零零落落無多人馬,四邊火 光大起,喊聲齊舉。飛知中計,急出寨外。正東張遼、正西許 褚、正南於禁、正北李典、東南徐晃、西南樂進、東北夏侯惇、 西北夏侯淵,八處軍馬殺來。張飛左沖右突,前遮後當;所領 軍兵原是曹操手下舊軍,見事勢已急,盡皆投降去了。飛正殺 間,逢著徐晃,大殺一陣;後面樂進趕到。飛殺條血路突圍而 走,只有數十騎跟定。欲還小沛,去路已斷;欲投徐州、下邳, 又恐曹軍截住;尋思無路,只得望芒碭山而去。 卻說玄德引軍劫寨,將近寨門,忽然喊聲大震,後面沖出 一軍,先截去了一半人馬。夏侯惇又到。玄德突圍而走;夏侯 淵又從後趕來。玄德回顧,止有三十餘騎跟隨。急欲奔還小沛, 早望見小沛城中火起,只得棄了小沛;欲投徐州、下邳,又見 曹軍漫山塞野,截住去路。玄德自思無路可歸,想:“袁紹有 言,‘倘不知意,可來相投。’今不若暫往依棲,別作良圖。” 遂望青州路而走。正逢李典攔住,玄德匹馬落荒望北而逃。李 典擄將從騎去了。 且說玄德匹馬投青州,日行三百里,奔至青州城下叫門。 門吏問了姓名,來報刺史。刺史乃袁紹長子袁譚。譚素敬玄德, 聞知匹馬到來,即便門開相迎,接入公廨,細問其故。玄德備 言兵敗相投之意。譚乃留玄德於館驛中住下,發書報父袁紹; 一面差本州人馬,護送玄德至平原界口。袁紹親自引衆,出鄴 郡三十裏迎接玄德。玄德拜謝,紹忙答禮曰:“昨爲小兒抱病, 有失救援,於心怏怏不安。今幸得相見,大慰平生渴想之思。” 玄德曰:“孤窮劉備,久欲投于門下,奈機緣未遇。今爲曹操 所攻,妻子俱陷,想將軍容納四方之士,故不避羞慚,徑來相 投。望乞收錄,誓當圖報。”紹大喜,相待甚厚,同居冀州。 且說曹操當夜取了小沛,隨即進兵攻徐州。糜竺、簡雍守 把不住,只得棄城而走。陳登獻了徐州。曹操大軍入城,安民 已畢,隨喚衆謀士議取下邳。荀 曰:“雲長保護玄德妻小, 死守此城。若不速取,恐爲袁紹所竊。”操曰:“吾素愛雲長 武藝人材,欲得之以爲己用,不若令人說之使降。”郭嘉曰: “雲長義氣深重,必不肯降。若使人說之,恐被其害。”帳下 一人出曰:“某與關公有一面之交,願往說之。”衆視之,乃 張遼也。程昱曰:“文遠雖與雲長有舊,吾觀此人,非可以言 詞說也。某有一計,使此人進退無路,然後用文遠說之,彼必 歸丞相矣。”正是: 整備窩弓射猛虎,安排香餌釣鼇魚。 未知其計若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五回 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救白馬曹操解重圍 卻說程昱獻計曰:“雲長有萬人之敵,非智謀不能取之。 今可即差劉備手下投降之兵,入下邳,見關公,只說是逃回的, 伏於城中爲內應;卻引關公出戰,詐敗佯輸,誘入他處,以精 兵截其歸路,然後說之可也。”操聽其謀,即令徐州降兵數十, 徑投下邳來降關公。關公以爲舊兵,留而不疑。 次日,夏侯惇爲先鋒,領兵五千來搦戰。關公不出,惇即 使人於城下辱駡。關公大怒,引三千人馬出城,與夏侯惇交戰。 約戰十餘合,惇回馬走。關公趕來,惇且戰且走。關公約趕二 十裏,恐下邳有失,提兵便回。只聽得一聲炮響,左有徐晃, 右有許褚,兩隊軍截住去路。關公奪路而走,兩邊伏兵排下硬 弩百張,箭如飛蝗。關公不得過,勒兵再回,徐晃、許褚接住 交戰。關公奮力殺退二人,引軍欲回下邳,夏侯惇又截住廝殺。 公戰至日晚,無路可歸,只得到一座土山,引兵屯于山頭,權 且少歇。曹兵團團將土山圍住。關公於山上遙望下邳,城中火 光沖天。——卻是那詐降兵卒偷開城門,曹操自提大軍殺入城 中,只教舉火以惑關公之心。——關公見下邳火起,心中驚惶, 連夜幾番沖下山來,皆被亂箭射回。 捱到天曉,再欲整頓下山衝突,忽見一人跑馬上山來,視 之乃張遼也。關公迎謂曰:“文遠欲來相敵耶?”遼曰:“非 也。想故人舊日之情,特來相見。”遂棄刀下馬,與關公敘禮 畢,坐於山頂。公曰:“文遠莫非說關某乎?”遼曰:“不然。 昔日蒙兄救弟,今日弟安得不救兄?”公曰:“然則文遠將欲 助我乎?”遼曰:“亦非也。”公曰:“既不助我,來此何干? ”遼曰:“玄德不知存亡,翼德未知生死。昨夜曹公已破下邳, 軍民盡無傷害,差人護衛玄德家眷,不許驚擾。如此相待,弟 特來報兄。”關公怒曰:“此言特說我也。吾今雖處絕地,視 死如歸。汝當速去,吾即下山迎戰”張遼大笑曰:“兄此言豈 不爲天下笑乎?”公曰:“吾仗忠義而死,安得爲天下笑?” 遼曰:“兄今即死,其罪有三。”公曰:“汝且說我那三罪?” 遼曰:“當初劉使君與兄結義之時,誓同生死;今使君方敗, 而兄即戰死,倘使君複,欲求兄相助,而不可複得,豈不負當 年之盟誓乎?其罪一也。劉使君以家眷付託于兄,兄今戰死, 二夫人無所依賴,負卻使君依託之重。其罪二也。兄武藝超群, 兼通經史,不思共使君匡扶漢室,徒欲赴湯蹈火,以成匹夫之 勇,安得爲義?其罪三也。兄有此三罪,弟不得不告。” 公沈吟曰:“汝說我有三罪,欲我如何?遼曰:“今四面 皆曹公之兵。兄若不降,則必死;徒死無益,不若且降曹公; 卻打聽劉使君音信,如知何處,即往投之。一者可以保二夫人, 二者不背桃園之約,三者可留有用之身:有此三便,兄宜詳之。 ”公曰:“兄言三便,吾有三約。若丞相能從,我即當卸甲; 如其不允,吾寧受三罪而死。”遼曰:“丞相寬洪大量,何所 不容?願聞三事。”公曰:“一者,吾與皇叔設誓,共扶漢室; 吾今只降漢帝,不降曹操。二者,二嫂處請給皇叔俸祿養贍, 一應上下人等,皆不許到門。三者,但知劉皇叔去向,不管千 裏萬里,便當辭去:三者缺一,斷不肯降。望文遠急急回報。” 張遼應諾,遂上馬回見曹操,先說降漢不降曹之事。操笑曰: “吾爲漢相,漢即吾也。此可從之。”遼又言:“二夫人欲請 皇叔俸給,並上下人等不許到門。”操曰:“吾于皇叔俸內, 更加倍與之。至於嚴禁內外,乃是家法,又何疑焉!”遼又曰: “但知玄德資訊,雖遠必往。”操搖首曰:“然則吾養雲長何 用?此事卻難從。”遼曰:“豈不聞豫讓‘衆人’‘國士’之 論乎?劉玄德待雲長不過恩厚耳。丞相更施厚恩以結其心,何 憂雲長之不服也?”操曰:“文遠之言甚當,吾願從此三事。” 張遼再往山上回報關公。關公曰:“雖然如此,暫請丞相 退軍,容我入城見二嫂,告知其事,然後投降。”張遼再回, 以此言報曹操。操即傳令,退軍三十裏。荀彧曰:“不可,恐 不詐。”操曰:“雲長義士,必不失信。”遂引軍退。關公引 兵入下邳,見人民安妥不動,徑到府中來見二嫂。甘、糜二夫 人聽得關公到來,急出迎之。公拜於階下曰:“使二嫂受驚, 某之罪也。”二夫人曰:“皇叔今在何處?”公曰:“不知去 向。”二夫人曰:“二叔今將若何?”公曰:“關某出城死戰, 被困土山;張遼勸我投降,我以三事相約。曹操已皆允從,故 特退兵,放我入城。我不曾得嫂嫂主意,未敢擅便。”二夫人 問:“那三事?”關公將上項三事,備述一遍。甘夫人曰:“ 昨日曹軍入城,我等皆以爲必死;誰想毫髮不動,一軍不敢入 門。叔叔既已領諾,何必問我二人?——只恐日後曹操不容叔 叔去尋皇叔。”公曰:“嫂嫂放心,關某自有主張。”二夫人 曰:“叔叔自家裁處,凡事不必問俺女流。” 關公辭退,遂引數十騎來見曹操。操自出轅門相接。關公 下馬入拜,操慌忙答禮。關公曰:“敗兵之將,深荷不殺之恩。 ”操曰:“素慕雲長忠義,今日幸得相見,足慰平生之望。” 關公曰:“文遠代稟三事,蒙丞相應允,諒不食言。”操曰: “吾言既出,安敢失信。”關公曰:“關某若知皇叔所在,雖 蹈水火,必往從之。——此時恐不及拜辭,伏乞見原。”操曰: “玄德若在,必從公去;但恐亂軍中亡矣。公且寬心,尚容緝 聽。”關公拜謝。操設宴相待。 次日班師還許昌。關公收拾車仗,請二嫂上車,親自護車 而行。于路安歇館驛,操欲亂其君臣之禮,使關公與二嫂共處 一室。關公乃秉燭立於戶外,自夜達旦,毫無倦色。操見公如 此,愈加敬服。既到許昌,操撥一府與關公居住。關公分一宅 爲兩院,內門撥老軍十人把守,關公自居外宅。操引關公朝見 獻帝,帝命爲偏將軍。公謝恩歸宅。操次日設大宴,會衆謀臣 武士,以客禮待關公,延之上座;又備綾錦及金銀器皿相送。 關公都送與二嫂收貯。關公自到許昌,操待之甚厚:小宴三日, 大宴五日;又送美女十人,使侍關公。關公盡送入內門,令伏 侍二嫂。卻又三日一次,於內門外躬身施禮,動問:“二嫂安 否”。二夫人回問皇叔之事畢,曰“叔叔自便”,關公方敢退 回。操聞之,又歎服關公不已。 一日,操見關公所穿綠錦戰袍已舊,即度其身品,取異錦 作戰袍一領相贈。關公受之,穿於衣底,上仍用舊袍罩之。操 笑曰:“雲長何如此之儉乎?”公曰:’某非儉也。舊袍乃劉 皇叔所賜,某穿之如見兄面,不敢以丞相之新賜而忘兄長之舊 賜,故穿於上。”操歎曰:“真義士也!”然口雖稱羨,心實 不悅。一日,關公在府,忽報:“內院二夫人哭倒于地,不知 爲何。請將軍速入。”關公乃整衣跪於內門外,問二嫂爲何悲 泣。甘夫人曰:“我夜夢皇叔身陷於土坑之內,覺來與糜夫人 論之,想在九泉之下矣!是以相哭。”關公曰:“夢寐之事, 不可憑信。此是嫂嫂想念之故。請勿憂愁。” 正說間,適曹操命使來請關公赴宴。公辭二嫂,往見操。 操見公有淚容,問其故。公曰:“二嫂思兄痛哭,不由某心不 悲。”操笑而寬解之,頻以酒相勸。公醉,自綽其髯而言曰: “生不能報國家,而背其兄,徒爲人也!”操問曰:“雲長髯 有數乎?”公曰:“約數百根。每秋月約退三五根。冬月多以 皂紗囊裹之,恐其斷也。”操以紗錦作囊與關公護髯。次日, 早朝見帝。帝見關公一紗錦囊垂於胸次,帝問之。關公奏曰: “臣髯頗長,丞相賜囊貯之。”帝令當殿殿披拂,過於其腹。 帝曰:“真美髯公也!”因此人皆呼爲“美髯公”。 忽一日,操請關公宴。臨散,送公出府,見公馬瘦,操曰: “公馬因何而瘦?”關公曰:“賤軀頗重,馬不能載,因此常 瘦。”操令左右備一馬來。須臾牽至。那馬身如火炭,狀甚雄 偉。操指曰:“公識此馬否?”公曰:“莫非呂布所騎赤兔馬 乎?”操曰:“然也。”遂並鞍轡送與關公。關公再拜稱謝。 操不悅曰:“吾累送美女金帛,公未嘗下拜;今吾贈馬,乃喜 而再拜:何賤人而貴畜耶?”關公曰:“吾知此馬日行千里, 今幸得之;若知兄長下落,可一日而見面矣。”操愕然而悔。 關公辭去。後人有詩歎曰: 威傾三國著英豪,一宅分居義氣高。 奸相枉將虛禮待,豈知關羽不降曹。 操問張遼曰:“吾待雲長不薄,而彼常懷去心,何也?” 遼曰:“容某探其情。”次日,往見關公。禮畢,遼曰:“我 薦兄在丞相處,不曾落後?”公曰:“深感丞相厚意。只是吾 身雖在此,心念皇叔,未嘗去懷。”遼曰:“兄言差矣。處世 不分輕重,非丈夫也。玄德待兄,未必過於丞相;兄何故只懷 去志?”公曰:“吾因知曹公待吾甚厚。奈吾受劉皇叔厚恩, 誓以共死,不可背之。吾終不留此。要必立效以報曹公,然後 去耳。”遼曰:倘玄德已棄世,公何所歸乎?”公曰:“願從 於地下。”遼知公終不可留,乃告退。回見曹操,具以實告。 操歎曰:“事主不忘其本,乃天下之義士也!”荀彧曰:“彼 言立功方去,若不敢教彼立功,未必便去。”操然之。 卻說玄德在袁紹處,旦夕煩惱。紹曰:“玄德何故常憂?” 玄德曰:“二弟不知音耗,妻小陷於曹賊;上不能報國,下不 能保家。安得不憂?”紹曰:“吾欲進兵赴許都久矣。方今春 暖,正好興兵。”便商議破曹之策。田豐諫曰:“前操攻徐州, 許都空虛,不及此時進兵;今徐州已破,操兵方銳,未可輕敵。 不如以久持之,待其有隙而後可動也。”紹曰:“待我思之。” 因問玄德曰:“田豐勸我固守,何如?”玄德曰:“曹操欺君 之賊,明公若不討之,恐失大義於天下。”紹曰:“玄德之言 甚善。”遂欲興兵。田豐又諫。紹怒曰:“汝等弄文輕武,使 我失大義!”田豐頓首曰:“若不聽臣良言,出師不利。”紹 大怒,欲斬之。玄德力勸,乃囚於獄中,沮授見田豐下獄,乃 會其宗族,盡散家財,與之訣曰:“吾隨軍而去,勝則威無不 加,敗則一身不保矣!”衆皆下淚送之。 紹遣大將顔良作先鋒,進攻白馬。沮授諫曰:“顔良性狹, 雖驍勇,不可獨任。”紹曰:“吾之上將,非汝等可料。”大 軍進發至黎陽,東郡太守劉延告急許昌。曹操急議興兵抵敵。 關公聞知,遂入相府見操曰:“聞丞相起兵,某願爲前部。” 操曰:“未敢煩將軍。早晚有事,當來相請。”關公乃退。操 引兵十五萬,分三隊而行。于路又連接劉延告急文書,操先提 五萬軍親臨白馬,靠土山紮住。遙望山前平川曠野之地,顔良 前部精兵十萬,排成陣勢。操駭然,回顧呂布舊將宋憲曰:“ 吾聞汝乃呂布部下猛將,今可與顔良一戰。”宋憲領諾,綽 槍上馬,直出陣前。顔良橫刀立馬於門旗下;見宋憲馬至,良 大喝一聲,縱馬來迎。戰不三合,手起刀落,斬宋憲於陣前。 曹操大驚曰:“真勇將也!”魏續曰:“殺我同伴,願去報仇! ”操許之。續上馬持矛,徑出陣前,大罵顔良。良更不打話, 交馬一合,照頭一刀,劈魏續于馬下。操曰:“今誰敢當之?” 徐晃應聲而出,與顔良戰二十合,敗歸本陣。諸將栗然。曹操 收軍,良亦引軍退去。 操見連折二將,心中憂悶。程昱曰:“某舉一人,可敵顔 良。”操問是誰。昱曰:“非關公不可。”操曰:“吾恐他立 了功便去。”昱曰:“劉備若在,必投袁紹。今若使雲長破袁 紹之兵,紹必疑劉備而殺之矣。備既死,雲長又安往乎?”操 大喜,遂差人去請關公。關公即入辭二嫂。二嫂曰:“叔今此 去,可打聽皇叔消息。” 關公領諾而出,提青龍刀,上赤兔馬,引從者數人,直至 白馬來見曹操。操敍說:“顔良連誅二將,勇不可當,特請雲 長商議。”關公曰:“容某觀之。”操置酒相待。忽報顔良搦 戰。操引關公上土山觀看。操與關公坐,諸將環立。曹操指山 下顔良排的陣勢,旗幟鮮明,槍刀森布,嚴整有威,乃謂關公 曰:“河北人馬,如此雄壯!”關公曰:“以吾觀之,如土雞 瓦犬耳!”操又指曰:“麾蓋之下,繡袍金甲,持刀立馬者, 乃顔良也。”關公舉目一望,謂操曰:“吾觀顔良,如插標賣 首耳!”操曰:“未可輕視。”關公起身曰:“某雖不才,願 去萬軍中取其首級,來獻丞相。”張遼曰:“軍中無戲言,雲 長不可忽也。”關公奮然下馬,倒提青龍刀,跑下土山來,鳳 目圓睜,蠶眉直豎,直沖彼陣。河北軍如波開浪裂,關公徑奔 顔良。顔良正在麾蓋下,見關公沖來,方欲問時,關公赤兔馬 快,早已跑到面前;顔良措手不及,被雲長手起一刀,刺于馬 下。忽地下馬,割了顔良首級,拴于馬項之下,飛身上馬,提 刀出陣,如入無人之境。河北兵將大驚,不戰自亂。曹軍乘勢 攻擊,死者不可勝數;馬匹器械,搶奪極多。關公縱馬上山, 衆將盡皆稱賀。公獻首級於操前。操曰:“將軍真神人也!” 關公曰:“某何足道哉!吾弟張翼德于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, 如探囊取物耳。”操大驚,回顧左右曰:“今後如遇張翼德, 不可輕敵。”令寫於衣袍襟底以記之。 卻說顔良敗軍奔回,半路迎見袁紹,報說被赤面長須使大 刀一勇將,匹馬入陣,斬顔良而去,因此大敗。紹驚問曰:“ 此人是誰?”沮授曰:“此必是劉玄德之弟關雲長也。”紹大 怒,指玄德曰:“汝弟斬吾愛將,汝必通謀,留爾何用!”喚 刀斧手推出玄德斬之。正是: 初見方爲座上客,此日幾同階下囚。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六回 袁本初損兵折將關雲長挂印封金 卻說袁紹欲斬玄德。玄德從容進曰:“明公只聽一面之詞, 而絕向日之情耶?備自徐州失散,二弟雲長未知存否;天下同 貌者不少,豈赤面長須之人,即爲關某也?明公何不察之?” 袁紹是個沒主張的人,聞玄德之言,責沮授曰:“誤聽汝言, 險殺好人。”遂仍請玄德上帳坐,議報顔良之仇。帳下一人應 聲而進曰:“顔良與我如兄弟,今被曹賊所殺,我安得不雪其 恨?”玄德視其人,身長八尺,面如獬豸,乃河北名將文醜也。 袁紹大喜曰:“非汝不能報顔良之仇。吾與十萬軍兵,便渡黃 河,追殺曹賊!”沮授曰:“不可。今宜留屯延津,分兵官渡, 乃爲上策。若輕舉渡河,設或有變,衆皆不能還矣。”紹怒曰: “皆是汝等遲緩軍心,遷延日月,有妨大事!豈不聞‘兵貴神 速’乎?”沮授出,歎曰:“上盈其志,下務其功;悠悠黃河, 吾其濟乎!”遂托疾不出議事。玄德曰:“備蒙大恩,無可報 效,意欲與文將軍同行:一者報明公之德,二者就探雲長的實 信。”紹喜,喚文醜與玄德同領前部。文醜曰:“劉玄德屢敗 之將,於軍不利。既主公要他去時,某分三萬軍,教他爲後部。 ”於是文醜自領七萬軍先行,令玄德引三萬軍隨後。 且說曹操見雲長斬了顔良,倍加欽敬,表奏朝廷,封雲長 爲漢壽亭侯,鑄印送關公。忽報袁紹又使大將文醜渡黃河,已 據延津之上。操乃先使人移徙居民于西河,然後自領兵迎之。 傳下將令:以後軍爲前軍,以前軍爲後軍;糧草先行,軍兵在 後。呂虔曰:“糧草在先,軍兵在後,何意也?”操曰:“糧 草在後,多被剽掠,故令在前。”虔曰:“倘遇敵軍劫去,如 之奈何?”操曰:“且待敵軍到時,卻又理會。”虔心疑未決。 操令糧食輜重沿河塹至延津。操在後軍,聽得前軍發喊,急教 人看時,報說:“河北大將文醜兵至,我軍皆棄糧草,四散奔 走。後軍又遠,將如之何?”操以鞭指南阜曰:“此可暫避。” 人馬急奔土阜。操令軍士皆解衣卸甲少歇,盡放其馬。文醜軍 掩至。衆將曰:“賊至矣!可急收馬匹,退回白!”荀攸急止 之曰:“此正可以餌敵,何故反退?”操急以目視荀攸而笑。 攸知其意,不復言。文醜軍既得糧草車仗,又來搶馬。軍士不 依隊伍,自相雜亂。曹操卻令軍將一齊下土阜擊之,文醜軍大 亂。曹兵圍裹將來,文醜挺身獨戰,軍士自相踐踏。文醜止遏 不住,只得撥馬回走。操在土阜上指曰:“文醜爲河北名將, 誰可擒之?”張遼、徐晃飛馬齊出,大叫:“文醜休走!”文 醜回頭見二將趕上,遂按住鐵槍,拈弓搭箭,正射張遼,徐晃 大叫:“賊將休放箭!”張遼低頭急躲,一箭射中頭盔,將簪 纓射去。遼奮力再趕,坐下戰馬又被文醜一箭射中面頰。那馬 跪倒前蹄,張遼落地。文醜回馬複來,徐晃急輪大斧,截住廝 殺。只見文醜後面軍馬齊到,晃料敵不過,拔馬而回。文醜沿 河趕來。忽見十餘騎馬,旗號翩翻,一將當頭提刀飛馬而來, 乃關雲長也,大喝:“賊將休走!”與文醜交馬。戰不三合, 文醜心怯,撥馬繞河而走。關公馬快,趕上文醜,腦後一刀, 將文醜斬下馬來。曹操在土阜上,見關公砍了文醜,大驅人馬 掩殺。河北軍大半落水,糧草馬匹仍被曹操奪回。 雲長引數騎東沖西突。正殺之間,劉玄德領三萬軍隨後到。 前面哨馬探知,報與玄德雲:“今番又是紅面長髯的斬了文醜。 ”玄德慌忙驟馬來看,隔河望見一簇人馬,往來如飛,旗上寫 著“漢壽亭侯關雲長”七字。玄德暗謝天地曰:“原來吾弟果 然在曹操處!”欲待招呼相見,被曹兵大隊擁來,只得收兵回 去。 袁紹接應至官渡,下定寨柵。郭圖、審配入見袁紹,說: “今番又是關某殺了文醜,劉備佯推不知。”袁紹大怒,罵曰: “大耳賊!焉敢如此!”少頃,玄德至,紹令推出斬之。玄德 曰:“某有何罪?”紹曰:“你故使汝弟又壞我一員大將,如 何無罪?”玄德曰:“容伸一言而死:曹操素忌備,今知備在 明公處,恐備助公,故特使雲長誅殺二將。公知必怒。此借公 之手以殺劉備也。願明公思之。”袁紹曰:“玄德之言是也。 汝等幾使我受害賢之名。”喝退左右,請玄德上帳而坐。玄德 謝曰:“荷明公寬大之恩,無可補報,欲令一心腹人持密書去 見雲長,使知劉備消息;彼必星夜來到,輔佐明公,共誅曹操, 以報顔良、文醜之仇,若何?”袁紹大喜曰:“吾得雲長,勝 顔良、文醜十倍也。”玄德修下書劄,未有人送去。 紹令退軍陽武,連營數十裏,按兵不動。操乃使夏侯惇領 兵守住官渡隘口,自己班師回許都,大宴衆官,賀雲長之功。 因謂呂虔曰:“昔日吾以糧草在前者,乃餌敵之計也。惟荀公 達知吾心耳。”衆皆歎服。正飲宴間,忽報:“汝南有黃巾劉 辟、龔都,甚是猖獗。曹洪累戰不利,乞遣兵救之。”雲長聞 言,進曰:“關某願施犬馬之勞,破汝南賊寇。”操曰:“雲 長建立大功,未曾重酬,豈可複勞征進?”公曰:“關某久閑, 必生疾病。願再一行。”曹操壯之,點兵五萬,使于禁、樂進 爲副將,次日便行。荀彧密謂操曰:“雲長常有歸劉之心,倘 知消息必去,不可頻令出征。”操曰:“今次收功,吾不復教 臨敵矣。” 且說雲長領兵將近汝南,紮住營寨。當夜營外拿了兩個細 作人來。雲長視之,內中認得一人,乃孫乾也。關公叱退左右, 問乾曰:“公自潰散之後,一向蹤迹不聞,今何爲在此處?” 乾曰:“某自逃難,飄泊汝南,幸得劉辟收留。——今將軍爲 何在曹操處?未識甘、糜二夫人無恙否?”關公因將上項事細 說一遍。乾曰:“近聞玄德公在袁紹處,欲往投之,未得其便。 今劉、龔二人歸順袁紹,相助攻曹。天幸得將軍到此,因特令 小軍引路,教某爲細作,來報將軍。來日二人當虛敗一陣,公 可速引二夫人投袁紹處,與玄德公相見。”關公曰:“既兄在 袁紹處,吾必星夜而往。但恨吾斬紹二將,恐今事變矣。”乾 曰:“吾當先往探彼虛實,再來報將軍。”公曰:“吾見兄長 一面,雖萬死不辭。今回許昌,便辭曹操也。”當夜密送孫乾 去了。 次日,關公引兵出,龔都披挂出陣。關公曰:“汝等何故 背反朝廷?”都曰;“汝乃背主之人,何反責我?”關公曰: “我何爲背主?”都曰:“劉玄德在袁本初處,汝卻從曹操, 何也?”關公更不打話,拍馬舞刀向前。龔都便走,關公趕上。 都回身知告關公曰:“故主之恩,不可忘也。公當速進,我讓 汝南。”關公會意,驅軍掩殺。劉、龔二人佯輸詐敗,四散去 了。雲長奪得州縣,安民已定,班師回許昌。曹操出郭迎接, 賞勞軍士。 宴罷,雲長回家,參拜二嫂于門外。甘夫人曰:“叔叔兩 番出軍,可知皇叔音信否?”公答曰:“未也。”關公退,二 夫人于門內痛哭曰:“想皇叔休矣!二叔恐我姊妹煩惱,故隱 而不言。”正哭間,有一隨行老軍聽得哭聲不絕,於門外告曰: “夫人休哭,主人現在河北袁紹處。”夫人曰:“汝何由知之? ”軍曰:“跟關將軍出征,有人在陣上說來。”夫人急召雲長, 責之曰:“皇叔未嘗負汝,汝今受曹操之恩,頓忘舊日之義, 不以實情告我,何也?”關公頓首曰:“兄今委實在河北。未 敢教嫂嫂知者,恐有泄漏也。事須緩圖,不可欲速。”甘夫人 曰:“叔宜上緊。”公退,尋思去計,坐立不安。 原來于禁探知劉備在河北,報與曹操。操令張遼來探關公 意。關公正悶坐,張遼入賀曰:“聞兄在陣上知玄德音信,特 來賀喜。”關公曰:“故主雖在,未得一見,何喜之有!”遼 曰:“兄與玄德交,比弟與兄交何如?”公曰:“我與兄,朋 友之交也;我與玄德,是朋友而兄弟、兄弟而主臣者也:豈可 共論乎?”遼曰:“今玄德在河北,兄往從否?”關公曰:“ 昔日之言,安肯背之!文遠須爲我致意丞相。”張遼將關公之 言,回告曹操。操曰:“吾自有計留之。” 且說關公 正尋思間,忽報有故人相訪。及請入,卻不相識。關公問曰: “公何人也?”答曰:“某乃袁紹部下南陽陳震也。”關公大 驚,急退左右,問曰:“先生此來,必有所爲?”震出書一緘, 遞與關公。公視之,乃玄德書也。其略雲: 備與足下,自桃園締盟,誓以同死。今何中道相違,割恩 斷義?君必欲取功名、圖富貴,願獻備首級以成全功。書不盡 言,死待來命。 關公看書畢,大哭曰:“某非不欲尋兄,奈不知所在也。 安肯圖富貴而背舊盟乎?”震曰:“玄德望公甚切,公既不背 舊盟,宜速往見。”關公曰:“人生天地間,無終始者,非君 子也。吾來時明白,去時不可不明白。吾今作書,煩公先達知 兄長,容某辭卻曹公,奉二嫂來相見。”震曰:“倘曹操不允, 爲之奈何?”公曰:“吾寧死,豈肯久留於此!”震曰:“公 速用回書,免致劉使君懸望。”關公寫書答雲: 竊聞義不負心,忠不顧死。羽自幼讀書,粗知禮義,觀羊 角哀、左伯桃之事,未嘗不三歎而流涕也。前守下邳,內無積 粟,外無援兵,欲即效死,奈有二嫂之重,未敢斷首捐軀,致 負所托;故爾暫且羈身,冀圖後會。近至汝南,方知兄信;即 當面辭曹公,奉二嫂歸。羽但懷異心,神人共戮。披肝瀝膽, 筆楮難窮。瞻拜有期,伏惟照鑒。 陳震得書自回。關公入內告知二嫂,隨即至相府,拜辭曹 操。操知來意,乃懸回避牌於門。關公怏怏而回,命舊日跟隨 人役,收拾車馬,早晚伺候;分付宅中,所有原賜之物,盡皆 留下,分毫不可帶去。次日,再往相府辭謝,門首又挂回避牌。 關公一連去了數次,皆不得見。乃往張遼家相探,欲言其事。 遼亦托疾不出。關公思曰:“此曹丞相不容我去之意。我去志 已決,豈可複留!”即寫書一封,辭謝曹操。書略曰: 羽少事皇叔,誓同生死;皇天後土,實聞斯言。前者下邳 失守,所請三事,已蒙恩諾。今探知故主現在袁紹軍中,回思 昔日之盟,豈容違背?新恩雖厚,舊義難忘。茲特奉書告辭, 伏惟照察。其有餘恩未報,願以俟之異日。寫畢,封固,差人 去相府投遞;一面將累次所受金銀,一一封置庫中,懸漢壽亭 侯印於堂中,請二夫人上車。關公上赤兔馬,手提青龍刀,率 領舊日跟隨人役,護送車仗,徑出北門。門吏擋之。關公怒目 橫刀,大喝一聲,門吏皆退避。關公既出門,謂從者曰:“汝 等護送車仗先行,但有追趕者,吾自當之。勿得驚動二位夫人。 ”從者推車,望官道進發。 卻說曹操正論關公之事未定,左右報關公呈書。操即看畢, 大驚曰:“雲長去矣!”忽北門守將飛報:“關公奪門而去, 車仗鞍馬二十餘人,皆望北行。”又關公宅中人來報說:“關 公盡封所賜金銀等物。美女十人,另居內室。其漢壽亭侯印懸 於堂上。丞相所撥人役,皆不帶去;只帶原跟從人及隨身行李, 出北門去了。”衆皆愕然。一將挺身曰:“某願鐵騎三千,去 生擒關某,獻與丞相!”衆視之,乃將軍蔡陽也。正是: 欲離萬丈蛟龍穴,又遇三千狼虎兵。 蔡陽要趕關公,畢竟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七回 美髯公千里走單騎漢壽侯五關斬六將 卻說曹操部下諸將中,自張遼而外,只有徐晃與雲長交厚, 其餘亦皆敬服;獨蔡陽不服關公,故今日聞其去,欲往追之。 操曰:“不忘故主,來去明白,真丈夫也。汝等皆當效之。” 遂叱退蔡陽,不令去趕。程昱曰:“丞相待關某甚厚,今彼不 辭而去,亂言片楮,冒瀆鈞威,其罪大矣。若縱之使歸袁紹, 是與虎添翼也。不若追而殺之,以絕後患。”操曰:“吾昔已 許之,豈可失信?彼各爲其主,勿追也。”因謂張遼曰:“雲 長封金挂印,財賄不以動其心,爵祿不以移其志,此等人吾深 敬之。想他去此不遠,我一發結識他做個人情。汝可先去請住 他,待我與他送行,更以路費征袍贈之,使爲後日記念。”張 遼領命,單騎先往。曹操引數十騎隨後而來。 卻說雲長所騎赤兔馬,日行千里,本是趕不上;因欲護送 車仗,不敢縱馬,按轡徐行。忽聽背後有人大叫:“雲長且慢 行!”回頭視之,見張遼拍馬而至。關公教車仗從人,只管望 大路緊行;自己勒住赤兔馬,按定青龍刀,問曰:“文遠莫非 欲追我回乎?”遼曰:“非也。丞相知兄遠行,欲來相送,特 先使我請住台駕,別無他意。”關公曰:“便是丞相鐵騎來, 吾願決一死戰!”遂立馬於橋上望之。見曹操引數十騎,飛奔 前來,背後乃是許褚、徐晃、于禁、李典之輩。操見關公橫刀 立馬於橋上,令諸將勒住馬匹,左右排開。關公見衆人手中皆 無軍器,方始放心。操曰:“雲長行何太速?”關公於馬上欠 身答曰:“關某前曾稟過丞相。今故主在河北,不由某不急去。 累次造府,不得參見,故拜書告辭,封金挂印,納還丞相。望 丞相勿忘昔日之言。”操曰:“吾欲取信于天下,安肯有負前 言。恐將軍途中乏用,特具路資相送。”一將便從馬上托過黃 金一盤。關公曰:“累蒙恩賜,尚有餘資。留此黃金以賞將士。 ”操曰:“特以少酬大功于萬一,何必推辭?”關公曰:“區 區微勞,何足挂齒。”操笑曰:“雲長天下義士,恨吾福薄, 不得相留。錦袍一領,略表寸心。”令一將下馬,雙手捧袍過 來。雲長恐有他變,不敢下馬,用青龍刀尖挑錦袍披於身上, 勒馬回頭稱謝曰:“蒙丞相賜袍,異日更得相會。”遂下橋望 北而去。許褚曰:“此人無禮太甚,何不擒之?”操曰:“彼 一人一騎,吾數十余人,安得不疑?吾言既出,不可追也。” 曹操自引將回城,于路歎想雲長不已。 不說曹操自回。且說關公來趕車仗,約行三十裏,卻只不 見。雲長心慌,縱馬四下尋之。忽見山頭一人,高叫:“關將 軍且住!”雲長舉目視之,只見一少年,黃巾錦衣,持槍跨馬, 馬項下懸著首級一顆,引百余步卒,飛奔前來。公問曰:“汝 何人也?”少年棄槍下馬,拜伏於地。雲長恐是詐,勒馬持刀 問曰:“壯士,願通姓名。”答曰:“吾本襄陽人,姓廖,名 化,字無儉。因世亂流落江湖,聚衆五百餘人,劫掠爲生。恰 才同伴杜遠下山巡哨,誤將兩夫人劫掠上山。吾問從者,知是 大漢劉皇叔夫人,且聞將軍護送在此,吾即欲送下山來。杜遠 出言不遜,被某殺之。今獻頭與將軍請罪。”關公曰:“二夫 人何在?”化曰:“現在山中。”關公教急取下山。不移時, 百余人簇擁車仗前來。關公下馬停刀,叉手于車前問候曰:“ 二嫂受驚否?”二夫人曰:“若非廖將軍保全,已被杜遠所辱。 ”關公問左右曰:“廖化怎生救夫人?”左右曰:“杜遠劫上 山去,就要與廖化各分一人爲妻。廖化問起根由,好生拜敬; 杜遠不從,已被廖化殺了。”關公聽言,乃拜謝廖化。廖化欲 以部下人送關公。關公尋思此人終是黃巾餘黨,未可作伴,乃 謝卻之。廖化又拜送金帛,關公亦不受。廖化拜別,自引人伴 投山谷中去了。 雲長將曹操贈袍事告知二嫂,催促車仗前行。至天晚,投 一村莊安歇。莊主出迎,鬚髮皆白,問曰:“將軍姓甚名誰?” 關公施禮曰:“吾乃劉玄德之弟關某也。”老人曰:“莫非斬 顔良、文醜的關公否?”公曰:“便是。”老人大喜,便請入 莊。關公曰:“車上還有二夫人。”老人便喚妻女出迎。二夫 上至草堂上,關公叉手立于二夫人之側。老人請公坐,公曰: “尊嫂在上,安敢就坐!”老人乃令妻女請二夫人入內室款待, 自于草堂款待關公。關公問老人姓名。老人曰:“吾姓胡,名 華。桓帝時曾爲議郎,致仕歸鄉。今有小兒胡班,在滎陽太守 王植部下爲從事。將軍若從此處經過,某有一書寄與小兒。” 關公允諾。次日早膳畢,請二嫂上車,取了胡華書信,相別而 取路投洛陽來。前至一關,名東嶺關。把關將姓孔,名秀, 引五百軍兵在嶺上把守。當日關公押車仗上嶺,軍士報知孔秀, 秀出關來迎。關公下馬,與孔秀施禮。秀曰:“將軍何往?” 公曰:“某辭丞相,特往河北尋兄。”秀曰:“河北袁紹,正 是丞相對頭。將軍此去,必有丞相文憑?”公曰:“因行期慌 迫,不曾討得。”秀曰:“既無文憑,待我差人稟過丞相,方 可放行。”關公曰:“待去稟時,須誤了我行程。”秀曰:“ 法度所拘,不得不如此。”關公曰:“汝不容我過關乎?”秀 曰:“汝要過去,留下老小爲質。”關公大怒,舉刀就殺孔秀。 秀退入關去,鳴鼓聚軍,披挂上馬,殺下關來,大喝曰:“汝 敢過去麽?”關公約退車仗,縱馬提刀,竟不打話,直取孔秀。 秀挺槍來迎。兩馬相交,只一合,鋼刀起處,孔秀屍橫馬下。 衆軍便走。關公曰:“軍士休走。吾殺孔秀,不得已也,與汝 等無干。借汝衆軍之口,傳語曹丞相,言孔秀欲害我,我故殺 之。”衆軍俱拜于馬前。 關公即請二夫人車仗出關,望洛陽進發。早有軍士報知洛 陽太守韓福。韓福急聚衆將商議。牙將孟坦曰:“既無丞相文 憑,即系私行;若不阻擋,必有罪責。”韓福曰:“關公勇猛, 顔良、文醜俱爲所殺。今不可力敵,只須設計擒之。”孟坦曰: “某有一計:先將鹿角攔定關口。待他到時,小將引兵和他交 鋒,佯敗誘他來追,公可用暗箭射之。若關某墜馬,即擒解許 都,必得重賞。”商議停當,人報關公車仗已到。韓福彎弓插 箭,引一千人馬,排列關口,問:“來者何人?”關公馬上欠 身言曰:“吾漢壽亭侯關某,敢借過路。”韓福曰:“有曹丞 相文憑否?”關公曰:“事冗不曾討得。”韓福曰:“吾奉丞 相鈞命,鎮守此地,專一盤詰往來奸細。若無文憑,即系逃竄。 ”關公怒曰:“東嶺孔秀,已被吾殺。汝亦欲尋死耶?”韓福 曰:“誰人與我擒之?”孟坦出馬,輪雙刀來取關公。關公約 退車伏,拍馬來迎。孟坦戰不三合,撥回馬便走。關公趕來。 孟坦只指望引誘關公,不想關公馬快,早已趕上,只一刀,砍 爲兩段。關公勒馬回來,韓福閃在門首,盡力放了一箭,正射 中關公左臂。公用口拔出箭,血流不住,飛馬徑奔韓福,沖散 衆軍。韓福急走不叠,關公手起刀落,帶頭連肩,斬于馬下; 殺散衆軍,保護車仗。 關公割帛束住箭傷,于路恐人暗算,不敢久住,連夜投汜 水關來。把關將乃並州人氏,姓卞,名喜,善使流星錘;原是 黃巾餘黨,後投曹操,撥來守關。當下聞知關公將到,尋思一 計:就關前鎮國寺中,埋伏下刀斧手二百餘人,誘關公至寺, 約擊盞爲號,欲圖相害。安排已定,出關迎接關公。公見卞喜 來迎,便下馬相見。喜曰:“將軍名震天下,誰不敬仰!今歸 皇叔,足見忠義!”關公訴說斬孔秀、韓福之事。卞喜曰:“ 將軍殺之是也。某見丞相,代稟衷曲。”關公甚喜,同上馬過 了汜水關,到鎮國寺前下馬。衆僧鳴鍾出迎。原來那鎮國寺乃 漢明帝禦前香火院,本寺有僧三十餘人。內有一僧,卻是關公 同鄉人,法名普淨。當下普淨已知其意,向前與關公問訊,曰: “將軍離蒲東幾年矣?”關公曰:“將及二十年矣。”普淨曰: “還認得貧僧否?”公曰:“離鄉多年,不能相識。”普淨曰: “貧僧家與將軍家只隔一條河。”卞喜見普淨敘出鄉里之情, 恐有走泄,乃叱之曰:“吾欲請將軍赴宴,汝僧人何得多言!” 關公曰:“不然。鄉人相遇,安得不敍舊情耶?”普淨請關公 方丈待茶。關公曰:“二位夫人在車上,可先獻茶。”普淨教 取茶先奉夫人,然後請關公入方丈。普淨以手舉所佩戒刀,以 目視關公。公會意,命左右持刀緊隨。卞喜請關公於法堂筵席。 關公曰:卞君請關某,是好意,還是歹意?”卞喜未及回言, 關公早望見壁衣中有刀斧手,乃大喝卞喜曰:“吾以汝爲好人, 安敢如此!”卞喜知事泄,大叫:“左右下手!”左右方欲動 手,皆被關公拔劍砍之。卞喜下堂繞廊而走,關公棄劍執大刀 來趕。卞喜暗取飛錘擲打關公。關公用刀隔開錘,趕將入去, 一刀劈卞喜爲兩段。隨即回身來看二嫂,早有軍人圍住,見關 公來,四下奔走。關公趕散,謝普淨曰:“若非吾師,已被此 賊害矣。”普淨曰:“貧僧此處難容,收拾衣缽,亦往他處雲 遊也。後會有期,將軍保重。”關公稱謝,護送車仗,往滎陽 進發。 滎陽太守王植,卻與韓福是兩親家;聞得關公殺了韓福, 商議欲暗害關公,乃使人守住關口。待關公到時,王植出關, 喜笑相迎。關公訴說尋兄之事。植曰:“將軍于路驅馳,夫人 車上勞困,且請入城,館驛中暫歇一宵,來日登途未遲。”關 公見王植意甚殷勤,遂請二嫂入城。館驛中皆鋪陳了當。王植 請公赴宴,公辭不往;植使人送筵席至館驛。關公因于路辛苦, 請二嫂晚膳畢,就正房歇定;令從者各自安歇,飽喂馬匹。關 公亦解甲憩息。 卻說王植密喚從事胡班聽令曰:“關某背丞相而逃,又於 路殺太守並守關將校,死罪不輕!此人武勇難敵。汝今晚點一 千軍圍住館驛,一人一個火把,待三更時分,一齊放火;不問 是誰,盡皆燒死!吾亦自引軍接應。”胡班領命,便點起軍士, 密將乾柴引火之物,搬於館驛門首,約時舉事。胡班尋思:“ 我久聞關雲長之名,不識如何模樣,試住窺之。”乃至驛中, 問驛吏曰:“關將軍在何處?”答曰:“正廳上觀書者是也。” 胡班潛至廳前,見關公左手綽髯,於燈下憑幾看書。班見了, 失聲歎曰:“真天人也!”公問何人,胡班入拜曰:“滎陽太 守部下從事胡班。”關公曰:“莫非許都城外胡華之子否?” 班曰:“然也。”公喚從者於行李中取書付班。班看畢,歎曰: “險些誤殺忠良!”遂密告曰:“王植心懷不仁欲害將軍,暗 令人四面圍住館驛,約於三更放火。今某當先去開了城門,將 軍急收拾出城。”關公大驚,忙披挂提刀上馬,請二嫂上車, 盡出館驛,果見軍士各執火把聽候。關公急來到城邊,只見城 門已開。關公催車仗急急出城。胡班還去放火。關公行不到數 裏,背後火把照耀,人馬趕來。當先王植大叫:“關某休走!” 關公勒馬,大罵:“匹夫!我與你無仇,如何令人放火燒我?” 王植拍馬挺槍,徑奔關公,被關公攔腰一刀,砍爲兩段。人馬 都趕散。關公催車仗速行,于路感胡班不已。 行至滑州界首,有人報與劉延。延引數十騎出郭而迎。關 公馬上欠身而言曰:“太守別來無恙!”延曰:“公今欲何往? ”公曰:“辭了丞相,去尋家兄。”延曰:“玄德在袁紹處, 紹乃丞相仇人,如何容公去?”公曰:“昔日曾言定來。”延 曰:“今黃河渡口關隘,夏侯惇部將秦琪據守,恐不容將軍過 渡。”公曰:“太守應付船隻,若何?”延曰:“船隻雖有, 不敢應付。”公曰:“我前者誅顔良、文醜,亦曾與足下解厄。 今日求一渡船而不與,何也?”延曰:“只恐夏侯惇知之,必 然罪我。”關公知劉延無用之人,遂自催車仗前進。到黃河渡 口,秦琪引軍出問:“來者何人?”關公曰:“漢壽亭侯關某 也。”琪曰:“今欲何往?”關公曰:“欲投河北去尋兄長劉 玄德,敬來借渡。”琪曰:“丞相公文何在?”公曰:“吾不 受丞相節制,有甚公文!”琪曰:“吾奉夏侯將軍將令,守把 關隘,你便插翅也飛不過去!”關公大怒曰:“你知我于路斬 戮攔截者乎?”琪曰:“你只殺得無名下將,敢殺我麽?”關 公怒曰:“汝比顔良、文醜若何?”秦琪大怒,縱馬提刀,直 取關公。二馬相交,只一合,關公刀起,秦琪頭落。關公曰: “當吾者已死,餘人不必驚走。速備船隻,送我渡河。”軍士 急撐舟傍岸。關公請二嫂上船渡河。 渡過黃河,便是袁紹地方。關公所曆關隘五處,斬將六員。 後人有詩歎曰: 挂印封金辭漢相,尋兄遙望遠途還。 馬騎赤兔行千里,刀偃青龍出五關。 忠義慨然沖宇宙,英雄從此震江山。 獨行斬將應無敵,今古留題翰墨間。 關公於馬上自歎曰:“吾非欲沿途殺人,奈事不得已也。 曹公知之,必以我爲負恩之人矣。”正行間,忽見一騎自北而 來,大叫:“雲長少住!”關公勒馬視之,乃孫乾也。關公曰: “自汝南相別,一向消息若何?”乾曰:“劉辟、龔都自將軍 回兵之後,複奪了汝南,遣某往河北結好袁紹,請玄德同謀破 曹之計。不想河北將士各相妒忌。田豐尚囚獄中;沮授黜退不 用;審配、郭圖各自爭權;袁紹多疑,主持不定。某與劉皇叔 商議,先求脫身之計。今皇叔已往汝南會合劉辟去了。恐將軍 不知,反到袁紹處,或爲所害,特遣某于路迎接將軍。幸於此 得見。將軍可速往汝南,與皇叔相會。”關公教孫乾拜見夫人。 夫人問其動靜。孫乾備說:“袁紹二次欲斬皇叔,今幸脫身往 汝南去了。夫人可與雲長到此相會。”二夫人皆掩面垂淚。關 公依言,不投河北去,徑取汝南來。 正行之間,背後塵埃起處,一彪人馬趕來。當先夏侯惇大 叫:“關某休走!”正是: 六將阻關徒受死,一軍攔路複爭鋒。 畢竟關公怎生脫身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八回 斬蔡陽兄弟釋疑會古城主臣聚義 卻說關公同孫乾保二嫂向汝南進發,不想夏侯惇領三百餘 騎從後追來。孫乾保車仗前行。關公回身勒馬按刀問曰:“汝 來趕我,有失丞相大度。”夏侯惇曰:“丞相無明文傳報。汝 于路殺人,又斬吾部將,無禮太甚!我特來擒你,獻與丞相發 落!”言訖,便拍馬挺槍欲鬥。只見後面一騎飛來,大叫:“ 不可與雲長交戰!”關公按轡不動。來使於懷中取出公文,謂 夏侯惇曰:“丞相敬愛關將軍忠義,恐于路關隘攔截,故遣某 特齎公文,遍行諸處。”惇曰:“關某于路殺把關將士,丞相 知否?”來使曰:“此卻未知。”惇曰:“我只活捉他去見丞 相,待丞相自放他。”關公怒曰:“吾豈懼汝耶!”拍馬持刀, 直取夏侯惇。惇挺搶來迎。兩馬相交,戰不十合,忽又一騎飛 至,大叫:“二將軍少歇!”惇停槍問來使曰:“丞相叫擒關 某乎?”使者曰:“非也。丞相恐守關諸將阻擋關將軍,故又 差某馳公文來放行。”惇曰:“丞相知某于路殺人否?”使者 曰:“未知。”惇曰:“既未知其殺人,不可放去。”指揮手 下軍士,將關公圍住。關公大怒,舞刀迎戰。兩個正欲交鋒, 陣後一人飛馬而來,大叫:“雲長,元讓,休得爭戰!”衆視 之,乃張遼也。二人各勒住馬。張遼近前言曰:“奉丞相鈞旨: 因聞知雲長斬關殺將,恐于路有阻,特差我傳諭各處關隘,任 便放行。”惇曰:“秦琪是蔡陽之甥。他將秦琪託付我處,今 被關某所殺,怎肯幹休?”遼曰:“我見蔡將軍,自有分解。 既丞相大度,教放雲長去,公等不可廢丞相之意。”夏侯惇只 得將軍馬約退。遼曰:“雲長今欲何往?”關公曰:“聞兄長 又不在袁紹處,吾今將遍天下尋之。”遼曰:“既未知玄德下 落,且再回見丞相,若何?”關公笑曰:“安有是理!文遠回 見丞相,幸爲我謝罪。”說畢,與張遼拱手而別。於是張遼與 夏侯惇領軍自回。 關公趕上車仗,與孫乾說知此事。二人並馬而行。行了數 日,忽值大雨滂沱,行裝盡濕。遙望山崗邊有一所莊院,關公 引著車仗,到彼借宿。莊內一老人出迎。關公具言來意。老人 曰:“某姓郭,名常,世居於此。久聞大名,幸得瞻拜。”遂 宰羊置酒相待,請二夫人于後堂暫歇。郭常陪關公、孫乾于草 堂飲酒。一邊烘焙行李,一邊餵養馬匹。至黃昏時候,忽見一 少年,引數人入莊,徑上草堂。郭常喚曰:“吾兒來拜將軍。” 因謂關公曰:“此愚男也。”關公問何來。常曰:“射獵方回。 ”少年見過關公,即下堂去了。常流淚言曰:“老夫耕讀傳家, 止生此子,不務本業,惟以遊獵爲事。是家門不幸也!”關公 曰:“方今亂世,若武藝精熟,亦可以取功名,何雲不幸?” 常曰:“他若肯習武藝,便是有志之人。今專務遊蕩,無所不 爲:老夫所以憂耳!”關公亦爲歎息。至更深,郭常辭出。關 公與孫乾方欲就寢,忽聞後院馬嘶人叫。關公急喚從人,卻都 不應,乃與孫乾提劍往視之。只見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喚,從 人正與莊客廝打。公問其故。從人曰:“此人來盜赤兔馬,被 馬踢倒。我等聞叫喚之聲,起來巡看,莊客們反來廝鬧。”公 怒曰:“鼠賊焉敢盜吾馬!”恰待發作,郭常奔至,告曰:“ 不肖子爲此歹事,罪合萬死!奈老妻最憐愛此子,乞將軍仁慈 寬怒!”關公曰:“此子果然不肖!适才老翁所言,真‘知子 莫若父’也。我看翁面,且姑恕之。”遂分付從人看好了馬, 喝散莊客,與孫乾回草堂歇息。次日,郭常夫婦出拜于堂前, 謝曰:“犬子冒瀆虎威,深感將軍恩恕。”關公令喚出:“我 以正言教之。”常曰:“他于四更時分,又引數個無賴之徒, 不知何處去了。” 關公謝別郭常,奉二嫂上車,出了莊院,與孫乾並馬,護 著車仗,取山路而行。不及三十裏,只見山背後擁出百餘人, 爲首兩騎馬——前面那人,頭裹黃巾,身穿戰袍;後面乃郭常 之子也。黃巾者曰:“我乃天公將軍張角部將也!來者快留下 赤兔馬,放你過去!”關公大笑曰:“無知狂賊!汝既從張角 爲盜,亦知劉、關、張兄弟三人名字否?”黃巾者曰:“我只 聞赤面長髯者名關雲長,卻未識其面。汝何人也?”公乃停刀 立馬,解開須囊,出長髯令視之。其人滾鞍下馬,腦揪郭常之 子拜獻下馬前。關公問其姓名。告曰:“某姓裴,名元紹。自 張角死後,一向無主,嘯聚山林,權于此處藏伏。今早這廝來 報:‘有一客人,騎一匹千里馬,在我家投宿。’特邀某來劫 奪此馬。不想卻遇將軍。”郭常之子拜伏乞命。關公曰:“吾 看汝父之面,饒你性命!”郭子抱頭鼠竄而去。 公謂元紹曰:“汝不識吾面,何以知吾名?”元紹曰:“ 離此二十裏有一臥牛山。山上有一關西人,姓周,名倉,兩臂 有千斤之力,板肋虯髯,形容甚偉;原在黃巾張寶部下爲將, 張寶死,嘯聚山林。他多曾與某說將軍盛名,恨無門路相見。” 關公曰:“綠林中非豪傑托足之處。公等今後可各去邪歸正, 勿自陷其身。”元紹拜謝。正說話間,遙望一彪人馬來到。元 紹曰:“此必周倉也。”關公乃立馬待之。果見一人,黑面長 身,持槍乘馬,引衆而至;見了關公,驚喜曰:“此關將軍也! ”疾忙下馬,俯伏道傍曰:“周倉參拜。”關公曰:“壯士何 處曾識關某來?”倉曰:“舊隨黃巾張寶時,曾識尊顔;恨失 身賊黨,不得相隨。今日幸得拜見。願將軍不棄,收爲步卒, 早晚執鞭隨鐙,死亦甘心!”公見其意甚誠,乃謂曰:“汝若 隨我,汝手下人若何?”倉曰:“願從則俱從;不願從者,聽 之可也。”於是衆人皆曰:“願從。”關公乃下馬,至車前稟 問二嫂。甘夫人曰:“叔叔自離許都,于路至此獨行,曆過多 少艱難,未嘗要軍馬相隨。前廖化欲相投,叔既卻之,今何獨 容周倉之衆耶?我輩女流淺見,叔自斟酌。”公曰:“嫂嫂之 言是也。”遂謂周倉曰:“非關某寡情,奈二夫人不從。汝等 且回山中,待我尋見兄長,必來相招。”周倉頓首告曰:“倉 乃一粗莽之夫,失身爲盜;今遇將軍,如重見天日,豈忍複錯 過!若以衆人相隨爲不便,可令其盡跟裴元紹去。倉隻身步行, 跟隨將軍,雖萬里不辭也!”關公再以此言告二嫂。甘夫人曰: “一二人相從,無妨於事。”公乃令周倉撥人伴隨裴元紹去。 元紹曰:“我亦願隨關將軍。”周倉曰:“汝若去時,人伴皆 散;且當權時統領。我隨關將軍去,但有住紮處,便來取你。” 元紹怏怏而別。 周倉跟著關公,往汝南進發。行了數日,遙見一座山城。 公問土人:“此何處也?”土人曰:“此名古城。數月前有一 將軍,姓張,名飛,引數十騎到此,將縣官逐去,占住古城, 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。今聚有三五千人馬,四遠無人敢敵。” 關公喜曰:“吾弟自徐州失散,一向不知不落,誰想卻此!” 乃令孫乾先入城通報,教來迎接二嫂。 卻說張飛在芒碭山中,住了月餘。因出外探聽玄德消息, 偶過古城,入縣借糧;縣官不肯,飛怒,因就逐去縣官,奪了 縣印,占住城池,權且安身。當日孫乾領關公命,入城見飛。 施禮畢,具言:“玄德離了袁紹處,投汝南去了。今雲長直從 許都送二位夫人至此,請將軍出迎。”張飛聽罷,更不回言, 隨即披挂持矛上馬,引一千餘人,徑出北門。孫乾驚訝,又不 敢問,只得隨出城來。關公望見張飛到來,喜不自勝,付刀與 周倉接了,拍馬來迎。只見張飛圓睜環眼,倒豎虎須,吼聲如 雷,揮矛向關公便搠。關公大驚,連忙閃過,便叫:“賢弟何 故如此?豈忘了桃園結義耶?”飛喝曰:“你既無義,有何面 目來與我相見!”關公曰:“我如何無義?”飛曰:“你背了 兄長,降了曹操,封侯賜爵。今又來賺我!我今與你拼個死活! ”關公曰:“你原來不知!——我也難說。現放著二位嫂嫂在 此,賢弟請自問。”二夫人聽得,揭簾而呼曰:“三叔何故如 此?”飛曰:“嫂嫂住著。且看我殺了負義的人,然後請嫂嫂 入城。”甘夫人曰:“二叔因不知你等下落,故暫時棲身曹氏。 今知你哥哥在汝南,特不避險阻,送我們到此。三叔休錯見了。 ”糜夫人曰:“二叔向在許都,原出於無奈。”飛曰:“嫂嫂 休要被他瞞過了!忠臣甯死而不辱。大丈夫豈有事二主之理!” 關公曰:“賢弟休屈了我。”孫乾曰:“雲長特來尋將軍。” 飛喝曰:“如何你也胡說?他那裏有好心,必是來捉我!”關 公曰:“我若捉你,須軍馬來。”飛把手指曰:“兀的不是軍 馬來也!” 關公回顧,果見塵埃起處,一彪人馬來到,風吹旗號,正 是曹軍。張飛大怒曰:“今還敢支吾麽?”挺丈八蛇矛便搠將 來。關公急止之曰:“賢弟且住。你看我斬此來將,以表我真 心。”飛曰:“你果有真心,我這裏三通鼓罷,便要你斬來將! ”關公應諾。須臾,曹軍至。爲首一將,乃是蔡陽。挺刀縱馬 大喝曰:“你殺吾外甥秦琪,卻原來逃在此!吾奉丞相命,特 來拿你!”關公更不打話,舉刀便砍。張飛親自擂鼓。只見一 通鼓未盡,關公刀起處,蔡陽頭已落地。衆軍士俱走。關公活 捉執認旗的小卒過來,問取來由。小卒告說:“蔡陽聞將軍殺 了他外甥,十分忿怒,要來河北與將軍交戰。丞相不肯,因差 他往汝南攻劉辟。不想在這裏遇著將軍。”關公聞言,教去張 飛前告說其事。飛將關公在許都時事細問小卒;小卒從頭至尾 說一遍,飛方才信。 正說間,忽城中軍士來報:“城南門外有十數騎來的甚緊, 不知是甚人。”張飛心中疑慮,便轉出南門看時,果見十數騎 輕弓短箭而來。見了張飛,滾鞍下馬。視之,乃糜竺、糜芳也。 飛亦下馬相見。竺曰:“自徐州失散,我兄弟二人逃難回鄉。 使人遠近打聽,知雲長降了曹操,主公在於河北;又聞簡雍亦 投河北去了。只不知將軍在此。昨于路上遇見一夥客人,說有 一姓張的將軍如此模樣,今據古城。我兄弟度量必是將軍,故 來尋訪。幸得相見!”飛曰:“雲長兄與孫乾送二嫂方到,已 知哥哥下落。”二糜大喜,同來見關公,並參見二夫人。飛遂 迎請二嫂入城。至衙中坐定,二夫人訴說關西曆過之事,張飛 方才大哭,參拜雲長。二糜亦俱傷感。張飛亦自訴別後之事, 一面設宴賀喜。 次日,張飛欲與關公同赴汝南見玄德。關公曰:“賢弟可 保護二嫂暫住此城,待我與孫乾先去探聽兄長消息。”飛允諾。 關公與孫乾引數騎奔汝南來。劉辟、龔都接著,關公便問:“ 皇叔何在?”劉辟曰:“皇叔到此住了數日,爲見軍少,複往 河北袁本初處商議去了。”關公怏怏不樂。孫乾曰:“不必憂 慮。再苦一番驅馳,仍往河北去報知皇叔,同至古城便了。” 關公依言,辭了劉辟、龔都,回至古城,與張飛說知此事。張 飛便欲同至河北。關公曰:“有此一城,便是我等安身之處, 未可輕棄。我還與孫乾同往袁紹處,尋見兄長,來此相會。賢 弟可堅守此城。”飛曰:“兄斬他顔良、文醜,如何去得?” 關公曰:“不妨。我到彼當見機而變。”遂喚周倉問曰:“臥 牛山裴元紹處,共有多少人馬?”倉曰:“約有四五百。”關 公曰:“我今抄近路去尋兄長。汝可往臥牛山招此一支人馬, 從大路上接來。”倉領命而去。 關公與孫乾只帶二十餘騎投河北來。將至界首,乾曰:“ 將軍且未可輕入,只在此間暫歇。待某先入見皇叔,別作商議。 ”關公依言,先打發孫乾去了。遙望前村有一所莊院,便與從 人到彼投宿。莊內一老翁攜杖而出,與關公施禮。公具以實告。 老翁曰:“某亦姓關,名定。久聞大名,幸得瞻謁。”遂命二 子出見,款留關公,並從人俱留于莊內。 且說孫乾匹馬入冀州見玄德,具言前事。玄德曰:“簡雍 亦在此間,可暗請來同議。”少頃,簡雍至,與孫乾相見畢, 共議脫身之計。雍曰:“主公明日見袁紹,只說要往荊州說劉 表共破曹操,便可乘機而去。”玄德曰:“此計大妙!但公能 隨我去否?”雍曰:“某亦自有脫身之計。”商議已定。 次日,玄德入見袁紹,告曰:“劉景升鎮守荊襄九郡,兵 精糧足,宜與相約,共攻曹操。”紹曰:“吾嘗遣使約之,奈 彼未肯相從。”玄德曰:“此人是備同宗,備往說之,必無推 阻。”紹曰:“若得劉表,勝劉辟多矣。”遂命玄德行。紹又 曰:“近聞關雲長已離了曹操,欲來河北;吾當殺之,以雪顔 良、文醜之恨!”玄德曰;“明公前欲用之,吾故召之;今何 又欲殺之耶?且顔良、文醜比之,二鹿耳;雲長乃一虎也。失 二鹿而得一虎,何恨之有?”紹笑曰:“吾實愛之,故戲言耳。 公可再使人召之,令其速來。”玄德曰:“即遣孫乾往召之可 也。”紹大喜,從之,玄德出,簡雍進曰:“玄德此去,必不 回矣。某願與偕往,一則同說劉表,二則監住玄德。”紹然其 言,便命簡雍與玄德同行。郭圖諫紹曰:“劉備前去說劉辟, 未見成事;今又使與簡雍同往荊州,必不返矣。”紹曰:“汝 勿多疑,簡雍自有見識。”郭圖嗟呀而出。 卻說玄德先命孫乾出城,回報關公;一面與簡雍辭了袁紹, 上馬出城。行至界首,孫乾接著,同往關定莊上。關公迎門接 拜,執手啼哭不止。關定領二子拜於草堂之前。玄德問其姓名。 關公曰:“此人與弟同姓,有二子:長子關甯,學文;次子關 平,學武。”關定曰:“今愚意欲遣次子跟隨關將軍,未識肯 容納否?”玄德曰:“年幾何矣?”定曰:“十八歲矣。”玄 德曰:“既蒙長者厚意,吾弟尚未有子,今即以賢郎爲子,若 何?”關定大喜,便命關平拜關公爲父,呼玄德爲伯父。玄德 恐袁紹追之,急收拾起行。關平隨著關公,一齊起身。關定送 了一程自回。 關公教取路往臥牛山來。正行間,忽見周倉引數十人帶傷 而來。關公引他見了玄德。問其何故受傷,倉曰:“某未至臥 牛山之前,先有一將單騎而來,與裴元紹交鋒,只一合,刺死 裴元紹,盡數招降人伴,占住山寨。倉到彼招誘人伴時,止有 這幾個過來,餘者俱懼怕,不敢擅離。倉不忿,與那將交戰, 被他連勝數次,身中三槍。——因此來報主公。”玄德曰:“ 此人怎生模樣?姓甚名誰?”倉曰:“極其雄壯,不知姓名。” 於是關公縱馬當先,玄德在後,徑投臥牛山來。周倉在山下叫 罵,只見那將全副披挂,持槍驟馬,引衆下山。玄德早揮鞭出 馬大叫曰:“來者莫非子龍否?”那將見了玄德,滾鞍下馬, 拜伏道旁。——原來果然是趙子龍。玄德、關公俱下馬相見, 問其何由至此。雲曰:“雲自別使君,不想公孫瓚不聽人言, 以致兵敗自焚。袁紹屢次招雲,雲想紹亦非用人之人,因此未 往。後欲至徐州投使君,又聞徐州失守,雲長已歸曹操,使君 又在袁紹處。雲幾番欲來相投,只恐袁紹見怪。四海飄零,無 容身之地。前偶過此處,適遇裴元紹下山來欲奪吾馬,雲因殺 之,借此安身。近聞翼德在古城,欲往投之,未知真實。今幸 得遇使君!”玄德大喜,訴說從前之事。關公亦訴前事。玄德 曰:“吾初見子龍,便有留戀不舍之情。今幸得相遇!”雲曰: “雲奔走四方,擇主而事,未有如使君者。今得相隨,大稱平 生。雖肝腦塗地,無恨矣。”當日就燒毀山寨,率領人衆,盡 隨玄德前赴古城。 張飛、糜竺、糜芳迎接入城,各相拜訴。二夫人具言雲長 之事,玄德感歎不已。於是殺牛宰馬,先拜謝天地,然後遍勞 諸軍。玄德見兄弟重聚,將佐無缺,又新得了趙雲,關公又得 了關平、周倉二人,歡喜無限,連飲數日。後人有詩贊之曰: 當時手足似瓜分,信斷音稀杳不聞。 今日君臣重聚義,正如龍虎會風雲。 時玄德、關、張、趙雲、孫乾、簡雍、糜竺、糜芳、關平、 周倉部領馬步軍校共四五千人。玄德欲棄了古城去守汝南,恰 好劉辟、龔都差人來請。於是遂起軍往汝南駐紮,招軍買馬, 徐圖征進。不在話下。 且說袁紹見玄德不回,大怒,欲起兵伐之。郭圖曰:“劉 備不足慮。曹操乃勁敵也,不可不除。劉表雖據荊州,不足爲 強。江東孫伯符威鎮三江,地連六郡,謀臣武士極多,可使人 結之,共攻曹操。”紹從其言,即修書遣陳震爲使,來會孫策。 正是 只因河北英雄去,引出江東豪傑來。 未知其事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二十九回 小霸王怒斬于吉碧眼兒坐領江東 卻說孫策自霸江東,兵精糧足。建安四年,襲取廬江,敗 劉勳;使虞翻馳檄豫章,豫章太守貨歆投降。自此聲勢大振, 乃遣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。曹操知孫策強盛,歎曰:“獅兒難 與爭鋒也!”遂以曹仁之女許配孫策幼弟孫匡,兩家結婚。留 張紘在許昌。孫策求爲大司馬,曹操不許。策恨之,常有襲許 都之心。於是吳郡太守許貢乃暗遣使赴許都,上書於曹操。其 略曰: 孫策驍勇,與項籍相似。朝廷宜外示榮龐,召還京師;不 可使居外鎮,以爲後患。 使者齎書渡江,被防江將士所獲,解赴孫策處。策觀書大 怒,斬其使,遣人假意請許貢議事。貢至,策出書示之,叱曰: “汝欲送我於死地耶!”命武士絞殺之。貢家屬皆逃散。有家 客三人,欲爲許貢報仇,恨無其便。 一日,孫策引軍會獵於丹徒之西山,趕起一大鹿,策縱馬 上山逐之。正趕之間,只見樹林之內有三個人持槍帶弓而立。 策勒馬問曰:“汝等何人?”答曰:“乃韓當軍士也。在此射 鹿。”策方舉轡欲行,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。策大驚,急取 佩劍從馬上砍去,劍刃忽墜,止存劍把在手。一人早拈弓搭箭 射來,正中孫策面頰。策就拔面上箭,取弓回射放箭之人,應 弦而倒。那二人舉槍向孫策亂搠,大叫曰:“我等是許貢家客, 特來爲主人報仇!”策別無器械,只以弓拒之,且拒且走。二 人死戰不退。策身被數槍,馬亦帶傷。正危急之時,程普引數 人至。孫策大叫:“殺賊!”程普引衆齊上,將許貢家客砍爲 肉泥。看孫策時,血流滿面,被傷至重,乃以刀割袍,裹其傷 處,救回吳會養病。後人有詩贊許家三客曰: 孫郎智勇冠江湄,射獵山中受困危。 許客三人能死義,殺身豫讓未爲奇。 卻說孫策受傷而回,使人尋請華佗醫治;不想華佗已往中 原去了,止有徒弟在吳。命其治療,其徒曰:“箭頭有藥,毒 已入骨。須靜養百日,方可無虞。若怒氣沖激,其瘡難治。” 孫策爲人最是性急,恨不得即日便愈。將息到二十餘日, 忽聞張紘有使者自許昌回,策喚問之。使者曰:“曹操甚懼主 公;其帳下謀士亦懼敬服。惟有郭嘉不服。”策曰:“郭嘉曾 有何說?”使者不敢言。策怒,固問之。使者只得從實告曰: “郭嘉曾對曹操言主公不足懼也:輕而無備,性急少謀,乃匹 夫之勇耳,他日必死於小人之手。”策聞言,大怒曰:“匹夫 安敢料吾!吾誓取許昌!”遂不待瘡愈,便欲商議出兵。張昭 諫曰:“醫者戒主公百日休動,今何因一時之忿,自輕萬金之 軀?” 正話間,忽報袁紹遣使陳震至。策喚入問之。震具言袁紹 欲結東吳爲外應,共攻曹操。策大喜,即日會諸將於城樓上, 設宴款待陳震。飲酒之間,忽見諸將互相耳語,紛紛下樓。策 怪問何故。左右曰:“有于神仙者,今從樓下過,諸將欲往拜 之耳。”策起身憑欄觀之,見一道人,身披鶴氅,手攜藜杖, 立于當道,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。策怒曰:“是何妖人?快與 我擒來!”左右告曰:“此人姓于,名吉,寓居東方,往來吳、 會,普施符水,救人萬病,無有不驗。當世呼爲神仙,未可輕 瀆。”策愈怒,喝令:“速速擒來!違者斬!”左右不得已, 只得下樓,擁于吉至樓上。策叱曰:“狂道怎敢煽惑人心!” 于吉曰:“貧道乃琅琊宮道士,順帝時曾入山采藥,得神書於 曲陽泉水上,號曰《太平青領道》,凡百餘卷,皆治人疾病方 術。貧道得之,惟務代天宣化,普救萬人,未曾取人毫釐之物, 安得煽惑人心?”策曰:“汝毫不取人,衣服飲食,從何而得? 汝即黃巾張角之流,今若不誅,必爲後患!”叱左右斬之。張 昭諫曰:“于道人在江東數十年,並無過犯,不可殺害。”策 曰:“此等妖人,吾殺之,何異屠豬狗!”衆官皆苦諫,陳震 亦勸。策怒未息,命且囚於獄中。衆官俱散。陳震自館驛安歇。 孫策歸府,早有內侍傳說此事與策母吳太夫人知道。夫人 喚孫策入後堂,謂曰:“吾聞汝將于神仙下于縲絏。此人多曾 醫人疾病,軍民敬仰,不可加害。”策曰:“此乃妖人,能以 妖術惑衆,不可不除!”夫人再三勸解。策曰:“母親勿聽外 人妄言,兒自有區處。”乃出喚獄吏取于吉來問。原來獄吏皆 敬信于吉,吉在獄中時,盡去其枷鎖;及策喚取,方帶枷鎖而 出。策訪知大怒,痛責獄吏,仍將于吉械系下獄。張昭等數十 人,連名作狀,拜求孫策,乞保于神仙。策曰:“公等皆讀書 人,何不達理?昔交州刺史張津,聽信邪教,鼓瑟焚香,常以 紅帕裹頭,自稱可助出軍之威,後竟爲敵軍所殺。此等事甚無 益,諸君自未悟耳。吾欲殺于吉。正思禁邪覺迷也。” 呂範曰:“某素知于道人能祈風禱雨。方今天旱,何不令 其祈雨以贖罪?”策曰:“吾且看此妖人若何。”遂命於獄中 取出于吉,開其枷鎖,令登壇求雨。吉領命,即沐浴更衣,取 繩自縛於烈日之中。百姓觀者,填街塞巷。于吉謂衆人曰:“ 吾求三尺甘霖,以救萬民,然我終不免一死。”衆人曰:“若 有靈驗,主公必然敬服。”于吉曰:“氣數至此,恐不能逃。” 少頃,孫策親至壇中下令:“若午時無雨,即焚死于吉。”先 令人堆積乾柴伺候。將及午時,狂風驟起;風過處,四下陰雲 漸合。策曰:“時已近午,空有陰雲,而無甘雨。正是妖人!” 叱左右將于吉扛上柴堆,四下舉火。焰隨風起,忽見黑煙一道, 沖上空中,一聲響亮,雷電齊發,大雨如注。頃刻之間,街市 成河,溪澗皆滿,足有三尺甘雨。于吉仰臥于柴堆之上,大喝 一聲,雲收雨住,複見太陽。於是衆官及百姓共將于吉扶下柴 堆,解去繩索,再拜稱謝。孫策見官民俱羅拜于水中,不顧衣 服,乃勃然大怒,叱曰:“晴雨乃天地之定數,妖人偶乘其便, 你等何得如此惑亂!”掣寶劍令左右速斬于吉。衆官力諫,策 怒曰:“爾等皆欲從于吉造反耶!”衆官乃不敢複言。策叱武 士將于吉一刀斬頭落地。只見一道青氣,投東北去了。策命將 其屍號令於市,以正妖妄之罪。 是夜風雨交作,及曉,不見了于吉屍首。守屍軍士報知孫 策。策怒,欲殺守屍軍士。忽見一人,從堂前徐步而來,視之, 卻是于吉。策大怒,正欲拔劍斫之,忽然昏倒於地。左右急救 入臥內,半晌方蘇。吳太夫人來視疾,謂策曰:“吾兒屈殺神 仙,故招此禍。”策笑曰:“兒自幼隨父出征,殺人如麻,何 曾有爲禍之理?今殺妖人,正絕大禍,安得反爲我禍?”夫人 曰:“因汝不信,以致如此。今可作好事以禳之。”策曰:“ 吾命在天,妖人決不能爲禍,何必禳耶!”夫人料勸不信,乃 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。 是夜二更,策臥於內宅。忽然陰風驟起,燈滅而複明;燈 影之下,見於吉立於床前。策大喝曰:“吾平生誓誅妖妄,以 靖天下。汝既爲陰鬼,何敢近我!”取床頭劍擲之,忽然不見。 吳太夫人聞之,轉生憂悶。策乃扶病強行,以寬母心。母謂策 曰:“聖人雲‘鬼神之爲德,其盛矣乎!’又雲:‘禱爾於上 下神祇。’鬼神之事,不可不信。汝屈殺于先生,豈無報應? 吾已令人設醮於郡之玉清觀內,汝可親往拜禱,自然安妥。” 策不敢違母命,只得勉強乘轎至玉清觀。道士接入,請策焚香。 策焚香而不謝。忽香爐中煙起不散,結成一座華蓋,上面端坐 著于吉。策怒,唾駡之,走離殿宇。又見於吉於殿門首,怒目 視策。策顧左右曰:“汝等見妖鬼否?”左右皆雲未見。策愈 怒,拔佩劍望于吉擲去,一人中劍而倒。衆視之,乃前日動手 殺于吉之小卒,被劍斫入腦袋,七竅流血而死。策命扛出葬之。 比及出觀,又見於吉走入觀門來。策曰:“此觀亦藏妖之所也! ”遂坐於觀前,命武士五百人拆毀之。武士方上屋揭瓦,卻見 于吉立於屋上,飛瓦擲地。策大怒,傳令逐出本觀道士,放火 燒毀殿宇。火起處,又見於吉立於火光之中。策怒歸府,又見 于吉立於府門前。策乃不入府,隨點起三軍,出城外下寨,傳 喚衆將商議,欲起兵助袁紹夾攻曹操。衆將俱曰:“主公玉體 違和,未可輕動;且待平愈,出兵未遲。”是夜,孫策宿于寨 內,又見於吉披發而來。策於帳中叱喝不絕。次日,吳太夫人 傳命,召策回府。策乃歸見其母。夫人見策形容憔悴,泣曰: “兒失形矣!”策即引鏡自照,果見形容十分瘦損,不覺失驚, 顧左右曰:“吾奈何憔悴至此耶!”言未已,忽見於吉立於鏡 中。策拍鏡大叫一聲,金瘡迸裂,昏絕於地。夫人令扶入臥內。 須臾蘇醒,自歎曰:“吾不能複生矣!”隨召張昭等諸人及弟 孫權至臥榻前,囑付曰:“天下方亂,以吳越之衆,三江之固, 大可有爲。子布等幸善相吾弟。”乃取印綬與孫權曰:“若舉 江東之衆,決機於兩陣之間,與天下爭衡,卿不如我;舉賢任 能,使各盡力以保江東,我不如卿。卿宜念父兄創業之艱難, 善自圖之!”權大哭,拜受印綬。策告母曰:“兒天年已盡, 不能奉慈母。今將印綬付弟,望母朝夕訓之。父兄舊人,慎勿 輕怠。”母哭曰:“恐汝弟年幼,不能任大事,當複如何?” 策曰“弟才勝兒十倍,足當大任。倘內事不決,可問張昭;外 事不決,可問周瑜。——恨周瑜不在此,不得面囑之也!”又 喚諸弟囑曰:“吾死之後,汝等並輔仲謀。宗族中敢有生異心 者,衆共誅之;骨肉爲逆,不得入祖墳安葬。”諸弟泣受命。 又喚妻喬夫人謂曰:“吾與汝不幸中途相分,汝須孝養尊姑。 早晚汝妹入見,可囑其轉致周郎,盡力輔佐吾弟,休負我平日 相知之雅。”言訖,瞑目而逝。年止二十六歲。後人有詩贊曰: 獨戰東南地,人稱“小霸王”。 運籌如虎踞,決策似鷹揚。 威鎮三江靖,名聞四海香。 臨終遺大事,專意屬周郎。 孫策既死,孫權哭倒於床前。張昭曰:“此非將軍哭時也。 宜一面治喪事,一面理軍國大事。”權乃收淚。張昭令孫靜理 會喪事,請孫權出堂,受衆文武謁賀。孫權生得方頤大口,碧 眼紫髯。昔漢使劉琬入吳,見孫家諸昆仲,因語人曰:“吾遍 觀孫氏兄弟,雖各才氣秀達,然皆祿祚不終。惟仲謀形貌奇偉, 骨格非常,乃大貴之表,又享高夀。衆皆不及也。” 且說當時孫權承孫策遺命,掌江東之事。經理未定,人報 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吳。權曰:“公瑾已回,吾無憂矣。”—— 原來周瑜守禦巴丘,聞知孫策中箭被傷,因此回來問候;將至 吳郡,聞策已亡,故星夜來奔喪。當下周瑜哭拜于孫策靈柩之 前。吳太夫人出,以遺囑之語告瑜。瑜拜伏於地曰:“敢不效 犬馬之力,繼之以死!”少頃。孫權入。周瑜拜見畢,權曰: “願公無忘先兄遺命。”瑜頓首曰:“願以肝腦塗地,報知己 之恩。”權曰:“今承父兄之業,將何策以守之?”瑜曰:“ 自古‘得人者昌,失人者亡’。爲今之計,須求高明遠見之人 爲輔,然後江東可定也。”權曰:“先兄遺言:內事托子布, 外事全賴公瑾。”瑜曰:“子布賢達之士,足當大任。瑜不才, 恐負倚托之重,願薦一人以輔將軍。”權問何人。瑜曰:“姓 魯,名肅,字子敬,臨淮東城人也。此人胸懷韜略,腹隱機謀。 早年喪父,事母至孝。其家極富,嘗散財以濟貧乏。瑜爲居巢 長之時,將數百人過臨淮,因乏糧,聞魯肅家有兩囷米,各三 千斛,因往求助。肅即指一囷相贈,其慷慨如此。平生好擊劍 騎射,寓居曲阿。祖母亡,還葬東城。其友劉子揚欲約彼往巢 湖投鄭寶,肅尚躊躇未往。今主公可速召之。”權大喜,即命 周瑜往聘。 瑜奉命親往,見肅敘禮畢,具道孫權相慕之意。肅曰:“ 近劉子揚約某往巢湖,某將就之。”瑜曰:“昔馬援對光武雲: ‘當今之世,非但君擇臣,臣亦擇君。’今吾孫將軍親賢禮士, 納奇錄異,世所罕有。足下不須他計,只同我往投東吳爲是。” 肅從其言,遂同周瑜來見孫權。權甚敬之,與之談論,終日不 倦。 一日,衆官皆散,權留魯肅共飲,至晚同榻抵足而臥。夜 半,權問肅曰:“方今漢室傾危,四方紛擾;孤承父兄餘業, 思爲桓、文之事,君將何以教我?”肅曰:“昔漢高祖欲尊事 義帝而不獲者,以項羽爲害也。今之曹操可比項羽,將軍何由 得爲桓、文乎?肅竊料漢室不可復興,曹操不可卒除。爲將軍 計,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。今乘北方多務,剿除黃祖, 進伐劉表,竟長江所極而據守之;然後建號帝王,以圖天下: 此高祖之業也。”權聞言大喜,披衣起謝。次日厚贈魯肅,並 將衣服幃帳等物賜肅之母。 肅又薦一人見孫權:此人博學多才,事母至孝;覆姓諸葛, 名瑾,字子瑜,琅琊南陽人也。權拜之爲上賓。瑾勸權勿通袁 紹,且順曹操,然後乘便圖之。權依言,乃遣陳震回,以書絕 袁紹。卻說曹操聞孫策已死,欲起兵下江南。侍禦史張紘諫曰: “乘從之喪而伐之,既非義舉,若其不克,棄好成仇。不如因 而善遇之。”操然其說,乃即奏封孫權爲將軍,兼領會稽太守; 即令張紘爲會稽都尉,齎印往江東。孫權大喜;又得張紘回吳, 即命與張昭同理政事。張紘又薦一人于孫權:此人姓顧名雍, 字元歎,乃中郎蔡邕之徒;其爲人少言語,不飲酒,嚴厲正大。 權以爲丞,行太守事。自是孫權威震江東,深得民心。 且說陳震回見袁紹,具說:“孫策已亡,孫權繼立。曹操 封之爲將軍,結爲外應矣。”袁紹大怒,遂起冀、青、幽、並 等處人馬七十余萬,複來攻取許昌。正是: 江南兵革方休息,冀北干戈又復興。 未知勝負若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回 戰官渡本初敗績劫烏巢孟德燒糧 卻說袁紹興兵,望官渡進發。夏侯惇發書告急。曹操起兵 七萬,前往迎敵,留荀彧守許都。紹兵臨發,田豐從獄中上書 諫曰:“今且宜靜守以待天時,不可妄興大兵,恐有不利。” 逢紀譖曰:“主公興仁義之師,田豐何得出此不祥不語!”紹 因怒,欲斬田豐。衆官告免。紹恨曰:“待吾破了曹操,明正 其罪!”遂催軍進發,旌旗遍野,刀劍如林。行至陽武,下定 寨柵。沮授曰:“我軍雖衆,而勇猛不及彼軍;彼軍雖精,而 糧草不如我軍。彼軍無糧,利在急戰;我軍有糧,宜且緩守。 若能曠以日月,則彼軍不戰自敗矣。”紹怒曰:“田豐慢我軍 心,吾回日必斬之。汝安敢又如此!”叱左右將沮授鎖禁軍中, 待我破曹之後,與田豐一體治罪!”於是下令,將大軍七十萬, 東西南北,周圍安營,連絡九十餘裏。 細作探知虛實,報至官渡。曹軍新到,聞之皆懼。曹操與 衆謀士商議。荀攸曰:“紹軍雖多,不足懼也。我軍俱精銳之 士,無不一以當十。但利在急戰。若遷延日月,糧草不敷,事 可憂矣。”操曰:“所言正合吾意。”遂傳令軍將鼓噪而進。 紹軍來迎,兩邊排成陣勢。審配撥弩手一萬,伏於兩翼,弓箭 手五千,伏於門旗內:約炮響齊發。三通鼓罷,袁紹金盔金甲, 錦袍玉帶,立馬陣前。左右排列著張郃、高覽、韓猛、惇於瓊 等諸將。旌旗節鉞,甚是嚴整。曹陣上門旗開處,曹操出馬。 許褚、張遼、徐晃、李典等各持兵器,前後擁衛。曹操以鞭指 袁紹曰:“吾于天子之前,保奏你爲大將軍,今何故謀反?” 紹怒曰:“汝託名漢相,實爲漢賊!罪惡彌天,甚于莽、卓, 乃反誣人造反耶!”操曰:“吾今奉詔討汝!”紹曰:“吾奉 衣帶詔討賊!”操怒,使張遼出戰。張郃躍馬來迎。二將鬥了 四五十合,不分勝負。曹操見了,暗暗稱奇。許褚揮刀縱馬, 直出助戰。高覽挺槍接住。四員將捉對兒廝殺。曹操令夏侯惇、 曹洪,各引三千軍,齊沖彼陣。審配見曹軍沖陣,便令放起號 炮,兩下萬弩並發,中軍內弓箭手一齊擁出陣前亂射。曹軍如 何抵敵,望南急走。袁紹驅兵掩殺,曹軍大敗,盡退至官渡。 袁紹移軍逼近官渡下寨。審配曰:“今可撥兵十萬守 官渡,就曹操寨前築起土山,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。操若棄此 而去,吾得此隘口,許昌可破矣。”紹從之,於各寨內選精壯 軍人,用鐵鍬土擔,齊來曹操寨邊,壘土成山。曹營內見袁軍 堆築土山,欲待出去衝突,被審配弓弩手當住咽喉要路,不能 前進。十日之內,築成土山五十餘座,上立高櫓,分撥弓弩手 於其上射箭。曹軍大懼,皆頂著遮箭牌守禦。土山上一聲梆子 響處,箭下如雨。曹軍皆蒙楯伏地,袁軍呐喊而笑。 曹操見軍慌亂,集衆謀士問計。劉曄進曰:“可作發石車 以破之。”操令曄進車式,連夜造發石車數百乘,分佈營牆內, 正對著土山上雲梯。候弓箭手射箭時,營內一齊拽動石車,炮 石飛空,往上亂打。人無躲處,弓箭手死者無數。袁軍皆號其 車爲“霹靂車”。由是袁軍不敢登高射箭。審配又獻一計:令 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,直透曹營內,號爲“掘子軍”。曹兵望 見袁軍於山後掘土抗,報知曹操。操又問計于劉曄。曄曰:“ 此袁軍不能攻明而攻暗,發掘伏道,欲從地下透營而入耳。” 操曰:“何以禦之?”曄曰:“可繞營掘長塹,則彼伏道無用 也。”操連夜差軍掘塹。袁軍掘伏道到塹邊,果不能入,空費 軍力。 卻說曹操守官渡,自八月起,至九月終,軍力漸乏,糧草 不繼。意欲棄官渡退回許昌,遲疑未決,乃作書遣人赴許昌問 荀彧。彧以書報之。書略曰: 承尊命,使決進退之疑。愚以袁紹悉衆聚於官渡,欲與明 公決勝負;公以至弱當至強,若不能制,必爲所乘:是天下之 大機也。紹軍雖衆,而不能用;以公之神武明哲,何向而不濟! 今軍實雖少,未若楚、漢在滎陽、成臯間也。公今畫地而守, 扼其喉而使不能進,情見勢竭,必將有變。此用奇之時,斷不 可失。惟明公裁察焉。 曹操得書大喜,令將士效力死守。紹軍約退三十餘裏。 操遣將出營巡哨。有徐晃部將史渙獲得袁軍細作,解見徐 晃。晃問其軍中虛實,答曰:“早晚大將韓猛運糧至軍前接濟, 先令我等探路。”徐晃便將此事報知曹操。荀攸曰:“韓猛匹 夫之勇耳。若遣一人引輕騎數千,從半路擊之,斷其糧草,紹 軍自亂。”操曰:“誰人可往?”攸曰:“即遣徐晃可也。” 操遂差徐晃將帶史渙並所部兵先出,後使張遼、許褚引兵救應。 當夜韓猛押糧車數千輛,解赴紹寨。正走之間,山谷內徐 晃、史渙引軍截住去路。韓猛飛馬來戰,徐晃接住廝殺。史渙 便殺散人夫,放火焚燒糧車。韓猛抵當不住,撥回馬走。徐晃 催軍燒盡輜重。袁紹軍中望見西北上火起,正驚疑間,敗軍報 來:“糧草被劫!”紹急遣張郃、高覽去截大路,正遇徐晃燒 糧而回。恰欲交鋒,背後張遼、許褚軍到。兩下夾攻,殺散袁 軍。四將合兵一處,回官渡寨中。曹操大喜,重加賞勞。又分 軍于寨前結營,爲掎角之勢。 卻說韓猛敗軍還營,紹大怒,欲斬韓猛,衆官勸免。審配 曰:“行軍以糧食爲重,不可不用心提防。烏巢乃屯糧之處, 必得重兵守之。”袁紹曰:“吾籌策已定。汝可回鄴都監督糧 草,休教缺乏。”審配領命而去。袁紹遣大將淳于瓊,部領督 將眭元進、韓莒子、呂威璜、趙睿等,引二萬人馬守烏巢。那 淳於瓊性剛好酒,軍士多畏之:既至烏巢,終日與諸將聚飲。 且說曹操軍糧告竭,急發使往許昌,教荀彧作速措辦糧草, 星夜解赴軍前接濟。使者齎書而往,行不上三十裏,被袁軍捉 住,縛見謀士許攸。那許攸字子遠,少時曾與曹操爲友,此時 卻在袁紹處爲謀士。當下搜得使者所齎曹操催糧書信,徑來見 紹曰:“曹操屯軍官渡,與我相持已久,許昌必空虛;若分一 軍星夜掩襲許昌,則許昌可拔,而曹操可擒也。今操糧草已盡, 正可乘此機會,兩路擊之。”紹曰:“曹操詭計極多,此書乃 誘敵之計也。”攸曰:“今若不取,後將反受其害。” 正話間,忽有使者自鄴郡來,呈上審配書。書中先說運糧 事;後言許攸在冀州時,嘗濫受民間財物,且縱令子侄輩多科 稅,錢糧入己,今已收其子侄下獄矣。紹見大怒曰:“濫行匹 夫!尚有面目於吾前獻計耶!汝與曹操有舊,想今亦受他財賄, 爲他作奸細,啜賺吾軍耳!本當斬首,今權且寄頭在項!可速 退出,今後不許相見!”許攸出,仰天歎曰:“忠言逆耳,豎 子不足與謀!吾子侄已遭審配之害,吾何顔複見冀州之人乎!” 遂欲拔劍自刎。左右奪劍勸曰:“公何輕生至此?袁紹不納直 言,後必爲曹操所擒。公既與曹公有舊,何不棄暗投明?”只 這兩句言語,點醒許攸;於是許攸徑投曹寨。後人有詩歎曰: 本初豪氣蓋中華,官渡相持枉歎嗟。若使許攸謀見用,山河爭 得屬曹家? 卻說許攸暗步出營,徑投曹操,伏路軍人拿住,攸曰:“ 我是曹丞相故友,快與我通報,說南陽許攸來見。”軍士忙報 入寨中。時操方解衣歇息,聞說許攸私奔到寨,大喜,不及穿 履,跣足出迎。遙見許攸,撫掌歡笑,攜手共入。操先拜於地, 攸慌扶起曰:“公乃漢相,吾乃布衣,何謙恭如此?”操曰: “公乃操故友,豈敢以名爵相上下乎!”攸曰:“某不能擇主, 屈身袁紹,言不聽,計不從,今特棄之來見故人。願賜收錄。” 操曰:“子遠肯來,吾事濟矣!願即教我以破紹之計。”攸曰: “吾曾教袁紹以輕騎乘虛襲許都,首尾相攻。”操大驚曰:“ 若袁紹用子言,吾事敗矣。”攸曰:“公今軍糧尚有幾何?” 操曰:“可支一年。”攸笑曰:“恐未必。”操曰:“有半年 耳。”攸拂袖而起,趨步出帳曰:“吾以誠相投,而公見欺如 是,豈吾所望哉!”操挽留曰:“子遠勿嗔,尚容實訴:軍中 糧實可支三月耳。”攸笑曰:“世人皆言孟德奸雄,今果然也。 ”操亦笑曰:“豈不聞‘兵不厭詐’!”遂附耳低言曰:“軍 中止有此月之糧。”攸大聲曰:“休瞞我!糧已盡矣!”操愕 然曰:“何以知之?”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:“此書 何人所寫?”操驚問曰:“何處得之?”攸以獲使之事相告。 操執其手曰:“子遠既念舊交而來,願即有以教我。”攸曰: “明公以孤軍抗大敵,而不求急勝之方,此取死之道也。攸有 一策,不過三日,使袁紹百萬之衆,不戰自破。明公還肯聽否? ”操喜曰:“願聞良策。”攸曰:“袁紹軍糧輜重,盡積烏巢, 今撥淳於瓊守把。瓊嗜酒無備。公可選精兵,詐稱袁將蔣奇領 兵到彼護糧,乘間燒其糧草輜重,則紹軍不三日將自亂矣。” 操大喜,重待許攸,留於寨中。 次日,操自選馬步軍士五千,準備往烏巢劫糧。張遼曰: “袁紹屯糧之所,安得無備?丞相未可輕往,恐許攸有詐。” 操曰:“不然。許攸此來,天敗袁紹。今吾軍糧不給,難以久 持;若不用許攸之計,是坐而待困也。彼若有詐,安肯留我寨 中?且吾亦欲劫寨久矣。今劫糧之舉,計在必行,君請勿疑。” 遼曰:“亦須防袁紹乘虛來襲。”操笑曰:“吾已籌之熟矣。” 便教荀攸、賈詡、曹洪同許攸守大寨,夏侯惇、夏侯淵領一軍 伏于左,曹仁、李典領一軍伏於右,以備不虞。教張遼、許褚 在前,徐晃、於禁在後,操自引諸將居中,共五千人馬,打著 袁軍旗號。軍士皆束草負薪,人銜枚,馬勒口,黃昏時分,望 烏巢進發。是夜星光滿天。 且說沮授被袁紹拘禁在軍中,是夜因見衆星朗列,乃命監 者引出中庭,仰觀天象。忽見太白逆行,侵犯牛、鬥之分,大 驚曰:“禍將至矣!”遂連夜求見袁紹。時紹已醉臥,聽說沮 授有密事啓報,喚入問之。授曰:“適觀天象,見太白逆行於 柳、鬼之間,流光射入牛、鬥之分,恐有賊兵劫掠之害。烏巢 屯糧之所,不可不提備。宜速遣精兵猛將,于間道山路巡哨, 免爲曹操所算。”紹怒叱曰:“汝乃得罪之人,何敢妄言惑衆! ”因叱監者曰:“吾令汝拘囚之,何敢放出!”遂命斬監者, 別喚人監押沮授。授出,掩淚歎曰:“我軍亡在旦夕,我屍骸 不知落何處也!”後人有詩歎曰: 逆耳忠言反見仇,獨夫袁紹少機謀。 烏巢糧盡根基拔,猶欲區區守冀州。 卻說曹操領兵夜行,前過袁紹別寨,寨兵問是何處軍馬。 操使人應曰:“蔣奇奉命往烏巢護糧。”袁軍見是自家旗號, 遂不疑惑。凡過數處,皆詐稱蔣奇之兵,並無阻礙。及到烏巢, 四更已盡。操教軍士將束草周圍舉火,衆將校鼓噪直入。時淳 于瓊方與衆將飲了酒,醉臥帳中,聞鼓噪之聲,連忙跳起問: “何故喧鬧?”言未已,早被撓鈎拖翻。眭元進、趙睿運糧方 回,見屯上火起,急來救應。曹軍飛報曹操,說:“賊兵在後, 請分軍拒之。”操大喝曰:“諸將只顧奮力向前,待賊至背後, 方可回戰!”於是衆軍將無不爭先掩殺。一霎時,火焰四起, 煙迷太空。眭、趙二將驅兵來救,操勒馬回戰。二將抵敵不住, 皆被曹軍所殺,糧草盡行燒絕。淳於瓊被擒見操,操命割去其 耳鼻手指,縛於馬上,放回紹營以辱之。 卻說袁紹在帳中,聞報正北上火光滿天,知是烏巢有失, 急出帳召文武各官,商議遣兵往救。張郃曰:“某與高覽同往 救之。”郭圖曰:“不可。曹軍劫糧,曹操必然親往;操既自 出,寨必空虛。可縱兵先擊曹操之寨;操聞之,必速還:此孫 臏‘圍魏救趙’之計也。”張郃曰:“非也。曹操多謀,外出 必爲內備,以防不虞。今若攻操營而不拔,瓊等見獲,吾屬皆 被擒矣。”郭圖曰:“曹操只顧劫糧,豈留兵在寨耶!”再三 請劫曹營。紹乃遣張郃、高覽引軍五千,往官渡擊曹營;遣蔣 奇領兵一萬,往救烏巢。 且說曹操殺散淳於瓊部卒,盡奪其衣甲旗幟,僞詐淳於瓊 部下敗軍回寨。至山僻小路,正遇蔣奇軍馬。奇軍問之,稱是 烏巢敗軍奔回。奇遂不疑,驅馬徑過。張遼、許褚忽至,大喝: “蔣奇休走!”奇措手不及,被張遼斬于馬下,盡殺蔣奇之兵。 又使人當先僞報雲:“蔣奇已自殺散烏剿兵了。”袁紹因不復 遣人接應烏巢,只添兵往官渡。 卻說張郃、高覽攻打曹營,左邊夏侯惇,右邊曹仁,中路 曹洪,一齊沖出:三下攻擊,袁軍大敗。比及接應軍到,曹操 又從背後殺來,四下圍住掩殺。張郃、高覽奪路走脫。袁紹收 得烏巢敗殘軍馬歸寨,見淳於瓊耳鼻皆無,手足盡落。紹問: “如何失了烏巢?”敗軍告說:“淳於瓊醉臥,因此不能抵敵。 ”紹怒,立斬之。郭圖恐張郃、高覽回寨證對是非,先于袁紹 前譖曰:“張郃、高覽見主公兵敗,心中必喜。”紹曰:“何 出此言?”圖曰:“二人素有降曹之意,今遣擊寨,故意不肯 用力,以致損折士卒。”紹大怒,遂遣使急召二人歸寨問罪。 郭圖先使人報二人雲:“主公將殺汝矣。”及紹使至,高覽問 曰:“主公喚我等爲何?”使者曰:“不知何故。”覽遂拔劍 斬來使。郃大驚。覽曰:“袁紹聽信讒言,必爲曹操所擒;吾 等豈可坐而待死?不如去投曹操。”郃曰:“吾亦有此心久矣。 ”於是二人領本部兵馬,往曹操寨中投降。夏侯惇曰:“張、 高二人來降,未知虛實。”操曰:“吾以恩遇之,雖有異心, 亦可變矣。”遂開營門命二人入。二人倒戈卸甲,拜伏於地。 操曰:“若使袁紹肯從二將軍之言,不至有敗。今二將軍肯來 相投,如微子去殷,韓信歸漢也。”遂封張郃爲偏將軍、都亭 侯,高覽爲偏將軍、東萊侯。二人大喜。 卻說袁紹既去了許攸,又去了張郃、高覽,又失了烏巢糧, 軍心皇皇。許攸又勸曹操作速進兵;張郃、高覽請爲先鋒:操 從之。即令張郃、高覽領兵往劫紹寨。當夜三更時分,出軍三 路劫寨。混戰到明,各自收兵。紹軍折其大半。 荀攸獻計曰:“今可揚言調撥人馬,一路取酸棗,攻鄴郡; 一路取黎陽去,斷袁兵歸路。袁紹聞之,必然驚惶,分兵拒我。 我乘其兵動時擊之,紹可破也。”操用其計,使大小三軍,四 遠揚言。紹軍聞此信,來寨中報說:“曹操分兵兩路,一路取 鄴郡,一路取黎陽去也。”紹大驚,急遣袁譚分兵五萬救鄴郡, 辛明分兵五萬救黎陽連夜起行。曹操探知袁紹兵動,便分大隊 軍馬,八路齊出,直沖紹營。袁軍俱無鬥志,四散奔走,遂大 潰。袁紹披甲不叠,單衣幅巾上馬:幼子袁尚後隨。張遼、許 褚、徐晃、於禁四員將引軍追趕袁紹。紹急渡河,盡棄圖書、 車仗、金帛,止引隨行八百餘騎而去。操軍追之不及,盡獲遺 下之物。所殺八萬餘人,血流盈溝,溺水死者不計其數。操獲 全勝,將所得金寶緞匹,給賞軍士。于圖書中撿出書信一束, 皆許都及軍中諸人與紹暗通之書。左右曰:“可逐一點對姓名, 收而殺之。”操曰:“當紹之強,孤亦不能自保,況他人乎?” 遂命盡焚之,更不再問。 卻說袁紹兵敗而奔,沮授因被囚禁,急走不脫,爲曹軍所 獲,擒見曹操。操素與授相識。授見操,大呼曰:“授不降也! ”操曰:“本初無謀,不用君言,君何尚執迷耶?吾若早得足 下,天下不足慮也。”因厚待之,留於軍中。授乃于營中盜馬, 欲歸袁氏。操怒,乃殺之。授至死神色不變。操歎曰:“吾誤 殺忠義之士也!”命厚禮殯殮,爲建墳安葬于黃河渡口,題其 墓曰:“忠烈沮君之墓。”後人有詩贊曰: 河北多名士,忠貞推沮君。 凝眸知陣法,仰面識天文。 至死心如鐵,臨危氣似雲。 曹公欽義烈,特與建孤墳。 操下令攻冀州。正是: 勢弱只因多算勝,兵強卻爲寡謀亡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一回 曹操倉亭破本初玄德荊州依劉表 卻說曹操乘袁紹之敗,整頓軍馬,迤邐追襲。袁紹幅巾單 衣,引八百餘騎,奔至黎陽北岸,大將蔣義渠出寨迎接。紹以 前事訴與義渠。義渠乃招諭離散之衆;衆聞紹在,又皆蟻聚。 軍勢複振,議還冀州。軍行之次,夜宿荒山。紹于帳中聞遠遠 有哭聲,遂私往聽之。卻是敗軍相聚,訴說喪兄失弟、棄伴亡 親之苦,各各捶胸大哭,皆曰:“若聽田豐之言,我等怎遭此 禍!”紹大悔曰:“吾不聽田豐之言,兵敗將亡;今回去,有 何面目見之耶!”次日,上馬正行間,逢紀引軍來接。紹對逢 紀曰:“吾不聽田豐之言,致有此敗。吾今歸去,羞見此人。” 逢紀因譖曰:“豐在獄中聞主公兵敗,撫掌大笑曰:‘果不出 吾之料!’”袁紹大怒曰:“豎儒怎敢笑我?我必殺之!”遂 命使者齎寶劍先往冀州獄中殺田豐。 卻說田豐在獄中,一日,獄吏來見豐曰:“與別駕賀喜!” 豐曰:“何喜可賀?”獄吏曰:“袁將軍大敗而回,君必見重 矣。”豐笑曰:“吾今死矣!”獄吏問曰:“人皆爲君喜,君 何言死也?”豐曰:“袁將軍外寬而內忌,不念忠誠。若勝而 喜,猶能赦我;今戰敗則羞,吾不望生矣。”獄吏未信。忽使 者齎劍至,傳袁紹命,欲取田豐之首,獄吏方驚。豐曰:“吾 固知必死也。”獄吏皆流淚。豐曰:“大丈夫生於天地間,不 識其主而事之,是無智也!今日受死,夫何足惜!”乃自刎於 獄中。後人有詩曰:昨朝沮授軍中死,今日田豐獄內亡。河北 棟梁皆折斷,本初焉不喪家邦! 田豐既死,聞者皆爲歎惜。 袁紹回冀州,心煩意亂,不理政事。其妻劉氏勸立後嗣。 紹所生三子:長子袁譚字顯思,出守青州;次子袁熙字顯奕, 出守幽州;三子袁尚字顯甫,是紹後妻劉氏所生,生得形貌俊 偉,紹至愛之,因此留在身邊。自官渡兵敗之後,劉氏勸立尚 爲後嗣,紹乃與審配、逢紀、辛評、郭圖四人商議。原來審、 逢二人,向輔袁尚;辛、郭二人,向輔袁譚:四人各爲其主。 當下袁紹謂四人曰:“今外患未息,內事不可不早定,吾將議 立後嗣:長子譚,爲人性剛好殺;次子熙,爲人柔懦難成;三 子尚,有英雄之表,禮賢敬士,吾欲立之。公等之意若何?” 郭圖曰:“三子之中,譚爲長,今又居外;主公若廢長立幼, 此亂萌也。今軍威稍挫,敵兵壓境,豈可複使父子兄弟自相爭 亂耶?主公且理會拒敵之策,立嗣之事,毋容多議。”袁紹躊 躇未決。 忽報袁熙引兵六萬,自幽州來;袁譚引兵五萬,自青州來; 外甥高幹亦引兵五萬,自並州來:各至冀州助戰。紹喜,再整 人馬來戰曹操。時操引得勝之兵,陳列於河上,有土人簞食壺 漿以迎之。操見父老數人,鬚髮盡白,乃命入帳中賜坐,問之 曰:“老丈多少年紀?”答曰:“皆近百歲矣。”操曰:“吾 軍士驚擾汝鄉,吾甚不安。”父老曰:“桓帝時,有黃星見於 楚、宋之分,遼東人殷馗善曉天文,夜宿於此,對老漢等言: ‘黃星見於乾象,正照此間。後五十年,當有真人起于梁、沛 之間。’今以年計之,整整五十年。袁本初重斂於民,民皆怨 之。丞相興仁義之兵,吊民伐罪,官渡一戰,破袁紹百萬之衆, 正應當時殷馗之言,兆民可望太平矣。”操笑曰:“何敢當老 丈所言?”遂取酒食絹帛賜老人而遣之。號令三軍:“如有下 鄉殺人家雞犬者,如殺人之罪!”於是軍民震服。操亦心中暗 喜。 人報袁紹聚四州之兵,得二三十萬,前至倉亭下寨。操提 兵前進,下寨已定。次日,兩軍相對,各布成陣勢。操引諸將 出陣,紹亦引三子一甥及文官武將出到陣前。操曰:“本初計 窮力盡,何尚不思投降?直待刀臨項上,悔無及矣!”紹大怒, 回顧衆將曰:“誰敢出馬?”袁尚欲于父前逞能,便舞雙刀, 飛馬出陣,來往賓士。操指問衆將曰:“此何人?”有識者答 曰:“此袁紹三子袁尚也。”言未畢,一將挺槍早出。操視之, 乃徐晃部將史渙也。兩騎相交,不三合,尚撥馬刺斜而走。史 渙趕來,袁尚拈弓搭箭,翻身背射,正中史渙左目,墜馬而死。 袁紹見子得勝,揮鞭一指,大隊人馬擁將過去,混戰大殺一場, 各鳴金收軍還寨。 操與諸將商議破紹之策。程昱獻“十面埋伏”之計,勸操: “退軍於河上,伏兵十隊,誘紹追至河上;我軍無退路,必將 死戰,可勝紹矣。”操然其計。左右各分五隊。左:一隊夏侯 惇,二隊張遼,三隊李典,四隊樂進,五隊夏侯淵;右:一隊 曹洪,二隊張郃,三隊徐晃,四隊於禁,五隊高覽。中軍許褚 爲先鋒。次日,十隊先進,埋伏左右已定。至半夜,操令許褚 引兵前進,僞作劫寨之勢。袁紹五寨人馬,一齊俱起。許褚回 軍便走。袁紹引軍趕來,喊聲不絕;比及天明,趕至河上。曹 軍無去路,操大呼曰:“前無去路,諸軍何不死戰?”衆軍回 身奮力向前。許褚飛馬當先,力斬十數將。袁軍大亂。袁紹退 軍急回,背後曹軍趕來。正行間,一聲鼓響,左邊夏侯淵,右 邊高覽,兩軍沖出。袁紹聚三子一甥,死沖血路奔走。又行不 到十裏,左邊樂進,右邊於禁殺出,殺得袁軍屍橫遍野,血流 成渠。又行不到數裏,左邊李典,右邊徐晃,兩軍截殺一陣。 袁紹父子膽喪心驚,奔入舊寨;令三軍造飯。方欲待食,左邊 張遼,右邊張郃,徑來沖寨。紹慌上馬,前奔倉亭。人馬困乏, 欲待歇息,後面曹操大軍趕來,袁紹捨命而走。正行之間,右 邊曹洪,左邊夏侯惇,擋住去路。紹大呼曰:“若不決死戰, 必爲所擒矣!”奮力衝突,得脫重圍。袁熙、高幹皆被箭傷, 軍馬死亡殆盡。紹抱三子痛哭一場,不覺昏倒。衆人急救,紹 口吐鮮血不止,歎曰:“吾自曆戰數十場,不意今日狼狽至此! 此天喪吾也!汝等各回本州,誓與曹賊一決雌雄!”便教辛評、 郭圖火急隨袁譚前往青州整頓,恐曹操犯境;令袁熙仍回幽州, 高幹仍回並州:各去收拾人馬,以備調用。袁紹引袁尚等入冀 州養病,令尚與審配、逢紀暫掌軍事。 卻說曹操自倉亭大勝,重賞三軍;令人探察冀州虛實。細 作回報:“紹臥病在床。袁尚、審配緊守城池。袁譚、袁熙、 高幹皆回本州。”衆皆勸操急攻之。操曰:“冀州糧食極廣, 審配又有機謀,未可急拔。見今禾稼在田,恐廢民業,姑待秋 成後取之未晚。”正議間,忽荀彧有書到,報說:“劉備在汝 南得劉辟、龔都數萬之衆。聞丞相提軍出征河北,乃令劉辟守 汝南,備親自引兵乘虛來攻許昌。丞相可速回軍禦之。”操大 驚,留曹洪屯兵河上,虛張聲勢。操自提大兵往汝南來迎劉備。 卻說玄德與關、張、趙雲等引兵欲襲許都。行近穰山地面, 正遇曹兵殺來,玄德便於穰山下寨。軍分三隊:雲長屯兵於東 南角上,張飛屯兵於西南角上,玄德與趙雲于正南立寨。曹操 兵至,玄德鼓噪而出。操布成陣勢,叫玄德打話。玄德出馬於 門旗下。操以鞭指罵曰:“吾待汝爲上賓,汝何背義忘恩?” 玄德曰:“汝託名漢相,實爲國賊!吾乃漢室宗親,奉天子密 詔來討反賊!”遂於馬上朗誦衣帶詔。操大怒,教許褚出戰。 玄德背後趙雲挺槍出馬。二將相交三十合,不分勝負。忽然喊 聲大震,東南角上雲長衝突而來,西南角上張飛引軍衝突而來。 三處一齊掩殺。曹軍遠來疲困,不能抵當,大敗而走。玄德得 勝回營。 次日,又使趙雲搦戰。操兵旬日不出。玄德再使張飛搦戰, 操兵亦不出。玄德愈疑。忽報龔都運糧至,被曹軍圍住,玄德 急令張飛去救。忽又報夏侯惇引軍抄背後徑取汝南,玄德大驚 曰:“若如此,吾前後受敵,無所歸矣!”急遣雲長救之。兩 軍皆去。不一日,飛馬來報夏候惇已打破汝南,劉辟棄城而走, 雲長現今被圍。玄德大驚。又報張飛去救龔都,也被圍住了。 玄德急欲回兵,又恐操兵後襲。忽報寨外許褚搦戰。玄德不敢 出戰,候至天明,教軍士飽餐,步軍先起,馬軍後隨,寨中虛 傳更點。玄德等離寨約行數裏,轉過土山;火把齊明,山頭上 大呼曰:“休教走了劉備!丞相在此專等!”玄德慌尋走路。 趙雲曰:“主公勿憂,但跟某來。”趙雲挺槍躍馬,殺開條路, 玄德掣雙股劍後隨。正戰間,許褚追至,與趙雲力戰。背後於 禁、李典又至。玄德見勢危,落荒而走。聽得背後喊聲漸遠, 玄德望深山僻路,單馬逃生。捱到天明,側首一彪軍沖出。玄 德大驚,視之,乃劉辟引敗軍千餘騎,護送玄德家小前來;孫 乾、簡雍、糜芳亦至,訴說:“夏侯惇軍勢甚銳,因此棄城而 走。曹兵趕來,幸得雲長當住,因此得脫。”玄德曰:“不知 雲長今在何處?”劉辟曰:“將軍且行,卻再理會。”行到數 裏,一棒鼓響,前面擁出一彪人馬,當先大將,乃是張郃,大 叫:“劉備快下馬受降!”玄德方欲退後,只見山頭上紅旗磨 動,一軍從山塢內擁出,爲首大將,乃高覽也。玄德兩頭無路, 仰天大呼曰:“天何使我受此窘極耶!事勢至此,不如就死!” 欲拔劍自刎。劉辟急止之曰:“容某死戰,奪路救君。”言訖, 便來與高覽交鋒。戰不三合,被高覽一刀砍于馬下。玄德正慌, 方欲自戰,高覽後軍忽然自亂,一將沖陣而來,槍起處,高覽 翻身落馬。視之,乃趙雲也。玄德大喜。雲縱馬挺槍,殺散後 隊,又來前軍獨戰張郃。郃與雲戰三十餘合,撥馬敗走。雲乘 勢衝殺,卻被郃兵守住山隘,路窄不得出。正奪路間,只見雲 長、關平、周倉引三百軍到。兩下相攻,殺退張郃。各出隘口, 占住山險下寨。玄德使雲長尋覓張飛。原來張飛去救龔都,龔 都已被夏侯淵所殺;飛奮力殺退夏侯淵,迤邐趕去,卻被樂進 引軍圍住。雲長路逢敗軍,尋蹤而去,殺退樂進,與飛同回見 玄德。人報曹軍大隊趕來,玄德教孫乾等保護老小先行。玄德 與關、張、趙雲在後,且戰且走。操見冀德去遠,收軍不趕。 玄德敗軍不滿一千,狼狽而奔。前至一江,喚土人問之, 乃漢江也。玄德權且安營。土人知是玄德,奉獻羊酒;乃聚飲 於沙灘之上。玄德歎曰:“諸君皆有王佐之才,不幸跟隨劉備。 備之命窘,累及諸君。今日身無立錐,誠恐有誤諸君。君等何 不棄備而投明主,以取功名乎?”衆皆掩面而哭。雲長曰:“ 兄言差矣。昔日高祖與項羽爭天下,數敗於羽;後九裏山一戰 成功,而開四百年基業。勝負兵家之常,何可自隳其志!”孫 乾曰:“成敗有時,不可喪志。此離荊州不遠,劉景升坐鎮九 郡,兵強糧足,更且與公皆漢室宗親,何不往投之?”玄德曰: “但恐不容耳。”乾曰:“某願先往說之,使景升出境而迎主 公。”玄德大喜,便令孫乾星夜往荊州。 到郡,入見劉表,禮畢,劉表問曰:“公從玄德,何故至 此?”乾曰:“劉使君天下英雄,雖兵微將寡,而志欲匡扶社 稷。汝南劉辟、龔都素無親故,亦以死報之。明公與使君同爲 漢室之胄,今使君新敗,欲往江東投孫仲謀。乾僭言曰:‘不 可背親而向疏。荊州劉將軍禮賢下士,士歸之如水之投東,何 況同宗乎?’因此使君特使乾先來拜白。惟明公命之。”表大 喜曰:“玄德,吾弟也。久欲相會,而不可得。今肯惠顧,實 爲幸甚!”蔡瑁譖曰:“不可。劉備先從呂布,後事曹操,近 投袁紹,皆不克終,足可見其爲人。今若納之,曹操必加兵於 我,枉動干戈。不如斬孫乾之首以獻曹操,操必重持主公也。” 孫乾正色曰:“乾非懼死之人也。劉使君忠心爲國,非曹操、 袁紹、呂布等比。前此相從,不得已也。今聞劉將軍漢朝苗裔, 誼切同宗,故千里相投。爾何獻讒而妒賢如此耶?”劉表聞言, 乃叱蔡瑁曰:“吾主意已定,汝勿多言。”蔡瑁慚恨而出。劉 表遂命孫乾先往報玄德,一面親自出郭三十裏迎接。玄德見表, 執禮甚恭。表亦相待甚厚。玄德引關、張等拜見劉表,表遂與 玄德等同入荊州,分撥院宅居住。 卻說曹操探知玄德已往荊州投奔劉表,便欲引兵攻之。程 昱曰:“袁紹未除,而遽攻荊、襄,倘袁紹從北而起,勝負未 可知矣。不如還兵許都,養軍蓄銳,待來年春暖,然後引兵先 破袁紹,後取荊、襄——南北之利,一舉可收也。”操然其言, 遂提兵回許都。至建安七年春正月,操複商議興師。先差夏侯 惇、滿寵鎮守汝南,以拒劉表;留曹仁、荀彧 守許都;親統大軍前赴官渡屯紮。 且說袁紹自舊歲感冒吐血症候,今方稍愈,商議欲攻許都。 審配諫曰:“舊歲官渡、倉亭之敗,軍心未振;尚當深溝高壘, 以養軍民之力。”正議間,忽報曹操進兵官渡,來攻冀州。紹 曰:“若候兵臨城下,將至壕邊,然後拒敵,事已遲矣。吾當 自領大軍出迎。”袁尚曰:“父親病體未痊,不可遠征。兒願 提兵前去迎敵。”紹許之。遂使人往青州取袁譚,幽州取袁熙, 並州取高幹,四路同破曹操。正是: 才向汝南鳴戰鼓,又從冀北動征鼙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二回 奪冀州袁尚爭鋒決漳河許攸獻計 卻說袁尚自斬史渙之後,自負其勇,不待袁譚等兵至,自 引兵數萬出黎陽,與曹軍前隊相迎。張遼當先出馬;袁尚挺槍 來戰,不三合,架隔遮攔不住,大敗而走。張遼乘勢掩殺;袁 尚不能主張,急急引軍奔回冀州。 袁紹聞袁尚敗回,又受了一驚,舊病復發,吐血數鬥,昏 倒在地。劉夫人慌救入臥內,病勢漸危。劉夫人急請審配、逢 紀,直至袁紹榻前,商議後事。紹但以手指而不能言。劉夫人 曰:“尚可繼後嗣否?”紹點頭。審配便就榻前寫了遺囑。紹 翻身大叫一聲,又吐血鬥餘而死。後人有詩曰: 累世公卿立大名,少年意氣自縱橫。 空招俊傑三千客,漫有英雄百萬兵。 羊質虎皮功不就,鳳毛雞膽事難成。 更憐一種傷心處,家難徒延兩弟兄。 袁紹既死,審配等主持喪事。劉夫人便將袁紹所愛寵妾五 人,盡行殺害;又恐其陰魂於九泉之下再與紹相見,乃髡其發, 刺其面,毀其屍:其妒惡如此。袁尚恐寵妾家屬爲害,並收而 殺之。審配、逢紀立袁尚爲大司馬將軍,領冀、青、幽、並四 州牧,遣使報喪。此時袁譚已發兵離青州,知父死,便與郭圖、 辛評商議。圖曰:“主公不在冀州,審配、逢紀必立顯甫爲主 矣。當速行。”辛評曰:“審、逢二人必預定機謀。今若速往, 必遭其禍。”袁譚曰:“若此當何如?”郭圖曰:“可屯兵城 外,觀其動靜。某當親往察之。”譚依言。郭圖遂入冀州,見 袁尚。禮畢,尚問:“兄何不至?”圖曰:“因抱病在軍中, 不能相見。”尚曰:“吾受父親遺命,立我爲主,加兄爲車騎 將軍。目下曹軍壓境,請兄爲前部,吾隨後便調兵接應也。” 圖曰:“軍中無人商議良策,願乞審正南、逢元圖二人爲輔。” 尚曰:“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畫策,如何離得!”圖曰:“然 則於二人內遣一人去,何如?”尚不得已,乃令二人拈鬮,拈 著者便去。逢紀拈著,尚即命逢紀齎印綬,同郭圖赴袁譚軍中。 紀隨圖至譚軍,見譚無病,心中不安。獻上印綬,譚大怒,欲 斬逢紀。郭圖密諫曰:“今曹軍壓境,且只款留逢紀在此,以 安尚心。待破曹之後,卻來爭冀州不遲。”譚從其言。即時拔 寨起行。 前至黎陽,與曹軍相抵。譚遣大將汪昭出戰,操遣徐晃迎 敵。二將戰不數合,徐晃一刀斬汪昭于馬下。曹軍乘勢掩殺, 譚軍大敗。譚收敗軍入黎陽,遣人求救于尚。尚與審配計議, 只發兵五千餘人相助。曹操探知救軍已到,遣樂進、李典引兵 於半路接著,兩頭圍住盡殺之。袁譚知尚止撥兵五千,又被半 路坑殺,大怒,乃喚逢紀責駡。紀曰:“容某作書致主公,求 其親自來救。”譚即令紀作書,遣人到冀州致袁尚。尚與審配 共議。配曰:“郭圖多謀,前次不爭而去者,爲曹軍在境也。 今若破曹,必來爭冀州矣。不如不發救兵,借操之力以除之。” 尚從其言,不肯發兵。使者回報,譚大怒,立斬逢紀,議欲降 曹。 早有細作密報袁尚。尚與審配議曰:“使譚降曹,並力來 攻,則冀州危矣。”乃留審配並大將蘇由固守冀州,自領大軍 來黎陽救譚。尚問軍中誰敢爲前部,大將呂曠、呂翔兄弟二人 願去。尚點兵三萬,使爲先鋒,先至黎陽。譚聞尚自來,大喜, 遂罷降曹之議。譚屯兵城中,尚頓兵城外,爲掎角之勢。不一 日,袁熙、高幹皆領軍到城外。屯兵三處,每日出兵與操相持。 尚屢敗,操兵屢勝。至建安八年春二月,操分路攻打;袁譚、 袁熙、袁尚、高幹皆大敗,棄黎陽而走。操引兵追至冀州。譚 與尚入城堅守;熙與幹離城三十裏下寨,虛張聲勢。操兵連日 攻打不下。郭嘉進曰:“袁氏廢長立幼,而兄弟之間權力相並, 各自樹黨,急之則相救,緩之則相爭。不如舉兵南向荊州,征 討劉表,以候袁氏兄弟之變;變成而後擊之,可一舉而定也。” 操善其言,命賈詡爲太守,守黎陽;曹洪引兵守官渡。操引大 軍向荊州進兵。 譚、尚聽知曹軍自退,遂相慶賀。袁熙、高幹各自辭去。 袁譚與郭圖、辛評議曰:“我爲長子,反不能承父業;尚乃繼 母所生,反承大爵:心實不甘。”圖曰:“主公可勒兵城外, 只做請顯甫、審配飲酒,伏刀斧手殺之,大事定矣。”譚從其 言。適別駕王修自青州來,譚將此計告之。修曰:“兄弟者, 左右手也。今與他人爭鬥,斷其右手,而曰我必勝,安可得乎? 夫棄兄弟而不親,天下其誰親之?彼讒人離間骨肉,以求一朝 之利,願塞耳勿聽也。”譚怒,叱退王修,使人去請袁尚。尚 與審配商議。配曰:“此必郭圖之計也。主公若往,必遭奸計; 不如乘勢攻之。”袁尚依言,便披挂上馬,引兵五萬出城。袁 譚見袁尚引軍來,情知事泄,亦即披挂上馬,與尚交鋒。尚見 譚大罵。譚亦罵曰:“汝藥死父親,篡奪爵位,今又來殺兄耶! ”二人親自交鋒,袁譚大敗。尚親蹋矢石,衝突掩殺。譚引敗 軍奔平原,尚收兵還。 袁譚與郭圖再議進兵,令岑璧爲將,領兵前來。尚自引兵 出冀州。兩陣對圓,旗鼓相望。璧出罵陣;尚欲自戰,大將呂 曠,拍馬舞刀,來戰岑璧。二將戰無數合,曠斬岑璧于馬下。 譚兵又敗,再奔平原。審配勸尚進兵,追至平原。譚抵當不住, 退入平原,堅守不出。尚三面圍城攻打。譚與郭圖計議。圖曰: “今城中糧少,彼軍方銳,勢不相敵。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, 使操將兵攻冀州,尚必還救。將軍引兵夾擊之,尚可擒矣。若 操擊破尚軍,我因而斂其軍實以拒操。操軍遠來,糧食不繼, 必自退去。我可以仍據冀州,以圖進取也。”譚從其言,問曰: “何人可爲使?”圖曰:“辛評之弟辛毗,字佐治,現爲平原 令。此人乃能言之士,可命爲使。”譚即召辛毗,毗欣然而至。 譚修書付毗,使三千軍送毗出境。毗星夜齎書往見曹操。 時操屯軍西平伐劉表,表遣玄德引兵爲前部以迎之。未及 交鋒,辛毗到操寨。見操禮畢,操問其來意。毗具言袁譚相求 之意,呈上書信。操看書畢,留辛毗於寨中,聚文武計議。程 昱曰:“袁譚被袁尚攻擊太急,不得已而來降,不可准信。” 呂虔、滿寵亦曰:“丞相既引兵至此,安可複舍表而助譚?” 荀攸曰:“三公之言未善。以愚意度之:天下方有事,而劉表 坐保江、漢之間,不敢展足,其無四方之志可知矣。袁氏據四 州之地,帶甲數十萬,若二子和睦,共守成業,天下事未可知 也。今乘其兄弟相攻,勢窮而投我,我提兵先除袁尚,後觀其 變,並滅袁譚,天下定矣。此機會不可失也。”操大喜,便邀 辛毗飲酒,謂之曰:“袁譚之降,真耶詐耶?袁尚之兵,果可 必勝耶?”毗對曰:“明公勿問真與詐也,只論其勢可耳。袁 氏連年喪敗,兵革疲於外,謀臣誅於內;兄弟讒隙,國分爲二; 加之饑饉並臻,天災人困:無問智愚,皆知土崩瓦解。此乃天 滅袁氏之時也。今明公提兵攻鄴,袁尚不還救,則失巢穴;若 還救,則譚踵襲其後。以明公之威,擊疲憊之衆,如迅風之掃 秋葉也。不此之圖,而伐荊州;荊州豐樂之地,國和民順,未 可搖動。況四方之患,莫大于河北;河北既平,則霸業成矣。 願明公詳之。”操大喜曰:“恨與辛佐治相見之晚也!”即日 督軍還取冀州。玄德恐操有謀,不跟追襲,引兵自回荊州。 卻說袁尚知曹軍渡河,急急引軍還鄴,命呂曠、呂翔斷後。 袁譚見尚退軍,乃大起平原軍馬,隨後趕來。行不到數十裏, 一聲炮響,兩軍齊出:左邊呂曠,右邊呂翔,兄弟二人截住袁 譚。譚勒馬告二將曰:“吾父在日,吾並未慢待二將軍,今何 從吾弟而見逼耶?”二將聞言,乃下馬降譚。譚曰:“勿降我, 可降曹丞相。”二將因隨譚歸營。 譚候操軍至,引二將見操。操大喜,以女許譚爲妻,即令 呂曠、呂翔爲媒。譚請操攻取冀州。操曰:“方今糧草不接, 搬運勞苦,我由濟河,遏淇水,入白溝,以通糧道,然後進兵。 ”令譚且居平原。操引軍退屯黎陽,封呂曠、呂翔爲列侯,隨 軍聽用。郭圖謂袁譚曰:“曹操以女許婚,恐非真意。今又封 賞呂曠、呂翔,帶去軍中,此乃牢籠河北之心,後必終爲我禍。 主公可刻將軍印二顆,暗使人送與二呂,令作內應。待操破了 袁尚,可乘便圖之。”譚依言,遂刻將軍印二顆,暗送與二呂。 二呂受訖,徑將印來稟曹操。操大笑曰:“譚暗送印者,欲汝 等爲內助,待我破袁尚之後,就中取事耳。汝等且權受之,我 自有主張。”自此曹操便有殺譚之心。 且說袁尚與審配商議:“今曹兵運糧入白溝,必來攻冀州, 如之奈何?”配曰:“可發檄使武安長尹楷屯毛城,通上黨運 糧道;令沮授之子沮鵠守邯鄲,遙爲聲援。主公可進兵平原, 急攻袁譚。先絕袁譚,然後破曹。”袁尚大喜,留審配與陳琳 守冀州,使馬延、張顗 二將爲先鋒,連夜起兵攻打平原。譚知尚兵來近,告急於 操。操曰:“吾今番必得冀州矣。”正說間,適許攸自許昌來; 聞尚又攻譚,入見操曰:“丞相坐守于此,豈欲待天雷擊殺二 袁乎?”操笑曰:“吾已料定矣。”遂令曹洪先進兵攻鄴,操 自引一軍來攻尹楷。兵臨本境,楷引軍來迎。楷出馬,操曰: “許仲康安在?”許褚應聲而出,縱馬直取尹楷。楷措手不及, 被許褚一刀斬于馬下,餘衆奔潰。操盡招降之,即勒兵取邯鄲。 沮鵠進兵來迎。張遼出馬,與鵠交鋒。戰不三合,鵠大敗,遼 從後追趕。兩馬相離不遠,遼急取弓射之,應弦落馬。操指揮 軍馬掩殺,衆皆奔散。於是操引大軍前抵冀州。曹洪已近城下。 操令三軍繞城築起土山,又暗掘地道以攻之。審配設計堅守, 法令甚嚴。東門守將馮禮因酒醉有誤巡警,配痛責之。馮禮懷 恨,潛地出城降操。操問破城之策,禮曰:“突門內土厚,可 掘地道而入。”操便命馮禮引三百壯土,夤夜掘地道而入。 卻說審配自馮禮出降之後,每夜親自登城點視軍馬。當夜 在突門閣上,望見城外無燈火。配曰:“馮禮必引兵從地道而 入也。”急喚精兵運石擊突閘門;門閉,馮禮及三百壯士皆死 於土內。操折了這一場,遂罷地道之計,退軍于洹水之上,以 候袁尚回兵。袁尚攻平原,聞曹操已破尹楷、沮鵠,大軍圍困 冀州,乃掣兵回救。部將馬延曰:“從大路去,曹操必有伏兵; 可取小路,從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營,必解圍也。”尚從其言, 自領大軍先行,令馬延與張顗斷後。早有細作去報曹操。操曰: “彼若從大路上來,吾當避之;若從西山小路而來,一戰可擒 也。吾料袁尚必舉火爲號,令城中接應。吾可分兵擊之。”於 是分撥已定。 卻說袁尚出滏水界口,東至陽平,屯軍陽平亭,離冀州十 七裏,一邊靠著滏水。尚令軍士堆積柴薪乾草,至夜焚燒爲號; 遣主簿李孚扮作曹軍都督,直至城下,大叫:“開門!”審配 認得是李孚聲音,放入城中,說:“袁尚已陳兵在陽平亭,等 候接應。若城中兵出,亦舉火爲號。”配教城中堆草放火,以 通音信。孚曰:“城中無糧,可發老弱殘兵並婦人出降;彼必 不爲備,我即以兵繼百姓之後出攻之。”配從其論。次日,城 上豎起白旗,上寫“冀州百姓投降”。操曰:“此是城中無糧, 教老弱百姓出降,後必有兵出也。”操教張遼、徐晃各引三千 軍馬,伏於兩邊。操自乘馬、張麾蓋至城下。果見城門開處, 百姓扶老攜幼,手持白旗而出。百姓才出盡,城中兵突出。操 教將紅旗一招,張遼、徐晃兩路兵齊出亂殺,城中兵只得複回。 操自飛馬趕來,到吊橋邊,城中弩箭如雨,射中操盔,險透其 頂。衆將急救回陣。操更衣換馬,引衆將來攻尚寨。尚自迎敵。 時各路軍馬一齊殺至,兩軍混戰,袁尚大敗。尚引敗兵退往西 山下寨,令人催取馬延、張顗軍來。——不知曹操已使呂曠、 呂翔去招安二將。二將隨二呂來降,操亦封爲列侯。即日進兵 攻打西山,先使二呂、馬延、張顗截斷袁尚糧道。尚情知西山 守不住,夜走濫口。安營未定,四下火光並起,伏兵齊出。人 不及甲,馬不及鞍,尚軍大潰,退走五十裏。勢窮力極,只得 遣豫州刺史陰夔至操營請降。操佯許之,卻連夜使張遼、徐晃 去劫寨。尚盡棄印綬、節鉞、衣甲、輜重,望中山而逃。 操回軍攻冀州。許攸獻計曰:“何不決漳河之水以淹之” 操然其計,先差軍於城外掘壕塹,周圍四十裏。審配在城上見 操軍在城外掘塹,卻掘得甚淺。配暗笑曰:“此欲決漳河之水 以灌城耳。壕深可灌;如此之淺,有何用哉!”遂不爲備。當 夜曹操添十倍軍士並力發掘;比及天明,廣深二丈,引漳水灌 之。城中水深數尺;更兼糧絕,軍士皆餓死。辛毗在城外,用 槍挑袁尚印綬衣服,招安城內之人。審配大怒,將辛毗家屬老 小八十余口,就於城上斬之,將頭擲下。辛毗號哭不已。審配 之侄審榮,素與辛毗相厚,見辛毗家屬被害,心中懷忿;乃密 寫獻門之書,拴於箭上,射下城來。軍士拾獻辛毗,毗將書獻 操。操先下令:如入冀州,休得殺害袁氏一門老小;軍民降者 免死。次日天明,審榮大開西門,放曹兵入。辛毗躍馬先入, 軍將隨後,殺入冀州。 發配在東南城樓上見操軍已入城中,引數騎下城死戰,正 迎徐晃交馬。徐晃生擒審配,綁出城來。路逢辛毗,毗咬牙切 齒,以鞭鞭配首曰:“賊殺才!今日死矣!”配大罵:“辛毗 賊徒!引曹操破我冀州,我恨不殺汝也!”徐晃解配見操。操 曰:“汝知獻門接我者乎?”配曰:“不知。”操曰:“此汝 侄審榮所獻也。”配怒曰:“小兒不行,乃至於此!”操曰: “昨孤至城下,何城中弩箭之多耶?”配曰:“恨少!恨少!” 操曰:“卿忠於袁氏,不容不如此。今肯降吾否?”配曰:“ 不降!不降!”辛毗哭拜於地曰:“家屬八十余口,盡遭此賊 殺害。願丞相戮之,以雪此恨!”配曰:“吾生爲袁氏臣,死 爲袁氏鬼,不似汝輩讒諂阿諛之賊!可速斬我!”操教牽出。 臨受刑,叱行刑者曰:“吾主在北,不可使我面南而死!”乃 向北跪,引頸就刃。後人有詩歎曰: 河北多名士,誰如審正南! 命因昏主喪,心與古人參。 忠直言無隱,廉能志不貪。 臨亡猶北面,降者盡羞慚。 審配既死,操憐其忠義,命葬於城北。 衆將請曹操入城。操方欲起行,只見刀斧手擁一人至,操 視之,乃陳琳也。操謂之曰:“汝前爲本初作檄,但罪狀孤可 也,何乃辱及祖、父耶?”琳答曰: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耳。 ”左右勸操殺之。操憐其才,乃赦之,命爲從事。 卻說操長子曹丕,字子桓,時年十八歲。丕初生時,有雲 氣一片,其色青紫,圓如車蓋,覆於其室,終日不散。有望氣 者密謂操曰:“此天子氣也。令嗣貴不可言!”丕八歲能屬文, 有逸才,博古通今,善騎射,好擊劍。時操破冀州,丕隨父在 軍中,先領隨身軍徑投袁紹家,下馬拔劍而入。有一將當之曰: “丞相有命,諸人不許入紹府。”丕叱退,提劍入後堂。見兩 個婦人相抱而哭,丕向前欲殺之。正是: 四世公侯已成夢,一家骨肉又遭殃。 未知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三回 曹丕乘亂納甄氏郭嘉遺計定遼東 卻說曹丕見二婦人啼哭,拔劍欲斬之。忽見紅光滿目,遂 按劍而問曰:“汝何人也?”一婦人告曰:“妾乃袁將軍之妻 劉氏也。”丕曰:“此女何人?”劉氏曰:“此次男袁熙之妻 甄氏也。因熙出鎮幽州,甄氏不肯遠行,故留於此。”丕拖此 女近前,見披發垢面。丕以衫袖拭其面而觀之,見甄氏玉肌花 貌,有傾國之色。遂對劉氏曰:“吾乃曹丞相之子也。願保汝 家。汝勿憂慮。”遂按劍坐於堂上。 卻說曹操統領衆將入冀州城。將入城門,許攸縱馬近前, 以鞭指城門而呼操曰:“阿瞞,汝不得我,安得入此門?”操 大笑。衆將聞言,俱懷不平。操至紹府門下,問曰:“誰曾入 此門來?”守將對曰:“世子在內。”操喚出責之。劉氏出拜 曰:“非世子不能保全妾家,願獻甄氏爲世子執箕帚。”操教 喚出。甄氏拜於前。操視之曰:“真吾兒婦也!”遂令曹丕納 之。 操既定冀州,親往袁氏墓下設祭,再拜而哭,甚哀。顧謂 衆官曰:“昔日吾與本初共起兵時,本初問吾曰:‘若事不輯, 方面何所可據?’吾問之曰:‘足下意欲若何?’本初曰:‘ 吾南據河,北阻燕、代,兼沙漠之衆,南向以爭天下,庶可以 濟乎?’吾答曰:‘吾任天下之智力,以道禦之,無所不可。’ 此言如昨,而今本初已喪,吾不能不爲流涕也!”衆皆歎息。 操以金帛糧米賜紹妻劉氏。乃下令曰:“河北居民遭兵革之難, 盡免今年租賦。”一面寫表申朝;操自領冀州牧。 一日,許褚走馬入東門,正迎許攸。攸喚褚曰:“汝等無 我,安能出入此門乎?”褚怒曰:“吾等千生萬死,身冒血戰, 奪得城池,汝安敢誇口!”攸罵曰:“汝等皆匹夫耳,何足道 哉!”褚大怒,拔劍殺攸,提頭來見曹操,說許攸如此無禮, “某殺之矣。”操曰:“子遠與吾舊交,故相戲耳,何故殺之! ”深責許褚,令厚葬許攸。乃令人遍訪冀州賢士。冀民曰:“ 騎都尉崔琰,字季珪,清河東武城人也。數曾獻計于袁紹,紹 不從,因此托疾在家。”操即召琰爲本州別駕從事,因謂曰: “昨按本州戶籍,共計三十萬衆,可謂大州。”琰曰:“今天 下分崩,九州幅裂,二袁兄弟相爭,冀民暴骨原野;丞相不急 存問風俗,救其塗炭,而先計校戶籍,豈本州士女所望於明公 哉?”操聞言,改容謝之,待爲上賓。 操已定冀州,使人探袁譚消息。時譚引兵劫掠甘陵、安平、 渤海、河間等處,聞袁尚敗走中山,乃統軍攻之。尚無心戰鬥, 徑奔幽州投袁熙。譚盡降其衆,欲複圖冀州。操使人召之,譚 不至。操大怒,馳書絕其婚,自統大軍征之,直抵平原。譚聞 操自統軍來,遣人求救于劉表。表請玄德商議。玄德曰:“今 操已破冀州,兵勢正盛,袁氏兄弟不久必爲操擒,救之無益。 況操常有窺荊襄之意,我只養兵自守,未可妄動。”表曰:“ 然則何以謝之?”玄德曰:“可作書與袁氏兄弟,以和解爲名, 婉詞謝之。”表然其言,先遣人以書遺譚。書略曰: 君子違難,不適仇國。日前聞君屈膝降曹,則是忘先人之 仇,棄手足之誼,而遺同盟之恥矣。若“冀州”不弟,當降心 相從。待事定之後,使天下平其曲直,不亦高義耶? 又與袁尚書曰: “青州”天性峭急,迷于曲直。君當先除曹操,以卒先公 之恨。事定之後,乃計曲直,不亦善乎?若迷而不返,則是韓 盧、東郭自困於前,而遺田父之獲也。 譚得表書,知表無發兵之意,又自料不能敵操,遂棄平原, 走保南皮。曹操追至南皮。時天氣寒肅,河道盡凍,糧船不能 行動。操令本處百姓敲冰拽船,百姓聞令而逃。操大怒,欲捕 斬之。百姓聞得,乃親往營中投首。操曰:“若不殺汝等,則 吾號令不行;若殺汝等,吾又不忍:汝等快往山中藏避,休被 我軍士擒獲。”百姓皆垂淚而去。 袁譚引兵出城,與曹軍相敵。兩陣對圓,操出馬以鞭指譚 而罵曰:“吾厚待汝,汝何生異心?”譚曰:“汝犯吾境界, 奪吾城池,賴吾妻子,反說我有異心耶?”操大怒,使徐晃出 馬。譚使彭安接戰。兩馬相交,不數合,晃斬彭安于馬下。譚 軍敗走,退入南皮。操遣軍四面圍住。譚著慌,使辛評見操約 降。操曰:“袁譚小子,反覆無常,吾難准信。汝弟辛毗,吾 已重用,汝亦留此可也。”評曰:“丞相差矣。某聞‘主貴臣 榮,主憂臣辱’。某久事袁氏,豈可背之?”操知其不可留, 乃遣回。評回見譚,言操不准投降。譚叱曰:“汝弟現事 曹操,汝懷二心耶?”評聞言,氣滿填胸,昏絕於地。譚 令扶出,須臾而死。譚亦悔之。 郭圖謂譚曰:“來日盡驅百姓當先,以軍繼其後,與曹操 決一死戰。”譚從其言。當夜盡驅南皮百姓,皆執刀槍聽令。 次日平明,大開四門,軍在後,驅百姓在前,喊聲大舉,一齊 擁出,直抵曹寨。兩軍混戰,自辰至午,勝負未分,殺人遍地。 操見未獲全勝,棄馬上山,親自擊鼓。將士見之,奮力向前, 譚軍大敗。百姓被殺者無數。曹洪奮威突陣,正迎袁譚,舉刀 亂砍,譚竟被曹洪殺於陣中。郭圖見陣大亂,急馳入城中。樂 進望見,拈弓搭箭,射下城壕,人馬俱陷。操引兵入南皮,安 撫百姓。忽有一彪軍來到,乃袁熙部將焦觸、張南也。操自引 軍迎之。二將倒戈卸甲,特來投降。操封爲列侯。又黑山賊張 燕引軍十萬來降,操封爲平北將軍。 下令將袁譚首級號令,敢有哭者斬。頭挂北門外。一人布 冠衰衣,哭於頭下。左右拿來見操。操問之,乃青州別駕王修 也。因諫袁譚被逐,今知譚死,故來哭之。操曰:“汝知吾令 否?”修曰:“知之。”操曰:“汝不怕死耶?”修曰:“我 生受其辟命,亡而不哭,非義也。畏死忘義,何以立世乎?若 得收葬譚屍,受戮無恨。”操曰:“河北義士,何其如此之多 也!可惜袁氏不能用;若能用,則吾安敢正眼覰此地哉!”遂 命收葬譚屍,禮修爲上賓,以爲司金中郎將。因問之曰:“今 袁尚已投袁熙,取之當用何策?”修不答。操曰:“忠臣也。” 問郭嘉,嘉曰:“可使袁氏降將焦觸、張南等自攻之。”操用 其言,隨差焦觸、張南,呂曠、呂翔,馬延、張顗各引本部兵, 分三路進攻幽州;一面使李典、樂進會合張燕打並州,攻高幹。 且說袁尚、袁熙知曹兵將至,料難迎敵,乃棄城引兵,星 夜奔遼西投烏桓去了。幽州刺史烏桓觸聚幽州衆官,歃血爲盟, 共議背袁向曹之事。烏桓觸先言曰:“吾知曹丞相當世英雄, 今往投降,有不遵令者斬。”依次歃血。循至別駕韓珩,珩乃 擲劍于地,大呼曰:“吾受袁公父子厚恩,今主敗亡,智不能 救,勇不能死,於義缺矣!若北面而降操,吾不爲也!”衆皆 失色。烏桓觸曰:“夫興大事,當立大義。事之濟否,不待一 人。韓珩既有志如此,聽其自便。”推珩而出。烏桓觸乃出城 迎接三路軍馬,徑來降操。操大喜,加爲鎮北將軍。 忽探馬來報:“樂進、李典、張燕攻打並州,高幹守住壺 關口,不能下。”操自勒兵前往。三將接著,說幹拒關難擊。 操集衆將共議破幹之計。荀攸曰:“若破幹,須用詐降計方可。 ”操然之。喚降將呂曠、呂翔,附耳低言如此如此。呂曠等引 軍數十,直抵關下,叫曰:“吾等原系袁氏舊將,不得已而降 曹。曹操爲人詭譎,薄待吾等;吾今還扶舊主。可疾開關相納。 ”高幹未信,只教二將自上關說話。二將卸甲棄馬而入,謂幹 曰:“曹軍新到,可乘其軍心未定,今夜劫寨。某等願當先。” 幹喜,從其言,是夜教二呂當先,引萬餘軍前去。將至曹寨, 背後喊聲大震,伏兵四起。高幹知是中計,急回壺關城,樂進、 李典已奪了關。高幹奪路走脫,往投單于。操領兵拒住關口, 使人追襲高幹。幹到單于界,正迎北番左賢王。幹下馬拜伏於 地,言:“曹操吞併疆土,今欲犯王子地面,萬乞救援,同力 克復,以保北方。”左賢王曰:“吾與曹操無仇,豈有侵我土 地?汝欲使我結怨于曹氏耶!”叱退高幹。幹尋思無路,只得 去投劉表。行至上洛,被都尉王琰所殺,將頭解送曹操。曹封 琰爲列侯。 並州既定,操商議西擊烏桓。曹洪等曰:“袁熙、袁尚兵 敗將亡,勢窮力盡,遠投沙漠;我今引兵西擊,倘劉備、劉表 乘虛襲許都,我救應不及,爲禍不淺矣:請回師勿進爲上。” 郭嘉曰:“諸公所言錯矣。主公雖威震天下,沙漠之人恃其邊 遠,必不設備;乘其無備,卒然擊之,必可破也。且袁紹與烏 桓有恩,而尚與熙兄弟猶存,不可不除。劉表坐談之客耳,自 知才不足以禦劉備,重任之,則恐不能制;輕任之,則備不爲 用。——雖虛國遠征,公無憂也。”操曰:“奉孝之言極是。” 遂率大小三軍,車數千輛,望前進發。但見黃沙漠漠,狂風四 起;道路崎嶇,人馬難行。操有回軍之心,問于郭嘉。嘉此時 不伏水土,臥病車上。操泣曰:“因我欲平沙漠,使公遠涉艱 辛,以至染病,吾心何安!”嘉曰:“某感丞相大恩,雖死不 能報萬一。”操曰:“吾見北地崎嶇,意欲回軍,若何?”嘉 曰:“兵貴神速。今千里襲人,輜重多而難以趨利;不如輕兵 兼道以出,掩其不備。——但須得識徑路者爲引導耳。”遂留 郭嘉于易州養病,求何導官以引路。 人薦袁紹舊將田疇深知此境,操召而問之。疇曰:“此道 秋夏間有水,淺不通車馬,深不載舟楫,最難行動。不如回軍, 從盧龍口越白檀之險,出空虛之地,前近柳城,掩其不備:蹋 頓可一戰而擒也。”操從其言,封田疇爲靖北將軍,作向導官, 爲前驅,張遼爲次,操自押後:倍道輕騎而進。田疇引張遼前 至白狼山,正遇袁熙、袁尚會合蹋頓等數萬騎前來。張遼飛報 曹操。操自勒馬登高望之,見蹋頓兵無隊伍,參差不整。操謂 張遼曰:“敵兵不整,便可擊之。”乃以麾授遼。遼引許褚、 于禁、徐晃分四路下山,奮力急攻,蹋頓大亂。遼拍馬斬蹋頓 于馬下,餘將皆降。袁熙、袁尚引數千騎投遼東去了。操收軍 入柳城,封田疇爲柳亭侯,以守柳城。疇涕泣曰:“某負義逃 竄之人耳,蒙厚恩全活,爲幸多矣;豈可賣盧龍之寨以邀賞祿 哉!死不敢受侯爵。”操義之,乃拜疇爲議郎。操撫尉單于人 等,收得駿馬萬匹,即日回兵。時天氣寒且旱,二百里無水。 軍又乏糧,殺馬爲食,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。 操回至易州,重賞先曾諫者;因謂衆將曰:“孤前者乘危 遠征,僥倖成功。雖得勝,天所佑也,不可以爲法。諸君之諫, 乃萬安之計,是以相賞。後勿難言。”操到易州時,郭嘉已死 數日,停柩在公廨。操往祭之,大哭曰:“奉孝死,乃天喪吾 也!”回顧衆官曰:“諸君年齒,皆孤等輩。惟奉孝最少,吾 欲托以後事;不期中年夭折,使吾心腸崩裂矣!”嘉之左右, 將嘉臨死所封之書呈上曰:“郭公臨亡,親筆書此,囑曰:‘ 丞相若從書中所言,遼東事定矣。’”操拆書視之,點頭嗟歎。 諸人皆不知其意。次日,夏侯惇引衆人稟曰:“遼東太守公孫 康,久不賓服。今袁熙、袁尚又往投之,必爲後患。不如乘其 未動,速往征之,遼東可得也。”操笑曰:“不煩諸公虎威。 數日之後,公孫康自送二袁之首至矣。”諸將皆不肯信。 卻說袁熙、袁尚引數千騎奔遼東。遼東太守公孫康,本襄 平人,武威將軍公孫度之子也。當日知袁熙、袁尚來投,遂聚 本部屬官商議此事。公孫恭曰:“袁紹在日,常有吞遼東之心; 今袁熙、袁尚兵敗將亡,無處依棲,來此相投,是鳩奪鵲巢之 意也。若容納之,後必相圖。不如賺入城中殺之,獻頭與曹公, 曹公必重待我。”康曰:“只怕曹操引兵下遼東,又不如納二 袁使爲我助。”恭曰:“可使人探聽。如曹兵來攻,則留二袁; 如其不動,則殺二袁,送與曹公。”康從之,使人去探消息。 卻說袁熙、袁尚至遼東,二人密議曰:“遼東軍兵數萬, 足可與曹操爭衡。今暫投之,後當殺公孫康而奪其地,養成氣 力而抗中原,可複河北也。”商議已定,乃入見公孫康。康留 於館驛,只推有病,不即相見。不一日,細作回報:“曹公兵 屯易州,並無下遼東之意。”公孫康大喜,乃先伏刀斧手於壁 衣中,使二袁入。相見禮畢,命坐。時天氣嚴寒,尚見床榻上 無床褥,謂康曰:“願鋪坐席。”康瞋目言曰:“汝二人之頭, 將行萬里!何席之有!”尚大驚。康叱曰:“左右何不下手!” 刀斧手擁出,就坐席上砍下二人之頭,用木匣盛貯,使人送到 易州,來見曹操。時操在易州,按兵不動。夏侯惇、張遼入稟 曰:“如不下遼東,可回許都。——恐劉表生心。”操曰:“ 待二袁首級至,即便回兵。”衆皆暗笑。忽報遼東公孫康遣人 送袁熙、袁尚首級至,衆皆大驚。使者呈上書信。操大笑曰: “不出奉孝之料!”重賞來使,封公孫康爲襄平侯、左將軍。 衆官問曰:“何爲不出奉孝之所料?”操遂出郭嘉書以示之。 書略曰: 今聞袁熙、袁尚往投遼東,明公切不可加兵。公孫康久畏 袁氏吞併,二袁往投必疑。若以兵擊之,必並力迎敵,急不可 下;若緩之,公孫康、袁氏必自相圖,其勢然也。 衆皆踴躍稱善。操引衆官複設祭于郭嘉靈前。——亡年三 十八歲,從征十有一年,多立奇勳。——後人有詩贊曰: 天生郭奉孝,豪傑冠群英。 腹內藏經史,胸中隱甲兵。 運謀如範蠡,決策似陳平。 可惜身先喪,中原梁棟傾。 操領兵還冀州,使人先扶郭嘉靈樞于許都安葬。 程昱等請曰:“北方既定,今還許都,可早建下江南之策。 ”操笑曰:“吾有此志久矣。諸君所言,正合吾意。”是夜宿 于冀州城東角樓上,憑欄仰觀天文。時荀攸在側,操指曰:“ 南方旺氣燦然,恐未可圖也。”攸曰:“以丞相天威,何所不 服!”正看間,忽見一道金光從地而起。攸曰:“此必有寶於 地下。”操下樓令人隨光掘之。正是: 星文方向南中指,金寶旋從北地生。 不知所得何物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四回 蔡夫人隔屏聽密語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卻說曹操于金光處掘出一銅雀,問荀攸曰:“此何兆也?” 攸曰:“昔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。今得銅雀,亦吉祥之兆也。 ”操大喜,遂命作高臺以慶之。乃即日破土斷木,燒瓦磨磚, 築銅雀台於漳河之上。約計一年而工畢。少子曹植進曰:“若 建層台,必立三座:中間高者,名爲銅雀;左邊一座,名爲玉 龍;右邊一座,名爲金鳳。更作兩條飛橋,橫空而上,乃爲壯 觀。”操曰:“吾兒所言甚善。他日台成,足可娛吾老矣!” 原來曹操有五子,惟植性敏慧,善文章,曹操平日最愛之。於 是留曹植與曹丕在鄴郡造台,使張燕守北寨。操將所得袁紹之 兵,共五六十萬,班師回許都。大封功臣;又表贈郭嘉爲貞侯, 養其子奕於府中。複聚衆謀士商議,欲南征劉表。荀彧曰:“ 大軍方北征而回,未可複動。且待半年,養精蓄銳;劉表、孫 權可一鼓而下也。”操從之,遂分兵屯田,以候調用。 卻說玄德自到荊州,劉表待之甚厚。一日,正相聚飲酒, 忽報降將張武、陳孫在江夏擄掠人民,共謀造反。表驚曰:“ 二賊又反,爲禍不小!”玄德曰:“不須兄長憂慮,備請往討 之。”表大喜,即點三萬軍,與玄德前去。玄德領命即行,不 一日,來到江夏。張武、陳孫引兵來迎。玄德與關、張、趙雲 出馬在門旗下,望見張武所騎之馬,極其雄駿。玄德曰:“此 必千里馬也。”言未畢,趙雲挺槍而出,徑沖彼陣。張武縱馬 來迎。不三合,被趙雲一槍刺落下馬,隨手扯住轡頭,牽馬回 陣。陳孫見了,隨趕來奪。張飛大喝一聲,挺矛直出,將陳孫 刺死。衆皆潰散。玄德招安餘黨,平復江夏諸縣,班師而回。 表出郭迎接入城,設宴慶功。酒到半酣,表曰:“吾弟如此雄 才,荊州有倚賴也。但憂南越不時來寇,張魯、孫權皆足爲慮。 ”玄德曰:“弟有三將,足可委用:使張飛巡南越之境;雲長 拒固子城,以鎮張魯;趙雲拒三江,以當孫權。何足慮哉?” 表喜,欲從其言。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:“劉備遣三將居外, 而自居荊州,久必爲患。”蔡夫人乃夜對劉表曰:“我聞荊州 人多與劉備往來,不可不防之。今容其居住城中,無益,不若 遣使他往。”表曰:“玄德仁人也。” 蔡氏曰:“只恐他人不似汝心。”表沈吟不答。 次日出城,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,問之,知是張武之馬, 表稱讚不已。玄德遂將此馬送與劉表。表大喜,騎回城中。蒯 越見而問之。表曰:“此玄德所送也。”越曰:“昔先兄蒯良, 最善相馬;越亦頗曉。此馬眼下有淚槽,額邊生白點,名爲‘ 的盧’,騎則妨主。張武爲此馬而亡。主公不可乘之。”表聽 其言。次日請玄德飲宴,因言曰:“昨承惠良馬,深感厚意。 但賢弟不時征進,可以用之。敬當送還。”玄德起謝。表又曰: “賢弟久居此間,恐廢武事。襄陽屬邑新野縣,頗有錢糧。弟 可引本部軍馬於本縣屯紮,何如?”玄德領諾。 次日,謝別劉表,引本部軍馬徑往新野。方出城門,只見 一人在馬前長揖曰:“公所騎馬,不可乘也。”玄德視之,乃 荊州幕賓伊籍,字機伯,山陽人也。玄德忙下馬問之。籍曰: “昨聞蒯異度對劉荊州雲:‘此馬名的盧,乘則妨主。’因此 還公。公豈可複乘之?”玄德曰:“深感先生見愛。但凡人死 生有命,豈馬所能妨哉!”籍服其高見,自此常與玄德往來。 玄德自到新野,軍民皆喜,政治一新。建安十二年春,甘 夫人生劉禪。是夜有白鶴一隻,飛來縣衙屋上,高鳴四十餘聲, 望西飛去。臨分娩時,異香滿室。甘夫人嘗夜夢仰吞北斗,因 而懷孕,故乳名阿斗。 此時曹操正統兵北征。玄德乃往荊州,說劉表曰:“今曹 操悉兵北征,許昌空虛,若以荊、襄之衆,乘間襲之,大事可 就也。”表曰:“吾坐據九州足矣,豈可別圖?”玄德默然。 表邀入後堂飲酒。酒至半酣,表忽然長歎。玄德曰:“兄長何 故發歎?”表曰:“吾有心事,未易明言。”玄德再欲問時, 蔡夫人出立屏後。劉表乃垂頭不語。須臾席散,玄德自歸新野。 至是年冬,聞曹操自柳城回,玄德甚歎表之不用其言。 忽一日,劉表遣使至,請玄德赴荊州相會。玄德隨使而往。 劉表接著,敘禮畢,請入後堂飲宴;因謂玄德曰:“近聞曹操 提兵回許都,勢日強盛,必有吞併荊、襄之心。昔日悔不聽賢 弟之言,失此好機會。”玄德曰:“今天下分裂,干戈日起, 機會豈有盡乎?若能應之於後,未足爲恨也。”表曰:“吾弟 之言甚當。”相與對飲。酒酣,表忽潸然淚下。玄德問其故。 表曰:“吾有心事,前者欲訴與賢弟,未得其便。”玄德曰: “兄長有何難決之事?倘有用弟之處,弟雖死不辭。”表曰: “前妻陳氏所生長子琦,爲人雖賢,而柔懦不足立事;後妻蔡 氏所生少子琮,頗聰明。吾欲廢長立幼,恐礙于禮法;欲立長 子,爭奈蔡氏族中,皆掌軍務,後必生亂:因此委決不下。” 玄德曰:“自古廢長立幼,取亂之道。若憂蔡氏權重,可徐徐 削之,不可溺愛而立少子也。”表默然。原來蔡夫人素疑玄德, 凡遇玄德與表敘論,必來竊聽。是時正在屏風後,聞玄德此言, 心甚恨之。玄德自知語失,遂起身如廁。因見己身髀肉複生, 亦不覺潸然流涕。少頃複入席。表見玄德有淚容,怪問之。玄 德長歎曰:“備往常身不離鞍,髀肉皆散;今久不騎,髀裏肉 生。日月蹉蛇,老將至矣,而功業不建,是以悲耳!”表曰: “吾聞賢弟在許昌,與曹操青梅煮酒,共論英雄;賢弟盡舉當 世名士,操皆不許,而獨曰:‘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耳’以 曹操之權力,猶不敢居吾弟之先,何慮功業不建乎?”玄德乘 著酒興,失口答曰:“備若有基本,天下碌碌之輩,誠不足慮 也。”表聞言默然。玄德自知語失,托醉而起,歸館舍安歇。 後人有詩贊玄德曰:曹公屈指從頭數,天下英雄獨使君。髀肉 複生猶感歎,爭教寰宇不三分? 卻說劉表聞玄德語,口雖不言,心懷不足,別了玄德,退 入內宅。蔡夫人曰:“適間我於屏後聽得劉備之言,甚輕覰人, 足見其有吞併荊州之意。今若不除,必爲後患。”表不答,但 搖頭而已。蔡氏乃密召蔡瑁入,商議此事。瑁曰:“請先就館 舍殺之,然後告知主公。”蔡氏然其言。瑁出,便連夜點軍。 卻說玄德在館舍中秉燭而坐。三更以後,方欲就寢,忽一 人叩門而入,視之乃伊籍也。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,特 夤夜來報。當下伊籍將蔡瑁之謀報知玄德,催促玄德速速起身。 玄德曰:“未辭景升,如何便去?”籍曰:“公若辭,必遭蔡 瑁之害矣。”玄德乃謝別伊籍,急喚從者,一齊上馬,不待天 明,星夜奔回新野。比及蔡瑁領軍到館舍時,玄德已去遠矣。 瑁悔恨無及,乃寫詩一首於壁間,徑入見表曰:“劉備有 反叛之意,題反詩於壁上,不辭而去矣。”表不信,親詣館舍 觀之,果有詩四句。詩曰: 數年徒守困,空對舊山川。 龍豈池中物,乘雷欲上天! 劉表見詩大怒,拔劍言曰:“誓殺此無義之徒!”行數步, 猛省曰:“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,不曾見他作詩。——此必外 人離間之計也。”遂回步入館舍,用劍尖削去此詩,棄劍上馬。 蔡瑁請曰:“軍士已點齊,可就往新野擒劉備。”表曰:“未 可造次,容徐圖之。” 蔡瑁見表持疑不決,乃暗與蔡夫人商議:即日大會衆官於 襄陽,就彼處謀之。次日,瑁稟表曰:“近年豐熟,合聚衆官 於襄陽,以示撫勸之意。請主公一行。”表曰:“吾近日氣疾 作,實不能行。可令二子爲主待客。”瑁曰:“公子年幼,恐 失於禮節。”表曰:“可往新野請玄德待客。”瑁暗喜正中其 計,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。 卻說玄德奔回新野,自知失言取禍,未對衆人言之。忽使 者至,請赴襄陽。孫乾曰:“昨見主公匆匆而回,意甚不樂。 愚意度之,在荊州必有事故。今忽請赴會,不可輕往。”玄德 方將前項事訴與諸人。雲長曰:“兄長自疑心語失,劉荊州並 無嗔責之意。外人之言,未可輕信。襄陽離此不遠,若不去, 則荊州反生疑矣。”玄德曰:“雲長之言是也。”張飛曰:“ ‘筵無好筵,會無好會’,不如休去。”趙雲曰:“某將馬步 軍三百人同往,可保主公無事。”玄德曰:“如此甚好。”遂 與趙雲即日赴襄陽。 蔡瑁出郭迎接,意甚謙謹。隨後劉琦、劉琮二子,引一班 文武官僚出迎。玄德見二公子俱在,並不疑忌。是日請玄德於 館舍暫歇。趙雲引三百軍圍繞保護。雲披甲挂劍,行坐不離左 右。劉琦告玄德曰:“父親氣疾作,不能行動,特請叔父待客, 撫勸各處守牧之官。”玄德曰:“吾本不敢當此;既有兄命, 不敢不從。”次日,人報九郡四十二州官員,俱已到齊。蔡瑁 預請蒯越計議曰:“劉備世之梟雄,久留于此,後必爲害,可 就今日除之。”越曰:“恐失士民之望。”瑁曰:“吾已密領 劉荊州言語在此。”越曰:“既如此,可預作準備。”瑁曰: “東門峴山大路,已使吾弟蔡和引軍守把;南門外已使蔡中守 把;北門外已使蔡勳守把。止有西門不必守把:前有檀溪阻隔, 雖有數萬之衆,不易過也。”越曰:“吾見趙雲行坐不離玄德, 恐難下手。”瑁曰:“吾伏五百軍在城內準備。”越曰:“可 使文聘、王威二人另設一席於外廳,以待武將。先請住趙雲, 然後可行事。”瑁從其言。當日殺牛宰馬,大張筵席。玄德乘 的盧馬至州衙,命牽入後園拴系。衆官皆至堂中。玄德主席, 二公子兩邊分坐,其餘各依次而坐。趙雲帶劍立于玄德之側。 文聘、王威入請趙雲赴席。雲推辭不去。玄德令雲就席,雲勉 強應命而出。蔡瑁在外收拾得鐵桶相似,將玄德帶來三百軍, 都遣歸館舍,只待半酣,號起下手。酒至三巡,伊籍起把盞, 至玄德前,以目視玄德,低聲謂曰:“請更衣。”玄德會意, 即起如廁。伊籍把盞畢,疾入後園,接著玄德,附耳 報曰:“蔡瑁設計害君城外東、南、北三處,皆有軍馬守 把。惟西門可走,公宜速逃!”玄德大驚,急解的盧馬,開後 園門牽出,飛身上馬,不顧從者,匹馬望西門而走。門吏問之, 玄德不答,加鞭而出。門吏當之不住,飛報蔡瑁。瑁即上馬, 引五百軍隨後追趕。 卻說玄德撞出西門,行無數裏,前有大溪攔住去路。那檀 溪闊數丈,水通湘江,其波甚緊。玄德到溪邊,見不可渡,勒 馬再回;遙望城西塵頭大起,追兵將至。玄德曰:“今番死矣! ”遂回馬到溪邊。回看之時,追兵已近。玄德著慌,縱馬下溪。 行不數步,馬前蹄忽陷,浸濕衣袍。玄德乃加鞭大呼曰:“的 盧,的盧!今日妨吾!”言畢,那馬忽從水中湧身而起,一躍 三丈,飛上西岸。玄德如從雲霧中起。後來蘇學士有古風一篇, 單詠躍馬檀溪事。詩曰: 老去花殘春日暮,宦遊偶至檀溪路; 停驂遙望獨徘徊,眼前零落飄紅絮。 暗想咸陽火德衰,龍爭虎鬥交相持; 襄陽會上王孫飲,坐中玄德身將危。 逃生獨出西門道,背後追兵複將到; 一川煙水漲檀溪,急叱征騎往前跳。 馬蹄踏碎青玻璃,天風響處金鞭揮; 耳畔但聞千騎走,波中忽見雙龍飛: 西川獨霸真英主,坐下龍駒兩相遇。 檀溪溪水自東流,龍駒英主今何處?臨流三歎心欲酸,斜陽寂 寂照空山;三分鼎足渾如夢,蹤迹空留在世間。 玄德躍過溪西,顧望東岸。蔡瑁已引軍趕到溪邊,大叫: “使君何故逃席而去?”玄德曰:“吾與汝無仇,何故欲相害? ”瑁曰:“吾並無此心。使君休聽人言。”玄德見瑁手將拈弓 取箭,乃急撥馬望西南而去。瑁謂左右曰:“是何神助也?” 方欲收軍回城,只見西門內趙雲引三百軍趕來。正是: 躍去龍駒能救主,追來虎將欲誅仇。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隱淪單福新野遇英主 卻說蔡瑁方欲回城,趙雲引軍趕出城來。原來趙雲正飲酒 間,忽見人馬動,急入內觀之,席上不見了玄德。雲大驚,出 投館舍,聽得人說蔡瑁引軍望西趕去了。雲火急綽槍上馬,引 著原帶來三百軍,奔出西門,正遇見蔡瑁,急問曰:“吾主何 在?”瑁曰:“使君逃席而去,不知何往。”趙雲是謹細之人, 不肯造次,即策馬前行。遙望大溪,別無去路,乃複回馬,喝 問蔡瑁曰:“汝請吾主赴宴,何故引著軍馬追來?”瑁曰:“ 九郡四十二州縣官僚俱在此,吾爲上將,豈可不防護?”雲曰: “汝逼吾主何去了?”瑁曰:“聞使君匹馬出西門,到此卻又 不見。”雲驚疑不定,直來溪邊看時,只見隔岸一帶水迹。雲 暗忖曰:“難道連馬跳過了溪去?..”令三百軍四散觀望, 亦不見蹤迹。雲再回馬時,蔡瑁已入城去了。雲乃拿守門軍士 追向,皆說劉使君飛馬出西門而去。雲再欲入城,又恐有埋伏, 遂急引軍歸新野。 卻說玄德躍馬過溪,似醉如癡,想:“此闊澗一躍而過, 豈非天意!”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,日將沈西。正行之間,見 一牧童跨于牛背上,口吹短笛而來。玄德歎曰:“吾不如也!” 遂立馬觀之。牧童亦停牛罷笛,熟視玄德,曰:“將軍莫非破 黃巾劉玄德否?”玄德驚問曰:“汝乃村僻小童,何以知吾姓 字?”牧童曰:“我本不知。因常侍師父,有客到日,多曾說 有一劉玄德,身長七尺五寸,垂手過膝,目能自顧其耳,乃當 世之英雄。今觀將軍如此模樣,想必是也。”玄德曰:“汝師 何人也?”牧童曰:“吾師複姓司馬,名徽,字德操,潁川人 也。道號‘水鏡先生’。”玄德曰:“汝師與誰爲友?”小童 曰:“與襄陽龐德公、龐統爲友。”玄德曰:“龐德公乃龐統 何人?”童子曰:“叔侄也。龐德公字山民,長俺師父十歲; 寵統字士元,少俺師父五歲。一日,我師父在樹上采桑,適龐 統來相訪,坐於樹下,共相議論,終日不倦。吾師甚愛龐統, 呼之爲弟。”玄德曰:“汝師今居何處?”牧童遙指曰:“前 面林中,便是莊院。”玄德曰:“吾正是劉玄德。汝可引我去 拜見你師父。” 童子便引玄德,行二裏余,到莊前下馬;入至中門,忽聞 琴聲甚美。玄德教童子且休通報,側耳聽之。琴聲忽住而不彈。 一人笑而出曰:“琴韻清幽,音中忽起高抗之調,必有英雄竊 聽。”童子指謂玄德曰:“此即吾師水鏡先生也。”玄德視其 人,松形鶴骨,器宇不凡。慌忙進前施禮,——衣襟尚濕。水 鏡曰:“公今日倖免大難!”玄德驚訝不已。小童曰:“此劉 玄德也。”水鏡請入草堂,分賓主坐定。玄德見架上滿堆書卷, 窗外盛栽松竹,橫琴于石床之上,清氣飄然。水鏡問曰:“明 公何來?”玄德曰:“偶爾經由此地,因小童相指,得拜尊顔, 不勝萬幸!”水鏡笑曰:“公不必隱諱。公今必逃難至此。” 玄德遂以襄陽一事告之。水鏡曰:“吾觀公氣色,已知之矣。” 因問玄德曰:“吾久聞明公大名,何故至今猶落魄不偶耶?” 玄德曰:“命途多蹇,所以至此。”水鏡曰:“不然。蓋因將 軍左右不得其人耳。”玄德曰:“備雖不才,文有孫乾、糜竺、 簡雍之輩,武有關、張、趙雲之流,竭忠輔相,頗賴其力。” 水鏡曰:“關、張、趙雲,皆萬人敵,惜無善用之之人。若孫 乾、糜竺輩,乃白面書生,非經綸濟世之才也。”玄德曰:“ 備亦嘗側身以求山谷之遺賢,奈未遇其人何!”水鏡曰:“豈 不聞孔子雲:‘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’何謂無人?”玄德曰: “備愚昧不識,願賜指教。”水鏡曰:“公聞荊、襄諸郡小兒 謠言乎?其謠曰:‘八九年間始欲衰,至十三年無孑遺。到頭 天命有所歸,泥中蟠龍向天飛。’此謠始于建安初。建安八年, 劉景升喪卻前妻,便生家亂,此所謂‘始欲衰’也;‘無孑遺’ 者,不久則景升將逝,文武零落無孑遺矣;‘天命有歸’,‘ 龍向天飛’,蓋應在將軍也。”玄德聞言驚謝曰:“備安敢當 此!”水鏡曰:“今天下之奇才,盡在於此,公當往求之。” 玄德急問曰:“奇才安在?果系何人?”水鏡曰:“伏龍、鳳 雛,兩人得一,可安天下。”玄德曰:“伏龍、鳳雛何人也?” 水鏡撫掌大笑曰:“好!好!”玄德再問時,水鏡曰:“天色 已晚,將軍可于此暫宿一宵,明日當言之。”即命小童具飲饌 相待,馬牽入後院餵養。玄德飲膳畢,即宿於草堂之側。 玄德因思水鏡之言,寢不成寐。約至更深,忽聽一人叩門 而入。水鏡曰:“元直何來?”玄德起床密聽之,聞其人答曰: “久聞劉景升善善惡惡,特往謁之。及至相見,徒有虛名。蓋 善善而不能用,惡惡而不能去者也。故遺書別之,而來至此。” 水鏡曰:“公懷王佐之才,宜擇人而事,奈何輕身往見景升乎? 且英雄豪傑,只在眼前,公自不識耳”其人曰:“先生之言是 也。”玄德聞之大喜,暗忖此人必是伏龍、鳳雛,即欲出見, 又恐造次。候至天曉,玄德求見水鏡,問曰:“昨夜來者是誰? ”水鏡曰:“此吾友也。”玄德求與相見。水鏡曰:“此人欲 往投明主,已到他處去了。”玄德請問其姓名。水鏡笑曰:“ 好!好!”玄德再問:“伏龍、鳳雛,果系何人?”水鏡亦只 笑曰: “好!好!”玄德拜請水鏡出山相助,同扶漢室。水鏡曰: “山野閒散之人,不堪世用。自有勝吾十倍者來助公,公宜訪 之。” 正談論間,忽聞莊外人喊馬嘶,小童來報:“有一將軍, 引數百人到莊來也。”玄德大驚,急出視之,乃趙雲也。玄德 大喜。雲下馬入見曰:“某夜來回縣,尋不見主公,連夜跟問 到此。主公可作速回縣,只恐有人來縣中廝殺。”玄德辭了水 鏡,與趙雲上馬,投新野來。行不數裏,一彪人馬來到,視之, 乃雲長、翼德也。相見大喜。玄德訴說躍馬檀溪之事,共相嗟 訝。 到縣中,與孫乾等商議。乾曰:“可先致書于景升,訴告 此事。”玄德從其言,即令孫乾齎書至荊州。劉表喚入問曰: “吾請玄德襄陽赴會,緣何逃席而去?”孫乾呈上書劄,具言 蔡瑁設謀相害,賴躍馬檀溪得脫。表大怒,急喚蔡瑁責駡曰: “汝焉敢害吾弟!”拿推出斬之。蔡夫人出,哭求免死,表怒 猶未息。孫乾告曰:“若殺蔡瑁,恐皇叔不能安居于此矣。” 表乃責而釋之,使長子劉琦同孫乾至玄德處請罪。 琦奉命赴新野,玄德接著,設宴相待。酒酣,琦忽然墮淚。 玄德問其故。琦曰:“繼母蔡氏,常懷謀害之心。侄無計免禍, 幸叔父指教。”玄德勸以“小心盡孝,自然無禍”。次日,琦 泣別。玄德乘馬送琦出郭,因指馬謂琦曰:“若非此馬,吾已 爲泉下之人矣。”琦曰:“此非馬之力,乃叔父之洪福也。” 說罷,相別。劉琦涕泣而去。 玄德回馬入城,忽見市上一人,葛巾布袍,皂縧烏履,長 歌而來。歌曰: 天地反覆兮,火欲殂; 大廈將崩兮,一木難扶。 山谷有賢兮,欲投明主; 明主求賢兮,卻不知吾。 玄德聞歌,暗思:“此人莫非水鏡所言伏龍、鳳雛乎?” 遂下馬相見,邀入縣衙。問其姓名,答曰:“某乃潁上人也, 姓單,名福。久聞使君納士招賢,欲來投托,未敢輒造;故行 歌於市,以動尊聽耳。”玄德大喜,待爲上賓。單福曰:“適 使君所乘之馬,再乞一觀。”玄德命去鞍牽於堂下。單福曰: “此非的盧馬乎?雖是千里馬,卻只妨主,不可乘也。”玄德 曰:“已應之矣。”遂具言躍檀溪之事。福曰:“此乃救主, 非妨主也。終必妨一主。某有一法可禳。”玄德曰:“願聞禳 法。”福曰:“公意中有仇怨之人,可將此馬賜之;待妨過了 此人,然後乘之,自然無事。”玄德聞言變色曰:“公初至此, 不教吾以正道,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,備不敢聞教。”福笑謝 曰:“向聞使君仁德,未敢便信,故以此言相試耳。”玄德亦 改容起謝曰:“備安能有仁德及人,惟先生教之。”福曰:“ 吾自潁上來此,聞新野之人歌曰:‘新野牧,劉皇叔;自到此, 民豐足。’可見使君之仁德及人也。”玄德乃拜單福爲軍師, 調練本部人馬。 卻說曹操自冀州回許都,常有取荊州之意,特差曹仁、李 典並降將呂曠、呂翔等領兵三萬,屯樊城,虎視荊、襄,就探 看虛實。時呂曠、呂翔稟曹仁曰:“今劉備屯兵新野,招軍買 馬,積草儲糧,其志不小,不可不早圖之。吾二人自降丞相之 後,未有寸功,願請精兵五千,取劉備之頭,以獻丞相。”曹 仁大喜,與二呂兵五千,前往新野廝殺。 探馬飛報玄德。玄德請單福商議。福曰:“既有敵兵,不 可令其入境。可使關公引一軍從左而出,以敵來軍中路;張飛 引一軍從右而出,以敵來軍後路;公自引趙雲出兵前路相迎: 敵可破矣。”玄德從其言,即差關、張二人去訖;然後與單福、 趙雲等,共引二千人馬出關相迎。行不數裏,只見山後塵頭大 起,呂曠、呂翔引軍來到。兩邊各射住陣角。玄德出馬於旗門 下,大呼曰:“來者何人,敢犯吾境?”呂曠出馬曰:“吾乃 大將呂曠也。奉丞相命,特來擒汝!”玄德大怒,使趙雲出馬。 二將交戰,不數合,趙雲一槍刺呂曠于馬下。玄德麾軍掩殺, 呂翔抵敵不住,引軍便走。正行間,路傍一軍突出,爲首大將, 乃關雲長也;衝殺一陣,呂翔折兵大半,奪路走脫。行不到十 裏,又一軍攔住去路,爲首大將,挺矛大叫:“張翼德在此!” 直取呂翔。翔措手不及,被張飛一矛刺中,翻身落馬而死。餘 衆四散奔走。玄德合軍追趕,大半多被擒獲。玄德班師回縣, 重待單福,犒賞三軍。 卻說敗軍回見曹仁,報說二呂被殺,軍士多被活捉。曹仁 大驚,與李典商議。典曰:“二將欺敵而亡,今只宜按兵不動, 申報丞相,起大兵來征剿,乃爲上策。”仁曰:“不然。今二 將陣亡,又折許多軍馬,此仇不可不急報。量新野彈丸之地, 何勞丞相大軍?”典曰:“劉備人傑也,不可輕視。”仁曰: “公何怯也!”典曰:“兵法雲‘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’某 非怯戰,但恐不能必勝耳。”仁怒曰:“公懷二心耶?吾必欲 生擒劉備!”典曰:“將軍若去,某守樊城。”仁曰:“汝若 不同去,真懷二心矣!”典不得已,只得與曹仁點起二萬五千 軍馬,渡河投新野而來。正是: 偏裨既有輿屍辱,主將重興雪恥兵。 未知勝負何如,且聽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六回 玄德用計襲樊城元直走馬薦諸葛 卻說曹仁忿怒,遂大起本部之兵,星夜渡河,意欲踏平新 野。 且說單福得勝回縣,謂玄德曰:“曹仁屯兵樊城,今知二 將被誅,必起大軍來戰。”玄德曰:“當何以迎之?”福曰: “彼若盡提兵而來,樊城空虛,可乘間奪之。”玄德問計。福 附耳低言如此如此。玄德大喜,預先準備已定。忽報馬報說: “曹仁引大軍渡河來了。”單福曰:“果不出吾之料。”遂請 玄德出軍迎敵。兩陣對圓,趙雲出馬,喚彼將答話。曹仁命李 典出陣,與趙雲交鋒。約戰十數合,李典料敵不過,撥馬回陣。 雲縱馬追趕,兩翼軍射住,遂各罷兵歸寨。李典回見曹仁,言: “彼軍精銳,不可輕敵,不如回樊城。”曹仁大怒曰:“汝未 出軍時,已慢吾軍心;今又賣陣,罪當斬首!”便喝刀斧手推 出李典要斬,衆將苦告方免。乃調李典領後軍,仁自引兵爲前 部。 次日,鳴鼓進軍,布成一個陣勢,使人問玄德曰:“識吾 陣否?”單福便上高處觀看畢,謂玄德曰:“此‘八門金鎖陣’ 也。八門者:休、生、傷、杜、景、死、驚、開。如從生門、 景門、開門而入則吉;從傷門、驚門、休門而入則傷;從杜門、 死門而入則亡。今八門雖布得整齊,只是中間通欠主持。如從 東南角上生門擊入,往正西景門而出,其陣必亂。”玄德傳令, 教軍士把住陣角,命趙雲引五百軍從東南而入,徑往西出。雲 得令,挺槍躍馬,引兵徑投東南角上,呐喊殺入中軍。曹仁便 投北走。雲不追趕,卻突出西門,又從西殺轉東南角上來。曹 仁軍大亂。玄德麾軍衝擊,曹兵大敗而退。單福命休追趕,收 軍自回。 卻說曹仁輸了一陣,方信李典之言。因複請典商議。言: “劉備軍中必有能者,吾陣竟爲所破。”李典曰:“吾雖在此, 甚憂樊城。”曹仁曰:“今晚去劫寨。如得勝,再作計議;如 不勝,便退軍回樊城。”李典曰:“不可。劉備必有準備。” 仁曰:“若如此多疑,何以用兵!”遂不聽李典之言,自引軍 爲前隊,使李典爲後應,當夜二更劫寨。 卻說單福正與玄德在寨中議事,忽信風驟起。福曰:“今 夜曹仁必來劫寨。”玄德曰:“何以敵之?”福笑曰:“吾已 預算定了。”遂密密分撥已畢。至二更,曹仁兵將近寨,只見 寨中四圍火起,燒著寨柵。曹仁知有準備,急令退軍。趙雲掩 殺將來,仁不及收兵回寨,急望北河而走。將到河邊,才欲尋 船渡河,岸上一彪軍殺到,爲首大將,乃張飛也。曹仁死戰; 李典保護曹仁下船渡河。曹軍大半淹死水中。曹仁渡過河面, 上岸奔至樊城,令人叫門。只見城上一聲鼓響,一將引軍而出, 大喝曰:“吾已取樊城多時矣!”衆驚視之,乃關雲長也。仁 大驚,撥馬便走。雲長追殺過來。曹仁又折了好些軍馬,星夜 投許昌。于路打聽,方知有單福爲軍師,設謀定計。 不說曹仁敗回許昌。且說玄德大獲全勝,引軍入樊城,縣 令劉泌出迎。玄德安民已定。那劉泌乃長沙人,亦漢室宗親, 遂請玄德到家,設宴相待。只見一人侍立於側。玄德視其人器 宇軒昂,因問泌曰:“此何人?”泌曰:“此吾之甥寇封,本 羅侯寇氏之子也;因父母雙亡,故依於此。”玄德愛之,欲嗣 爲義子。劉泌欣然從之,遂使寇封拜玄德爲父,改名劉封。玄 德帶回,令拜雲長、翼德爲叔。雲長曰:“兄長既有子,何必 用螟嶺?後必生亂。”玄德曰:“吾待之如子,彼必事吾如父, 何亂之有!”雲長不悅。玄德與單福計議,令趙雲引一千軍守 樊城。玄德領衆自回新野。 卻說曹仁與李典回許都,見曹操,泣拜於地請罪,具言損 將折兵之事。操曰:“勝負乃軍家之常。但不知誰爲劉備畫策? ”曹仁言是單福之計。操曰:“單福何人也?”程昱笑曰:“ 此非單福也。此人幼好學擊劍。中平末年,嘗爲人報仇殺人, 披發塗面而走,爲吏所獲。問其姓名不答,吏乃縛于車上,擊 鼓行於市,令市人識之;雖有識者不敢言,而同伴竊解救之。 乃更姓名而逃,折節向學,遍訪名師,嘗與司馬徽談論。—— 此人乃潁川徐庶,字元直。單福乃其託名耳。”操曰:“徐庶 之才,比君何如?”昱曰:“十倍於昱。”操曰:“惜乎賢士 歸於劉備!羽翼成矣!奈何?”昱曰:“徐庶雖在彼,丞相要 用,召來不難。”操曰:“安得彼來歸?”昱曰:“徐庶爲人 至孝。幼喪其父,止有老母在堂。現今其弟徐康已亡,老母無 人侍養。丞相可使人賺其母至許昌,令作書召其子,則徐庶必 至矣。” 操大喜,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。不一日,取至。操厚待 之。因謂之曰:“聞令嗣徐元直,乃天下奇才也。今在新野, 助逆臣劉備,背叛朝廷,正猶美玉落於污泥之中,誠爲可惜。 今煩老母作書,喚回許都,吾于天子之前保奏,必有重賞。” 遂命左右捧過文房四寶,令徐母作書。徐母曰:“劉備何如人 也?”操曰:“沛郡小輩,妄稱‘皇叔’,全無信義,所謂外 君子而內小人者也。” 徐母厲聲曰:“汝何虛誑之甚也!吾久聞玄德乃中山靖王 之後,孝景皇帝閣下玄孫。屈身下士,恭已待人,仁聲素著。 世之黃童、白叟、牧子、樵夫皆知其名。真當世之英雄也。吾 兒輔之,得其主矣。汝雖託名漢相,實爲漢賊。乃反以玄德爲 逆臣,欲使吾兒背明投暗,豈不自恥乎!”言訖,取石硯便打 曹操。操大怒,叱武士執徐母出,將斬之。程昱急止之,入諫 操曰:“徐母觸忤丞相者,欲求死也。丞相若殺之,則招不義 之名,而成徐母之德。徐母既死,徐庶必死心助劉備以報仇矣; 不如留之,使徐庶身心兩處,縱使助劉備,亦不盡力也。且留 得徐母在,昱自有計賺徐庶至此,以輔丞相。”操然其言,遂 不殺徐母,送於別室養之。 程昱日往問候,詐言曾與徐庶結爲兄弟,待徐母如親母; 時常饋送物件,必具手啓。徐母因亦作手啓答之。程昱賺得徐 母筆迹,乃仿其字體,詐修家書一封,差一心腹人,持書徑奔 新野縣,尋問“單福”行幕。軍士引見徐庶。庶知母有家書至, 急喚入問之。來人曰:“某乃館下走卒,奉老夫人言語,有書 附達。”庶拆封視之。書曰: 近汝弟康喪,舉目無親。正悲淒間,不期曹丞相使人賺至 許昌,言汝背反,下我於縲絏,賴程昱等救免。若得汝降,則 能免我死。如書到日,可念劬勞之恩,星夜前來,以全孝道; 然後徐圖歸耕故園,免遭大禍。吾今命苦懸絲,專望救援!更 不多囑。 徐庶覽畢,淚如泉湧。持書來見玄德曰:“某本潁川徐庶, 字元直,爲因逃難,更名單福。前聞劉景升招賢納士,特往見 之。及與論事,方知是無用之人,故作書別之。夤夜至司馬水 鏡莊上,訴說其事。水鏡深責庶不識主,因說:‘劉豫州在此, 何不事之?’庶故作狂歌於市,以動使君;幸蒙不棄,即賜重 用。爭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計賺至許昌囚禁,將欲加害。老母手 書來喚,庶不容不去。非不欲效犬馬之勞,以報使君;奈慈親 被執,不得盡力。今當告歸,容圖後會。”玄德聞言大哭曰: “子母乃天性之親,元直無以備爲念。待與老夫人相見之後, 或者再得奉教。”徐庶便拜謝欲行。玄德曰:“乞再聚一宵, 來日餞行。”孫乾密謂玄德曰:“元直天下奇才,久在新野, 盡知我軍中虛實。今若使歸曹操,必然重用,我其危矣。主公 宜苦留之,切勿放去。操見元直不去,必斬其母。元直知母死, 必爲母報仇,力攻曹操也。”玄德曰:“不可。使人殺其母, 而吾用其子,不仁也;留之不使去,以絕其子母之道,不義也。 吾寧死,不爲不仁不義之事。”衆皆感歎。 玄德請徐庶飲酒,庶曰:“今聞老母被囚,雖金波玉液不 能下咽矣。”玄德曰:“備聞公將去,如失左右手,雖龍肝鳳 髓,亦不甘味。”二人相對而泣,坐以待旦。諸將已于郭外安 排筵席餞行。玄德與徐庶並馬出城,至長亭,下馬相辭。玄德 舉杯謂徐庶曰:“備分淺緣薄,不能與先生相聚。望先生善事 新主,以成功名。”庶泣曰:“某才微智淺,深荷使君重用。 今不幸半途而別,實爲老母故也。縱使曹操相逼,庶亦終身不 設一謀。”玄德曰:“先生既去,劉備亦將遠遁山林矣。”庶 曰:“某所以與使君共圖王霸之業者,恃此方寸耳。今以老母 之故,方寸亂矣。縱使在此,無益於事。使君宜別求高賢輔佐, 共圖大業,何便灰心如此?”玄德曰:“天下高賢,恐無出先 生右者。”庶曰:“某樗櫟庸材,何敢當此重譽。”臨別,又 顧謂諸將曰:“願諸公善事使君,以圖名垂竹帛,功標青史, 切勿效庶之無始終也。”諸將無不傷感。玄德不忍相離,送了 一程,又送一程。庶辭曰:“不勞使君遠送,庶就此告別。” 玄德就馬上執庶之手曰:“先生此去,天各一方,未知相會卻 在何日?”說罷,淚如雨下。庶亦涕泣而別。玄德立馬于林畔, 看徐庶乘馬與從者匆匆而去。玄德哭曰:“元直去矣!吾將奈 何?”凝淚而望,卻被一樹林隔斷。玄德以鞭指曰:“吾欲盡 伐此處樹木。”衆問何故。玄德曰:“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。 ” 正望間,忽見徐庶拍馬而回。玄德曰:“元直複回,莫非 無去意乎?”遂欣然拍馬向前迎問曰:“先生此回,必有主意。 ”庶勒馬謂玄德曰:“某因心緒如麻,忘卻一語:此間有一奇 士,只在襄陽城外二十裏隆中。使君何不求之?”玄德曰:“ 敢煩元直爲備請來相見。”庶曰:“此人不可屈致,使君可親 往求之。若得此人,無異周得呂望、漢得張良也。”玄德曰: “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?”庶曰:“以某比之,譬猶駑馬並麒 麟、寒鴉配鸞鳳耳。此人每嘗自比管仲、樂毅;以吾觀之,管、 樂殆不及此人。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,蓋天下一人也!”玄德 喜曰:“願聞此人姓名。”庶曰:“此人乃琅琊陽都人,覆姓 諸葛,名亮,字孔明,乃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之後。其父名珪, 字子貢,爲泰山郡丞,早卒;亮從其叔玄。玄與荊州劉景升有 舊,因往依之,遂家於襄陽。後玄卒,亮與弟諸葛均躬耕于南 陽。嘗好爲《梁父吟》。所居之地有一岡,名臥龍岡,因自號 爲‘臥龍先生’。此人乃絕代奇才,使君急宜枉駕見之。若此 人肯相輔佐,何愁天下不定乎!”玄德曰:“昔水鏡先生曾爲 備言:‘伏龍、鳳雛,兩人得一,可安天下。’今所雲莫非即 伏龍、鳳雛乎?”庶曰:“鳳雛乃襄陽龐統也。伏龍正是諸葛 孔明。”玄德踴躍曰:“今日方知‘伏龍、鳳雛’之語。何期 大賢只在目前!非先生言,備有眼如盲也!”後人有贊徐庶走 馬薦諸葛詩曰: 痛恨高賢不再逢,臨岐泣別兩情濃。 片言卻似春雷震,能使南陽起臥龍。 徐庶薦了孔明,再別玄德,策馬而去。玄德聞徐庶之語, 方悟司馬德操之言,似醉方醒,如夢初覺。引衆將回至新野, 便具厚幣,同關、張前去南陽請孔明。 且說徐庶既別玄德,感其留戀之情,恐孔明不肯出山輔之, 遂乘馬直至臥龍岡下,入草廬見孔明。孔明問其來意。庶曰: “庶本欲事劉豫州,奈老母爲曹操所囚,馳書來召,只得舍之 而往。臨行時,將公薦與玄德。玄德即日將來奉謁,望公勿推 阻,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輔之,幸甚!”孔明聞言作色曰:“君 以我爲享祭之犧牲乎!”說罷,拂袖而入。庶羞慚而退,上馬 趲程,赴許昌見母。正是: 囑友一言因愛主,赴家千里爲思親。 未知後事若何,下文便見。 第三十七回 司馬徽再薦名士劉玄德三顧草廬 卻說徐庶趲程赴許昌。曹操知徐庶已到,遂命荀彧、程昱 等一班謀士往迎之。庶入相府拜見曹操。操曰:“公乃高明之 士,何故屈身而事劉備乎?”庶曰:“某幼逃難,流落江湖, 偶至新野,遂與玄德交厚。老母在此,幸蒙慈念,不勝愧感。” 操曰:“公今至此,正可晨昏侍奉令堂,吾亦得聽清誨矣。” 庶拜謝而出。急往見其母,泣拜於堂下。 母大驚曰:“汝何故至此?”庶曰:“近于新野事劉豫州, 因得母書,故星夜至此。”徐母勃然大怒,拍案罵曰:“辱子 飄蕩江湖數年,吾以爲汝學業有進,何其反不如初也!汝既讀 書,須知忠孝不能兩全。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?劉玄德仁 義布于四海,況又漢室之胄,汝既事之,得其主矣。今憑一紙 僞書,更不詳察,遂棄明投暗,自取惡名,真愚夫也!吾有何 面目與汝相見!汝玷辱祖宗,空生於天地間耳!”罵得徐庶拜 伏於地,不敢仰視。母自轉入屏風後去了。少頃,家人出報曰: “老夫人自縊于梁間。”徐庶慌入救時,母氣已絕。後人有《 徐母贊》曰: 賢哉徐母,流芳千古。 守節無虧,於家有補; 教子多方,處身自苦。 氣若丘山,義出肺腑; 讚美“豫州”,毀觸魏武。 不畏鼎鑊,不懼刀斧; 唯恐後嗣,玷辱先祖。 伏劍同流,斷機堪伍; 生得其名,死得其所。 賢哉徐母,流芳千古! 徐庶見母已死,哭絕於地,良久方蘇。曹操使人齎禮吊問, 又親往祭奠。徐庶葬母樞于許昌之南原,居喪守墓。凡曹操有 所賜,庶俱不受。 時操欲商議南征。荀彧諫曰:“天寒未可用兵,姑待春暖, 方可長驅大進。”操從之,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,名玄武池, 于南教練水軍,準備南征。 卻說玄德正安排禮物,欲往隆中謁諸葛亮,忽人報:“門 外有一先生,峨冠博帶,道貌非常,特來相探。”玄德曰:“ 此莫非即孔明否?”遂整衣出迎。視之,乃司馬徽也。玄德大 喜,請入後堂高坐,拜問曰:“備自別仙顔,日因軍務倥傯, 有失拜訪。今得光降,大慰仰慕之私。”徽曰:“聞徐元直在 此,特來一會。”玄德曰:“近因曹操囚其母,徐母遣人馳書, 喚回許昌去矣。”徽曰:“此中曹操之計矣!吾素聞徐母最賢, 雖爲操所囚,必不肯馳書召其子。此書必詐也。元直不去,其 母尚存;今若去,母必死矣!”玄德驚問其故,徽曰:“徐母 高義,必羞見其子也。”玄德曰:“元直臨行,薦南陽諸葛亮, 其人若何?”徽笑曰:“元直欲去,自去便了,何又惹他出來 嘔心血也?”玄德曰: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徽曰:“孔明與博 陵崔州平、潁川石廣元、汝南孟公威與徐元直四人爲密友。此 四人務於精純,惟孔明獨觀其大略。嘗抱膝長吟,而指四人曰: ‘公等仕進可至刺史、郡守。’衆問孔明之志若何,孔明但笑 而不答。每常自比管仲、樂毅,其才不可量也。”玄德曰:“ 何潁川之多賢乎!”徽曰:“昔有殷馗,善觀天文,嘗謂‘群 星聚於潁分,其地必多賢士’。”時雲長在側曰:“某聞管仲、 樂毅乃春秋、戰國名人,功蓋寰宇。孔明自比此二人,毋乃太 過?”徽笑曰:“以吾觀之,不當比此二人;我欲另以二人比 之。”雲長問:“那二人?”徽曰:“可比興周八百年之薑子 牙、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。”衆皆愕然。徽下階相辭欲行, 玄德留之不住。徽出門仰天大笑曰:“臥龍雖得其主,不得其 時,惜哉!”言罷,飄然而去。玄德歎曰:“真隱居賢士也!” 次日,玄德同關、張並從人等來隆中。遙望山畔,數人荷 鋤耕於田間,而作歌曰: 蒼天如圓蓋,陸地似棋局; 世人黑白分,往來爭榮辱。 榮者自安安,辱者定碌碌。 南陽有隱居,高眠臥不足! 玄德聞歌,勒馬喚農夫問曰:“此歌何人所作?”答曰: “乃臥龍先生所作也。”玄德曰:“臥龍先生住何處?”農夫 曰:“自此山之南,一帶高岡,乃臥龍岡也。岡前疏林內茅廬 中,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。”玄德謝之,策馬前行。不數裏, 遙望臥龍岡,果然清景異常。後人有古風一篇,單道臥龍居處。 詩曰: 襄陽城西二十裏,一帶高岡枕流水。 高岡屈曲壓雲根,流水潺潺飛石髓。 勢若困龍石上蟠,形如單鳳松陰裏。 柴門半掩閉茅廬,中有高人臥不起。 修竹交加列翠屏,四時籬落野花馨。 床頭堆積皆黃卷,座上往來無白丁。 叩戶蒼猿時獻果,守門老鶴夜聽經。 囊裏名琴藏古錦,壁間寶劍挂七星。 廬中先生獨幽雅,閑來親自勤耕稼。 專待矬雷驚夢回,一聲長嘯安天下。 玄德來到莊前,下馬親叩柴門。一童出問,玄德曰:“漢 左將軍、宜城亭侯、領豫州牧、皇叔劉備,特來拜見先生。” 童子曰:“我記不得許多名字。”玄德曰:“你只說劉備來訪。 ”童子曰:“先生今早少出。”玄德曰:“何處去了?”童子 曰:“蹤迹不定,不知何處去了。”玄德曰:“幾時歸?”童 子曰:“歸期亦不定,或三五日,或十數日。”玄德惆悵不已。 張飛曰:“既不見,自歸去罷了。”玄德曰:“且待片時。” 雲長曰:“不如且歸,再使人來探聽。”玄德從其言,囑付童 子:“如先生回,可言劉備拜訪。”遂上馬。 行數裏,勒馬回觀隆中景物,果然山不高而秀雅,水不深 而澄清;地不廣而平坦,林不大而茂盛;猿鶴相親,松篁交翠: 觀之不已。忽見一人,容貌軒昂,丰姿俊爽,頭戴逍遙巾,身 穿皂布袍,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。玄德曰:“此必臥龍先生也! ”急下馬向前施禮,問曰:“先生非臥龍否?”其人曰:“將 軍是誰?”玄德曰:“劉備也。”其人曰:“吾非孔明,乃孔 明之友,博陵崔州平也。”玄德曰:“久聞大名,幸得相遇。 乞即席地權坐,請教一言。”二人對坐于林間石上,關、張侍 立於側。州平曰:“將軍何故欲見孔明?”玄德曰:“方今天 下大亂,四方雲擾,欲見孔明,求安邦定國之策耳。”州平笑 曰:“公以定亂爲主,雖是仁心,但自古以來,治亂無常:自 高祖斬蛇起義,誅無道秦,是由亂而入治也;至哀、平之世二 百年,太平日久,王莽篡逆,又由治而入亂;光武中興,重整 基業,複由亂而入治;至今二百年,民安已久,故干戈又複四 起,此正由治入亂之時,未可猝定也。將軍欲使孔明斡旋天地, 補綴乾坤,恐不易爲,徒費心力耳。豈不聞‘順天者逸,逆天 者勞’、‘數之所在,理不得而奪之;命之所定,人不得而強 之’乎?”玄德曰:“先生所言,誠爲高見。但備身爲漢胄, 合當匡扶漢室,何敢委之數與命?”州平曰:“山野之夫,不 足與論天下事,適承明問,故妄言之。”玄德曰:“蒙先生見 教。但不知孔明往何處去了?”州平曰:“吾亦欲訪之,正不 知其何往。”玄德曰:“請先生同至敝縣,若何?”州平曰: “愚性頗樂閒散,無意功名久矣;容他日再見。”言訖,長揖 而去。玄德與關、張上馬而行。張飛曰:“孔明又訪不著,卻 遇此腐儒,閒談許久!”玄德曰:“此亦隱者之言也。” 三人回至新野,過了數日,玄德使人探聽孔明。回報曰: “臥龍先生已回矣。”玄德便教備馬。張飛曰:“量一村夫, 何必哥哥自去,使人喚來便了。”玄德叱曰:“汝豈不聞孟子 雲:‘欲見賢而不以其道,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。’孔明當世 大賢,豈可召乎?”遂上馬再往訪孔明。關、張亦乘馬相隨。 時值隆冬,天氣嚴寒,彤雲密布。行無數裏,忽然朔風凜凜, 瑞雪霏霏;山如玉簇,林似銀妝。張飛曰:“天寒地凍,尚不 用兵,豈宜遠見無益之人乎?不如回新野以避風雪。”玄德曰: “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。如弟輩怕冷,可先回去。”飛 曰:“死且不怕,豈怕冷乎!但恐哥哥空勞神思。”玄德曰: “勿多言,只相隨同去。”將近茅廬,忽聞路傍酒店中有人作 歌。玄德立馬聽之。其歌曰: 壯士功名尚未成,鳴呼久不遇陽春! 君不見,東海老叟辭荊榛,後車遂與文王親。 八百諸侯不期會,白魚入舟涉孟津。 牧野一戰血流杵,鷹揚偉烈冠武臣。 又不見,高陽酒徒起草中,長揖芒碭“隆准公”。 高談王霸驚人耳,輟洗延坐欽英風。 東下齊城七十二,天下無人能繼蹤。 二人功迹尚如此,至今誰肯論英雄? 歌罷,又有一人擊桌而歌。其歌曰: 吾皇提劍清寰海,創業垂基四百載。 桓靈季業火德衰,奸臣賊子調鼎鼐。 青蛇飛下禦座傍,又見妖虹降玉堂。 群盜四方如蟻聚,奸雄百輩皆鷹揚。 吾儕長嘯空拍手,悶來村店飲村酒。 獨善其身盡日安,何須千古名不朽! 二人歌罷,撫掌大笑。玄德曰:“臥龍其在此間乎!”遂 下馬入店。見二人憑桌對飲,上首者白麵長須,下首者清奇古 貌。玄德揖而問曰:“二公誰是臥龍先生?”長須者曰:“公 何人?欲尋臥龍何干?”玄德曰:“某乃劉備也。欲訪先生, 求濟世安民之術。”長須者曰:“我等非臥龍,皆臥龍之友也。 吾乃潁川石廣元,此位是汝南孟公威。”玄德喜曰:“備久聞 二公大名,幸得邂逅。今有隨行馬匹在此,敢請二公同往臥龍 莊上一談。”廣元曰:“吾等皆山野慵懶之徒,不省治國安民 之事,不勞下問。明公請自上馬,尋訪臥龍。” 玄德乃辭二人,上馬投臥龍岡來。到莊前下馬,扣門問童 子曰:“先生今日在莊否?”童子曰:“現在堂上讀書。”玄 德大喜,遂跟童子而入。至中門,只見門上大書一聯雲:“淡 泊以明志;寧靜而致遠。”玄德正看間,忽聞吟詠之聲,乃立 於門側窺之,見草堂之上,一少年擁爐抱膝,歌曰: 鳳翺翔於千仞兮,非梧不棲; 士伏處於一方兮,非主不依。 樂躬耕隴畝兮,吾愛吾廬; 聊寄傲於琴書兮,以待天時。 德待其歌罷,上草堂施禮曰:“備久慕先生,無緣拜會。 昨因徐元直稱薦,敬至仙莊,不遇空回。今特冒風雪而來。得 瞻道貌,實爲萬幸!”那少年慌忙答禮曰:“將軍莫非劉豫州, 欲見家兄否?”玄德驚訝曰:“先生又非臥龍耶?”少年曰: “某乃臥龍之弟諸葛均也。愚兄弟三人:長兄諸葛瑾,現在江 東孫仲謀處爲幕賓;孔明乃二家兄。”玄德曰:“臥龍今在家 否?”均曰:“昨爲崔州平相約,出外閑遊去矣。”玄德曰: “何處閑遊?”均曰:“或駕小舟遊於江湖之中,或訪僧道於 山嶺之上,或尋朋友于村落之間,或樂琴棋於洞府之內:往來 莫測,不知去所。”玄德曰:“劉備直如此緣分淺薄,兩番不 遇大賢!”均曰:“少坐獻茶。”張飛曰:“那先生既不在, 請哥哥上馬。”玄德曰:’我既到此間,如何無一語而回?” 因問諸葛均曰:“聞令兄臥龍先生熟諳韜略,日看兵書,可得 聞乎?”均曰:“不知。”張飛曰:“問他則甚!風雪甚緊, 不如早歸。”玄德叱止之。均曰:“家兄不在,不敢久留車騎; 容日卻來回禮。”玄德曰:“豈敢望先生枉駕。數日之後,備 當再至。願借紙筆作一書,留達令兄,以表劉備殷勤之意。” 均遂進文房四寶。玄德呵開凍筆,拂展雲箋,寫書曰: 備久慕高名,兩次晉謁,不遇空回,惆帳何似!竊念備漢 朝苗裔,濫叨名爵,伏睹朝廷陵替,綱紀崩摧,群雄亂國,惡 黨欺君,備心膽俱裂。雖有匡濟之誠,實乏經綸之策。仰望先 生仁慈忠義,慨然展呂望之大才,施子房之鴻略,天下幸甚! 社稷幸甚!先此布達,再容齋戒薰沐,特拜尊顔,面傾鄙悃。 統希鑒原。 玄德寫罷,遞與諸葛均收了,拜辭出門。均送出,玄德再 三殷勤致意而別。 方上馬欲行,忽見童子招手籬外,叫曰:“老先生來也。” 玄德視之,見小橋之西,一人暖帽遮頭,狐裘蔽體,騎著一驢, 後隨一青衣小童,攜一葫蘆酒,踏雪而來。轉過小橋,口吟詩 一首。詩曰: 一夜北風寒,萬里彤雲厚; 長空雪亂飄,改盡江山舊。 仰面觀火虛,疑是玉龍鬥; 紛紛鱗甲飛,頃刻遍宇宙。 騎驢過小橋,獨歎梅花瘦! 玄德聞歌曰:“此真臥龍矣!”滾鞍下馬,向前施禮曰: “先生冒寒不易!劉備等候久矣!”那人慌忙下驢答禮。諸葛 均在後曰:“此非臥龍家兄,乃家兄岳父黃承彥也。”玄德曰: “適間所吟之句,極其高妙。”承彥曰:“老夫在小婿家觀《 梁父吟》,記得這一篇;適過小橋,偶見籬落間梅花,故感而 誦之。不期爲尊客所聞。”玄德曰:“曾見令婿否?”承彥曰: “便是老夫也來看他。”玄德聞言,辭別承彥,上馬而歸。正 值風雪又大,回望臥龍岡,悒怏不已。後人有詩,單道玄德風 雪訪孔明。詩曰: 一天風雪訪賢良,不遇空回意感傷。 凍合溪橋山石滑,寒侵鞍馬路途長。 當頭片片梨花落,撲面紛紛柳絮狂。 回首停鞭遙望處,爛銀堆滿臥龍岡。 玄德回新野之後,光陰荏苒,又早新春。乃令蔔者揲蓍, 選擇吉期,齋戒三日,薰灑更衣,再往臥龍岡謁孔明。關、張 聞之不悅,遂一齊入諫玄德。正是: 高賢未服英雄志,屈節偏生傑士疑。 未知其言若何,下文便曉。 第三十八回 定三分隆中決策戰長江孫氏報仇 卻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,欲再往訪之。關公曰:“兄長 兩次親往拜謁,其禮太過矣。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,故避 而不敢見。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!”玄德曰:“不然。昔齊桓 公欲見東郭野人,五反而方得一面。況吾欲見大賢耶?”張飛 曰:“哥哥差矣!量此村夫,何足爲大賢?今番不須哥哥去; 他如不來,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。”玄德叱曰:“汝豈不聞 周文王謁薑子牙之事乎?文王且如此敬賢,汝何太無禮!今番 汝休去,我自與雲長去。”飛曰:“既兩位哥哥都去,小弟如 何落後?”玄德曰:“汝若同往,不可失禮。”飛應諾。 於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。離草廬半裏之外,玄德便下 馬步行,正遇諸葛均。玄德忙施禮,問曰:“令兄在莊否?” 均曰:“昨暮方歸。將軍今日可與相見。”言罷,飄然自去。 玄德曰:“今番僥倖,得見先生矣!”張飛曰:“此人無禮! 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,何故竟自去了!”玄德曰:“彼各有事, 豈可相強。” 三人來到莊前叩門,童子開門出問。玄德曰:“有勞仙童 轉報,劉備專來拜見先生。”童子曰:“今日先生雖在家,但 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。”玄德曰:“既如此,且休通報。”分 付關、張二人,只在門首等著。玄德徐步而入,見先生仰臥于 草堂幾席之上。玄德拱立階下。半晌,先生未醒。關、張在外 立久,不見動靜,入見玄德猶然侍立。張飛大怒,謂雲長曰: “這先生如何傲慢!見我哥哥侍立階下,他竟高臥,推睡不起! 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,看他起不起!”雲長再三勸住。玄德仍 命二人出門外等候。望堂上時,見先生翻身將起,忽又朝裏壁 睡著。童子欲報。玄德曰:“且勿驚動。”又立了一個時辰, 孔明才醒,口吟詩曰: 大夢誰先覺?平生我自知。 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遲遲。 孔明吟罷,翻身問童子曰:“有俗客來否?”童子曰:“ 劉皇叔在此,立候多時。”孔明乃起身曰:“何不早報?尚容 更衣。”遂轉入後堂。又半晌,方整衣冠出迎。 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,面如冠玉,頭戴綸巾,身披鶴氅, 飄飄然有神仙之概。玄德下拜曰:“漢室末胄、涿郡愚夫,久 聞先生大名,如雷貫耳。昨兩次晉謁,不得一見,已書賤名於 文幾,未審得入覽否?”孔明曰:“南陽野人,疏懶性成,屢 蒙將軍枉臨,不勝愧赧。”二人敘禮畢,分賓主而坐。童子獻 茶。茶罷,孔明曰:“昨觀書意,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。但 恨亮年幼才疏,有誤下問。”玄德曰:“司馬德操之言,徐元 直之語,豈虛談哉?望先生不棄鄙賤,曲賜教誨。”孔明曰: “德操、元直,世之高士。亮乃一耕夫耳,安敢談天下事?二 公謬舉矣。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?”玄德曰:“大丈夫 抱經世奇才,豈可空老于林泉之下?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爲念, 開備愚魯而賜教。”孔明笑曰:“願聞將軍之志。”玄德屏人 促席而告曰:“漢室傾頹,奸臣竊命。備不量力,欲伸大義於 天下,而智術淺短,迄無所就。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,實爲 萬幸!”孔明曰:“自董卓造逆以來,天下豪傑並起。曹操勢 不及袁紹,而竟能克紹者,非惟天時,抑亦人謀也。今操已擁 百萬之衆,挾天子以令諸侯,此誠不可與爭鋒。孫權據有江東, 已曆三世,國險而民附,此可用爲援而不可圖也。荊州北據漢、 沔,利盡南海,東連吳、會,西通巴、蜀,此用武之地,非其 主不能守,是殆天所以資將軍。將軍豈有意乎?益州險塞,沃 野千里,天府之國,高祖因之以成帝業。今劉璋暗弱,民殷國 富而不知存恤,智慧之士,思得明君。將軍既帝室之胄,信義 著于四海,總攬英雄,思賢如渴;若跨有荊、益,保其岩阻, 西和諸戎,南撫彜、越,外結孫權,內修政理,待天下有變, 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、洛,將軍身率益州之衆以出秦 川,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?誠如是,則大業可成, 漢室可興矣。此亮所以爲將軍謀者也。惟將軍圖之。”言罷, 命童子取出畫一軸,挂于中堂,指謂玄德曰:“此西川五十四 州之圖也。將軍欲成霸業,北讓曹操占天時,南讓孫權占地利, 將軍可占人和。先取荊州爲家,後即取西川建基業,以成鼎足 之勢,然後可圖中原也。”玄德聞言,避席拱手謝曰:“先生 之言,頓開茅塞,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。但荊州劉表、益州 劉璋,皆漢室宗親,備安忍奪之?”孔明曰:“亮夜觀天象, 劉表不久人世;劉璋非立業之主,久後必歸將軍。”玄德聞言, 頓首拜謝。只這一席話,乃孔明未出茅廬,已知三分天下,真 萬古之人不及也!後人有詩贊曰: “豫州”當日歎孤窮,何幸南陽有臥龍!欲識他年分鼎處, 先生笑指畫圖中。 玄德拜請孔明曰:“備雖名微德薄,願先生不棄鄙賤,出 山相助。備當拱聽明誨。”孔明曰:“亮久樂耕鋤,懶于應世, 不能奉命。”玄德泣曰:“先生不出,如蒼生何!”言畢,淚 沾袍袖,衣襟盡濕。孔明見其意甚誠,乃曰:“將軍既不相棄, 願效犬馬之勞。”玄德大喜,遂命關、張入,拜獻金帛禮物。 孔明固辭不受。玄德曰:“此非聘大賢之禮,但表劉備寸心耳。 ”孔明方受。於是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。 次日,諸葛均回,孔明囑付曰:“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, 不容不出。汝可躬耕於此,勿得荒蕪田畝。待我功成之日,即 當歸隱。”後人有詩歎曰: 身未升騰思退步,功成應憶去時言。 只因先主丁寧後,星落秋風五丈原。 又有古風一篇曰: 高皇手提三尺雪,芒碭白蛇夜流血。 平秦滅楚入咸陽,二百年前幾斷絕。 大哉光武興洛陽,傳至桓靈又崩裂。 獻帝遷都幸許昌,紛紛四海生豪傑。 曹操專權得天時,江東孫氏開鴻業。 孤窮玄德走天下,獨居新野愁民厄。 南陽臥龍有大志,腹內雄兵分正奇。 只因徐庶臨行語,茅廬三顧心相知。 先生爾時年三九,收拾琴書離隴畝。 先取荊州後取川,大展經綸補天手。 縱橫舌上鼓風雷,談笑胸中換星斗。 龍驤虎視安乾坤,萬古千秋名不朽! 玄德等三人別了諸葛均,與孔明同歸新野。玄德待孔明如 師,食則同桌,寢則同榻,終日共論天下之事。孔明曰:“曹 操于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,必有侵江南之意。可密令人過江 探聽虛實。”玄德從之,使人往江東探聽。 卻說孫權自孫策死後,據住江東,承父兄基業,廣納賢士, 開賓館于吳會,命顧雍、張紘延接四方賓客。連年以來,你我 相薦。時有會稽闞澤,字德潤;彭城嚴畯,字曼才;沛縣薛綜, 字敬文;汝陽程秉,字德樞;吳郡朱桓,字休穆;陸績,字公 紀;吳人張溫,字惠恕;烏傷駱統,字公緒;烏程吾粲,字孔 休:此數人皆至江東,孫權敬禮甚厚。又得良將數人:乃汝南 呂蒙,字子明;吳郡陸遜,字伯言;琅琊徐盛,字文向;東郡 潘璋,字文珪;廬江丁奉,字承淵。文武諸人,共相輔佐,由 此江東稱得人之盛。 建安七年,曹操破袁紹,遣使往江東,命孫權遣子入朝隨 駕。權猶豫未決。吳太夫人命周瑜、張昭等面議。張昭曰:“ 操欲令我遣子入朝,是牽制諸侯之法也。然若不令去,恐其興 兵下江東,勢必危矣。”周瑜曰:“將軍承父兄遺業,兼六郡 之衆,兵精糧足,將士用命,有何逼迫而欲送質於人?質一入, 不得不與曹氏連和;彼有命召,不得不往:如此,則見制於人 也。不如勿遣,徐觀其變,別以良策禦之。”吳太夫人曰:“ 公瑾之言是也。”權遂從其言,謝使者,不遣子。自此曹操有 下江南之意。但正值北方未甯,無暇南征。 建安八年十一月,孫權引兵伐黃祖,戰于大江之中。祖軍 敗績。權部將淩操,輕舟當先,殺入夏口,被黃祖部將甘寧一 箭射死。淩操子淩統,時年方十五歲,奮力往奪父屍而歸。權 見風色不利,收軍還東吳。 卻說孫權弟孫翊爲丹陽太守。翊性剛好酒,醉後嘗鞭撻士 卒。丹陽督將嬀覽、郡丞戴員二人,常有殺翊之心;乃與翊從 人邊洪結爲心腹,共謀殺翊。時諸將縣令皆集丹陽,翊設宴相 待。翊妻徐氏美而慧,極善卜《易》。是日卜一封,其象大凶, 勸翊勿出會客。翊不從,遂與衆大會。至晚席散,邊洪帶刀跟 出門外,即抽刀砍死孫翊。嬀覽、戴員乃歸罪邊洪,斬之於市。 二人乘勢擄翊家資侍妾。嬀覽見徐氏美貌,乃謂之曰:“吾爲 汝夫報仇,汝當從我;不從則死。”徐氏曰:“夫死未幾,不 忍便相從;可待至晦日,設祭除服,然後成親未遲。”覽從之。 徐氏乃密召孫翊心腹舊將孫高,傅嬰二人入府,泣告曰:“先 夫在日,常言二公忠義。今嬀、戴二賊謀殺我夫,只歸罪邊洪, 將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。嬀覽又欲強佔妾身,妾已詐許之,以 安其心。二將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,一面設密計以圖二賊, 雪此仇辱,生死銜恩!”言畢再拜。孫高、傅嬰皆泣曰:“我 等平日感府君恩遇,今日所以不即死難者,正欲爲復仇計耳。 夫人所命,敢不效力!”於是密遣心腹使者往報孫權。 至晦日,徐氏先召孫、傅二人,伏於密室幃幕之中,然後 設祭於堂上。祭畢,即除去孝服,沐浴薰香,濃妝豔裹,言笑 自若。嬀覽聞之甚喜。至夜,徐氏遣婢妾請覽入府,設席堂中 飲酒。飲既醉,徐氏乃邀覽入密室。覽喜,乘醉而入。徐氏大 呼曰:“孫、傅二將軍何在!”二人即從幃幕中持刀躍出。嬀 覽措手不及,被傅嬰一刀砍倒在地,孫高再複一刀,登時殺死。 徐氏複傳請戴員赴宴。員入府來,至堂中,亦被孫、傅二將所 殺。一面使人誅戮二賊家小及其餘黨。徐氏遂重穿孝服,將嬀 覽、戴員首級,祭于孫翊靈前。不一日,孫權自領軍馬至丹陽, 見除氏已殺嬀、戴二賊,乃封孫高、傅嬰爲牙門將,令守丹陽, 取徐氏歸家養老。江東人無不稱徐氏之德。後人有詩贊曰: 奸回一旦受摧鋤。 庸臣從賊忠臣死, 不及東吳女丈夫。 且說東吳各處山賊,盡皆平復。大江之中,有戰船七千餘 只。孫權拜周瑜爲大都督,總統江東水陸軍馬。建安十二年冬 十月,權母吳太夫人病危,召周瑜、張昭二人至,謂曰:“我 本吳人,幼亡父母,與弟吳景徒居越中。後嫁與孫氏,生四子。 長子策生時,吾夢月入懷;後生次子權,又夢日入懷。蔔者雲: ‘夢日月入懷者,其子大貴。’不幸策早喪。今將江東基業付 權。望公等同心助之,吾死不朽矣!”又囑權曰:“汝事子布、 公瑾以師傅之禮,不可怠慢。吾妹與我共嫁汝父,則亦汝之母 也;吾死之後,事吾妹如事我。汝妹亦當恩養,擇佳婿以嫁之。 ”言訖遂終。孫權哀哭,具喪葬之禮,自不必說。 至來年春,孫權商議欲伐黃祖。張紹曰:“居喪未及期年, 不可動兵。”周瑜曰:“報仇雪恨,何待期年?”權猶豫未決。 適平北都尉呂蒙入見,告權曰:“某把龍湫水口,忽有黃祖部 將甘寧來降。某細詢之:甯字興霸,巴郡臨江人也;頗通書史, 有氣力,好遊俠;嘗招合亡命,縱橫於江湖之中;腰懸銅鈴, 人聽鈴聲,盡皆避之。又嘗以西川錦作帆幔,時人皆稱爲‘錦 帆賊’。後悔前非,改行從善,引衆投劉表。見表不能成事, 即欲來投東吳,卻被黃祖留住在夏口。前東吳破祖時,祖得甘 甯之力,救回夏口;乃待甯甚薄。都督蘇飛屢薦甯于祖。祖曰: ‘甯乃劫江之賊,豈可重用!’寧因此懷恨。蘇飛知其意,乃 置酒邀寧到家,謂之曰:‘吾薦公數次,奈主公不能用。日月 逾邁,人生幾何,宜自遠圖。吾當保公爲邾縣長,自作去就之 計。’甯因此得過夏口,欲投江東,恐江東恨其救黃祖殺淩操 之事。某具言主公求賢若渴,不記舊恨;況各爲其主,又何恨 焉?甯欣然引衆渡江,來見主公。乞鈞旨定奪。”孫權大喜曰: “吾得興霸,破黃祖必矣。”遂命呂蒙引甘寧入見。參拜已畢, 權曰:“興霸來此,大獲我心,豈有記恨之理?請無懷疑。願 教我以破黃祖之策。”寧曰:“今漢祚日危,曹操終必篡竊。 南荊之地,操所必爭也。劉表無遠慮,其子又愚劣,不能承業 傳基,明公宜早圖之;若遲,則操先圖之矣。今宜先取黃祖。 祖今年老昏邁,務於貨利;侵求吏民,人心皆怨;戰具不修, 軍無法律。明公若往攻之,其勢必破。既破祖軍,鼓行而西, 據楚關而圖巴、蜀,霸業可定也。”孫權曰:“此金玉之論也! ”遂命周瑜爲大都督,總水陸軍兵;呂蒙爲前部先鋒;董襲與 甘甯爲副將;權自領大軍十萬,征討黃祖。 細作探知,報至江夏。黃祖急聚商議,令蘇飛爲大將,陳 就、鄧龍爲先鋒,盡起江夏之兵迎敵。陳就、鄧龍各引一隊艨 艟截住沔口,艨艟上各設強弓硬弩千余張,將大索系定艨艟於 水面上。東吳兵至,艨艟上鼓響,弓弩齊發,兵不敢進,約退 數裏水面。 甘甯謂董襲曰:“事已至此,不得不進。”乃選小船百餘 只,每船用精兵五十人:二十人撐船,三十人各披衣甲,手執 鋼刀,不避矢石,直至艨艟傍邊,砍斷大索,艨艟遂橫。甘寧 飛上艨艟,將鄧龍砍死。陳就棄船而走。呂蒙見了,跳下小船, 自舉櫓棹,直入船隊,放火燒船。陳就急待上岸,呂蒙捨命趕 到跟前,當胸一刀砍翻。比及蘇飛引軍于岸上接應時,東吳諸 將一齊上岸,勢不可當。祖軍大敗。蘇飛落荒而走,正遇東吳 大將潘璋,兩馬相交,戰不數合,被璋生擒過去,徑至船中來 見孫權。權命左右以檻車囚之,待活捉黃祖,一併誅戮。催動 三軍,不分晝夜,攻打夏口。正是: 只因不用錦帆賊,至今衝開大索船。 未知黃祖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三十九回 荊州城公子三求計博望坡軍師初用兵 卻說孫權督衆攻打夏口,黃祖兵敗將亡,情知守把不住, 遂棄江夏,望荊州而走。甘甯料得黃祖必走荊州,乃於東門外 伏兵等候。祖帶數十騎突出東門,正走之間,一聲喊起,甘寧 攔住。祖于馬上謂寧曰:“我向日不曾輕待汝,今何相逼耶?” 寧叱曰:“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績,汝乃以‘劫江賊’待我,今 日尚有何說?”黃祖自知難免,撥馬而走。甘寧衝開士卒,直 趕將來。只聽得後面喊聲起處,又有數騎趕來。甯視之,乃程 普也。寧恐普來爭功,慌忙拈弓搭箭,背射黃祖,祖中箭翻身 落馬。甯梟其首級,回馬與程普合兵一處,回見孫權,獻黃祖 首級。權命以木匣盛貯,待回江東祭獻于亡父靈前。重賞三軍, 升甘甯爲都尉。商議欲分兵守江夏。張昭曰:“孤城不可守, 不如且回江東。劉表知我破黃祖,必來報仇;我以逸待勞,必 敗劉表。表而後乘勢攻之,荊襄可得也。”權從其言,遂棄江 夏,班師回江東。 蘇飛在檻車內,密使人告甘寧求救。寧曰:“飛即不言, 吾豈忘之?”大軍既至吳會,權命將蘇飛梟首,與黃祖首級一 同祭獻。甘甯乃入見權,頓首哭告曰:“某向日若不得蘇飛, 則骨填溝壑矣,安能效命于將軍麾下哉?今飛罪當誅,某念其 昔日之恩情,願納還官爵,以贖飛罪。”權曰:“彼既有恩於 君,吾爲君赦之。——但彼若逃去奈何?”寧曰:“飛得免誅 戮,感恩於地,豈肯走乎?若飛去,寧願將首級獻於階下。” 權乃赦蘇飛,止將黃祖首級祭獻。祭畢設宴,大會文武慶功。 正飲酒間,忽見座上一人大哭而起,拔劍在手,直取甘寧。 寧忙舉坐椅以迎之。權驚視其人,乃淩統也。因甘甯在江夏時, 射死他父親淩操,今日相見,故欲報仇。權連忙勸住,謂統曰: “興霸射死卿父,彼時各爲其主,不容不盡力。今既爲一家人, 豈可複理舊仇?萬事皆看吾面。”淩統叩頭大哭曰:“不共戴 天之仇,豈容不報!”權與衆官再三勸之,淩統只是怒目而視 甘寧。權即日命甘寧領兵五千、戰船一百隻,往夏口鎮守,以 避淩統。寧拜謝,領兵自往夏口去了。權又加封淩統爲承烈都 尉,統只得含恨而止。東吳自此廣造戰船,分兵守把江岸;又 命孫靜引一枝軍守吳會;孫權自領大軍屯柴桑;周瑜日于鄱陽 湖教練水軍,以備攻戰。 話分兩頭。卻說玄德差人打探江東消息,回報東吳已攻殺 黃祖,現今屯兵柴桑。玄德便請孔明計議。正話間,忽劉表差 人來請玄德赴荊州議事。孔明曰:“此必因江東破了黃祖,故 請主公商議報仇之策也。某當與主公同往,相機而行,自有良 策。”玄德從之,留雲長守新野,令張飛引五百人馬跟隨往荊 州來。玄德在馬上謂孔明曰:“今見景升,當若何對答?”孔 明曰:“當先謝襄陽之事。他若令主公去征討江東,切不可應 允,但說容歸新野整頓軍馬。”玄德依言。 來到荊州,館驛安下,留張飛屯兵城外,玄德與孔明入城 見劉表。禮畢,玄德請罪於階下。表曰:“吾已悉知賢弟被害 之事。當時即欲斬蔡瑁之首以獻賢弟;因衆人告免,故姑恕之。 賢弟幸勿見罪。”玄德曰:“非幹蔡將軍之事,想皆下人所爲 耳。”表曰:“今江夏失守,黃祖遇害,故請賢弟共議報復之 策。”玄德曰:“黃祖性暴,不能用人,故致此禍。今若興兵 南征,倘曹操北來,又當奈何?”表曰:“吾今年老多病,不 能理事,賢弟可來助我。我死之後,弟便爲荊州之主也。”玄 德曰:“兄何出此言!量備安敢當此重任。”孔明以目視玄德。 玄德曰:“容徐思良策。”遂辭出。 至館驛。孔明曰:“景升欲以荊州付主公,奈何卻之?” 玄德曰:“景升待我,恩禮交至,安忍乘其危而奪之?”孔明 歎曰:“真仁慈之主也!”正商論間,忽報公子劉琦來見。玄 德接入。琦泣拜曰:“繼母不能相容,性命只在旦夕,望叔父 憐而救之。”玄德曰:“此賢侄家事耳,奈何問我?”孔明微 笑。玄德求計于孔明,孔明曰:“此家事,亮不敢與聞。”少 時,玄德送琦出,附耳低言曰:“來日我使孔明回拜,賢侄可 如此如此,彼定有妙計相告。”琦謝而去。 次日,玄德只推腹痛,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劉琦。孔明允諾, 來至公子宅前,下馬入見公子。公子邀入後堂。茶罷,琦曰: “琦不見容于繼母,幸先生一言相救。”孔明曰:“亮客寄於 此,豈敢與人骨肉之事?倘有漏泄,爲害不淺。”說罷,起身 告辭。琦曰:“既承光顧,安敢慢別。”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 飲。飲酒之間,琦又曰:“繼母不見容,乞先生一言救我。” 孔明曰:“此非亮所敢謀也。”言訖,又欲辭去。琦曰:“先 生不言則已,何便欲去?”孔明乃複坐。琦曰:“琦有一古書, 請先生一觀。”乃引孔明登一小樓。孔明曰:“書在何處?” 琦泣拜曰:“繼母不見容,琦命在旦夕,先生忍無一言相救乎? ”孔明作色而起,便欲下樓,只見樓梯已撤去。琦告曰:“琦 欲求教良策,先生恐有泄漏,不肯出言。今日上不至天,下不 至地,出君之口,入琦之耳,可以賜教矣。”孔明曰:“‘疏 不間親’,亮何能爲公子謀?”琦曰:“先生終不幸教琦乎! 琦命固不保矣,請即死于先生之前。”乃掣劍欲自刎。孔明止 之曰:“已有良策。”琦拜曰:“願即賜教。”孔明曰:“公 子豈不聞申生、重耳之事乎?申生在內而亡,重耳在外而安。 今黃祖新亡,江夏乏人守禦,公子何不上言,乞屯兵守江夏, 則可以避禍矣。”琦再拜謝教,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樓。孔明 辭別,回見玄德,具言其事。玄德大喜。 次日,劉琦上言,欲守江夏。劉表猶豫未決,請玄德共議。 玄德曰:“江夏重地,固非他人可守,正須公子自往。東南之 事,兄父子當之;西北之事,備願當之。”表曰:“近聞曹操 于鄴郡作玄武池以練水軍,必有南征之意,不可不防。”玄德 曰:“備已知之,兄勿憂慮。”遂拜辭回新野。劉表令劉琦引 兵三千往江夏鎮守。 卻說曹操罷三公之職,自以丞相兼之。以毛玠爲東曹掾, 崔琰爲西曹掾,司馬懿爲文學掾。懿字仲達,河內溫人也,潁 川太守司馬雋之孫,京兆尹司馬防之子,主簿司馬朗之弟也。 自是文官大備,乃聚武將商議南征。夏侯惇進曰:“近聞劉備 在新野,每日教演士卒,必爲後患,可早圖之。”操即命夏侯 惇爲教督,于禁、李典、夏侯蘭、韓浩爲副將,領兵十萬,直 抵博望城,以窺新野。荀彧諫曰:“劉備英雄,今更兼諸葛亮 爲軍師,不可輕敵。”惇曰:“劉備鼠輩耳,吾必擒之。”徐 庶曰:“將軍勿輕視劉玄德。今玄德得諸葛亮爲輔,如虎生翼 矣。”操曰:“諸葛亮何人也?”庶曰:“亮字孔明,道號臥 龍先生。有經天緯地之才,出鬼入神之計,真當世之奇才,非 可小覰。”操曰:“比公若何?”庶曰:“庶安敢比亮?庶如 螢火之光,亮乃皓月之明也。”夏侯惇曰:“元直之言謬矣。 吾看諸葛亮如草芥耳,何足懼哉!吾若不一陣生擒劉備,活捉 諸葛,願將首級獻與丞相。”操曰:“汝早報捷書,以慰吾心。 ”惇奮然辭曹操,引軍登程。 卻說玄德自得孔明,以師禮待之。關、張二人不悅,曰: “孔明年幼,有甚才學?兄長待之太過!又未見他真實效驗!” 玄德曰:“吾得孔明,猶魚之得水也。兩弟勿複多言。”關、 張見說,不言而退。一日,有人送頭牛尾至。玄德取尾親自結 帽。孔明入見,正色曰:“明公無複有遠志,但事此而已耶?” 玄德投帽于地而謝曰:“吾聊假此以忘憂耳。”孔明曰:“明 公自度比曹操若何?” 玄德曰:“不如也。”孔明曰:“明公之衆,不過數千人, 萬一曹兵至,何以迎之?”玄德曰:“吾正愁此事,未得良策。 ”孔明曰:“可速招募民兵,亮自教之,可以待敵。”玄德遂 招新野之民,得三千人。孔明朝夕教演陣法。 忽報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萬,殺奔新野來了。張飛聞知, 謂雲長曰:“可著孔明前去迎敵便了。”正說之間,玄德召二 人入,謂曰:“夏侯惇引兵到來,如何迎敵?”張飛曰:“哥 哥何不使‘水’去?”玄德曰:“智賴孔明,勇須二弟,何可 推調?”關、張出,玄德請孔明商議。孔明曰:“但恐關、張 二人不肯聽吾號令。主公若欲亮行兵,乞假劍印。”玄德便以 劍印付孔明,孔明遂聚集衆將聽令。張飛謂雲長曰:“且聽令 去,看他如何調度。”孔明令曰:“博望之左有山,名曰豫山; 右有林,名曰安林:可以埋伏軍馬。雲長可引一千軍往豫山埋 伏,等彼軍至,放過休敵;其輜重糧草必在後面,但看南面火 起,可縱兵出擊,就焚其糧草。翼德可引一千軍去安林背後山 穀中埋伏,只看南面火起,便可出,向博望坡舊屯糧草處縱火 燒之。關平、劉封可引五百軍,預備引火之物,於博望坡後兩 邊等候,至初更兵到,便可放火矣。”又命于樊城取回趙雲, 令爲前部,不要贏,只要輸。“主公自引一軍爲後援。各須依 計而行,勿使有失。”雲長曰:“我等皆出迎敵,未審軍師卻 作何事?”孔明曰:“我只坐守縣城。”張飛大笑曰:“我們 都去廝殺,你卻在家裏坐地,好自在!”孔明曰:“劍印在此, 違令者斬!”玄德曰:“豈不聞‘運籌帷幄之中,決勝千里之 外’?二弟不可違令。”張飛冷笑而去。雲長曰:“我們且看 他的計應也不應,那時卻來問他未遲。”二人去了。衆將皆未 知孔明韜略,今雖聽令,卻教疑惑不定。孔明謂玄德曰:“主 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。來日黃昏,敵軍必到,主公 便棄營而走;但見火起,即回軍掩殺。亮與糜竺、糜芳引五百 軍守縣。”命孫乾、簡雍準備慶喜筵席,安排“功勞簿”伺候。 派撥已畢,玄德亦疑惑不定。 卻說夏侯惇與於禁等引兵至博望,分一半精兵作前隊,其 余盡護糧車而行。時當秋月,商飆徐起。人馬趲行之間,望見 前面塵頭忽起。惇便將人馬擺開,問向導官曰:“此間是何處? ”答曰:“前面便是博望坡,後面是羅川口。”惇令于禁、李 典押住陣腳,親自出馬陣前。遙望軍馬來到,惇忽然大笑。衆 問:“將軍爲何而笑?”! 惇# 曰:“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, 誇諸葛亮爲天人;今觀其用兵,乃以此等軍馬爲前部與吾對敵, 正如驅犬羊與虎豹鬥耳!吾于丞相前誇口,要活捉劉備、諸葛 亮,今必應吾言矣。”遂自縱馬向前。趙雲出馬,惇罵曰:“ 汝等隨劉備,如孤魂隨鬼耳!”雲大怒,縱馬來戰。兩馬相交, 不數合,雲詐敗而走。夏侯惇從後追趕。雲約走十餘裏,回馬 又戰,不數合又走。韓浩拍馬向前諫曰:“趙雲誘敵,恐有埋 伏。”惇曰:“敵軍如此,雖十面埋伏,吾何懼哉!”遂不聽 浩言,直趕至博望坡。一聲炮響玄德自引軍沖將過來,接應交 戰。夏侯惇笑謂韓浩曰:“此即埋伏之兵也!吾今晚不到新野, 誓不罷兵!”乃催軍前進。玄德、趙雲退後便走。 時天色已晚,濃雲密布,又無月色;晝風既起,夜風愈大。 夏侯惇只顧催軍趕殺。于禁、李典趕到窄狹處,兩邊都是蘆葦。 典謂禁曰:“欺敵者必敗。南道路狹,山川相逼,樹木叢雜, 倘彼用火攻,奈何?”禁曰:“君言是也。吾當往前爲都督言 之;君可止住後軍。”李典便勒回馬,大叫:“後軍慢行!” 人馬走發,那裏攔當得住。于禁驟馬大叫:“前軍都督且住!” 夏侯惇正走之間,見於禁從後軍奔來,便問何故。禁曰:“南 道路狹,山川相逼,樹木叢雜,可防火攻。”夏侯惇猛省,即 回馬令軍馬勿進。言未已,只聽背後喊聲震起,早望見一派火 光燒著,隨後兩邊蘆葦亦著。一霎時,四面八方,盡皆是火; 又值風大,火勢愈猛。曹家人馬自相踐踏,死者不計其數。趙 雲回軍趕殺,夏侯惇冒煙突火而走。 且說李典見勢頭不好,急奔回博望坡時,火光中一軍攔住。 當先大將,乃關雲長也。李典縱馬混戰,奪路而走。於禁見糧 草車輛都被火燒,便投小路奔逃去了。夏侯蘭、韓浩來救糧草, 正遇張飛。戰不數合,張飛一槍刺夏侯蘭于馬下。韓浩奪路走 脫。直殺到天明,卻才收軍。殺得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後人 有詩曰: 博望相持用火攻,指揮如意笑談中。 直須驚破曹公膽,初出茅廬第一功! 夏侯惇收拾殘軍,自回許昌。 卻說孔明收軍。關、張二人相謂曰:“孔明真英傑也!” 行不數裏,見糜竺、糜芳引軍簇擁著一輛小車,車中端坐一人, 乃孔明也。關、張下馬,拜伏于車前。須臾,玄德、趙雲、劉 封、關平等皆至,收聚衆軍,把所獲糧草輜重,分賞將士,班 師回新野。新野百姓望塵遮道而拜,曰:“吾屬生全,皆使君 得賢人之力也!”孔明回至縣中,謂玄德曰:“夏侯惇雖敗去, 曹操必自引大軍來。”玄德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孔明曰: “亮有一計,可敵曹軍。”正是: 破敵未堪息戰馬,避兵又必賴良謀。 未知其計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回 蔡夫人議獻荊州諸葛亮火燒新野 卻說玄德問孔明求拒曹兵之計。孔明曰:“新野小縣,不 可久居。近聞劉景升病在危篤,可乘此機會,取彼荊州爲安身 之地,庶可拒曹操也。”玄德曰:“公言甚善。但備受景升之 恩,安忍圖之!”孔明曰:“今若不取,後悔何及!”玄德曰: “吾寧死,不忍作負義之事。”孔明曰:“且再作商議。” 卻說夏侯惇敗回許昌,自縛見曹操,伏地請死。操釋之。 惇曰:“惇遭諸葛亮詭計,用火攻破我軍。”操曰:“汝自幼 用兵,豈不知狹處須防火攻?”惇曰:“李典、于禁曾言及此, 悔之不及。”操乃賞二人。惇曰:“劉備如此倡狂,真腹心之 患也,不可不急除。”操曰:“吾所慮者,劉備、孫權耳;餘 皆不足介意。今當乘此時掃平江南。”便傳令起大兵五十萬, 令曹仁、曹洪爲第一隊,張遼、張郃爲第二隊,夏侯淵、夏侯 惇爲第三隊,于禁、李典爲第四隊,操自領諸將爲第五隊。每 隊各引兵十萬。又令許褚爲折沖將軍,引兵三千爲先鋒。選定 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師。 太中大夫孔融諫曰:“劉備、劉表皆漢室宗親,不可輕伐; 孫權虎踞六郡,且有大江之險,亦不易取。今丞相興此無義之 師,恐失天下之望。”操怒曰:“劉備、劉表、孫權皆逆命之 臣,豈容不討!”遂叱退孔融,下令:“如有再諫者,必斬。” 孔融出府,仰天歎曰:“以至不仁伐至仁,安得不敗乎!”時 禦史大夫郗慮家客聞此言,報知郗慮。慮常被孔融侮慢,心正 恨之,乃以此言入告曹操,且曰:“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,又 與禰衡相善。衡贊融曰‘仲尼不死’,融贊衡曰‘顔回復生’。 向者禰衡之辱丞相,乃融使之也。”操大怒,遂命廷尉捕捉孔 融,融有二子,年尚少,時方在家對坐弈棋。左右急報曰:“ 尊君被廷尉執去,將斬矣!二公子何不急避?”二子曰:“破 巢之下,安有完卵乎?”言未已,廷尉又至,盡收融家小並二 子,皆斬之,號令融屍於市。京兆脂習伏屍而哭。操聞之,大 怒,欲殺之。荀! 彧曰:“彧聞脂習常諫融曰:‘公剛直太過, 乃取禍之道。’今融死而來哭,乃義人也,不可殺。”操乃止。 習收融父子屍首,皆葬之。後人有詩贊孔融曰: 孔融居北海,豪氣貫長虹。 坐上客長滿,樽中酒不空。 文章驚世俗,談笑侮王公。 史筆褒忠直,存官紀“太中”。 曹操既殺孔融,傳令五隊軍馬次第起行,只留荀彧等守許 昌。 卻說荊州劉表病重,使人請玄德來托孤。玄德引關、張至 荊州見劉表。表曰:“我病已入膏肓,不久便死矣,特托孤於 賢弟。我子無才,恐不能承父業。我死之後,賢弟可自領荊州。 ”玄德泣拜曰:“備當竭力以輔賢侄,安敢有他意乎!”正說 間,人報曹操自統大兵至。玄德急辭劉表,星夜回新野。劉表 病中聞此信,吃驚不小,商議寫遺囑,令玄德輔佐長子劉琦爲 荊州之主。蔡夫人聞之大怒,關上內門;使蔡瑁、張允二人把 住外門。時劉琦在江夏,知父病危,來至荊州探病。方到外門, 蔡瑁當住曰:“公子奉父命鎮守江夏,其任至重;今擅離職守, 倘東吳兵至,如之奈何?若入見主公,主公必生嗔怒,病將轉 增,非孝也。宜速回。”劉琦立於門外,大哭一場,上馬仍回 江夏。劉表病勢危篤,望劉琦不來;至八月戊申日,大叫數聲 而死。後人有詩歎劉表曰: 昔聞袁氏居河朔,又見劉君霸漢陽。 總爲牝晨致家累,可憐不久盡銷亡! 劉表既死,蔡夫人與蔡瑁、張允商議,假寫遺囑,令次子 劉琮爲荊州之主,然後舉哀報喪。時劉琮年方十四歲,頗聰明, 乃聚衆言曰:“吾父棄世,吾兄現在江夏,更有叔父玄德在新 野。汝等立我爲主,倘兄與叔興兵問罪,如何解釋?”衆官未 及對,幕官李珪答曰:公子之言甚善。今可急發哀書至江夏, 請大公子爲荊州之主,就命玄德一同理事:北可以敵曹操,南 可以拒孫權。此萬全之策也。”蔡瑁叱曰:“汝何人,敢亂言 以逆主公遺命!”李珪大罵曰:“汝內外朋謀,假稱遺命,廢 長立幼,眼見荊襄九郡,送于蔡氏之手!故主有靈,必當殛汝! ”蔡瑁大怒,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李珪至死大罵不絕。於是蔡 瑁遂立劉琮爲主。蔡氏宗族分領荊州之兵;命治中鄧義、別駕 劉先守荊州;蔡夫人自與劉琮前赴襄陽駐紮,以防劉琦、劉備。 就葬劉表之柩於襄陽城東漢陽之原,竟不訃告劉琦與玄德。 劉琮至襄陽,方才歇馬,忽報曹操引大軍徑望襄陽而來。 琮大驚,遂請蒯越、蔡瑁等商議。東曹掾傅巽進言曰:“不特 曹操兵來爲可憂;今大公子在江夏,玄德在新野,我皆未往報 喪,若彼興兵問罪,荊、襄危矣。巽有一計,可使荊、襄之民, 安如泰山,又可保全主公名爵。”琮曰:“計將安出?”巽曰: “不如將荊、襄九郡,獻與曹操,操必重待主公也。”琮叱曰: “是何言也!孤受先君之基業,坐尚未穩,豈可便棄之他人?” 蒯越:“傅公悌之言是也。夫逆順有大體,強弱有定勢。今曹 操南征北討,以朝廷爲名,主公拒之,其名不順。且主公新立, 外患未寧,內憂將作。荊、襄之民,聞曹兵至,未戰而膽先寒, 安能與之敵哉?”琮曰:“諸公善言,非我不從;但以先君之 業,一旦棄與他人,恐貽笑於天下耳。” 言未已,一人昂然而進曰:“傅公悌、蒯異度之言甚善, 何不從之?”衆視之,乃山陽高平人,姓王,名粲,字仲宣。 粲容貌瘦弱,身材短小;幼時往見中郎蔡邕,時邕高朋滿座, 聞粲至,倒履迎之。賓客皆驚曰:“蔡中郎何獨敬此小子耶?” 邕曰:“此子有異才,吾不如也。”粲博聞強記,人皆不及。 嘗觀道旁碑文一過,便能記誦;觀人弈棋,棋局亂,粲複爲擺 出,不差一子。又善算術。其文詞妙絕一時。年十七,辟爲黃 門侍郎,不就。後因避亂至荊襄,劉表以爲上賓。當日謂劉琮 曰:“將軍自料比曹公何如?”琮曰:“不如也。”粲曰:“ 曹公兵強將勇,足智多謀;擒呂布於下邳,摧袁紹於官渡,逐 劉備於隴右,破烏桓于白狼:梟除蕩定者,不可勝計。今以大 軍南下荊、襄,勢難抵敵。傅、蒯二君之謀,乃長策也。將軍 不可遲疑,致生後悔。”琮曰:“先生見教極是。但須稟告母 親知道。”只見蔡夫人從屏後轉出,謂琮曰:“既是仲宣、公 悌、異度三人所見相同,何必告我。”於是劉琮意決,便寫降 書,令宋忠潛地往曹操軍前投獻。宋忠領命,直至宛城,接著 曹操,獻上降書。操大喜,重賞宋忠,分付教劉琮出城迎接, 便著他永爲荊州之主。 宋忠拜辭曹操,取路回荊、襄。將欲渡江,忽見一枝人馬 到來,視之,乃關雲長也。宋忠回避不叠,被雲長喚住,細問 荊州之事。忠初時隱諱,後被雲長盤問不過,只得將前後事情, 一一實告。雲長大驚,隨捉宋忠至新野見玄德,備言其事。玄 德聞之大哭。張飛曰:“事已如此,可先斬宋忠,隨起兵渡江, 奪了襄陽,殺了蔡氏、劉琮,然後與曹操交戰。”玄德曰:“ 你且緘口。我自有斟酌。”乃叱宋忠曰:“你知衆人作事,何 不早來報我?今雖斬汝,無益於事。可速去。”忠拜謝,抱頭 鼠竄而去。 玄德正憂悶間,忽報公子劉琦差伊籍到來。玄德感伊籍昔 日相救之恩,降階迎之,再三稱謝。籍曰:“大公子在江夏, 聞荊州已故,蔡夫人與蔡瑁等商議,不來報喪,竟立劉琮爲主。 公子差人往襄陽探聽,回說是實;恐使君不知,特差某齎哀書 呈報,並求使君盡起麾下精兵,同往襄陽問罪。”玄德看書畢, 謂伊籍曰:“機伯只知劉琮僭立,更不知劉琮已將荊、襄九郡 獻與曹操矣!”籍大驚曰:“使君從何知之?”玄德具言拿獲 宋忠之事。籍曰:“若如此,使君不如以吊喪爲名,前赴襄陽, 誘劉琮出迎,就便擒下,誅其黨類,則荊州屬使君矣。”孔明 曰:“機伯之言是也。主公可從之。”玄德垂淚曰:“吾兄臨 危托孤於我,今若執其子而奪其地,異日死於九泉之下,何面 目複見吾兄乎?”孔明曰:“如不行此事,今曹兵已至宛城, 何以拒敵?”玄德曰:“不如走樊城以避之。” 正商議間,探馬飛報曹兵已到博望了。玄德慌忙發付伊籍 回江夏整頓軍馬,一面與孔明商議拒敵之計。孔明曰:“主公 且寬心。前番一把火,燒了夏侯惇大半人馬;今番曹軍又來, 必教他中這條計。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,不如早到樊城去。” 便差人四門張榜,曉喻居民:“無問老幼男女,願從者,即於 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暫避,不可自誤。”差孫乾往河邊調撥船隻, 救濟百姓;差糜竺護送各官家眷到樊城。一面聚諸將聽令,先 教雲長:“引一千軍去白河上流頭埋伏。各帶布袋,多裝沙土, 遏住白河之水;至來日三更後,只聽下流頭人喊馬嘶,急取起 布袋,放水淹之,卻順水殺將下來接應。”又喚張飛:“引一 千軍去博陵渡口埋伏。此處水勢最慢,曹軍被淹,必從此逃難, 可便乘勢殺來接應。”又喚趙雲:“引軍三千,分爲四隊,自 領一隊伏於東門外,其三隊分伏西、南、北三門。卻先於城內 人家屋上,多藏硫黃焰硝引火之物。曹軍入城,必安歇民房。 來日黃昏後,必有大風。但看風起,便令、西、南、北三門伏 軍盡將火箭射入城去;待城中火勢大作,卻於城外呐喊助威, 只留東門放他出走。汝卻於東門外從後擊之。天明會合關、張 二將,收軍回樊城。”再令糜芳、劉封二人:“帶二千軍,一 半紅旗,一半青旗,去新野城外三十裏鵲尾坡前屯住。一見曹 軍到,紅旗軍走在左,青旗軍走在右。他心疑必不敢追。汝二 人卻去分頭埋伏。只望城中火起,便可追殺敗兵,然後卻來白 河上流頭接應。”孔明分撥已定,乃與玄德登高瞭望,只候捷 音。 卻說曹仁、曹洪引軍十萬爲前隊,前面已有許褚引三千鐵 甲軍開路,浩浩蕩蕩,殺奔新野來。是日午牌時分,來到鵲尾 坡,望見坡前一簇人馬,盡打青、紅旗號。許褚催軍向前。劉 封、糜芳分爲四隊,青、紅旗各歸左右。許褚勒馬,教且休進: “前面必有伏兵。我兵只在此處住下。”許褚一騎馬飛報前隊 曹仁。曹仁曰:“此是疑兵,必無埋伏。可速進兵。我當催軍 繼至。”許褚複回坡前,提兵殺入。至林下追尋時,不見一人。 時日已墜西。許褚方欲前進,只聽得山上大吹大擂。擡頭看時, 只見山頂上一簇旗,旗叢中兩把傘蓋:左玄德,右孔明,二人 對坐飲酒。許褚大怒,引軍尋路上山。山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, 不能前進。又聞山後喊聲大震。欲尋路廝殺,天色已晚。 曹仁領兵到,教且奪新野城歇馬。軍士至城下時,只見四 門大開。曹兵突入,並無阻當,城中亦不見一人,竟是一座空 城了。曹洪曰:“此是勢孤計窮,故盡帶百姓逃竄去了。我軍 權且在城安歇,來日平明進兵。”此時各軍走乏,都已饑餓, 皆去奪房造飯。曹仁、曹洪就在衙內安歇。初更已後,狂風大 作。守門軍士飛報火起。曹仁曰:“此必軍士造飯不小心,遺 漏之火,不可自驚。”說猶未了,接連幾次飛報,西、南、北 三門皆火起。曹仁急令衆將上馬時,滿縣火起,上下通紅。是 夜之火,更勝前日博望燒屯之火。後人有詩歎曰: 奸雄曹操守中原,九月南征到漢川。 風伯怒臨新野縣,祝融飛下焰摩天。 曹仁引衆將突煙冒火,尋路奔走,聞說東門無火,急急奔 出東門。軍士自相踐踏,死者無數。曹仁等方才脫得火厄,背 後一聲喊聲,趙雲引軍趕來混戰。曹軍各逃性命,誰肯回身廝 殺。正奔走間,糜芳引一軍至,又衝殺一陣。曹仁大敗,奪路 而走。劉封又引一軍截殺一陣。到四更時分,人困馬乏,軍士 大半焦頭爛額,奔至白河邊,喜得河水不甚深,人馬都下河吃 水。人相喧嚷,馬盡嘶鳴。 卻說雲長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,黃昏時分,望見新野火 起;至四更,忽聽得下流頭人喊馬嘶,急令軍士一齊掣起布袋: 水勢滔天,望下流沖去,曹軍人馬俱溺于水中,死者極多。曹 仁引衆將望水勢慢處奪路而走。行到博陵渡口,只聽喊聲大起, 一軍攔路。當先大將,乃張飛也,大叫:“曹賊快來納命!” 曹軍大驚。正是: 城內才看紅焰吐,水邊又遇黑風來。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一回 劉玄德攜民渡江趙子龍單騎救主 卻說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,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,截住 曹仁混殺。忽遇許褚,便與交鋒。許褚不敢戀戰,奪路走脫。 張飛趕來,接著玄德、孔明,一同沿河到上流。劉封、糜芳已 安排船隻等候,遂一齊渡河,盡望樊城而去。孔明教將船筏放 火燒毀。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,就新野屯住,使曹洪去見曹操,具言 失利之事。操大怒曰:“諸葛村夫,安敢如此!”催動三軍, 漫山塞野,盡至新野下寨。傳令軍士一面搜山,一面填塞白河。 令大軍分作八路,一齊去取樊城。劉曄曰:“丞相初至襄陽, 必須先買民心。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,若我兵徑進,二 縣爲齏粉矣;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。備即不降,亦可見我愛民 之心;若其來降,則荊州之地,可不戰而定也。”操從其言, 便問:“誰可爲使?”劉曄曰:“徐庶與劉備至厚,今現在軍 中,何不命他一往?”操曰:“他去恐不復來。”曄曰:“他 若不來,貽笑於人矣。丞相勿疑。”操乃召徐庶至,謂曰:“ 我本欲踏平樊城,奈憐衆百姓之命。公可往說劉備:如肯來降, 免罪賜爵;若更執迷,軍民共戮,玉石俱焚。吾知公忠義,故 特使公往。願勿相負。” 徐庶受命而行。至樊城,玄德、孔明接見,共訴舊日之情。 庶曰:“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,乃假買民心也。今彼分兵八路, 填白河而進,樊城恐不可守,宜速作行計。”玄德欲留徐庶。 庶謝曰:“某若不還,恐惹人笑。今老母已喪,抱恨終天。身 雖在彼,誓不爲設一謀。公有臥龍輔佐,何愁大業不成?庶請 辭。”玄德不敢強留。 徐庶辭回,見了曹操,言玄德並無降意。操大怒,即日進 兵。玄德問計于孔明。孔明曰:“可速棄樊城,取襄陽暫歇。” 玄德曰:“奈百姓相隨許久,安忍棄之?”孔明曰:“可令人 遍告百姓:有願隨者同去,不願者留下。”先使雲長往江岸整 頓船隻,令孫乾、簡雍在城中聲揚曰:“今曹兵將至,孤城不 可久守,百姓願隨者,便同過江。”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:“ 我等雖死,亦願隨使君!”即日號泣而行。扶老攜幼,將男帶 女,滾滾渡河,兩岸哭聲不絕。玄德於船上望見,大慟曰:“ 爲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,吾何生哉!”欲投江而死,左右 急救止。聞者莫不痛哭。船到南岸,回顧百姓,有未渡者,望 南而哭。玄德急令雲長催船渡之,方才上馬。 行至襄陽東門,只見城上遍插旌旗,壕邊密布鹿角。玄德 勒馬大叫曰:“劉琮賢侄,吾但欲救百姓,並無他念。可快開 門。”劉琮聞玄德至,懼而不出。蔡瑁、張允徑來敵樓上,叱 軍士亂箭射下。城外百姓,皆望敵樓而哭。城中忽有一將,引 數百人徑上城樓,大喝:“蔡瑁、張允賣國之賊!劉使君乃仁 德之人,今爲救民而來投,何得相拒!”衆視其人,身長八尺, 面如重棗,乃義陽人也,姓魏,名延,字文長。當下魏延輪刀 砍死守門將士,開了城門,放下吊橋,大叫:“劉皇叔快領兵 入城,共殺賣國之賊!”張飛便躍馬欲入,玄德急止之曰:“ 休驚百姓!”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。只見城內一將飛 馬引軍而出,大喝:“魏延無名小卒,安敢造亂!認得我大將 文聘麽?”魏延大怒,挺槍躍馬,便來交戰。兩下軍兵在城邊 混殺,喊聲大震。玄德曰:“本欲保民,反害民也!吾不願入 襄陽!”孔明曰:“江陵乃荊州要地,不如先取江陵爲家。” 玄德曰:“正合吾心。”於是引著百姓,盡離襄陽大路,望江 陵而走。襄陽城中百姓,多有乘亂逃出城來,跟玄德而去。魏 延與文聘交戰,從巳至未,手下兵卒皆已折盡。延乃撥馬而逃, 卻尋不見玄德,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。 卻說玄德同行軍民十余萬,大小車數千輛,挑擔背包者不 計其數。路過劉表之墓,玄德率衆將拜於墓前,哭告曰:“辱 弟備無德無才,負兄寄託之重,罪在備一身,與百姓無干。望 兄英靈,垂救荊、襄之民!”言甚悲切,軍民無不下淚。忽哨 馬報說:“曹操大軍已屯樊城,使人收拾船筏,即日渡江趕來 也。”衆將皆曰:“江陵要地,足可拒守。今擁民衆數萬,日 行十餘裏,似此幾時得至江陵?倘曹兵到,如何迎敵?不如暫 棄百姓,先行爲上。”玄德泣曰:“舉大事者必以人爲本。今 人歸我,奈何棄之?”百姓聞玄德此言,莫不傷感。後人有詩 贊之曰: 臨難仁心存百姓,登舟揮淚動三軍。 至今憑吊襄江口,父老猶然憶使君。 卻說玄德擁著百姓,緩緩而行。孔明曰:“追兵不久即至, 可遣雲長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劉琦,教他速起兵乘船會于江陵。” 玄德從之,即修書令雲長同孫乾領五百軍往江夏求救;令張飛 斷後;趙雲保護老小;其餘俱管顧百姓而行。每日只走十餘裏 便歇。 卻說曹操在樊城,使人渡江至襄陽,召劉琮相見。琮懼怕 不敢往見。蔡瑁、張允請行。王威密告琮曰:“將軍既降,玄 德又走,曹操必懈弛無備。願將軍奮整奇兵,設於險處擊之, 操可獲矣。獲操則威震天下,中原雖廣,可傳檄而定。此難遇 之機,不可失也。”琮以其言告蔡瑁。瑁叱王威曰:“汝不知 天命,安敢妄言!”威怒駡曰:“賣國之徒,吾恨不生啖汝肉! ”瑁欲殺之,蒯越勸止。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,拜見曹操。瑁 等辭色甚是諂佞。操問:“荊州軍馬錢糧,今有多少?”瑁曰: “馬軍五萬,步軍十五萬,水軍八萬:共二十八萬。錢糧大半 在江陵;其餘各處,亦足供給一載。”操曰:“戰船多少?原 是何人管領?”瑁曰:“大小戰船,共七千余隻,原是瑁等二 人掌管。”操遂加瑁爲鎮南侯、水軍大都督,張允爲助順侯、 水軍副都督。二人大喜拜謝。操又曰:“劉景升既死,其子降 順,吾當表奏天子,使永爲荊州之主。”二人大喜而退。荀攸 曰:“蔡瑁、張允乃諂佞之徒,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,更教 都督水軍乎?”操笑曰:“吾豈不識人?止因吾所領北地之衆 不習水戰,故且權用此二人;待成事之後,別有理會。” 卻說蔡瑁、張允歸見劉琮,具言:“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 荊、襄。”琮大喜。次日,與母蔡夫人齎捧印綬兵符,親自渡 江拜迎曹操。操撫慰畢,即引隨征軍將,進屯襄陽城外。蔡瑁、 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。曹操俱用好言撫諭。入城至府中坐 定,即召蒯越近前,撫尉曰:“吾不喜得荊州,喜得異度也。” 遂封蒯越爲江陵太守、樊城侯;傅巽、王粲等皆爲關內侯;而 以劉琮爲青州刺史,便教起程。琮聞命大驚,辭曰:“琮不願 爲官,願守父母鄉土。”操曰:“青州近帝都,教你隨朝爲官, 免在荊、襄被人圖害。”琮再三推辭,曹操不准。琮只得與母 蔡夫人同赴青州。只有故將王威相隨,其餘官員俱送至江口而 回。操喚于禁囑付曰:“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子殺之,以絕後 患。”於禁得令,領衆趕上,大喝曰:“我奉丞相令,教來殺 母子!可早納下首級!”蔡夫人抱劉琮而大哭。于禁喝令軍士 下手。王威忿怒,奮力相鬥,竟被衆軍所殺。軍士殺死劉琮及 蔡夫人。於禁回報曹操,操重賞於禁。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 妻小,卻不知去向。——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內隱避 矣。操深恨之。 襄陽既定,荀攸進言曰:“江陵乃荊、襄重地,錢糧極廣。 劉備若據此地,急難動搖。”操曰:“孤豈忘之!”隨命於襄 陽諸將中,選一員引軍開道。諸將中卻獨不見文聘。操使人尋 問,方才來見。操曰:“汝來何遲?”對曰:“爲人臣而不能 使其主保全境土,心實悲慚,無顔早見耳。”言訖,欷覰流涕。 操曰:“真忠臣也!”除江夏太守,賜爵關內侯,便教引軍開 道。探馬報說:“劉備帶領百姓,日行止十數裏,計程只有三 百餘裏。”操教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,星夜前進,限一日一夜, 趕上劉備。大軍陸續隨後而進。 卻說玄德引十數萬百姓、三千余軍馬,一程程挨著往江陵 進發。趙雲保護老小,張飛斷後。孔明曰:“雲長往江夏去了, 絕無回音,不知若何。”玄德曰:“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。劉 琦感公昔日之教,今若見公親至,事必諧矣。”孔明允諾,便 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了。 當日玄德自與簡雍、糜竺、糜芳同行。正行間,忽然一陣 狂風就馬前刮起,塵土沖天,平遮紅日。玄德驚曰:“此何兆 也?”簡雍頗明陰陽,袖占一課,失驚曰:“此大凶之兆也。 應在今夜。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。”玄德曰:“百姓從新野相 隨至此,吾安忍棄之?”雍曰:“主公若戀而不棄,禍不遠矣。 ”玄德曰:“前面是何處?”左右答曰:“前面是當陽縣。有 座山名爲景山。”玄德便教就此山紮住。時秋末冬初,涼風透 骨;黃昏將近,哭聲遍野。至四更時分,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 而來。玄德大驚,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餘人迎敵。曹兵掩至, 勢不可當。玄德死戰。正在危迫之際,幸得張飛引軍至,殺開 一條血路,救玄德望東而走。文聘當先攔住,玄德罵曰:“背 主之賊,尚有何面目見人!”文聘羞慚滿面,引兵自投東北去 了。張飛保著玄德,且戰且走。奔至天明,聞喊聲漸漸遠去, 玄德方才歇馬。看手下隨行人,止有百餘騎;百姓、老小並糜 竺、糜芳、簡雍、趙雲等一干人,皆不知下落。玄德大哭曰: “十數萬生靈,皆因戀我,遭此大難;諸將及老小,皆不知存 亡:雖土木之人,寧不悲乎!” 正悽惶時,忽見糜芳面帶數箭,踉蹌而來,口言:“趙子 龍反投曹操去了也!”玄德叱曰:“子龍是我故交,安肯反乎? ”張飛曰:“他今見我等勢窮力盡,或者反投曹操,以圖富貴 耳!”玄德曰:“子龍從我於患難,心如鐵石,非富貴所能動 搖也。”糜芳曰:“我親見他投西北去了。”張飛曰:“待我 親自尋他去。若撞見時,一槍刺死!”玄德曰:“休錯疑了。 豈不見你二兄誅顔良、文醜之事乎?子龍此去,必有事故。吾 料子龍必不棄我也。”張飛那裏肯聽,引二十餘騎,至長阪橋。 見橋東有一帶樹木,飛生一計:教所從二十餘騎,都砍下樹枝, 拴在馬尾上,在樹林內往來馳騁,沖起塵土,以爲疑兵。飛卻 親自橫矛立馬於橋上,向西而望。 卻說趙雲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,往來衝突,殺至天明, 尋不見玄德,又失了玄德老小。雲自思曰:“主公將甘、糜二 夫人與小主人阿斗,託付在我身上;今日軍中失散,有何面目 去見主人?不如去決一死戰,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!” 回顧左右,只有三四十騎相隨。雲拍馬在亂軍中尋覓。二縣百 姓號哭之聲,震天動地;中箭著槍、抛男棄女而走者,不計其 數。趙雲正走之間,見一人臥在草中,視之,乃簡雍也。雲急 問曰:“曾見兩位主母否?”雍曰:“二主母棄了車仗,抱阿 鬥而走。我飛馬趕去,轉過山坡,被一將刺了一槍,跌下馬來, 馬被奪了去。我爭鬥不得,故臥在此。”雲乃將從人所騎之馬, 借一匹與簡雍騎坐;又著二卒扶護簡雍先去報與主人:“我上 天入地,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。如尋不見,死在沙場上也!” 說罷,拍馬望長阪坡而去。忽一人大叫:“趙將軍那裏去? ”雲勒馬問曰:“你是何人?”答曰:“我乃劉使君帳下護送 車仗的軍士,被箭射倒在此。”趙雲便問二夫人消息。軍士曰: “恰才見甘夫人披頭跣足,相隨一夥百姓婦女,投南而走。” 雲見說,也不顧軍士,急縱馬望南趕去。只見一夥百姓,男女 數百人,相攜而走。雲大叫曰:“內中有甘夫人否?”夫人在 後面望見趙雲,放聲大哭。雲下馬插槍而泣曰:“使主母失散, 雲之罪也!糜夫人與小主人安在?”甘夫人曰:“我與糜夫人 被逐,棄了車仗,雜于百姓內步行,又撞見一枝軍馬沖散。糜 夫人與阿斗不知何往。我獨自逃生至此。” 正言間,百姓發喊,又撞出一枝軍來。趙雲拔槍上馬看時, 面前馬上綁著一人,乃糜竺也。背後一將,手提大刀,引著千 余軍,乃曹仁部將淳於導,拿住糜竺,正要解去獻功。趙雲大 喝一聲,挺槍縱馬,直取淳於導。導抵敵不住,被雲一槍刺落 馬下,向前救了糜竺,奪得馬二匹。雲請甘夫人上馬,殺開條 大路,直送至長阪坡。只見張飛橫矛立馬於橋上,大叫:“子 龍!你如何反我哥哥?”雲曰:“我尋不見主母與小主人,因 此落後,何言反耶?”飛曰:“若非簡雍先來報信,我今見你, 怎肯幹休也!”雲曰:“主公在何處?”飛曰:“只在前面不 遠。”雲謂糜竺曰:“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,待我仍往尋糜夫 人與小主人去。”言罷,引數騎再回舊路。 正走之間,見一將手提鐵槍,背著一口劍,引十數騎躍馬 而來。趙雲更不打話,直取那將。交馬只一合,把那將一槍刺 倒,從騎皆走。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也。曹操 有寶劍二口:一名“倚天”,一名“青钅工”;倚天劍自佩之, 青钅工劍令夏侯恩佩之。那青钅工劍砍鐵如泥,鋒利無比。當時夏 侯恩自恃勇力,背著曹操,只顧引人搶奪擄掠。不想撞著趙雲, 被他一槍刺死,奪了那口劍,看靶上有金嵌“青钅工”二字,方 知是寶劍也。雲插劍提槍,複殺入重圍;回顧手下從騎,已沒 一人,只剩得孤身。雲並無半點退心,只顧往來尋覓;但逢百 姓,便問糜夫人消息。忽一人指曰:“夫人抱著孩兒,左腿上 著了槍,行走不得,只在前面牆缺內坐地。” 趙雲聽了,連忙追尋。只見一個人家,被火燒壞土牆,糜 夫人抱著阿斗,坐於牆下枯井之傍啼哭。雲急下馬伏地而拜。 夫人曰:“妾得見將軍,阿斗有命矣。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 半世,只有這點骨血。將軍可護持此子,教他得見父面,妾死 無恨!”雲曰:“夫人受難,雲之罪也。不必多言,請夫人上 馬。雲自步行死戰,保夫人透出重圍。”糜夫人曰:“不可! 將軍豈可無馬?此子全賴將軍保護。妾已重傷,死何足惜!望 將軍速抱此子前去,勿以妾爲累也。”雲曰:“喊聲將近,追 兵已至,請夫人速速上馬。”糜夫人曰:“妾身委實難去,休 得兩誤。”乃將阿斗遞與趙雲曰:“此子性命全在將軍身上!” 趙雲三回五次請夫人上馬,夫人只不肯上馬。四邊喊聲又起。 雲厲聲問:“夫人不聽吾言,追軍若至,爲之奈何?”糜夫人 乃棄阿斗於地,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。後人有詩贊之曰: 戰將全憑馬力多,步行怎把幼君扶? 拚將一死存劉嗣,勇決還虧女丈夫。 趙雲見夫人已死,恐曹軍盜屍,便將土牆推倒,掩蓋枯井。 掩訖,解開勒甲縧,放下掩心鏡,將阿斗抱護在懷,綽槍上馬。 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,乃曹洪部將晏明也,持三尖兩刃刀來 戰趙雲。不三合,被趙雲一槍刺倒,殺散衆軍,衝開一條路。 正走間,前面又一枝軍馬攔路。當先一員大將,旗號分明,大 書“河間張郃”。雲更不答話,挺槍便戰。約十餘合,雲不敢 戀戰,奪路而走。背後張郃趕來,雲加鞭而行,不想“咣啷” 一聲,連馬和人,顛入土坑之內。張郃挺槍來刺,忽然一道 紅光,從土坑中滾起,那匹馬平空一躍,跳出坑外。後人有 詩曰: 紅光罩體困龍飛,征馬衝開長阪圍。 四十二年真命主,將軍因得顯神威。 張郃見了,大驚而退。 趙雲縱馬正走,背後忽有二將大叫:“趙雲休走!”前面 又有二將,使兩般軍器,截住去路——後面趕的是馬延、張顗, 前面阻的是焦觸、張南,都是袁紹手下降將。趙雲力戰四將, 曹軍一齊擁至。雲乃拔青钅工劍亂砍,手起處,衣甲平過,血如 湧泉。殺退衆軍將,直透重圍。 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,望見一將,所到之處,威不可當, 急問左右是誰。曹洪飛馬下山大叫曰:“軍中戰將可留姓名!” 雲應聲曰:“吾乃常山趙子龍也!”曹洪回報曹操。操曰:“ 真虎將也!吾當生致之。”遂令飛馬傳報各處:“如趙雲到, 不許放冷箭,只要捉活的。”因此趙雲得脫此難;此亦阿斗之 福所致也。這一場殺,趙雲懷抱後主,直透重圍,砍倒大旗兩 面,奪槊三條;前後槍刺劍砍,殺死曹營名將五十余名。後人 有詩曰: 血染征袍透甲紅,當陽誰敢與爭鋒! 古來沖陣扶危主,只有常山趙子龍。 趙雲當下殺透重圍,已離大陣,血滿征袍。正行間,山坡 下又撞出兩枝軍,乃夏侯惇部將鍾縉、鍾紳兄弟二人。一個使 大斧,一個使畫戟,大喝:“趙雲快下馬受縛!”正是: 才離虎窟逃生去,又遇龍潭鼓浪來。 畢竟子龍怎地脫身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四十二回 張翼德大鬧長阪橋劉豫州敗走漢津口 卻說鍾縉、鍾紳二人攔住趙雲廝殺。趙雲挺槍便刺,鍾縉 當先揮大斧來迎。兩馬相交,戰不三合,被雲一槍刺落馬下, 奪路便走。背後鍾紳持戟趕來,馬尾相銜,那枝戟只在趙雲後 心內弄影。雲急撥轉馬頭,恰好兩胸相拍。雲左手持槍隔過畫 戟,右手拔出青钅工寶劍砍去,帶盔連腦,砍去一半,紳落馬而 死,餘衆奔散。趙雲得脫,望長阪橋而走。只聞後面喊聲大震, 原來文聘引軍趕來。趙雲到得橋邊,人困馬乏。見張飛挺矛立 馬於橋上,雲大呼曰:“翼德援我!”飛曰:“子龍速行,追 兵我自當之。” 雲縱馬過橋,行二十餘裏,見玄德與衆人憩於樹下。雲下 馬伏地而泣。玄德亦泣。雲喘息而言曰:“趙雲之罪,萬死猶 輕!糜夫人身帶重傷,不肯上馬,投井而死,雲只得推土牆掩 之。懷抱公子,身突重圍;賴主公洪福,幸而得脫。適來公子 尚在懷中啼哭,此一會不見動靜,多是不能保也。”遂解視之, 原來阿斗正睡著未醒。雲喜曰:“幸得公子無恙!”雙手遞與 玄德。玄德接過,擲之於地曰:“爲汝這孺子,幾損我一員大 將!”趙雲忙向地下抱起阿斗,泣拜曰:“雲雖肝腦塗地,不 能報也!”後人有詩曰: 曹操軍中飛虎出,趙雲懷內小龍眠。 無由撫慰忠臣意,故把親兒擲馬前。 卻說文聘引軍追趙雲至長阪橋,只見張飛倒豎虎須,圓睜 環眼,手綽蛇矛,立馬橋上;又見橋東樹林之後,塵頭大起, 疑有伏兵,便勒住馬,不敢近前。俄而,曹仁、李典、夏侯惇、 夏侯淵、樂進、張遼、張郃、許褚等都至。見飛怒目橫矛,立 馬於橋上,又恐是諸葛孔明之計,都不敢近前。紮住陣腳,一 字兒擺在橋西,使人飛報曹操。操聞知,急上馬,從陣後來。 張飛睜圓環眼,隱隱見後軍青羅傘蓋、旄鉞旌旗來到,料得是 曹操心疑,親自來看。飛乃厲聲大喝曰:“我乃燕人張翼德也! 誰敢與我決一死戰?”聲如巨雷。曹軍聞之,盡皆股栗。曹操 急令去其傘蓋,回顧左右曰:“我向曾聞雲長言:翼德于百萬 軍中取上將之首,如探囊取物。今日相逢,不可輕敵。”言未 已,張飛睜目又喝曰:“燕人張翼德在此!誰敢來決死戰?” 曹操見張飛如此氣概,頗有退心。飛望見曹操後軍陣腳移動, 乃挺矛又喝曰:“戰又不戰,退又不退,卻是何故?”喊聲未 絕,曹操身邊夏侯傑驚得肝膽碎裂,倒撞于馬下。操便回馬而 走。於是諸軍衆將一齊望西奔走。正是:黃口孺子,怎聞霹靂 之聲;病體樵夫,難聽虎豹之吼。一時棄槍落盔者不計其數, 人如潮湧,馬似山崩,自相踐踏。後人有詩贊曰: 長阪橋頭殺氣生,橫槍立馬眼圓睜。 一聲好似轟雷震,獨退曹家百萬兵。 卻說曹操懼張飛之威,驟馬望西而走,冠簪盡落,披發奔 逃。張遼、許褚趕上,扯住轡環。曹操倉皇失措。張遼曰:“ 丞相休驚。料張飛一人,何足深懼!今急回軍殺去,劉備可擒 也。”曹操神色方才稍定,乃令張遼、許褚再至長阪橋探聽消 息。 且說張飛見曹軍一擁而退,不敢追趕;速喚回原隨二十餘 騎,解去馬尾樹枝,令將橋梁拆斷,然後回馬來見玄德,具言 斷橋一事。玄德曰:“吾弟勇則勇矣,惜失於計較。”飛問其 故。玄德曰:“曹操多謀,汝不合拆斷橋梁。彼必追至矣。” 飛曰:“他被我一喝,倒退數裏,何敢再追?”玄德曰:“若 不斷橋,彼恐有埋伏,不敢進兵;今拆斷了橋,彼料我無軍而 怯,必來追趕。彼有百萬之衆,雖涉江漢,可填而過,豈懼一 橋之斷耶?”於是即刻起身,從小路斜投漢津,望沔陽路而走。 卻說曹操使張遼、許褚探長阪橋消息,回報曰:“張飛已 拆斷橋梁而去矣。”操曰:“彼斷橋而去,乃心怯也。”遂傳 令差一萬軍,速搭三座浮橋,只今夜就要過。李典曰:“此恐 是諸葛亮之詐謀,不可輕進。”操曰:“張飛一勇之夫,豈有 詐謀?”遂傳下號令,火速進兵。 卻說玄德行近漢津,忽見後面塵頭大起,鼓聲連天,喊聲 震地。玄德曰:“前有大江,後有追兵,如之奈何?”急命趙 雲準備抵敵。曹操下令軍中曰:“今劉備釜中之魚,阱中之虎; 若不就此時擒捉,如放魚入海,縱虎歸山矣。衆將可努力向前。 ”衆將領命,一個個奮威追趕。忽山坡後鼓聲響處,一隊軍馬 飛出,大叫曰:“我在此等候多時了!”當頭那員大將,手執 青龍刀,坐下赤兔馬——原來是關雲長,去江夏借得軍馬一萬, 探知當陽長阪大戰,特地從此路截出。曹操一見雲長,即勒住 馬回顧衆將曰:“又中諸葛亮之計也!”傳令大軍速退。 雲長追趕十數裏,即回軍保護玄德等到漢津。已有船隻伺 候,雲長請玄德並甘夫人、阿斗至船中坐定。雲長問曰:“二 嫂嫂如何不見?”玄德訴說當陽之事。雲長歎曰:“曩日獵於 許田時,若從吾意,可無今日之患。”玄德曰:“我於此時亦 ‘投鼠忌器’耳。” 正說之間,忽見江南岸戰鼓大鳴,舟船如蟻,順風揚帆而 來。玄德大驚。船來至近,只見一人白袍銀鎧,立於船頭上大 呼曰:“叔父別來無恙!小侄得罪!”玄德視之,乃劉琦也。 琦過船哭拜曰:“聞叔父困于曹操,小侄特來接應。”玄德大 喜,遂合兵一處,放舟而行。在船中正訴情由,江西南上戰船 一字兒擺開,乘風呼哨而至。劉琦驚曰:“江夏之兵,小侄已 盡起至此矣。今有戰船攔路,非曹操之軍,即江東之軍也。如 之奈何?”玄德出船頭視之,見一人綸巾道服,坐在船頭上, 乃孔明也;背後立著孫乾。玄德慌請過船,問其何故卻在此。 孔明曰:“亮自至江夏,先令雲長於漢津登陸地而接。我料曹 操必來追趕,主公必不從江陵來,必斜取漢津矣;故特請公子 先來接應,我竟往夏口,盡起軍前來相助。”玄德大悅,合爲 一處,商議破曹之策。孔明曰:“夏口城險,頗有錢糧,可以 久守。請主公且到夏口屯住。公子自回江夏,整頓戰船,收拾 軍器,爲掎角之勢,可以抵當曹操。若共歸江夏,則勢反孤矣。 ”劉琦曰:“軍師之言甚善。但愚意欲請叔父暫至江夏,整頓 軍馬停當,再回夏口不遲。玄德曰:“賢侄之言亦是。”遂留 下雲長,引五千軍守夏口。玄德、孔明、劉琦共投江夏。 卻說曹操見雲長在旱路引軍截出,疑有伏兵,不敢來追; 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奪了江陵,便星夜提兵赴江陵來。荊州治中 鄧義、別駕劉先,已備知襄陽之事,料不能抵敵曹操,遂引荊 州軍民出郭投降。曹操入城,安民已定,釋韓嵩之囚,加爲大 鴻臚。其餘衆官,各有封賞。曹操與衆將議曰:“今劉備已投 江夏,恐結連東吳,是滋蔓也。當用何計破之?”荀攸曰:“ 我今大振兵威,遣使馳檄江東,請孫權會獵于江夏,共擒劉備, 分荊州之地,永結盟好。孫權必驚疑而來降,則吾事濟矣。” 操從其計,一面發檄遣使赴東吳;一面計點馬步水軍共八十三 萬,詐稱一百萬,水陸並進,船騎雙行,沿江而來。西連荊、 峽,東接蘄、黃,寨柵聯絡三百餘裏。 話分兩頭。卻說江東孫權,屯兵柴桑郡,聞曹操大軍至襄 陽,劉琮已降,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,乃集衆謀士商議禦守之 策。魯肅曰:“荊州與國鄰接,江山險固,士民殷富。吾若據 而有之,此帝王之資也。今劉表新亡,劉備新敗,肅請奉命往 江夏吊喪,因說劉備使撫劉表衆將,同心一意,共破曹操;備 若喜而從命,則大事可定矣。”權喜從其言,即遣魯肅齎禮往 江夏吊喪。 卻說玄德至江夏,與孔明、劉琦共議良策。孔明曰:“曹 操勢大,急難抵敵,不如往投東吳孫權,以爲應援。使南北相 持,吾等於中取利,有何不可?”玄德曰:“江東人物極多, 必有遠謀,安肯相容耶?”孔明笑曰:“今操引百萬之衆,虎 踞江漢,江東安得不使人來探聽虛實?若有人到此,亮借一帆 風,直至江東,憑三寸不爛之舌,說南北兩軍互相吞併。若南 軍勝,共誅曹操以取荊州之地;若北軍勝,則我乘勢以取江南 可也。”玄德曰:“此論甚高。但如何得江東人到?” 正說間,人報江東孫權差魯肅來吊喪,船已傍岸。孔明笑 曰:“大事濟矣!”遂問劉琦曰:“往日孫策亡時,襄陽曾遣 人去吊喪否?”琦曰:“江東與我軍有殺父之仇,安得通慶吊 之禮?”孔明曰:“然則魯肅之來,非爲吊喪,乃來探聽軍情 也”遂謂玄德曰:“魯肅至,若問曹操動靜,主公只推不知。 再三問時,主公只說可問諸葛亮。”計會已定,使人迎接魯肅。 肅入城吊喪。收過禮物,劉琦請肅與玄德相見。禮畢,邀入後 堂飲酒。肅曰:“久聞皇叔大名,無緣拜會;今幸得見,實爲 欣慰。近聞皇叔與曹操會戰,必知彼虛實。敢問操軍約有幾何? ”玄德曰:“備兵微將寡,一聞操至即走,竟不知彼虛實。” 魯肅曰:“聞皇叔用諸葛孔明之謀,兩場火燒得曹操魂亡膽落, 何言不知耶?”玄德曰:“徐非問孔明,便知其詳。”肅曰: “孔明安在?願求一見。”玄德教請孔明出來相見。 肅見孔明禮畢,問曰:“向慕先生才德,未得拜晤;今幸 相遇,願聞目今安危之事。”孔明曰:“曹操奸計,亮已盡知; 但恨力未及,故且避之。”肅曰:“皇叔今將止於此乎?”孔 明曰:“使君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,將往投之。”肅曰:“吳 巨糧少兵微,自不能保,焉能容人?”孔明曰:“吳巨處雖不 足久居,今且暫依之,別有良圖。”肅曰:“孫將軍虎踞六郡, 兵精糧足,又極敬賢禮士,江表英雄,多歸附之。今爲君計, 莫若遣心腹往結東吳,以共圖大事。”孔明曰:“劉使君與孫 將軍自來無舊,恐虛費詞說;且別無心腹之人可使。”肅曰: “先生之兄,現爲江東參謀,日望與先生相見。肅不才,願與 公同見孫將軍,共議大事。”玄德曰:“孔明是吾之師,頃刻 不可相離,安可去也?”肅堅請孔明同去。玄德佯不許。孔明 曰:“事急矣,請奉命一行。”玄德方才許諾。魯肅遂別了玄 德、劉琦,與孔明登舟,望柴桑郡來。正是: 只因諸葛扁舟去,致使曹兵一旦休。 不知孔明此去畢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魯子敬力排衆議 卻說魯肅、孔明辭了玄德、劉琦,登舟望柴桑郡來。二人 在舟中共議。魯肅謂孔明曰:“先生見孫將軍,切不可實言曹 操兵多將廣。”孔明曰:“不鬚子敬叮嚀,亮自有對答之語。” 及船到岸,肅請孔明於館驛中暫歇,先自往見孫權。權正聚文 武于堂上議事,聞魯肅回,急召入問曰:“子敬往江夏,體探 虛實若何?”肅曰:“已知其略,尚容徐稟。”權將曹操檄文 示肅曰:“操昨遣使齎文至此,孤先發遣來使,現今會衆商議 未定。”肅接檄文觀看。其略曰: 孤近承帝命,奉詞伐罪。旄麾南指,劉琮束手;荊、襄之 民,望風歸順。今統雄兵百萬,上將千員,欲與將軍會獵于江 夏,共伐劉備,同分土地,永結盟好。幸勿觀望,速賜回音。 魯肅看畢曰:“主公尊意若何?”權曰:“未有定論。 ”張昭曰:“曹操擁百萬之衆,借天子之名,以征四方,拒之 不順。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,長江也。今操既得荊州,長江 之險已與我共之矣,勢不可敵。以愚之計,不如納降,爲萬安 之策。”衆謀士皆曰:“子布之言,正合天意。”孫權沈吟不 語。張昭又曰:“主公不必多疑。如降操,則東吳民安,江南 六郡可保矣。”孫權低頭不語。 須臾,權起更衣,魯肅隨于權後。權知肅意,乃執肅手而 言曰:“卿欲如何?”肅曰:“恰才衆人所言,深誤將軍。衆 人皆可降曹操,惟將軍不可降曹操。”權曰:“何以言之?” 肅曰:“如肅等降操,當以肅還鄉黨,累官故不失州郡也;將 軍降操,欲安所歸乎?位不過封侯,車不過一乘,騎不過一匹, 從不過數人,豈得南面稱孤哉!衆人之意,各自爲己,不可聽 也。將軍宜早定大計。”權歎曰:“諸人議論,大失孤望。子 敬開說大計,正與吾見相同。此天以子敬賜我也!但操新得袁 紹之衆,近又得荊州之兵,恐勢大難以抵敵。”肅曰:“肅至 江夏,引諸葛瑾之弟諸葛亮在此,主公可問之,便知虛實。” 權曰:“臥龍先生在此乎?”肅曰:“現在館驛中安歇。”權 曰:“今日天晚,且未相見。來日聚文武於帳下,先教見我江 東英俊,然後升堂議事。”肅領命而去。 次日,至館驛中見孔明,又囑曰:“今見我主,切不可言 曹操兵多。”孔明笑曰:“亮自見機而變,決不有誤。”肅乃 引孔明至幕下。早見張昭、顧雍等一班文武二十餘人,峨冠博 帶,整衣端坐。孔明逐一相見,各問姓名。施禮已畢,坐於客 位。張昭等見孔明豐神飄灑,器宇軒昂,料道此人必來遊說。 張昭先以言挑之曰:“昭乃江東微末之士,久聞先生高臥隆中, 自比管、樂。此語果有之乎?”孔明曰:“此亮平生小可之比 也。”昭曰:“近聞劉豫州三顧先生于草廬之中,幸得先生, 以爲‘如魚得水’,思欲席捲荊、襄。今一旦以屬曹操,未審 是何主見?”孔明自思張昭乃孫權手下第一個謀士,若不先難 倒他,如何說得孫權,遂答曰:“吾觀取漢上之地,易如反掌。 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,不忍奪同宗之基業,故力辭之。劉琮孺 子,聽信佞言,暗自投降,致使曹操得以猖獗。今我主屯兵江 夏,別有良圖,非等閒可知也。”昭曰:“若此,是先生言行 相違也。先生自比管、樂管仲相桓公,霸諸侯,一匡天下;樂 毅扶持微弱之燕,下齊七十餘城:此二人者,真濟世之才也。 先生在草廬之中,但笑傲風月,抱膝危坐。今既從事劉豫州, 當爲生靈興利除害,剿滅亂賊。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時,尚且 縱橫寰宇,割據城池;今得先生,人皆仰望,雖三尺童蒙,亦 謂彪虎生翼,將見漢室復興,曹氏即滅矣。朝廷舊臣,山林隱 士,無不拭目而待;以爲拂高天之雲翳,仰日月之光輝,拯民 于水火之中,措天下于衽席之上,在此時也。何先生自歸豫州, 曹兵一出,棄甲抛戈,望風而竄。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,下 不能輔孤子而據疆土,乃棄新野,走樊城,敗當陽,奔夏口, 無容身之地。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後,反不如其初也。管仲、樂 毅,果如是乎?愚直之言,幸勿見怪!” 孔明聽罷,啞然而笑曰:“鵬飛萬里,其志豈群鳥能識哉? 譬如人染沈屙,當先用糜粥以飲之,和藥以服之;待其腑髒調 和,形體漸安,然後用肉食以補之,猛藥以治之:則病根盡去, 人得全生也。若不待氣脈和緩,便投以猛藥厚味,欲求安保, 誠爲難矣。吾主劉豫州,向日軍敗于汝南,寄于劉表,兵不滿 千,將止關、張、趙雲而已——此正如病勢漸羸已極之時也。 新野山僻小縣,人民稀少,糧食鮮薄,豫州不過暫藉以容身, 豈真將坐守於此耶?夫以甲兵不完,城郭不固,軍不經練,糧 不繼日,然而博望燒屯,白河用水,使夏侯惇、曹仁輩心驚膽 裂:竊謂管仲、樂毅之用兵,未必過此。至於劉琮降操,豫州 實出不知;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,此真大仁大義也。當 陽之敗,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,扶老攜幼相隨,不忍棄之, 日行十裏,不思進取江陵,甘與同敗,此亦大仁大義也。寡不 敵衆,勝負乃其常事。昔高皇數敗於項羽,而垓下一戰成功, 此非韓信之良謀乎?夫信久事高皇,未嘗累勝。蓋國家大計, 社稷安危,是有主謀。非比誇辯之徒,虛譽欺人:坐議立談, 無人可及;臨機應變,百無一能。誠爲天下笑耳!”這一篇言 語,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。 座上忽一人抗聲問曰:“今曹公兵屯百萬,將列千員,龍 驤虎視,平吞江夏,公以爲何如?”孔明視之,乃虞翻也。孔 明曰:“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,劫劉表烏合之衆,雖數百萬不 足懼也。”虞翻冷笑曰:“軍敗于當陽,計窮于夏口,區區求 救於人,而猶言‘不懼’,此真大言欺人也!”孔明曰:“劉 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,安能敵百萬殘暴之衆?退守夏口,所以 待時也。今江東兵精糧足,且有長江之險,猶欲使其主屈膝降 賊,不顧天下恥笑。——由此論之,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!” 虞翻不能對。 座間又一人問曰:“孔明欲效儀、秦之舌,遊說東吳耶?” 孔明視之,乃步騭也。孔明曰:“步子山以蘇秦、張儀爲辯士, 不知蘇秦、張儀亦豪傑也。蘇秦佩六國相印,張儀兩次相秦, 皆有匡扶人國之謀,非比畏強淩弱,懼刀避劍之人也。君等聞 曹操虛發詐僞之詞,便畏懼請降,敢笑蘇秦、張儀乎?”步騭 默然無語。 忽一人問曰:“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?”孔明視某人,乃 薛綜也。孔明答曰:“曹操乃漢賊也,又何必問?”綜曰:“ 公言差矣。漢傳世至今,天數將終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, 人皆歸心。劉豫州不識天時,強欲與爭,正如以卵擊石,安得 不敗乎?”孔明厲聲曰:“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? 夫人生天地間,以忠孝爲立身之本。公既爲漢臣,則見有不臣 之人,當誓共戮之:臣之道也。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,不思報 效,反懷篡逆之心,天下之所共憤;公乃以天數歸之,真無父 無君之人也!不足與語!請勿複言!”薛綜滿面羞慚,不能對 答。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:“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,猶是相 國曹參之後。劉豫州雖雲中山靖王苗裔,卻無可稽考,眼見只 是織席販屨之夫耳,何足與曹操抗衡哉!”孔明視之,乃陸績 也。孔明笑曰:“公非袁術座間懷桔之陸郎乎?請安坐,聽吾 一言:曹操既爲曹相國之後,則世爲漢臣矣。今乃專權肆橫, 欺淩君父,是不惟無君,亦且蔑祖;不惟漢室之亂臣,亦曹氏 之賊子也。劉豫州堂堂帝胄,當今皇帝按譜賜爵,何雲‘無可 稽考’?且高祖起身亭長,而終有天下;織席販屢,又何足爲 辱乎?公小兒之見,不足與高士共語!”陸績語塞。 座上一人忽曰:“孔明所言,皆強詞奪理,均非正論,不必再 言。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?”孔明視之,乃嚴畯也。孔明曰: “尋章摘句,世之腐儒也,何能興邦立事?且古耕莘伊尹,釣 渭子牙,張良、陳平之流,鄧禹、耿佩之輩,皆有匡扶宇宙之 才,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。豈亦效書生,區區于筆硯之間,數 黑論黃,舞文弄墨而已乎?”嚴畯低頭喪氣而不能對。 忽又一人大聲曰:“公好爲大言,未必真有實學,恐適爲 儒者所笑耳。”孔明視其人,乃汝陽程德樞也。孔明答曰:“ 儒有君子小人之別。君子之儒,忠君愛國,守正惡邪,務使澤 及當時,名留後世;若夫小人之儒,惟務雕蟲,專工翰墨,青 春作賦,皓首窮經,筆下雖有千言,胸中實無一策。且如楊雄 以文章名世,而屈身事莽,不免投閣而死,此所謂小人之儒也。 雖日賦萬言,亦何取哉!”程德樞不能對。衆人見孔明對答如 流,盡皆失色。 時座上張溫、駱統二人,又欲問難。忽一人自外而入,厲 聲言曰:“孔明乃當世奇才,君等以唇舌相難,非敬客之禮也。 曹操大軍臨境,不思退敵之策,乃徒鬥口耶!”衆視其人,乃 零陵人,姓黃,名蓋,字公覆,現爲東吳糧官。當時黃蓋謂孔 明曰:“愚聞多言獲利,不如默而無言。何不將金石之論爲我 主言之,乃與衆人辯論也?”孔明曰:“諸君不知世務,互相 問難,不容不答耳。”於是黃蓋與魯肅引孔明入。至中門,正 遇諸葛瑾,孔明施禮,瑾曰:“賢弟既到江東,如何不來見我? ”孔明曰:“弟既事劉豫州,理宜先公後私。公事未畢,不敢 及私。望兄見諒。”謹曰:“賢弟見過吳侯,卻來敘話。”說 罷自去。 魯肅曰:“適間所囑,不可有誤。”孔明點頭應諾。引至 堂上,孫權降階而迎,優禮相待。施禮畢,賜孔明坐。衆文武 分兩行而立。魯肅立于孔明之側,只看他講話。孔明致玄德之 意畢,偷眼看孫權:碧眼紫髯,堂堂一表。孔明暗思:“此人 相貌非常,只可激,不可說。等他問時,用言激之便了。”獻 茶已畢,孫權曰:“多聞魯子敬談足下之才,今幸得相見,敢 求教益。”孔明曰:“不才無學,有辱明問。”權曰:“足下 近在新野,佐劉豫州與曹操決戰,必深知彼軍虛實。”孔明曰: “劉豫州兵微將寡,更兼新野城小無糧,安能與曹操相持。” 權曰:“曹兵共有多少?”孔明曰:“馬步水軍,約有一百餘 萬。”權曰:“莫非詐乎?”孔明曰:“非詐也。曹操就兗州 已有青州軍二十萬;平了袁紹,又得五六十萬;中原新招之兵 三四十萬;今又得荊州之軍二三十萬:以此計之,不下一百五 十萬。亮以百萬言之,恐驚江東之士也。”魯肅在旁,聞言失 色,以目視孔明;孔明只做不見。權曰:“曹操部下戰將,還 有多少?”孔明曰: “足智多謀之士,能征慣戰之將,何止一二千人。”權曰: “今曹操平了荊、楚,複有遠圖乎?”孔明曰:“即今沿江下 寨,準備戰船,不欲圖江東,待取何地?”權曰:“若彼有吞 並之意,戰與不戰,請足下爲我一決。”孔明曰:“亮有一言, 但恐將軍不肯聽從。”權曰:“願聞高論。”孔明曰:“向者 宇內大亂,故將軍起江東,劉豫州收衆漢南,與曹操並爭天下。 今操芟除大難,略已平矣;近又新破荊州,威震海內。縱有英 雄,無用武之地;故豫州遁逃至此。願將軍量力而處之:若能 以吳、越之衆,與中國抗衡,不如早與之絕;若其不能,何不 從衆謀士之論,按兵束甲,北面而事之?”權未及答。孔明又 曰:“將軍外托服從之名,內懷疑貳之見,事急而不斷,禍至 無日矣!”權曰:“誠如君言,劉豫州何不降操?”孔明曰: “昔田橫,齊之壯士耳,猶守義不辱;況劉豫州王室之胄,英 才蓋世,衆士仰慕。事之不濟,此乃天也,又安能屈處人下乎?” 孫權聽了孔明此言,不覺勃然變色,拂衣而起,退入後堂。 衆皆哂笑而散。魯肅責孔明曰:“先生何故出此言?幸是吾主 寬洪大度,不即面責。先生之言,藐視吾主甚矣。”孔明仰面 笑曰:“何如此不能容物耶!我自有破曹之計,彼不問我,我 故不言。”肅曰:“果有良策,肅當請主公求救。”孔明曰: “吾視曹操百萬之衆,如群蟻耳!但我一舉手,則皆爲齏粉矣! ”肅聞言,便入後堂見孫權。權怒氣未息,顧謂肅曰:“孔明 欺吾太甚!”肅曰:“臣亦以此責孔明,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 物。破曹之策,孔明不肯輕言,主公何不求之?”權回嗔作喜 曰:“原來孔明有良謀,故以言詞激我。我一時淺見,幾誤大 事。”便同魯肅重復出堂,再請孔明敘話。權見孔明,謝曰: “適來冒瀆威嚴,幸勿見罪。”孔明亦謝曰:“亮言語冒犯, 望乞恕罪。”權邀孔明入後堂,置酒相待。 數巡之後,權曰:“曹操平生所惡者,呂布、劉表、袁紹、 袁術、豫州與孤耳。今數雄已滅,獨豫州與孤尚存。孤不能以 全吳之地受制於人。吾計決矣。非劉豫州莫與當曹操者;然豫 州新敗之後,安能抗此難乎?”孔明曰:“豫州雖新敗,然關 雲長猶率精兵萬人;劉琦領江夏戰士,亦不下萬人。曹操之衆, 遠來疲憊;近追豫州,輕騎一日夜行三百里,此所謂‘強弩之 末,勢不能穿魯縞’者也。且北方之人,不習水戰。荊州士民 附操者,迫於勢耳,非本心也。今將軍誠能與豫州協力同心, 破曹軍必矣。操軍破,必北還,則荊、吳之勢強,而鼎足之形 成矣。成敗之機,在於今日。惟將軍裁之。”權大悅曰:“先 生之言,頓開茅塞。吾意已決,更無他疑。即日商議起兵,共 滅曹操!”遂令魯肅將此意傳諭文武官員,就送孔明于館驛安 歇。 張昭知孫權欲興兵,遂與衆議曰:“中了孔明之計也!” 急入見權曰:“昭等聞主公將興兵與曹操爭鋒。主公自思比袁 紹若何?曹操向日兵微將寡,尚能一鼓克袁紹;何況今日擁百 萬之衆南征,豈可輕敵?若聽諸葛亮之言,妄動甲兵,此所謂 負薪救火也。”孫權只低頭不語。顧雍曰:“劉備因爲曹操所 敗,故欲借我江東之兵以拒之,主公奈何爲其所用乎?願聽子 布之言。”孫權沈吟未決。張昭等出,魯肅入見曰:“適張子 布等又勸主公休動兵,力主降議,此皆全軀保妻子之臣,爲自 謀之計耳。願主公勿聽也。”孫權尚在沈吟。肅曰:“主公若 遲疑,必爲衆人誤矣。”權曰:“卿且暫退,容我三思。”肅 乃退出。時武將或有要戰的,文官都是要降的,議論紛紛不一。 且說孫權退入內宅,寢食不安,猶豫不決。吳國太見權如 此,問曰:“何事在心,寢食俱廢?”權曰:“今曹操屯兵於 江漢,有下江南之意。問諸文武,或欲降者,或欲戰者。欲待 戰來,恐寡不敵衆;欲待降來,又恐曹操不容:因此猶豫不決。 ”吳國太曰:“汝何不記吾姐臨終之語乎?”孫權如醉方醒, 似夢初覺,想出這句話來。正是: 追思國母臨終語,引得周郎立戰功。 畢竟說著甚的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四回 孔明用智激周瑜孫權決計破曹操 卻說吳國太見孫權疑惑不決,乃謂之曰:“先姊遺言雲: ‘伯符臨終有言:內事不決問張昭,外事不決問周瑜。’今何 不請公瑾問之?”權大喜,即遣使往鄱陽請周瑜議事。原來周 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,聞曹操大軍至漢上,便星夜回柴桑郡議 軍機事。使者未發,周瑜已先到。魯肅與瑜最厚,先來接著, 將前項事細述一番。周瑜曰:“子敬休憂,瑜自有主張。今可 速請孔明來相見。”魯肅上馬去了。 周瑜方才歇息。忽報張昭、顧雍、張紘、步騭四人來相探。 瑜接入堂中坐定。敘寒溫畢。張昭曰:“都督知江東之利害否? ”瑜曰:“未知也。”昭曰:“曹操擁衆百萬,屯於漢上,昨 傳檄文至此,欲請主公會獵于江夏。雖有相吞之意,尚未露其 形。昭等勸主公且降之,庶免江東之禍。不想魯子敬從江夏帶 劉備軍師諸葛亮至此,彼因自欲雪憤,特下說詞以激主公。子 敬卻執迷不悟。正欲待都督一決。”瑜曰:“公等之見皆同否? ”顧雍等曰:“所議皆同。”瑜曰:“吾亦欲降久矣。公等請 回。明早見主公,自有定議。”昭等辭去。 少頃,又報程普、黃蓋、韓當等一班戰將來見。瑜迎入, 各問慰訖。程普曰:“都督知江東早晚屬他人否?”瑜曰:“ 未知也。”普曰:“吾等自隨孫將軍開基創業,大小數百戰, 方才戰得六郡城池。今主公聽謀士之言,欲降曹操,此真可恥 可惜之事!吾等寧死不辱。望都督勸主公決計興兵,吾等願效 死戰。”瑜曰:“將軍等所見皆同否?”黃蓋忿然而起,以手 拍額曰:“吾頭可斷,誓不降曹!”衆人皆曰:“吾等都不願 降!”瑜曰:“吾正欲與曹操決戰,安肯投降!將軍等請回。 瑜見主公,自有定議。”程普等別去。 又未幾,諸葛瑾、呂范等一班兒文官相候。瑜迎入,講禮 方畢。諸葛瑾曰:“舍弟諸葛亮自漢上來,言劉豫州欲結東吳 共伐曹操,文武商議未定。因舍弟爲使,瑾不敢多言,專候都 督來決此事。”瑜曰:“以公論之若何?”瑾曰:“降者易安, 戰者難保。”周瑜笑曰:“瑜自有主張。來日同至府下定議。” 瑾等辭退。 忽又報呂蒙、甘甯等一班兒來見。瑜請入,亦敍談此事。 有要戰者,有要降者,互相爭論。瑜曰:“不必多言,來日都 到府下公議。”衆乃辭去。周瑜冷笑不止。 至晚,人報魯子敬引孔明來拜。瑜出中門迎入。敘禮畢, 分賓主而坐。肅先問瑜曰:“今曹操驅衆南侵,和與戰二策, 主公不能決,一聽于將軍。將軍之意若何?”瑜曰:“曹操以 天子爲名,其師不可拒。且其勢大,未可輕敵。戰則必敗,降 則易安。吾意已決。來日見主公,便當遣使納降。”魯肅愕然 曰:“君言差矣!江東基業,已曆三世,豈可一旦棄於他人? 伯符遺言,外事付託將軍。今正欲仗將軍保全國家,爲泰山之 靠,奈何從懦夫之議耶?”瑜曰:“江東六郡,生靈無限;若 罹兵革之禍,必有歸怨於我,故決計請降耳。”肅曰:“不然。 以將軍之英雄,東吳之險固,操未必便能得志也。” 二人互相爭辯,孔明只袖手冷笑。瑜曰:“先生何故哂笑? ”孔明曰:“亮不笑別人,笑子敬不識時務耳。”肅曰:“先 生如何反笑我不識時務?”孔明曰:“公瑾主意欲降操,甚爲 合理。”瑜曰:“孔明乃識時務之士,必與吾有同心。”肅曰: “孔明,你也如何說此?”孔明曰:“操極善用兵,天下莫敢 當。向只有呂布、袁紹、袁術、劉表敢與對敵。今數人皆被操 滅,天下無人矣。獨有劉豫州不識時務,強與爭衡;今孤身江 夏,存亡未保。將軍決計降曹,可以保妻子,可以全富貴。國 祚遷移,付之天命,何足惜哉!”魯肅大怒曰:“汝教吾主屈 膝受辱于國賊乎!” 孔明曰:“愚有一計:並不勞牽羊擔酒,納士獻印;亦不 須親自渡江;只須遣一介之使,扁舟送兩個人到江上。操一得 此兩人,百萬之衆,皆卸甲卷旗而退矣。”瑜曰:“用何二人, 可退操兵?”孔明曰:“江東去此兩人,如大木飄一葉,太倉 減一粟耳;而操得之,必大喜而去。”瑜又問:“果用何二人? ”孔明曰:“亮居隆中時,即聞操於漳河新造一台,名曰銅雀, 極其壯麗;廣選天下美女以實其中。操本好色之徒,久聞江東 喬公有二女,長曰大喬,次曰小喬,有沈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 花之貌。操曾發誓曰:‘吾一願掃平四海,以成帝業;一願得 江東二喬,置之銅雀台,以樂晚年,雖死無恨矣。’今雖引百 萬之衆,虎視江南,其實爲此二女也。將軍何不去尋喬公,以 千金買此二女,差人送與曹操;操得二女,稱心滿意,必班師 矣。此范蠡獻西施之計,何不速爲之?”瑜曰:“操欲得二喬, 有何證驗?”孔明曰:“曹操幼子曹植,字子建,下筆成文。 操嘗命作一賦,名曰《銅雀台賦》。賦中之意,單道他家合爲 天子,誓取二喬。”瑜曰:“此賦公能記否?”孔明曰:“吾 愛其文華美,嘗竊記之。”瑜曰:“試請一誦。”孔明即時誦 《銅雀台賦》雲: 從明後以嬉遊兮,登層台以娛情。見太府之廣開兮,觀聖 德之所營。建高門之嵯峨兮,浮雙闕乎太清。立中天之華觀兮, 連飛閣乎西城。臨漳水之長流兮,望園果之滋榮。立雙台于左 右兮,有玉龍與金鳳。攬‘二喬’于東南兮,樂朝夕之與共。 俯皇都之宏麗兮,瞰雲霞之浮動。欣群才之來萃兮,協飛熊之 吉夢。仰春風之和穆兮,聽百鳥之悲鳴。天雲垣其既立兮,家 願得乎雙逞。揚仁化於宇宙兮,盡肅恭於上京。惟桓文之爲盛 兮,豈足方乎聖明? 休矣!美矣!惠澤遠揚。翼佐我皇家兮,甯彼四方。同天 地之規量兮,齊日月之輝光。永貴尊而無極兮,等君壽於東皇。 禦龍舟以遨遊兮,回鸞駕而周章。恩化及乎四海兮,嘉物阜而 民康。願斯台之永固兮,樂終古而未央! 周瑜聽罷,勃然大怒,離座指北而罵曰:“老賊欺吾太甚! ”孔明急起止之曰:“昔單于屢侵疆界,漢天子許以公主和親; 今何惜民間二女乎?”瑜曰:“公有所不知:大喬是孫伯符將 軍主婦,小喬乃瑜之妻也。”孔明佯作惶恐之狀,曰:“亮實 不知。失口亂言,死罪!死罪!”瑜曰:“吾與老賊誓不兩立! ”孔明曰:“事須三思,免致後悔。”瑜曰:“吾承伯符寄託, 安有屈身降操之理?適來所言,故相試耳。吾自離鄱陽湖,便 有北伐之心,雖刀斧加頭,不易其志也!望孔明助一臂之力, 同破曹賊。”孔明曰:“若蒙不棄,願效犬馬之勞,早晚拱聽 驅策。”瑜曰:“來日入見主公,便議起兵。”孔明與魯肅辭 出,相別而去。 次日清晨,孫權升堂。左邊文官張昭、顧雍等三十餘人; 右邊武官程普、黃蓋等三十餘人:衣冠濟濟,劍佩鏘鏘,分班 侍立。少頃,周瑜入見。禮畢,孫權問慰罷。瑜曰:“近聞曹 操引兵屯漢上,馳書至此,主公尊意若何?”權即取檄文與周 瑜。瑜看畢,笑曰:“老賊以我江東無人,敢如此相侮耶!” 權曰:“君之意若何?”瑜曰:“主公曾與衆文武商議否?” 權曰:“連日議此事,有勸我降者,有勸我戰者。吾意未定, 故請公瑾一決。”瑜曰:“誰勸主公降?”權曰:“張子布等 皆主其意。”瑜即問張昭曰:“願聞先生所以主降之意。”昭 曰:“曹操挾天子而征四方,動以朝廷爲名;近又得荊州,威 勢愈大。吾江東可以拒操者,長江耳。今操艨艟戰艦,何止千 百?水陸並進,何可當之?不如且降,更圖後計。”瑜曰:“ 此迂儒之論也!江東自開國以來,今曆三世,安忍一旦廢棄?” 權曰:“若此,計將安出?”瑜曰:“操雖託名漢相,實爲漢 賊。將軍以神武雄才,仗父兄餘業,據有江東,兵精糧足,正 當橫行天下,爲國家除殘去暴,奈何降賊耶?且操今此來,多 犯兵家之忌:北土未平,馬騰、韓遂爲其後患,而操久于南征, 一忌也;北軍不熟水戰,操舍鞍馬,仗舟楫,與東吳爭衡,二 忌也;又時值隆冬盛寒,馬無槁草,三忌也;驅中國士卒,遠 涉江湖,不服水土,多生疾病,四忌也。操兵犯此數忌,雖多 必敗。將軍擒操,正在今日。瑜請得精兵數萬人,進屯夏口, 爲將軍破之!”權矍然起曰:“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,所懼二 袁、呂布、劉表與孤耳。今數雄已滅,惟孤尚存。孤與老賊, 誓不兩立!卿言當伐,甚合孤意。此天以卿授我也。”瑜曰: “臣爲將軍決一血戰,萬死不辭。只恐將軍狐疑不定。”權拔 佩劍砍面前奏案一角曰:“諸官將有再言降操者,與此案同!” 言罷,便將此劍賜周瑜,即封瑜爲大都督,程普爲副都督,魯 肅爲贊軍校尉:“如文武官將有不聽號令者,即以此劍誅之。” 瑜受了劍,對衆言曰:“吾奉主公之命,率衆破曹。諸將官吏 來日俱于江畔行營聽令。如遲誤者,依七禁令五十四斬施行。” 言罷,辭了孫權,起身出府。衆文武各無言而散。 周瑜回到下處,便請孔明議事。孔明至。瑜曰:“今日府 下公議已定,願求破曹良策。”孔明曰:“孫將軍心尚未穩, 不可以決策也。”瑜曰:“何謂心不穩?”孔明曰:“心怯曹 兵之多,懷寡不敵衆之意。將軍能以軍數開解,使其了然無疑, 然後大事可成。”瑜曰:“先生之論甚善。”乃複入見孫權。 權曰:“公瑾夜至,必有事故。”瑜曰:“來日調撥軍馬,主 公心有疑否?”權曰:“但憂曹操兵多,寡不敵衆耳。他無所 疑。”瑜笑曰:“瑜特爲此來開解主公。主公因見操檄文,言 水陸大軍百萬,故懷疑懼,不復料其虛實。今以實較之:彼將 中國之兵,不過十五六萬,且已久疲;所得袁氏之衆,亦止七 八萬耳,尚多懷疑未服。夫以久疲之卒,禦狐疑之衆,其數雖 多,不足畏也。瑜得五萬兵,自足破之。願主公勿以爲慮。” 權撫瑜背曰:“公瑾此言,足釋吾疑。子布無謀,深失孤望, 獨卿及子敬,與孤同心耳。卿可與子敬、程普即日選軍前進。 孤當續發人馬,多載資糧,爲卿後應。卿前軍倘不如意,便還 就孤。孤當親與操賊決戰,更無他疑。”周瑜謝出,暗忖曰: “孔明早已料著吳侯之心。其計畫又高我一頭。久必爲江東之 患,不如殺之。”乃令人連夜請魯肅入帳,言欲殺孔明之事。 肅曰:“不可。今操賊未破,先殺賢士,是自去其助也。”瑜 曰:“此人助劉備,必爲江東之患。”肅曰:“諸葛瑾乃其親 兄,可令招此人同事東吳,豈不妙哉?”瑜善其言。 次日平明,瑜赴行營,升中軍帳高坐。左右立刀斧手,聚 集文官武將聽令。原來程普年長於瑜,今瑜爵居其上,心中不 樂;是日乃託病不出,令長子程資自代。瑜令衆將曰:“王法 無親,諸君各守乃職。方今曹操弄權,甚于董卓:囚天子于許 昌,屯暴兵於境上。吾今奉命討之,諸君幸皆努力向前。大軍 到處,不得擾民。賞勞罰罪,並不徇縱。”令畢,即差韓當、 黃蓋爲前部先鋒,領本部戰船,即日起行,前至三江口下寨, 別聽將令;蔣欽、周泰爲第二隊;淩統、潘璋爲第三隊;太史 慈、呂蒙爲第四隊;陸遜、董襲爲第五隊;呂范、朱治爲四方 巡警使,催督六郡官軍,水陸並進,克期取齊。調撥已畢,諸 將各自收拾船隻軍器起行。程咨回見父程普,說周瑜調兵,動 止有法。普大驚曰:“吾素欺周郎懦弱,不足爲將;今能如此, 真將才也!我如何不服?”遂親詣行營謝罪。瑜亦遜謝。 次日,瑜請諸葛瑾,謂曰:“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,如何 屈身事劉備?今幸至江東,欲煩先生不惜齒牙餘論,使令弟棄 劉備而事東吳,則主公既得良輔,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見,豈不 美哉?先生幸即一行。”瑾曰:“瑾自至江東,愧無寸功。今 都督有命,敢不效力。”即時上馬,徑投驛亭來見孔明。孔明 接入,哭拜,各訴闊情。瑾泣曰:“弟知伯夷、叔齊乎?”孔 明暗思:“此必周郎教來說我也。”遂答曰:“夷、齊古之聖 賢也。”瑾曰:“夷、齊雖至餓死首陽山下,兄弟二人亦在一 處。我今與你同胞共乳,乃各事其主,不能旦暮相聚,視夷、 齊之爲人,能無愧乎?”孔明曰:“兄所言者,情也;弟所守 者,義也。弟與兄皆漢人。今劉皇叔乃漢室之胄,兄若能去東 吳,而與弟同事劉皇叔,則上不愧爲漢臣,而骨肉又得相聚, 此情義兩全之策也。不識兄意以爲何如?”瑾思曰:“我來說 他,反被他說了我也。”遂無言回答,起身辭去。回見周瑜, 細述孔明之言。瑜曰:“公意若何?”瑾曰:“吾受孫將軍厚 恩,安肯相背!”瑜曰:“公既忠心事主,不必多言。吾自有 伏孔明之計。”正是: 智與智逢宜必合,才和才角又難容。 畢竟周瑜定何計伏孔明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四十五回 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會蔣幹中計 卻說周瑜聞諸葛瑾之言,轉恨孔明,存心欲謀殺之。次日, 點齊軍將,入辭孫權。權曰:“卿先行,孤即起兵繼後。”瑜 辭出,與程普、魯肅領兵起行,便邀孔明同往。孔明欣然從之。 一同登舟,駕起帆檣,迤邐望夏口而進。離三江口五六十裏, 船依次第歇定。周瑜在中央下寨,岸上依西山結營,周圍屯住。 孔明只在一葉小舟內安身。 周瑜分拔已定,使人請孔明議事。孔明至中軍帳,敘禮畢。 瑜曰:“昔曹操兵少,袁紹兵多,而操反勝紹者,因用許攸之 謀,先斷烏巢之糧也。今操兵八十三萬,我兵只五六萬,安能 拒之?亦必須先斷操之糧,然後可破。我已探知操軍糧草俱屯 於聚鐵山。先生久居漢上,熟知地理。敢煩先生與關、張、子 龍輩——吾亦助兵千人——星夜往聚鐵山斷操糧道。彼此各爲 主人之事,幸勿推調。”孔明暗思:“此因說我不動,設計害 我。我若推調,必爲所笑。不如應之,別有計議。”乃欣然領 諾。瑜大喜。孔明辭出。 魯肅密謂瑜曰:“公使孔明劫糧,是何意見?”瑜曰:“ 吾欲殺孔明,恐惹人笑,故借曹操之手殺之,以絕後患耳。” 肅聞言,乃往見孔明,看他知也不知。只見孔明略無難色,整 點軍馬要行。肅不忍,以言挑之曰:“先生此去可成功否?” 孔明笑曰:“吾水戰、步戰、馬戰、車戰,各盡其妙,何愁功 績不成,非比江東公與周郎輩止一能也。”肅曰:“吾與公瑾 何謂一能?”孔明曰:“吾聞江南小兒謠言雲:‘伏路把關饒 子敬,臨江水戰有周郎。’公等於陸地但能伏路把關;周公瑾 但堪水戰,不能陸戰耳。” 肅乃以此言告知周瑜。瑜怒曰:“何欺我不能陸戰耶!不 用他去!我自引一萬馬軍,往聚鐵山斷操糧道。”肅又將此言 告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公瑾令吾斷糧者,實欲使曹操殺吾耳。 吾故以片言戲之,公瑾便容納不下。目今用人之際,只願吳侯 與劉使君同心,則功可成;如各相謀害,大事休矣。操賊多謀, 他平生慣斷人糧道,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備?公瑾若去,必爲所 擒。今只當先決水戰,挫動北軍銳氣,別尋妙計破之。望子敬 善言以告公瑾爲幸。”魯肅遂連夜回見周瑜,備述孔明之言。 瑜搖首頓足曰:“此人見識勝吾十倍,今不除之,後必爲我國 之禍!”肅曰:“今用人之際,望以國家爲重。且待破曹之後, 圖之未晚。”瑜然其說。 卻說玄德分付劉琦守江夏,自領衆將引兵往夏口。遙望江 南岸旗幡隱隱,戈戟重重,料是東吳已動兵矣;乃盡移江夏之 兵,至樊口屯紮。玄德聚衆曰:“孔明一去東吳,杳無音信, 不知事體如何。誰人可去探聽虛實回報?”糜竺曰:“竺願往。 ”玄德乃備羊酒禮物,令糜竺至東吳,以犒軍爲名,探聽虛實。 竺領命,駕小舟順流而下,徑至周瑜大寨前。軍士入報周瑜, 瑜召入。竺再拜,致玄德相敬之意,獻上酒禮。瑜受訖,設宴 款待糜竺。竺曰:“孔明在此已久,今願與同回。”瑜曰:“ 孔明方與我同謀破曹,豈可便去?吾亦欲見劉豫州,共議良策; 奈身統大軍,不可暫離。若豫州肯枉駕來臨,深慰所望。”竺 應諾,拜辭而回。肅問瑜曰:“公欲見玄德,有何計議?”瑜 曰:“玄德世之梟雄,不可不除。吾今乘機誘至殺之,實爲國 家除一後患。”魯肅再三勸諫,瑜只不聽,遂傳密令:“如玄 德至,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於壁衣中,看吾擲杯爲號,便出下 手。” 卻說糜竺回見玄德,具言周瑜欲請主公到彼面會,別有商 議。玄德便教收拾快船一隻,只今便行。雲長諫曰:“周瑜多 謀之士,又無孔明書信,恐其中有詐,不可輕去。”玄德曰: “我今結東吳以共破曹操,周郎欲見我,我若不往,非同盟之 意。兩相猜忌,事不諧矣。”雲長曰:“兄長若堅意要去,弟 願同往。”張飛曰:“我也跟去。”玄德曰:“只雲長隨我去。 翼德與子龍守寨。簡雍固守鄂縣。我去便回。”分付畢,即與 雲長乘小舟,並從者二十餘人,飛棹赴江東。玄德觀看江東艨 艟戰艦、旌旗甲兵,左右分佈整齊,心中甚喜。軍士飛報周瑜: “劉豫州來了。”瑜問:“帶多少船隻來?”軍士答曰:“只 有一隻船,二十餘從人。”瑜笑曰:“此人命合休矣!”乃命 刀斧手先埋伏定,然後出寨迎接。玄德引雲長等二十餘人,直 到中軍帳。敘禮畢,瑜請玄德上坐。玄德曰:“將軍名傳天下, 備不才,何煩將軍重禮?”乃分賓主而坐。周瑜設宴相待。 且說孔明偶來江邊,聞說玄德來此與都督相會,吃了一驚, 急入中軍帳竊看動靜。只見周瑜面有殺氣,兩邊壁衣中密排刀 斧手。孔明大驚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回視玄德,談笑自若; 卻見玄德背後一人,按劍而立,乃雲長也。孔明喜曰:“吾主 無危矣。”遂不復入,仍回身至江邊等候。 周瑜與玄德飲宴,酒行數巡,瑜起身把盞,猛見雲長按劍 立于玄德背後,忙問何人。玄德曰:“吾弟關雲長也。”瑜驚 曰:“非向日斬顔良、文醜者乎?”玄德曰:“然也。”瑜大 驚,汗流滿背,便斟酒與雲長把盞。少頃,魯肅入。玄德曰: “孔明何在?煩子敬請來一會。”瑜曰:“且待破了曹操,與 孔明相會未遲。”玄德不敢再言。雲長以目視玄德。玄德會意, 即起身辭瑜曰:“備暫告別。即日破敵收功之後,專當叩賀。” 瑜亦不留,送出轅門。 玄德別了周瑜,與雲長等來至江邊,只見孔明已在舟中。 玄德大喜。孔明曰:“主公知今日之危乎?”玄德愕然曰:“ 不知也。”孔明曰:“若無雲長,主公幾爲周郎所害矣。”玄 德方才省悟,便請孔明同回樊口。孔明曰:“亮雖居虎口,安 如泰山。今主公但收拾船隻軍馬候用。以十一月二十甲子日後 爲期,可令子龍駕小舟來南岸邊等候。切勿有誤。”玄德問其 意。孔明曰:“但看東南風起,亮必還矣。”玄德再欲問時, 孔明催促玄德作速開船。言訖自回。玄德與雲長及從人開船, 行不數裏,忽見上流頭放下五六十隻船來。船頭上一員大將, 橫矛而立,乃張飛也。——因恐玄德有失,雲長獨力難支,特 來接應。於是三人一同回寨,不在話下。 卻說周瑜送了玄德,回至寨中。魯肅入問曰:“公既誘玄 德至此,爲何又不下手?”瑜曰:“關雲長,世之虎將也,與 玄德行坐相隨。吾若下手,他必來害我。”肅愕然。忽報曹操 遣使送書至。瑜喚入。使者呈上書看時,封面上判雲:“漢大 丞相付周都督開拆”。瑜大怒,更不開看,將書扯碎,擲於地 下,喝斬來使。肅曰:“兩國相爭,不斬來使。”瑜曰:“斬 使以示威!”遂斬使者,將首級付從人持回。隨令甘甯爲先鋒, 韓當爲左翼,蔣欽爲右翼。瑜自部領諸將接應。來日四更造飯, 五更開船,鳴鼓呐喊而進。 卻說曹操知周瑜毀書斬使,大怒,便喚蔡瑁、張允等一班 荊州降將爲前部,操自爲後軍,催督戰船。到三江口,早見東 吳船隻,蔽江而來。爲首一員大將,坐在船頭上大呼曰:“吾 乃甘寧也!誰敢來與我決戰?”蔡瑁令弟蔡中前進。兩船將近, 甘寧拈弓搭箭,望蔡射來,應弦而倒。甯驅船大進,萬駑齊發。 曹軍不能抵當。右邊蔣欽,左邊韓當,直沖入曹軍隊中。曹軍 大半是青、徐之兵,素不習水戰,大江面上,戰船一擺,早立 腳不住。甘甯等三路戰船,縱橫水面。周瑜又催船助戰。曹軍 中箭著炮者不計其數。從巳時直殺到未時。周瑜雖得利,只恐 寡不敵衆,遂下令鳴金,收住船隻。曹軍敗回。操登旱寨,再 整軍士,喚蔡瑁、張允責之曰:“東吳兵少,反爲所敗,是汝 等不用心耳!”蔡瑁曰:“荊州水軍,久不操練;青、徐之軍, 又素不習水戰:故爾致敗。今當先立水寨,令青、徐軍在中, 荊州軍在外,每日教習精熟,方可用之。”操曰:“汝既爲水 軍都督,可以便宜從事,何必稟我!”於是張、蔡二人,自去 訓練水軍。沿江一帶分二十四座水門,以大船居於外爲城郭, 小船居於內,可通往來。至晚點上燈火,照得天心水面通紅。 旱寨三百餘裏,煙火不絕。 卻說周瑜得勝回寨,犒賞三軍,一面差人到吳侯處報捷。 當夜瑜登高觀望,只見西邊火光接天。左右告曰:“此皆北軍 燈火之光也。”瑜亦心驚。次日,瑜欲親往探看曹軍水寨,乃 命收拾樓船一隻,帶著鼓樂,隨行健將數員,各帶強弓硬駑, 一齊上船,迤麗前進。至操寨邊,瑜命下了雲石,樓船上鼓樂 齊奏。瑜暗窺他水寨,大驚曰:“此深得水軍之妙也!”問: “水軍都督是誰?”左右曰:“蔡瑁、張允。”瑜思曰:“二 人久居江東,諳習水戰。吾必設計先除此二人,然後可以破曹。 ”正窺看間,早有曹軍飛報曹操,說:“周瑜偷看吾寨。”操 命縱船擒捉。瑜見水寨中旗號動,急教收起雲石,兩邊四下一 齊輪轉櫓棹,望江面上如飛而去。比及曹寨中船出時,周瑜的 樓船已離了十數裏遠,追之不及,回報曹操。 操問衆將曰:“昨日輸了一陣,挫動銳氣;今又被他深窺 吾寨。吾當作何計破之?”言未畢,忽帳下一人出曰:“某自 幼與周朗同窗交契,願憑三寸不爛之舌,往江東說此人來降。” 曹操大喜,視之,乃九江人,姓蔣,名幹,字子翼,現爲帳下 幕賓。操問曰“子翼與周公瑾相厚乎?”幹曰:“丞相放心。 幹到江左,必要成功。”操曰:“要將何物去?”幹曰:“只 消一童隨往,二仆駕舟,其餘不用。”操甚喜,置酒與蔣幹送 行。幹葛巾布袍,駕一隻小舟,徑到周瑜寨中,命傳報:“故 人蔣幹相訪。”周瑜正在帳中議事,聞幹至,笑謂諸將曰:“ 說客至矣!”遂與衆將附耳低言,如此如此。衆皆應命而去。 瑜整衣冠,引從者數百,皆錦衣花帽,前後簇擁而出。蔣幹引 一青衣小童,昂然而來。瑜拜迎之。幹曰:“公瑾別來無恙!” 瑜曰:“子翼良苦,遠涉江湖,爲曹氏作說客耶?”幹愕然曰: “吾久別足下,特來敍舊,奈何疑我作說客也?”瑜笑曰:“ 吾雖不及師曠之聰,聞弦歌而知雅意。”幹曰:“足下待故人 如此,便請告退。”瑜笑而挽其臂曰:“吾但恐兄爲曹氏作說 客耳。既無此心,何速去也?”遂同入帳。敘禮畢,坐定,即 傳令悉召江左英傑與子翼相見。 須臾,文官武將,各穿錦衣;帳下偏裨將校,都披銀鎧: 分兩行而入。瑜都教相見畢,就列於兩傍而坐。大張筵席,奏 軍中得勝之樂,輪換行酒。瑜告衆官曰:“此吾同窗契友也。 雖從江北到此,卻不是曹家說客。公等勿疑。”遂解佩劍付太 史慈曰:“公可佩我劍作監酒:今日宴飲,但敘朋友交情;如 有提起曹操與東吳軍旅之事者,即斬之!”太史慈應諾,按劍 坐于席上。蔣幹驚愕,不敢多言。周瑜曰:“吾自領軍以來, 滴酒不飲;今日見了故人,又無疑忌,當飲一醉。”說罷,大 笑暢飲。座上觥籌交錯。 飲至半酣,瑜攜幹手,同步出帳外。左右軍士,皆全裝慣 帶,持戈執戟而立。瑜曰:“吾之軍士,頗雄壯否?”幹曰: “真熊虎之士也。”瑜又引幹到帳後一望,糧草堆如山積。瑜 曰:“吾之糧草,頗足備否?”幹曰:“兵精糧足,名不虛傳。 ”瑜佯醉大笑曰:“想周瑜與子翼同學業時,不曾望有今日。” 幹曰:“以吾兄高才,實不爲過。”瑜執幹手曰:“大丈夫處 世,遇知己之主,外托君臣之義,內結骨肉之恩,言必行,計 必從,禍福共之。假使蘇秦、張儀、陸賈、酈生複出,口似懸 河,舌如利刃,安能動我心哉!”言罷大笑。蔣幹面如土色。 瑜複攜幹入帳,會諸將再飲;因指諸將曰:“此皆江東之 英傑。今日此會,可名‘群英會’。”飲至天晚,點上燈燭, 瑜自起舞劍作歌。歌曰: 丈夫處世兮立功名,立功名兮慰平生。 慰平生兮吾將醉,吾將醉兮發狂吟! 歌罷,滿座歡笑。 至夜深,幹辭曰:“不勝酒力矣。”瑜命撤席,諸將辭出。 瑜曰:“久不與子翼同榻,今宵抵足而眠。”於是佯作大 醉之狀,攜幹入帳共寢。瑜和衣臥倒,嘔吐狼藉。蔣幹如何睡 得著?伏枕聽時,軍中鼓打二更。起視殘燈尚明;看周瑜時, 鼻息如雷。幹見帳內桌上堆著一卷文書,乃起床偷視之,卻都 是往來書信。內有一封,上寫“蔡瑁張允謹封”。幹大驚,暗 讀之。書略曰: 某等降曹,非圖仁祿,迫於勢耳。今已賺北軍困於寨中, 便得其便,即將操賊之首,獻於麾下。早晚人到,便有關報。 幸勿見疑。先此敬覆。 幹思曰:“原來蔡瑁、張允結連東吳!”遂將書暗藏於衣 內。再欲檢看他書時,床上周瑜翻身,幹急滅燈就寢。瑜口內 含糊曰:“子翼,我數日之內,教你看操賊之首!”幹勉強應 之。瑜又曰:“子翼,且住!..教你看操賊之首!..”及 幹問之,瑜又睡著。幹伏於床上,將近四更,只聽得有人入帳 喚曰:“都督醒否?”周瑜夢中做忽覺之狀,故問那人曰:“ 床上睡著何人?”答曰:“都督請子翼同寢,何故忘卻?”瑜 懊悔曰:“吾平日未嘗飲醉;昨日醉後失事,不知可曾說甚言 語?”那人曰:“江北有人到此。”瑜喝:“低聲!”便喚: “子翼。”蔣幹只妝睡著。瑜潛出帳。幹竊聽之,只聞有人在 外曰:“張、蔡二都督道:‘急切不得下手,..’”後面言 語頗低,聽不真實。少頃,瑜入帳,又喚:“子翼。”蔣幹只 是不應,蒙頭假睡。瑜亦解衣就寢。 幹尋思:“周瑜是個精細人,天明尋書不見,必然害我。” 睡至五更,幹起喚周瑜;瑜卻睡著。幹戴上巾幘,潛步出帳, 喚了小童,徑出轅門。軍士問:“先生那裏去?”幹曰:“吾 在此恐誤都督事,權且告別。”軍士亦不阻當。幹下船,飛棹 回見曹操。操問:“子翼幹事若何?”幹曰:“周瑜雅量高致, 非言詞所能動也。”操怒曰:“事又不濟,反爲所笑!”幹曰: “雖不能說周瑜,卻與丞相打聽得一件事。乞退左右。”幹取 出書信,將上項事逐一說與曹操。操大怒曰:“二賊如此無禮 耶!”即便喚蔡瑁、張允到帳下。操曰:“我欲使汝二人進兵。 ”瑁曰:“軍尚未曾練熟,不可輕進。”操怒曰:“軍若練熟, 吾首級獻于周郎矣!”蔡、張二人不知其意,驚慌不能回答。 操喝武士推出斬之。須臾,獻頭帳下,操方省悟曰:“吾中計 矣!”後人有詩歎曰: 曹操奸雄不可當,一時詭計中周郎。 蔡張賣主求生計,誰料今朝劍下亡! 衆將見殺了張、蔡二人,入問其故。操雖心知中計,卻不 肯認錯,乃謂衆將曰:“二人怠慢軍法,吾故斬之。”衆皆嗟 呀不已。操于衆將內選毛玠、于禁爲水軍都督,以代蔡、張二 人之職。 細作探知,報過江東。周瑜大喜曰:“吾所患者,此二人 耳。今既剿除,吾無憂矣。”肅曰:“都督用兵如此,何愁曹 賊不破乎!”瑜曰:“吾料諸將不知此計,獨有諸葛亮識見勝 我,想此謀亦不能瞞也。子敬試以言挑之,看他知也不知,便 當回報。”正是: 還將反間成功事,去試從旁冷眼人。 未知肅去問孔明還是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六回 用奇謀孔明借箭獻密計黃蓋受刑 卻說魯肅領了周瑜言語,徑來舟中相探孔明。孔明接入小 舟對坐。肅曰:“連日措辦軍務,有失聽教。”孔明曰:“便 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。”肅曰:“何喜?”孔明曰:“公瑾使 先生來探亮知也不知,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。”唬得魯肅失色 問曰:“先生何由知之?”孔明曰:“這條計只好弄蔣幹。曹 操雖被一時瞞過,必然便省悟,只是不肯認錯耳。今蔡、張兩 人既死,江東無患矣,如何不賀喜?吾聞曹操換毛玠、於禁爲 水軍都督,則這兩個手裏,好歹送了水軍性命。”魯肅聽了, 開口不得,把些言語支吾了半晌,別孔明而回。孔明囑曰:“ 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。恐公瑾心懷妒忌,又要尋 事害亮。”魯肅應諾而去,回見周瑜,把上項事只得實說了。 瑜大驚曰:“此人決不可留!吾決意斬之!”肅勸曰:“若殺 孔明,卻被曹操笑也。”瑜曰:“吾自有公道斬之,教他死而 無怨。”肅曰:“何以公道斬之?”瑜曰:“子敬休問,來日 便見。” 次日,聚衆將於帳下,教請孔明議事。孔明欣然而至。坐 定,瑜問孔明曰:“即日將與曹軍交戰。水路交兵,當以何兵 器爲先?”孔明曰:“大江之上,以弓箭爲先。”瑜曰:“先 生之言,甚合愚意。但今軍中正缺箭用,敢煩先生監造十萬枝 箭,以爲應敵之具。此系公事,先生幸勿推卻。”孔明曰:“ 都督見委,自當效勞。敢問十萬枝箭,何時要用?”瑜曰:“ 十日之內,可完辦否?”孔明曰:“操軍即日將至,若候十日, 必誤大事。”瑜曰:“先生料幾日可完辦?”孔明曰:“只消 三日,便可拜納十萬枝箭。”瑜曰:“軍中無戲言。”孔明曰: “怎敢戲都督?願納軍令狀:三日不辦,甘當重罰。”瑜大喜, 喚軍政司當面取了文書,置酒相待曰:“待軍事畢後,自有酬 勞。”孔明曰:“今日已不及,來日造起。至第三日,可差五 百小軍到江邊搬箭。”飲了數杯,辭去。魯肅曰:“此人莫非 詐乎?”瑜曰:“他自送死,非我逼他。今明白對衆要了文書, 他便兩脅生翅,也飛不去。我只分付軍匠人等,教他故意遲延, 凡應用物件,都不與齊備。如此,必然誤了日期。那時定罪, 有何理說?公今可去探他虛實,卻來回報。” 肅領命來見孔明。孔明曰:“吾曾告子敬,休對公瑾說, 他必要害我。不想子敬不肯爲我隱諱,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。 三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?子敬只得救我!”肅曰:“公自取其 禍,我如何救得你?”孔明曰:“望子敬借我二十隻船,每船 要軍士三十人,船上皆用青布爲幔,各束草千餘個,分佈兩邊。 吾別有妙用。第三日包管有十萬枝箭。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; 若彼知之,吾計敗矣。”肅允諾,卻不解其意。回報周瑜,果 然不提起借船之事,只言孔明並不用箭竹、翎毛、膠漆等物, 自有道理。瑜大疑曰:“且看他三日後如何回覆我。” 卻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二十隻,各船三十餘人,並布幔, 束草等物,盡皆齊備,候孔明調用。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, 第二日亦只不動。至第三日四更時分,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。 肅問曰:“公召我來何意?”孔明曰:“特請子敬同往取箭。” 肅曰:“何處去取?”孔明曰:“子敬休問,前去便見。”遂 命將二十隻船,用長索相連,徑望北岸進發。是夜大霧漫天, 長江之中霧氣更甚,對面不相見。孔明促舟前進,果然是好大 霧!前人有篇《大霧垂江賦》曰: 大哉長江!西接岷、峨,南控三吳,北帶九河。彙百川而 入海,曆萬古以揚波。至若龍伯、海若,江妃、水母,長鯨千 丈,天蜈九首,鬼怪異類,鹹集而有。蓋夫鬼神之所憑依,英 雄之所戰守也。 時也陰陽既亂,昧爽不分。訝長空之一色,忽大霧之四屯。 雖輿薪而莫睹,惟金鼓之可聞。初若溟鯤,才隱南山之豹; 漸而充塞,欲迷北海之鯤。然後上接高天,下垂厚地;渺乎蒼 茫,浩乎無際。鯨鯢出水而騰波,蛟龍潛淵而吐氣。又如梅霖 收溽,春陽釀寒;溟溟漠漠,浩浩漫漫。東失柴桑之岸,南無 夏口之山。戰船千艘,俱沈淪於岩壑;漁舟一葉,驚出沒於波 瀾。甚則穹昊無光,朝陽失色;返白晝爲昏黃,變丹山爲水碧。 雖大禹之智,不能測其淺深;離婁之明,焉能辨乎咫尺? 於是馮夷息浪,屏翳收功;魚鼈遁迹,鳥獸潛蹤。隔斷蓬 萊之島,暗圍閶闔之宮。恍惚奔騰,如驟雨之將至;紛紜雜遝, 若寒雲之欲同。乃能中隱毒蛇,因之而爲瘴癘;內藏妖魅,憑 之而爲禍害。降疾厄於人間,起風塵於塞外。小民遇之夭傷, 大人觀之感慨。蓋將返元氣于洪荒,混天地爲大塊。 當夜五更時候,船已近曹操水寨。孔明教把船隻頭西尾東, 一帶擺開,就船上擂鼓呐喊。魯肅驚曰:“倘曹兵齊出,如之 奈何?”孔明笑曰:“吾料曹操於重霧中必不敢出。吾等只顧 酌酒取樂,待霧散便回。” 卻說曹寨中聽得擂鼓呐喊,毛玠、於禁二人慌忙飛報曹操。 操傳令曰:“重霧迷江,彼軍忽至,必有埋伏,切不可輕動。 可撥水軍弓弩手亂箭射之。”又差人往旱寨內喚張遼、徐晃各 帶弓弩軍三千,火速到江邊助射。比及號令到來,毛玠、於禁 怕南軍搶入水寨,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;少頃,旱寨內弓弩 手亦到,約一萬餘人,盡皆向江中放箭:箭如雨發。孔明教把 船吊回,頭東尾西,逼近水寨受箭,一面擂鼓呐喊。待至日高 霧散,孔明令收船急回。二十隻船兩邊束草上,排滿箭枝。孔 明令各船上軍士齊聲叫曰:“謝丞相箭!”比及曹軍寨內報知 曹操時,這裏船輕水急,已放回二十餘裏,追之不及。曹操懊 悔不已。 卻說孔明回船謂魯肅曰:“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。不費江 東半分之力,已得十萬餘箭。明日即將來射曹軍,卻不甚便!” 肅曰:“先生真神人也!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?”孔明曰:“ 爲將而不通天文,不識地利,不知奇門,不曉陰陽,不看陣圖, 不明兵勢,是庸才也。亮於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,因此敢 任三日之限。公瑾教我十日完辦,工匠料物,都不應手,將這 一件風流罪過,明白要殺我。我命系於天,公瑾焉能害我哉!” 魯肅拜服。 船到岸時,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。孔明教於船 上取之,可得十余萬枝,都搬入中軍帳交納。魯肅入見周瑜, 備說孔明取箭之事。瑜大驚,慨然歎曰:“孔明神機妙算,吾 不如也!”後人有詩贊曰:一天濃霧滿長江,遠近難分水渺茫。 驟雨飛蝗來戰艦,孔明今日伏周郎。 少頃,孔明入寨見周瑜。瑜下帳迎之,稱羨曰:“先生神 算,使人敬服。”孔明曰:“詭譎小計,何足爲奇。”瑜邀孔 明入帳共飲。瑜曰:“昨吾主遣使來催督進軍,瑜未有奇計, 願先生教我。”孔明曰:“亮乃碌碌庸才,安有妙計?”瑜曰: “某昨觀曹操水寨,極是嚴整有法,非等閒可攻。思得一計, 不知可否。先生幸爲我一決之。”孔明曰:“都督且休言。各 自寫於手內,看同也不同。”瑜大喜,教取筆硯來,先自暗寫 了,卻送與孔明;孔明亦暗寫了。兩個移近坐榻,各出掌中之 字,互相觀看,皆大笑。原來周瑜掌中字,乃一“火”字;孔 明掌中,亦一“火”字。瑜曰:“既我兩人所見相同,更無疑 矣。幸勿漏泄。”孔明曰:“兩家公事,豈有漏泄之理。吾料 曹操雖兩番經我這條計,然必不爲備。今都督盡行之可也。” 飲罷分散,諸將皆不知其事。 卻說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萬箭,心中氣悶。荀攸進計曰: “江東有周瑜、諸葛亮二人用計,急切難破。可差人去東吳詐 降,爲奸細內應,以通消息,方可圖也。”操曰:“此言正合 吾意。汝料軍中誰可行此計?”攸曰:“蔡瑁被誅,蔡氏宗族, 皆在軍中。瑁之族弟蔡中、蔡和現爲副將。丞相可以恩結之, 差往詐降東吳,必不見疑。”操從之,當夜密喚二人入帳囑付 曰:“汝二人可引些少軍士,去東吳詐降。但有動靜,使人密 報。事成之後,重加封賞。休懷二心!”二人曰:“吾等妻子 俱在荊州,安敢懷二心?丞相勿疑。某二人必取周瑜、諸葛亮 之首,獻於麾下。”操厚賞之。次日,二人帶五百軍士,駕船 數隻,順風望著南岸來。 且說周瑜正理會進兵之事,忽報江北有船來到江口,稱是 蔡瑁之弟蔡和、蔡中,特來投降。瑜喚入。二人哭拜曰:“吾 兄無罪,被操賊所殺。吾二人欲報兄仇,特來投降。望賜收錄, 願爲前部。”瑜大喜,重賞二人,即命與甘寧引軍爲前部。二 人拜謝,以爲中計。瑜密喚甘寧分付曰:“此二人不帶家小, 非真投降,乃曹操使來爲奸細者。吾今欲將計就計,教他通報 消息。汝可殷勤相待,就裏提防。至出兵之日,先要殺他兩個 祭旗。汝切須小心,不可有誤。”甘寧領命而去。 魯肅入見周瑜曰:“蔡中、蔡和之降,多應是詐,不可收 用。”瑜叱曰:“彼因曹操殺其兄,欲報仇而來降,何詐之有? 你若如此多疑,安能容天下之士乎?”肅默然而退,乃往告孔 明。孔明笑而不言。肅曰:“孔明何故哂笑?”孔明曰:“吾 笑子敬不識公瑾用計耳。大江隔遠,細作極難往來。操使蔡中、 蔡和詐降,刺探我軍中事,公瑾將計就計,正要他通報消息。 ‘兵不厭詐’,公瑾之謀是也。”肅方才省悟。 卻說周瑜夜坐帳中,忽見黃蓋潛入中軍來見周瑜。瑜問曰: “公覆夜至,必有良謀見教?”蓋曰:“彼衆我寡,不宜久持, 何不用火攻之?”瑜曰:“誰教公獻此計?”蓋曰:“某出自 己意,非他人之所教也。”瑜曰:“吾正欲如此,故留蔡中、 蔡和詐降之人,以通消息;但恨無一人爲我行詐降計耳。”蓋 曰:“某願行此計。”瑜曰:“不受些苦,彼如何肯信?”蓋 曰:“某受孫氏厚恩,雖肝腦塗地,亦無怨悔。”瑜拜而謝之 曰:“君若肯行此苦肉計,則江東之萬幸也。”蓋曰:“某死 亦無怨。”遂謝而出。 次日,周瑜鳴鼓大會諸將於帳下。孔明亦在座。周瑜曰: “操引百萬之衆,連絡三百餘裏,非一日可破。今令諸將各領 三個月糧草,準備禦敵。”言未訖,黃蓋進曰:“莫說三個月, 便支三十個月糧草,也不濟事!若是這個月破的,便破;若是 這個月破不的,只可依張子布之言,棄甲倒戈,北面而降之耳! ”周瑜勃然變色,大怒曰:“吾奉主公之命,督兵破曹,敢有 再言降者必斬。今兩軍相敵之際,汝敢出此言,慢我軍心,不 斬汝首,難以服衆!”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。黃蓋亦怒曰: “吾自隨破虜將軍,縱橫東南,已曆三世,那有你來?”瑜大 怒,喝令速斬。甘寧進前告曰:“公覆乃東吳舊臣,望寬恕之。 ”瑜喝曰:“汝何敢多言,亂吾法度!”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 打出。衆官皆跪告曰:“黃蓋罪固當誅,但於軍不利。望都督 寬恕,權且記罪。破曹之後,斬亦未遲。”瑜怒未息。衆官苦 苦告求。瑜曰:“若不看衆官面皮,決須斬首!今且免死!” 命左右:“拖翻打一百脊杖,以正其罪!”衆官又告免。瑜推 翻案桌,叱退衆官,喝教行杖。將黃蓋剝了衣服,拖翻在地, 打了五十脊杖。衆官又複苦苦求免。瑜躍起指蓋曰:“汝敢小 覰我耶!且寄下五十棍。再有怠慢,二罪俱罰!”恨聲不絕而 入帳中。 衆官扶起黃蓋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迸流,扶歸本寨,昏 絕幾次。動問之人,無不下淚。魯肅也往看問了,來至孔明船 中,謂孔明曰:“今日公瑾怒責公覆,我等皆是他部下,不敢 犯顔苦諫;先生是客,何故袖手旁觀,不發一語?”孔明笑曰: “子敬欺我。”肅曰:“肅與先生渡江以來,未嘗一事相欺。 今何出此言?”孔明曰:“子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, 乃其計耶?如何要我勸他?”肅方悟。孔明曰:“不用苦肉計, 何能瞞過曹操?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,卻教蔡中、蔡和報知其 事矣。子敬見公瑾時,切勿言亮先知其計,只說亮也埋怨都督 便了。” 肅辭去,入帳見周瑜。瑜邀入帳後。肅曰:“今日何故痛 責黃公覆?”瑜曰:“諸將怨否?”肅曰:“多有心中不安者。 ”瑜曰:“孔明之意若何?”肅曰:“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。” 瑜笑曰:“今番須瞞過他也。”肅曰:“何謂也?”瑜曰:“ 今日痛打黃蓋,乃計也。吾欲令他詐降,先須用苦肉計瞞過曹 操,就中用火攻之,可以取勝。”肅乃暗思孔明之高見,卻不 敢明言。 且說黃蓋臥於帳中,諸將皆來動問。蓋不言語,但長籲而 已。忽報參謀闞澤來問。蓋令請入臥內,叱退左右。闞澤曰: “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?”蓋曰:“非也。”澤曰:“然則公 之受責,莫非苦肉計乎?”蓋曰:“何以知之?”澤曰:“某 觀公瑾舉動,已料著八九分。”蓋曰:“某受吳侯三世厚恩, 無以爲報,故獻此計以破曹操。吾雖受苦,亦無所恨。吾遍觀 軍中,無一人可爲心腹者。惟公素有忠義之心,敢以心腹相告。 ”澤曰:“公之告我,無非要我獻詐降書耳。”蓋曰:“實有 此意。未知肯否?”闞澤欣然領諾。正是: 勇將輕身思報主,謀臣爲國有同心。 未知闞澤所言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七回 闞澤密獻詐降書龐統巧授連環計 卻說闞澤字德潤,會稽山陰人也。家貧好學,與人傭工, 嘗借人書來看,看過一遍,更不遺忘;口才辨給,少有膽氣。 孫權召爲參謀,與黃蓋最相善。蓋知其能言有膽,故欲使獻詐 降書。澤欣然應諾曰:“大丈夫處世,不能立功建業,不幾與 草木同腐乎!公既捐軀報主,澤又何惜微生!”黃蓋滾下床來, 拜而謝之。澤曰:“事不可緩,即今便行。”蓋曰:“書已修 下了。”澤領了書,只就當夜扮作漁翁,駕小舟,望北岸而行。 是夜寒星滿天。三更時候,早到曹軍水寨。巡江軍士拿住,連 夜報知曹操。操曰:“莫非是奸細麽?”軍士曰:“只一漁翁, 自稱是東吳參謀闞澤,有機密事來見。”操便教引將入來。軍 士引闞澤至。只見帳上燈燭輝煌,曹操憑幾危坐,問曰:“汝 既是東吳參謀,來此何干?”澤曰:“人言曹丞相求賢若渴, 今觀此問,甚不相合。黃公覆,汝又錯尋思了也!”操曰:“ 吾與東吳旦夕交兵,汝私行到此,如何不問?”澤曰:“黃公 覆乃東吳三世舊臣,今被周瑜於衆將之前,無端毒打,不勝忿 恨。因欲投降丞相,爲報仇之計,特謀之於我。我與公覆,情 同骨肉,徑來爲獻密書。未知丞相肯容納否?”操曰:“書在 何處?”闞澤取書呈上。操拆書,就燈下觀看。書略曰: 蓋受孫氏厚恩,本不當懷二心。然以今日事勢論之:用江 東六郡之卒,當中國百萬之師,衆寡不敵,海內所共見也。東 吳將吏,無有智愚,皆知其不可。周瑜小子,偏懷淺戇,自負 其能,輒欲以卵敵石;兼之擅作威福,無罪受刑,有功不賞。 蓋系舊臣,無端爲所摧辱,心實恨之!伏聞丞相誠心待物,虛 懷納士,蓋願率衆歸降,以圖建功雪恥。糧草軍仗,隨船獻納。 泣血拜白,萬勿見疑。 曹操於幾案上翻覆將書看了十餘次,忽然拍案張目大怒曰: “黃蓋用苦肉計,令汝下詐降書,就中取事,卻敢來戲侮我耶! ”便教左右推出斬之。左右將闞澤簇下。澤面不改容,仰天大 笑。操教牽回,叱曰:“吾已識破奸計,汝何故哂笑?”澤曰: “吾不笑你。吾笑黃公覆不識人耳。”操曰:“何不識人?” 澤曰:“殺便殺,何必多問!”操曰:“吾自幼熟讀兵書,深 知奸僞之道。汝這條計,只好瞞別人,如何瞞得我?”澤曰: “你且說書中那件事是奸計?”操曰:“我說出你那破綻,教 你死而無怨:你既是真心獻書投降,如何不明約幾時?你今有 何理說?”闞澤聽罷,大笑曰:“虧汝不惶恐,敢自誇熟讀兵 書!還不及早收兵回去!倘若交戰,必被周瑜擒矣!無學之輩! 可惜吾屈死汝手!”操曰:“何謂我無學?”澤曰:“汝不識 機謀,不明道理,豈非無學?”操曰:“你且說我那幾般不是 處?”澤曰:“汝無待賢之禮,吾何必言!但有死而已。”操 曰:“汝若說得有理,我自然敬服。”澤曰:“豈不聞‘背主 作竊,不可定期’?倘今約定日期,急切下不得手,這裏反來 接應,事必泄漏。但可覰便而行,豈可預期相訂乎?汝不明此 理,欲屈殺好人,真無學之輩也!”操聞言,改容下席而謝曰: “某見事不明,誤犯尊威,幸勿挂懷。”澤曰:“吾與黃公覆 傾心投降,如嬰兒之望父母,豈有詐乎?”操大喜曰:“若二 人能建大功,他日受爵,必在諸人之上。”澤曰:“某等非爲 爵祿而來,實應天順人耳。”操取酒待之。 少頃,有人入帳,於操耳邊私語。操曰:“將書來看。” 其人以密書呈上。操觀之,顔色頗喜。闞澤暗思:“此必蔡中、 蔡和來報黃蓋受刑消息,操故喜我投降之事爲真實也。”操曰: “煩先生再回江東,與黃公覆約定,先通消息過江,吾以兵接 應。”澤曰:“某已離江東,不可複還。望丞相別遣機密人去。 ”操曰:“若他人去,事恐泄漏。”澤再三推辭;良久,乃曰: “若去,則不敢久停,便當行矣。”操賜以金帛,澤不受。辭 別出營,再駕扁舟,重回江東,來見黃蓋,細說前事。蓋曰: “非公能辯,則蓋徒受苦矣。”澤曰:“吾今去甘寧寨中,探 蔡中、蔡和消息。”蓋曰:“甚善。”澤至甯寨,寧接入。澤 曰:“將軍昨爲救黃公覆,被周公瑾所辱,吾甚不平。”寧笑 而不答。正話間,蔡和、蔡中至。澤以目送甘甯,甯會意,乃 曰:“周公瑾只自恃其能,全不以我等爲念。我今被辱,羞見 江左諸人!”說罷,咬牙切齒,拍案大叫。澤乃虛與寧耳邊低 語。寧低頭不言,長歎數聲。蔡和、蔡中見寧、澤皆有反意, 以言挑之曰:“將軍何故煩惱?先生有何不平?”澤曰:“吾 等腹中之苦,汝豈知耶!”蔡和曰:“莫非欲背吳投曹耶?” 闞澤失色。甘寧拔劍而起曰:“吾事已爲窺破,不可不殺之以 滅口!”蔡和、蔡中慌曰:“二公勿憂,吾亦當以心腹之事相 告。”寧曰:“可速言之!”蔡和曰:“吾二人乃曹公使來詐 降者。二公若有歸順之心,吾當引進。”寧曰:“汝言果真?” 二人齊聲曰:“安敢相欺!”寧佯喜曰:“若如此,是天賜其 便也!”二蔡曰:“黃公覆與將軍被辱之事,吾已報知丞相矣。 ”澤曰:“吾已爲黃公覆獻書丞相,今特來見興霸,相約同降 耳。”寧曰:“大丈夫既遇明主,自當傾心相投。”於是四人 共飲,同論心事。二蔡即時寫書,密報曹操,說“甘寧與某同 爲內應”。闞澤另自修書,遣人密報曹操,書中具言黃蓋欲來, 未得其便,但看船頭插青牙旗而來者,即是也。 卻說曹操連得二書,心中疑惑不定,聚衆謀士商議曰:“ 江左甘甯被周瑜所辱,願爲內應;黃蓋受責,令闞澤來納降: 俱未可深信。誰敢直入周瑜寨中,探聽實信?”蔣幹進曰:“ 某前日空往東吳,未得成功,深懷慚愧。今願捨身再往,務得 實信回報丞相。”操大喜,即時令蔣幹上船。幹駕小舟,徑到 江南水寨邊,便使人傳報。周瑜聽得幹又到,大喜曰:“吾之 成功,只在此人身上!”遂囑付魯肅:“請龐士元來,爲我如 此如此。” 原來襄陽龐統,字士元,因避亂寓居江東。魯肅曾薦之於 周瑜,統未及往見,瑜先使肅問計於統曰:“破曹當用何策?” 統密謂肅曰:“欲破曹兵,須用火攻。但大江面上,一船著火, 餘船四散;除非獻‘連環計’,教他釘作一處,然後功可成也。 ”肅以告瑜,瑜深服其論,因謂肅曰:“爲我行此計者,非龐 士元不可。”肅曰:“只怕曹操奸滑,如何去得?” 周瑜沈吟未決。正尋思沒個機會,忽報蔣幹又來。瑜大喜, 一面分付龐統用計;一面坐於帳上,使人請幹。幹見不來接, 心中疑慮,教把船於僻靜岸口纜系,乃入寨見周瑜。瑜作色曰: “子翼何故欺吾太甚?”蔣乾笑曰:“吾想與你乃舊日弟兄, 特來吐心腹事,何言相欺也?”瑜曰:“汝要說我降,除非海 枯石爛!前番吾念舊日交情,請你痛飲一醉,留你共榻;你卻 盜吾私書,不辭而去,歸報曹操,殺了蔡瑁、張允,致使吾事 不成。今日無故又來,必不懷好意!吾不看舊日之情,一刀兩 段!本待送你過去,爭奈吾一二日間,便要破曹賊;待留你在 軍中,又必有泄漏。”便教左右:“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。 待吾破了曹操,那時渡你過江未遲。”蔣幹再欲開言,周瑜已 入帳後去了。左右取馬與蔣幹乘坐,送到西山背後小庵歇息, 撥兩個軍人伏侍。 幹在庵內,心中憂悶,寢食不安。是夜星露滿天,獨步出 庵後,只聽得讀書之聲。信步尋去,見山岩畔有草屋數椽,內 射燈光。幹往窺之,只見一人挂劍燈前,誦孫、吳兵書。幹思: “此必異人也。”叩戶請見。其人開門出迎,儀錶非俗。幹問 姓名,答曰:“姓龐,名統,字士元。”幹曰:“莫非鳳雛先 生否?”統曰:“然也。”幹喜曰:“久聞大名,今何僻居此 地?”答曰:“周瑜自恃才高,不能容物,吾故隱居於此。公 乃何人?”幹曰:“吾蔣幹也。”統乃邀入草庵,共坐談心。 幹曰:“以公之才,何往不利?如肯歸曹,幹當引進。”統曰: “吾亦欲離江東久矣。公既有引進之心,即今便當一行。如遲 則周瑜聞之,必將見害。”於是與幹連夜下山,至江邊尋著原 來船隻,飛棹投江北。 既至操寨,幹先入見,備述前事。操聞鳳雛先生來,親自 出帳迎入。分賓主坐定,問曰:“周瑜年幼,恃才欺衆,不用 良謀。操久聞先生大名,今得惠顧,乞不吝教誨。”統曰:“ 某素聞丞相用兵有法,今願一睹軍容。”操教備馬,先邀統同 觀旱寨。統與操並馬登高而望。統曰:“傍山依林,前後顧盼, 出入有門,進退曲折,雖孫、吳再生,穰苴複出,亦不過此矣。 ”操曰:“先生勿得過譽,尚望指教。”於是又與同觀水寨。 見向南分二十四座門,皆有艨艟戰艦,列爲城郭,中藏小船, 往來有巷,起伏有序。統笑曰:“丞相用兵如此,名不虛傳!” 因指江南而言曰:“周郎,周郎!克期必亡!”操大喜。回寨, 請入帳中,置酒共飲,同說兵機。統高談雄辯,應答如流。操 深敬服,殷勤相待。統佯醉曰:“敢問軍中有良醫否?”操問 何用。統曰:“水軍多疾,須用良醫治之。”時操軍因不服水 土,俱生嘔吐之疾,多有死者。操正慮此事,忽聞統言,如何 不問。統曰:“丞相教練水軍之法甚妙,但可惜不全。”操再 三請問。統曰:“某有一策,使大小水軍,並無疾病,安穩成 功。”操大喜,請問妙策。統曰:“大江之中,潮生潮落,風 浪不息;北兵不慣乘舟,受此顛播,便生疾病。若以大船小船 各皆配搭,或三十爲一排,或五十爲一排,首尾用鐵環連瑣, 上鋪闊板,休言人可渡,馬亦可走矣。乘此而行,任他風浪潮 水上下,複何懼哉?”曹操下席而謝曰:“非先生良謀,安能 破東吳耶!”統曰:“愚淺之見,丞相自裁之。”操即時傳令, 喚軍中鐵匠,連夜打造連環大釘,鎖住船隻。諸軍聞之,俱各 喜悅。後人有詩曰: 赤壁鏖兵用火攻,運籌決策盡皆同。 若非龐統連環計,公瑾安能立大功? 龐統又謂操曰:“某觀江左豪傑,多有怨周瑜者;某憑三 寸舌爲丞相說之,使皆來降。周瑜孤立無援,必爲丞相所擒。 瑜既破,則劉備無所用矣。”操曰:“先生果能成大功,操請 奏聞天子,封爲三公之列。”統曰:“某非爲富貴,但欲救萬 民耳。丞相渡江,慎勿殺害。”操曰:“吾替天行道,安忍殺 戮人民!”統拜求榜文,以安宗族。操曰:“先生家屬,現居 何處?”統曰:“只在江邊。若得此榜,可保全矣。”操命寫 榜僉押付統。統拜謝曰:“別後可速進兵,休待周郎知覺。” 操然之。 統拜別,至江邊,正欲下船,忽見岸上一人,道袍竹冠, 一把扯住統曰:“你好大膽!黃蓋用苦肉計,闞澤下詐降書, 你又來獻連環計:只恐燒不盡絕!你們把出這等毒手來,只好 瞞曹操,也須瞞我不得!”嚇得龐統魂飛魄散。正是: 莫道東南能制勝,誰雲西北獨無人? 畢竟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八回 宴長江曹操賦詩鎖戰船北軍用武 卻說龐統聞言,吃了一驚,急回視其人,原來卻是徐庶。 統見是故人,心下方定。回顧左右無人,乃曰:“你若說破我 計,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,皆是你送了也!”庶笑曰:“此 間八十三萬人馬,性命如何?”統曰:“元直真欲破我計耶?” 庶曰:“吾感劉皇叔厚恩,未嘗忘報。曹操送死吾母,吾已說 過終身不設一謀,今安肯破兄良策?只是我亦隨軍在此,兵敗 之後,玉石不分,豈能免難?君當教我脫身之術,我即緘口遠 避矣。”統笑曰:“元直如此高見遠識,諒此有何難哉!”庶 曰:“願先生賜教。”統去徐庶耳邊略說數句。庶大喜,拜謝。 龐統別卻徐庶,下船自回江東。 且說徐庶當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謠言。次日,寨中三 三五五,交頭接耳而說。早有探事人報知曹操,說:“軍中傳 言西涼州韓遂、馬騰謀反,殺奔許都來。”操大驚,急聚衆謀 士商議曰:“吾引兵南征,心中所憂者,韓遂、馬騰耳。軍中 謠言,雖未辨虛實,然不可不防。”言未畢,徐庶進曰:“庶 蒙丞相收錄,恨無寸功報效。請得三千人馬,星夜往散關把住 隘口;如有緊急,再行告報。”操喜曰:“若得元直去,吾無 憂矣!散關之上,亦有軍兵,公統領之。目下撥三千馬步軍, 命臧霸爲先鋒,星夜前去,不可稽遲。”徐庶辭了曹操,與藏 霸便行。——此便是龐統救徐庶之計。後人有詩曰: 曹操征南日日憂,馬騰韓遂起戈矛。鳳雛一語教徐庶,正 似遊魚脫釣鈎。 曹操自遣徐庶去後,心中稍安,遂上馬先看沿江旱寨,次 看水寨。乘大船一隻,於中央上建“帥”字旗號,兩傍皆列水 寨,船上埋伏弓弩千張,操居於上。時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 五日,天氣晴明,平風靜浪。操令:“置酒設樂於大船之上, 吾今夕欲會諸將。”天色向晚,東山月上,皎皎如同白日。長 江一帶,如橫素練。操坐大船之上,左右侍禦者數百人,皆錦 衣繡襖,荷戈執戟。文武衆官,各依次而坐。操見南屏山色如 畫,東視柴桑之境,西觀夏口之江,南望樊山,北覰烏林,四 顧空闊,心中歡喜。謂衆官曰:“吾自起義兵以來,與國家除 凶去害,誓願掃清四海,削平天下,所未得者江南也。今吾有 百萬雄師,更賴諸公用命,何患不成功耶!收服江南之後,天 下無事,與諸公共用富貴,以樂太平。”文武皆起謝曰:“願 得早奏凱歌。我等終身皆賴丞相福蔭。”操大喜,命左右行酒。 飲至半夜,操酒酣,遙指南岸曰:“周瑜、魯肅,不識天時! 今幸有投降之人,爲彼心腹之患,此天助吾也。”荀攸曰:“ 丞相勿言,恐有泄漏。”操大笑曰:“座上諸公與近侍左右, 皆吾心腹之人也,言之何礙?”又指夏口曰:“劉備、諸葛亮, 汝不料螻蟻之力,欲撼泰山,何其愚耶!”顧謂諸將曰:“吾 今年五十四歲矣,如得江南,竊有所喜。昔日喬公與吾至契, 吾知其二女皆有國色。後不料爲策、周瑜所娶。吾今新構銅雀 台于漳水之上,如得江南,當娶二喬置之臺上,以娛暮年,吾 願足矣!”言罷大笑。唐人杜牧之有詩曰: 折戟沈沙鐵未消,自將磨洗認前朝。 東風不與周郎便,銅雀春深鎖二喬。 曹操正笑談間,忽聞鴉聲望南飛鳴而去。操問曰:“此鴉 緣何夜鳴?”左右答曰:“鴉見月明,疑是天曉,故離樹而鳴 也。”操又大笑。時操已醉,乃取槊立於船頭上,以酒奠于江 中,滿飲三爵,橫槊謂諸將曰:“我持此槊,破黃巾、擒呂布、 滅袁術、收袁紹,深入塞北,直抵遼東,縱橫天下:頗不負大 丈夫之志也!今對此景,甚有慷慨。吾當作歌,汝等和之。” 歌曰: 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 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 慨當以慷,憂思難忘。 何以解憂?惟有杜康。 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 但爲君故,沈吟至今。 呦呦鹿鳴,食野之蘋。 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。 皎皎如月,何時可輟? 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 越陌度阡,枉用相存。 契闊談宴,心念舊恩。 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; 繞樹三匝,無枝可依。 山不厭高,水不厭深; 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 歌罷,衆和之,共皆歡笑。忽座間一人進曰:“大軍相當 之際,將士用命之時,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?”操視之,乃 揚州刺史,沛國相人,姓劉,名馥,字元穎。馥起自合肥,創 立州治,聚逃散之民,立學校,廣屯田,興治教,久事曹操, 多立功績。當下操橫槊問曰:“吾言有何不吉?”馥曰:“‘ 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;繞樹三匝,無枝可依。’此不吉之言也。 ”操大怒曰:“汝安敢敗吾興!”手起一槊,刺死劉馥。衆皆 驚駭。遂罷宴。次日,操酒醒,懊恨不已。馥子劉熙,告請父 屍歸葬。操泣曰:“吾昨因醉誤傷汝父,悔之無及。可以三公 厚禮葬之。”又撥軍士護送靈柩,即日回葬。 次日,水軍都督毛玠、於禁詣帳下,請曰:“大小船隻, 俱已配搭連鎖停當。旌旗戰具,一一齊備。請丞相調遣,克日 進兵。”操至水軍中央大戰船上坐定,喚集諸將,各各聽令。 水旱二軍,俱分五色旗號:水軍中央黃旗毛玠、於禁前軍紅旗 張郃,後軍皂旗呂虔,左軍青旗文聘,右軍白旗呂通;馬步前 軍紅旗徐晃,後軍皂旗李典,左軍青旗樂進,右軍白旗夏侯淵。 水陸路都接應使:夏侯惇、曹洪;護衛往來監戰使:許褚、張 遼。其餘驍將,各依隊伍。令畢,水軍寨中發擂三通,各隊伍 戰船,分門而出。是日西北風驟起,各船拽起風帆,沖波激浪, 穩如平地。北軍在船上,踴躍施勇,刺槍使刀。前後左右各軍, 旗幡不雜。又有小船五十餘隻,往來巡警催督。操立於將台之 上,觀看調練,心中大喜,以爲必勝之法;教且收住帆幔, 各依次序回寨。 操升帳謂衆謀士曰:“若非天命助吾,安得鳳雛妙計?鐵 索連舟,果然渡江如履平地。”程昱曰:“船皆連鎖,固是平 穩;但彼若用火攻,難以回避。不可不防。”操大笑曰:“程 仲德雖有遠慮,卻還有見不到處。”荀攸曰:“仲德之言甚是。 丞相何故笑之?”操曰:“凡用火攻,必藉風力。方今隆冬之 際,但有西風北風,安有東風南風耶?吾居於西北之上,彼兵 皆在南岸,彼若用火,是燒自己之兵也,吾何懼哉?若是十月 小春之時,吾早已提備矣。”諸將皆拜伏曰:“丞相高見,衆 人不及。”操顧諸將曰:“青、徐、燕、代之衆,不慣乘舟。 今非此計,安能涉大江之險!”只見班部中二將挺身出曰:“ 小將雖幽、燕之人,也能乘舟。今願借巡船二十隻,直至江口, 奪旗鼓而還,以顯北軍亦能乘舟也。”操視之,乃袁紹手下舊 將焦觸、張南也。操曰:“汝等皆生長北方,恐乘舟不便。江 南之兵,往來水上,習練精熟,汝勿輕以性命爲兒戲也。”焦 觸、張南大叫曰:“如其不勝,甘受軍法!”操曰:“戰船盡 已連鎖,惟有小舟。每舟可容二十人,只恐未便接戰。”觸曰: “若用大船,何足爲奇?乞付小舟二十餘隻,某與張南各引一 半,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,須要奪旗斬將而還。”操曰:“吾 與汝二十隻船,差撥精銳軍五百人,皆長槍硬弩。到來日天明, 將大寨船出到江面上,遠爲之勢。更差文聘亦領三十隻巡船接 應汝回。”焦觸、張南欣喜而退。、次日,四更造飯,五更結 束已定,早聽得水寨中擂鼓鳴金,船皆出寨,分佈水面。長江 一帶,青紅旗號交雜。焦觸、張南領哨船二十隻,穿寨而出, 望江南進發。卻說南岸隔夜聽得鼓聲喧震,遙望曹操調練水軍, 探事人報知周瑜。瑜往山頂觀之,操軍已收回。次日,忽又聞 鼓聲震天,軍士急登高觀望,見有小船沖波而來,飛報中軍。 周瑜問帳下:“誰敢先出?”韓當、周泰二人齊出曰:“某當 權爲先鋒破敵。”瑜喜,傳令各寨嚴加守禦,不可輕動。韓當、 周泰各引哨船五隻,分左右而出。 卻說焦觸、張南憑一勇之氣,飛棹小船而來。韓當獨披掩 心,手執長槍,立於船頭。焦觸船先到,便命軍士亂箭望韓當 船上射來。當用牌遮隔。焦觸撚長槍與韓當交鋒。當手起一槍, 刺死焦觸。張南隨後大叫趕來。隔斜裏周泰船出。張南挺槍立 於船頭,兩邊弓矢亂射。周泰一臂挽牌,一手提刀,兩船相離 七八尺,泰即飛身一躍,直躍過張南船上,手起刀落,砍張南 于水中,亂殺駕舟軍士。衆船飛棹急回。韓當、周泰催船追趕, 到半江中,恰與文聘船相迎。兩邊便擺定船廝殺。 卻說周瑜引衆將立於山頂,遙望江北水面,艨艟戰船排合 江上,旗幟號帶皆有次序。回看文聘與韓當、周泰相持。韓當、 周泰奮力攻擊,文聘抵敵不住,回船而走。韓、周二人急催船 追趕。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,便將白旗招颭,令衆鳴金。二人 乃揮棹而回。周瑜于山頂看隔江戰船,盡入水寨。瑜顧謂衆將 曰:“江北戰船如蘆葦之密,操又多謀,當用何計以破之?” 衆未及對,忽見曹軍寨中,被風吹折中央黃旗,飄入江中。瑜 大笑曰:“此不祥之兆也!”正觀之際,忽狂風大作,江中波 濤拍岸。一陣風過,刮起旗角于周瑜臉上拂過。瑜猛然想起一 事在心,大叫一聲,往後便倒,口吐鮮血。諸將急救起時,卻 早不省人事。正是: 一時忽笑又忽叫,難使南軍破北軍。 畢竟周瑜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四十九回 七星壇諸葛祭風三江口周瑜縱火 卻說周瑜立於山頂,觀望良久,忽然望後而倒,口吐鮮血, 不省人事。左右救回帳中。諸將皆來動問,盡皆愕然相顧曰: “江北百萬之衆,虎踞鯨吞;不爭都督如此!倘曹兵一至,如 之奈何?”慌忙差人申報吳侯,一面求醫調治。 卻說魯肅見周瑜臥病,心中憂悶,來見孔明,言周瑜卒病 之事。孔明曰:“公以爲何如?”肅曰:“此乃曹操之福,江 東之禍也。”孔明笑曰:“公瑾之病,亮亦能醫。”肅曰:“ 誠如此,則國家萬幸!”即請孔明同去看病。肅先入見周瑜, 瑜以被蒙頭而臥。肅曰:“都督病勢若何?”周瑜曰:“心腹 攪痛,時複昏迷。”肅曰:“曾服何藥餌?”瑜曰:“心中嘔 逆,藥不能下。”肅曰:“適來去望孔明,言能醫都督之病。 現在帳外,煩來醫治。何如?”瑜命請入,教左右扶起,坐於 床上。孔明曰:“連日不晤君顔,何期貴體不安!”瑜曰:“ ‘人有旦夕禍福’,豈能自保?”孔明笑曰:“‘天有不測風 雲’,人又豈能料乎?”瑜聞失色,乃作呻吟之聲。孔明曰: “都督心中似覺煩積否?”瑜曰:“然。”孔明曰:“必須用 涼藥以解之。”瑜曰:“已服涼藥,全然無效。”孔明曰:“ 須先理其氣;氣若順,則呼吸之間,自然痊可。”瑜料孔明必 知其意,乃以言挑之曰:“欲得順氣,當服何藥?”孔明笑曰: “亮有一方,便教都督氣順。”瑜曰:“願先生賜教。”孔明 索紙筆,屏退左右,密書十六字曰:欲破曹公,宜用火攻;萬 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 寫畢,遞與周瑜曰:“此都督病源也。”瑜見了大驚,暗 思:“孔明真神人也!早已知我心事!只索以實情告之。”乃 笑曰:“先生已知我病源,將用何藥治之?事在危急,望即賜 教。”孔明曰:“亮雖不才,曾遇異人,傳授八門遁甲天書, 可以呼風喚雨。都督若要東南風時,可于南屏山建一台,名曰 ‘七星壇’,高九尺,作三層,用一百二十人,手執旗幡圍繞。 亮于臺上作法,借三日三夜東南大風,助都督用兵。何如?” 瑜曰:“休道三日三夜,只一夜大風,大事可成矣。只是事在 目前,不可遲緩。”孔明曰:“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風,至二 十二日丙寅風息,如何?”瑜聞言大喜,矍然而起。便傳令差 五百精壯軍士,往南屏山築壇;撥一百二十人,執旗守壇,聽 候使令。 孔明辭別出帳,與魯肅上馬,來南屏山相度地勢,令軍士 取東南方赤土築壇。方圓二十四丈,每一層高三尺,共是九尺。 下一層插二十八宿旗:東方七面青旗,按角、亢、氐、房、心、 尾、箕,布蒼龍之形;北方七面皂旗,按鬥、牛、女、虛、危、 室、壁,作玄武之勢;西方七面白旗,按奎、婁、胃、昴、畢、 觜、參,踞白虎之威;南方七面紅旗,按井、鬼、柳、星、張、 翼、軫,成朱雀之狀。第二層周圍黃旗六十四面,按六十四卦, 分八位而立。上一層用四人,各人戴束發冠,穿皂羅袍,鳳衣 博帶,朱履方裾。前左立一人,手執長竿,竿尖上用雞羽爲葆, 以招風信;前右立一人,手執長竿,竿上系七星號帶,以表風 色;後左立一人,捧寶劍;後右立一人,捧香爐。壇下二十四 人,各持旌旗、寶蓋、大戟、長戈、黃鉞、白旄、朱幡、皂纛, 環繞四面。 孔明於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,沐浴齋戒,身披道衣,跣 足散發,來到壇前。分付魯肅曰:“子敬自往軍中相助公瑾調 兵。倘亮所祈無應,不可有怪。”魯肅別去。孔明囑付守壇將 士:“不許擅離方位。不許交頭接耳。不許失口亂言。不許失 驚打怪。如違令者斬!”衆皆領命。孔明緩步登壇,觀瞻方位 已定,焚香於爐,注水於盂,仰天暗祝。下壇入帳中少歇,令 軍士更替吃飯。孔明一日上壇三次,下壇三次。卻並不見有東 南風。 且說周瑜請程普、魯肅一班軍官在帳中伺候,只等東南風 起,便調兵出;一面關報孫權接應。黃蓋已自準備火船二十隻, 船頭密布大釘;船內裝載蘆葦乾柴,灌以魚油,上鋪硫黃、焰 硝引火之物,各用青布油單遮蓋。船頭上插青龍牙旗,船尾各 系走舸。在帳下聽候,只等周瑜號令。甘甯、闞澤窩盤蔡和、 蔡中在水寨中,每日飲酒,不放一卒登岸;周圍儘是東吳軍馬, 把得水泄不通:只等帳上號令下來。周瑜正在帳中坐議,探子 來報:“吳侯船隻離寨八十五裏停泊,只等都督好音。”瑜即 差魯肅遍告各部下官兵將士:“俱各收拾船隻、軍器、帆櫓等 物。號令一出,時刻休違。倘有違誤,即按軍法。”衆兵將得 令,一個個磨拳擦掌,準備廝殺。 是日,看看近夜,天色清明,微風不動。瑜謂魯肅曰:“ 孔明之言謬矣。隆冬之時,怎得東南風乎?”肅曰:“吾料孔 明必不謬談。”將近三更時分,忽聽風聲響,旗幡轉動。瑜出 帳看時,旗腳竟飄西北,——霎時間東南風大起。瑜駭然曰: “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、鬼神不測之術!若留此人,乃東吳 禍根也。及早殺卻,免生他日之憂。”急喚帳前護軍校尉丁奉、 徐盛二將:“各帶一百人。徐盛從江內去,丁奉從旱路去,都 到南屏山七星壇前,休問長短,拿住諸葛亮便行斬首,將首級 來請功。”二將領命。 徐盛下船,一百刀斧手蕩開棹漿;丁奉上馬,一百弓弩手 各跨征駒:往南屏山來。于路正迎著東南風起。後人有詩曰: 七星壇上臥龍登,一夜東風江水騰。 不是孔明施妙計,周郎安得逞才能? 丁奉馬軍先到,見壇上執旗將士,當風而立。丁奉下馬提 劍上壇,不見孔明,慌問守壇將士。答曰:“恰才下壇去了。” 丁奉忙下壇尋時,徐盛船已到。二人聚于江邊。小卒報曰:“ 昨晚一隻快船停在前面灘口。適間卻見孔明披發下船,那船望 上水去了。”丁奉、徐盛便分水陸兩路追襲。徐盛教拽起滿帆, 搶風而使。遙望前船不遠,徐盛在船頭上高聲大叫:“軍師休 去!都督有請!”只見孔明立於船尾大笑曰:“上覆都督:好 好用兵;諸葛亮暫回夏口,異日再容相見。”徐盛曰:“請暫 少住,有緊話說。”孔明曰:“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,必來 加害,預先教趙子龍來相接。將軍不必追趕。”徐盛見前船無 篷,只顧趕去。看看至近,趙雲拈弓搭箭,立於船尾,大叫曰: “吾乃常山趙子龍也!奉令特來接軍師。你如何來追趕?本待 一箭射死你來,顯得兩家失了和氣。教你知我手段!”言訖, 箭到處,射斷徐盛船上篷索。那篷墮落下水,其船便橫。趙雲 卻教自己船上拽起滿帆,乘順風而去。其船如飛,追之不及。 岸上丁奉喚徐盛船近岸,言曰:“諸葛亮神機妙算,人不可及。 更兼趙雲有萬夫不當之勇,汝知他當陽長阪時否?吾等只索回 報便了。”於是二人回見周瑜,言孔明預先約趙雲迎接去了。 周瑜大驚曰:“此人如此多謀,使我曉夜不安矣!”魯肅曰: “且待破曹之後,卻再圖之。” 瑜從其言,喚集諸將聽令。先教甘寧:“帶了蔡中並降卒 沿南岸而走,只打北軍旗號,直取烏林地面正當曹操屯糧之所 深入軍中,舉火爲號。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帳下,我有用處。” 第二喚太史慈分付:“你可領三千兵,直奔黃州地界,斷曹操 合淝接應之兵,就逼曹兵,放火爲號;只看紅旗,便是吳侯接 應兵到。”這兩隊兵最遠,先發。第三喚呂蒙領三千兵,去烏 林接應甘寧,焚燒曹操寨柵。第四喚淩統領三千兵,直截彜陵 界首,只看烏林火起,以兵應之。第五喚董襲領三千兵,直取 漢陽,從漢川殺奔曹操寨中,看白旗接應。第六喚潘璋領三千 兵,盡打白旗,往漢陽接應董襲。六隊船隻各自分路去了。卻 令黃蓋安排火船,使小卒馳書約曹操,今夜來降。一面撥戰船 四隻,隨于黃蓋船後接應。第一隊領兵軍官韓當,第二隊領兵 軍官周泰,第三隊領兵軍官蔣欽,第四隊領兵軍官陳武:四隊 各引戰船三百隻,前面各擺列火船二十隻。周瑜自與程普在大 艨艟上督戰,徐盛、丁奉爲左右護衛;只留魯肅共闞澤及衆謀 士守寨。程普見周瑜調軍有法,甚相敬服。 卻說孫權差使命持兵符至,說已差陸遜爲先鋒,直抵蘄、 黃地面進兵,吳侯自爲後應。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,南屏山舉 號旗。各各準備停當,只等黃昏舉動。 話分兩頭。且說劉玄德在夏口專候孔明回來,忽見一隊船 到,乃是公子劉琦自來探聽消息。玄德請上敵樓坐定,說:“ 東南風起多時,子龍去接孔明,至今不見到,吾心甚憂。”小 校遙指樊口港上:“一帆風送扁舟來到,必軍師也。”玄德與 劉琦下樓迎接。須臾船到,孔明、子龍登岸。玄德大喜。問候 畢,孔明曰:“且無暇告訴別事。前者所約軍馬戰船,皆已辦 否?”玄德曰:“收拾久矣,只候軍師調用。” 孔明便與玄德、劉琦升帳坐定,謂趙雲曰:“子龍可帶三 千軍馬,渡江徑取烏林小路,揀樹木蘆葦密處埋伏。今夜四更 已後,曹操必然從那條路奔走。等他軍馬過,就半中間放起火 來。雖然不殺他盡絕,也殺一半。”雲曰:“烏林有兩條路: 一條通南郡,一條取荊州。不知向那條路來?”孔明曰:“南 郡勢迫,曹操不敢往;必來荊州,然後大軍投許昌而去。”雲 領計去了。又喚張飛曰:“翼德可領三千兵渡江,截斷彜陵這 條路,去葫蘆穀口埋伏。曹操不敢走南彜陵,必望北彜陵去。 來日雨過,必然來埋鍋造飯。只看煙起,便就山邊放起火來。 雖然不捉得曹操,翼德這場功料也不小。” 飛領計去了。又 喚糜竺、糜芳、劉封三人,各駕船隻,繞江剿擒敗軍,奪取器 械。三人領計去了。孔明起身,謂公子劉琦曰:“武昌一望之 地,最爲緊要。公子便請回,率領所部之兵,陳於岸口。操一 敗,必有逃來者,就而擒之;卻不可輕離城郭。”劉琦便辭玄 德、孔明去了。孔明謂玄德曰:“主公可于樊口屯兵,憑高而 望,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。” 時雲長在側,孔明全然不睬。雲長忍耐不住,乃高聲曰: “關某自隨兄長征戰,許多年來,未嘗落後。今日逢大敵,軍 師卻不委用,此是何意?”孔明笑曰:“雲長勿怪!某本欲煩 足下把一個最緊要的隘口,怎奈有些違礙,不敢教去。”雲長 曰:“有何違礙?願即見諭。”孔明曰:“昔日曹操待足下甚 厚,足下當有以報之。今日操兵敗,必走華容道;若令足下去 時,必然放他過去。因此不敢教去。”雲長曰:“軍師好心多! 當日曹操果是重待某,某已斬顔良,誅文醜,解白馬之圍,報 過他了。今日撞見,豈肯放過!”孔明曰:“倘若放了時,卻 如何?”雲長曰:“願依軍法!”孔明曰:“如此,立下了文 書。”雲長便領了軍令狀。雲長曰:“若曹操不從那條路上來 如何?”孔明曰:“我亦與你軍令狀。”雲長大喜。孔明曰: “雲長可于華容小路高山之處,堆積柴草,放起一把火煙,引 曹操來。”雲長曰:“曹操望見煙,知有埋伏,如何肯來?” 孔明笑曰:“豈不聞兵法‘虛虛實實’之論?操雖能用兵,只 此可以瞞過他也。他見煙起,將謂虛張聲勢,必然投這條路來。 將軍休得容情。”雲長領了將令,引關平、周倉並五百校刀手, 投華容道埋伏去了。玄德曰:“吾弟義氣深重,若曹操果然投 華容道去時,只恐端的放了。”孔明曰:“亮夜觀乾象,操賊 未合身亡。留這人情教雲長做了,亦是美事。”玄德曰:“先 生神算,世所罕及!”孔明遂與玄德往樊口,看周瑜用兵,留 孫乾、簡雍守城。 卻說曹操在大寨中,與衆將商議,只等黃蓋消息。當日東 南風起甚緊。程昱入告曹操曰:“今日東南風起,宜預提防。” 操笑曰:“冬至一陽生,來複之時,安得無東南風?何足爲怪! ”軍士忽報江東一隻小船來到,說有黃蓋密書。操急喚入。其 人呈上書。書中訴說:“周瑜關防得緊,因此無計脫身。今有 鄱陽湖新運到糧,周瑜差蓋巡哨,已有方便。好歹殺江東名將, 獻首來降。只在今晚二更,船上插青龍牙旗者,即糧船也。” 操大喜,遂與衆將來水寨中大船上,觀望黃蓋船到。 且說江東。天色向晚,周瑜喚出蔡和,令軍士縛倒。和叫: “無罪!”瑜曰:“汝是何等人,敢來詐降!吾今缺少福物祭 旗,願借你首級。”和抵賴不過,大叫曰:“汝家闞澤、甘寧 亦曾與謀!”瑜曰:“此乃吾之所使也。”蔡和悔之無及。瑜 令捉至江邊皂纛旗下,奠酒燒紙,一刀斬了蔡和,用血祭旗畢, 便令開船。黃蓋在第三隻火船上,獨披掩心,手提利刃,旗上 大書“先鋒黃蓋”。蓋乘一天順風,望赤壁進發。 是時東風大作,波浪洶湧。操在中軍,遙望隔江,看看月 上,照耀江水,如萬道金蛇,翻波戲浪。操迎風大笑,自以爲 得志。忽一軍指說:“江南隱隱一簇帆幔,使風而來。”操憑 高望之。報稱:“皆插青龍牙旗。內中有大旗,上書先鋒黃蓋 名字。”操笑曰:“公覆來降,此天助我也!”來船漸近。程 昱觀望良久,謂操曰:“來船必詐。且休教近寨。”操曰:“ 何以知之?”程昱曰:“糧在船中,船必穩重;今觀來船,輕 而且浮。更兼今夜東南風甚緊,倘有詐謀,何以當之?”操省 悟,便問:“誰去止之?”文聘曰:“某在水上頗熟,願請一 往。”言畢,跳下小船,用手一指,十數隻巡船隨文聘船出。 聘立於船頭,大叫:“丞相鈞旨:南船且休近寨,就江心抛住! ”衆軍齊喝:“快下了篷!”言未絕,弓弦響處,文聘被箭射 中左臂,倒在船中。船上大亂,各自奔回。南船距操寨止隔二 裏水面。黃蓋用刀一招,前船一齊發火。火趁風威,風助火勢, 船如箭發,煙焰漲天。二十隻火船,撞入水寨,曹寨中船隻一 時盡著;又被鐵環鎖住,無處逃避。隔江炮響,四下火船齊到, 但見三江面上,火逐風飛,一派通紅,漫天徹地。 曹操回觀岸上營寨,幾處煙火。黃蓋跳在小船上,背後數 人駕舟,冒煙突火,來尋曹操。操見勢急,方欲跳上岸,忽張 遼駕一小腳船,扶操下得船時,那只大船已自著了。張遼與十 數人保護曹操,飛奔岸口。黃蓋望見穿絳紅袍者下船,料是曹 操,乃催船速進。手提利刃,高聲大叫:“曹賊休走!黃蓋在 此!”操叫苦連聲。張遼拈弓搭箭,覰著黃蓋較近,一箭射去, ——此時風聲正大,黃蓋在火光中,那裏聽得弓弦響。——正 中肩窩,翻身落水。正是: 厄盛時遭水厄,棒瘡愈後患金瘡。 未知黃蓋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回 諸葛亮智算華容關雲長義釋曹操 卻說當夜張遼一箭射黃蓋下水,救得曹操登岸,尋著馬匹 走時,軍已大亂。韓當冒煙突火來攻水寨,忽聽得士卒報道: “後梢舵上一人,高叫將軍表字。”韓當細聽,但聞高叫“義 公救我!”當曰:“此黃公覆也!”急教救起。見黃蓋負箭著 傷,咬出箭杆,箭頭陷在肉內。韓當急爲脫去濕衣,用刀剜出 箭頭,扯旗束之,脫自己戰袍與黃蓋穿了,先令別船送回大寨 醫治。原來黃蓋深知水性,故大寒之時,和甲墮江,也逃得性 命。 卻說當日滿江火滾,喊聲震地。左邊是韓當、蔣欽兩軍從 赤壁西邊殺來;右邊是周泰、陳武兩軍從赤壁東邊殺來;正中 是周瑜、程普、徐盛、丁奉大隊船隻都到。火須兵應,兵仗火 威。此正是:三江水戰,赤壁鏖兵。曹軍著槍中箭、火焚水溺 者,不計其數。後人有詩曰: 魏吳爭鬥決雌雄,赤壁樓船一掃空。烈火初張照雲海,周 郎曾此破曹公。 又有一絕雲: 山高月小水茫茫,追歎前朝割據忙。 南士無心迎魏武,東風有意便周郎。 不說江中鏖兵。且說甘甯令蔡中引入曹寨深處,甯將蔡中 一刀砍于馬下,就草上放起火來。呂蒙遙望中軍火起,也放十 數處火,接應甘寧。潘璋、董襲分頭放火呐喊。四下裏鼓聲大 震。曹操與張遼引百餘騎,在火林內走,看前面無一處不著。 正走之間,毛玠救得文聘,引十數騎到。操令軍尋路。張遼指 道:“只有烏林,地面空闊可走。”操徑奔烏林。正走間,背 後一軍趕到,大叫:“曹賊休走!”火光中現出呂蒙旗號。操 催軍馬向前,留張遼斷後,抵敵呂蒙。卻見前面火把又起,從 山谷中擁出一軍,大叫:“淩統在此!”曹操肝膽皆裂。忽刺 斜裏一彪軍到,大叫:“丞相休慌!徐晃在此!”彼此混戰一 場,奪路望北而走。忽見一隊軍馬,屯在山坡前。徐晃出問, 乃是袁紹手下降將馬延、張顗,有三千北地軍馬,列寨在彼; 當夜見滿天火起,未敢轉動,恰好接著曹操。操教二將引一千 軍馬開路,其餘留著護身。操得這枝生力軍馬,心中稍安。馬 延、張顗二將飛騎前行。不到十裏,喊聲四起,一彪軍出。爲 首一將,大呼曰:“吾乃東吳甘興霸也!”馬延正欲交鋒,早 被甘甯一刀斬于馬下。張顗挺槍來迎。寧大喝一聲,顗措手不 及,被寧手起一刀,翻身落馬。後軍飛報曹操。操此時指望合 淝有兵救應;不想孫權在合淝路口,望見江中火光,知是我軍 得勝,便教陸遜舉火爲號;太史慈見了,與陸遜合兵一處,沖 殺將來。操只得望彜陵而走。路上撞見張郃,操令斷後。 縱馬加鞭,走至五更,回望火光漸遠,操心方定。問曰: “此是何處?”左右曰:“此是烏林之西,宜都之北。”操見 樹木叢雜,山川險峻,乃於馬上仰面大笑不止。諸將問曰:“ 丞相何故大笑?”操曰:“吾不笑別人,單笑周瑜無謀,諸葛 亮少智。若是吾用兵之時,預先在這裏伏下一軍,如之奈何?” 說猶未了,兩邊鼓聲震響,火光竟天而起,驚得曹操幾乎墜馬。 刺斜裏一彪軍殺出,大叫:“我趙子龍奉軍師將令,在此等候 多時了!”操教徐晃、張郃雙敵趙雲,自己冒煙突火而去。子 龍不來追趕,只顧搶奪旗幟。曹操得脫。 天色微明,黑雲罩地,東南風尚不息。忽然大雨傾盆,濕 透衣甲。操與軍士冒雨而行,諸軍皆有饑色。操令軍士往村落 中劫掠糧食,尋覓火種。方欲造飯,後面一軍趕到。操心甚慌。 原來卻是李典、許褚保護著衆謀士來到。操大喜,令軍馬且行, 問:“前面是那裏地面?”人報:“一邊是南彜陵大路,一邊 是北彜陵山路。”操問:“那裏投南郡江陵去近?”軍士稟曰: “取北彜陵過葫蘆口去最便。”操教走北彜陵。行至葫蘆口, 軍皆饑餒,行走不上;馬亦困乏,多有倒于路者。操教前面暫 歇。馬上有帶得鑼鍋的,也有村中掠得糧米的,便就山邊揀幹 處埋鍋造飯,割馬肉燒吃。盡皆脫去濕衣,於風頭吹曬;馬皆 摘鞍野放,咽咬草根。操坐于疏林之下,仰面大笑。衆官問曰: “適來丞相笑周瑜、諸葛亮,引惹出趙子龍來,又折了許多人 馬。如今爲何又笑?”操曰:“吾笑諸葛亮、周瑜畢竟智謀不 足。若是我用兵時,就這個去處,也埋伏一彪軍馬,以逸待勞; 我等縱然脫得性命,也不免重傷矣。彼見不到此,我是以笑之。 ”正說間,前軍後軍一齊發喊。操大驚,棄甲上馬。衆軍多有 不及收馬者。早見四下火煙布合,山口一軍擺開,爲首乃燕人 張翼德,橫矛立馬,大叫:“操賊走那裏去!”諸軍衆將見了 張飛,盡皆膽寒。許褚騎無鞍馬來戰張飛。張遼、徐晃二將, 縱馬也來夾攻。兩邊軍馬混戰做一團。操先撥馬走脫,諸將各 自脫身。張飛從後趕來。操迤邐奔逃,追兵漸遠,回顧衆將多 已帶傷。 正行時,軍士稟曰:“前面有兩條路,請問丞相從那條路 去?”操問:“那條路近?”軍士曰:“大路稍平,卻遠五十 餘裏。小路投華容道,卻近五十餘裏;只是地窄路險,坑坎難 行。”操令人上山觀望,回報:“小路山邊有數處煙起;大路 並無動靜。”操教前軍便走華容道小路。諸將曰:“烽煙起處, 必有軍馬,何故反走這條路?”操曰:“豈不聞兵書有雲:‘ 虛則實之,實則虛之。’諸葛亮多謀,故使人於山僻燒煙,使 我軍不敢從這條山路走,他卻伏兵于大路等著。吾料已定,偏 不教中他計!”諸將皆曰:“丞相妙算,人不可及。”遂勒兵 走華容道。此時人皆饑倒,馬盡困乏。焦頭爛額者扶策而行, 中箭著槍者勉強而走。衣甲濕透,個個不全;軍器旗幡,紛紛 不整。大半皆是彜陵道上被趕得慌,只騎得禿馬,鞍轡衣服盡 皆抛棄。正值隆冬嚴寒之時,其苦何可勝言。 操見前軍停馬不進,問是何故。回報曰:“前面山僻路小, 因早晨下雨,坑塹內積水下流,泥陷馬蹄,不能前進。”操大 怒,叱曰:“軍旅逢山開路,遇水疊橋,豈有泥濘不堪行之理! ”傳下號令,教老弱中傷軍士在後慢行,強壯者擔土束柴,搬 草運蘆,填塞道路;務要即時行動,如違令者斬。衆軍只得都 下馬,就路旁砍伐竹木,填塞山路。操恐後軍來趕,令張遼、 許褚、徐晃引百騎執刀在手,但遲慢者便斬之。此時軍已餓乏, 衆皆倒地。操喝令人馬踐踏而行,死者不可勝數。號哭之聲, 于路不絕。操怒曰:“生死有命,何哭之有?如再哭者立斬!” 三停人馬,一停落後,一停填了溝壑,一停跟隨曹操。過了險 峻,路稍平坦。操回顧止有三百餘騎隨後,並無衣甲包袍鎧整 齊者。操催速行。衆將問:“馬盡乏矣,只好少歇。”操曰: “趕到荊州將息未遲。”又行不到數裏,操在馬上揚鞭大笑。 衆將問:“丞相何又大笑?”操曰:“人皆言周瑜、諸葛亮足 智多謀,以吾觀之,到底是無能之輩。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, 吾等皆束手受縛矣。” 言未畢,一聲炮響,兩邊五百校刀手擺開,爲首大將關雲 長,提青龍刀,跨赤兔馬,截住去路。操軍見了,亡魂喪膽, 面面相覷。操曰:“既到此處,只得決一死戰!”衆將曰:“ 人縱然不怯,馬力已乏,安能複戰?”程昱曰:“某素知雲長 傲上而不忍下,欺強而不淩弱;恩怨分明,信義素著。丞相舊 日有恩於彼,今只親自告之,可脫此難。”操從其說,即縱馬 向前,欠身謂雲長曰:“將軍別來無恙!”雲長亦欠身答曰: “關某奉軍師將令,等候丞相多時。”操曰:“曹操兵敗勢危, 到此無路,望將軍以昔日之情爲重。”雲長曰:“昔日關某雖 蒙丞相厚恩,然已斬顔良,誅文醜,解白馬之圍,以奉報矣。 今日之事,豈敢以私廢公?”操曰:“五關斬將之時,還能記 否?大丈夫以信義爲重。將軍深明《春秋》,豈不知瘐公之斯 追子濯孺子之事乎?”雲長是個義重如山之人,想起當日曹操 許多恩義,與後來五關斬將之事,如何不動心;又見曹軍惶惶, 皆欲垂淚,一發心中不忍。於是把馬頭勒回,謂衆軍曰:“四 散擺開。”這個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。操見雲長回馬,便和衆 將一齊沖將過去。雲長回身時,曹操已與衆將過去了。雲長大 喝一聲,衆軍皆下馬,哭拜於地。雲長愈加不忍。正猶豫間, 張遼縱馬而至。雲長見了,又動故舊之情,長歎一聲,並皆放 去。後人有詩曰: 曹瞞兵敗走華容,正與關公狹路逢。 只爲當初恩義重,放開金鎖走蛟龍。 曹操既脫華容之難,行至穀口,回顧所隨軍兵,止有二十 七騎。比及天晚,已近南郡,火把齊明,一簇人馬攔路。操大 驚曰:“吾命休矣!”只見一群哨馬沖到,方認得是曹仁軍馬。 操才心安。曹仁接著,言:“雖知兵敗,不敢遠離,只得在附 近迎接。”操曰:“幾與汝不相見也!”於是引衆入南郡安歇。 隨後張遼也到,說雲長之德。操點將校,中傷者極多,操皆令 將息。曹仁置酒與操解悶。衆謀士俱在座。操忽仰天大慟。衆 謀士曰:“丞相于虎窟中逃難之時,全無懼怯;今到城中,人 已得食,馬已得料,正須整頓軍馬復仇,何反痛哭?”操曰: “吾哭郭奉孝耳!若奉孝在,決不使吾有此大失也!”遂捶胸 大哭曰:“哀哉,奉孝!痛哉,奉孝!惜哉,奉孝!”衆謀士 皆默然自慚。 次日,操喚曹仁曰:“吾今暫回許都,收拾軍馬,必來報 仇。汝可保全南郡。吾有一計,密留在此,非急休開,急則開 之。依計而行,使東吳不敢正視南郡。”仁曰:“合淝、襄陽, 誰可保守?”操曰:“荊州托汝管領;襄陽吾已撥夏侯惇守把; 合淝最爲緊要之地,吾令張遼爲主將,樂進、李典爲副將,保 守此地。但有緩急,飛報將來。”操分撥已定,遂上馬引衆奔 回許昌。荊州原降文武百官,依舊帶回許昌調用。曹仁自遣曹 洪據守彜陵、南郡,以防周瑜。 卻說關雲長放了曹操,引軍自回。此時諸路軍馬,皆得馬 匹、器械、錢糧,已回夏口;獨雲長不獲一人一騎,空身回見 玄德。孔明正與玄德作賀,忽報雲長至。孔明忙離坐席,執杯 相迎曰:“且喜將軍立此蓋世之功,與普天下除大害。合宜遠 接慶賀!”雲長默然。孔明曰:“將軍莫非因吾等不曾遠接, 故爾不樂?”回顧左右曰:“汝等緣何不先報?”雲長曰:“ 關某特來請死。”孔明曰:“莫非曹操不曾投華容道上來?” 雲長曰:“是從那裏來。關某無能,因此被他走脫。”孔明曰: “拿得甚將士來?”雲長曰:“皆不曾拿。”孔明曰:“此是 雲長想曹操昔日之恩,故意放了。但既有軍令狀在此。不得不 按軍法。”遂叱武士推出斬之。正是: 拼將一死酬知己,致令千秋仰義名。 未知雲長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戰東吳兵孔明一氣周公瑾 卻說孔明欲斬雲長,玄德曰:“昔吾三人結義時,誓同生 死。今雲長雖犯法,不忍違卻前盟。望權記過,容將功贖罪。” 孔明方才饒了。 且說周瑜收軍點將,各各敘功,申報吳侯。所得降卒,盡 行發付渡江。大犒三軍,遂進兵攻取南郡。前隊臨江下寨,前 後分五營,周瑜居中。瑜正與衆商議征進之策,忽報:“劉玄 德使孫乾來與都督作賀。”瑜命請入。乾施禮畢,言:“主公 特命乾拜謝都督大德,有薄禮上獻。”瑜問曰:“玄德在何處? ”乾答曰:“現移兵屯油江口。”瑜驚曰:“孔明亦在油江否? ”乾曰:“孔明與主公同在油江。”瑜曰:“足下先回,某親 來相謝也。”瑜收了禮物,發付孫乾先回。肅曰:“卻才都督 爲何失驚?”瑜曰:“劉備屯兵油江,必有取南郡之意。我等 費了許多軍馬,用了許多錢糧,目下南郡反手可得;彼等心懷 不仁,要就現成,須放著周瑜不死!”肅曰:“當用何策退之? ”瑜曰:“吾自去和他說話。好便好;不好時,不等他取南郡, 先結果了劉備!”肅曰:“某願同往。”於是瑜與魯肅引三千 輕騎,徑投油江口來。 先說孫乾回見玄德,言周瑜將親來相謝。玄德乃問孔明曰: “來意若何?”孔明笑曰:“那裏爲這些薄禮肯來相謝。止爲 南郡而來。”玄德曰:“他若提兵來,何以待之?”孔明曰: “他來便可如此如此應答。”遂于油江口擺開戰船,岸上列著 軍馬。人報:“周瑜、魯肅引兵到來。”孔明使趙雲領數騎來 接。瑜見軍勢雄壯,心甚不安。行至營門外,玄德、孔明迎入 帳中。各敘禮畢,設宴相待。玄德舉酒致謝鏖兵之事。酒至數 巡,瑜曰:“豫州移兵在此,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?”玄德曰: “聞都督欲取南郡,故來相助。若都督不取,備必取之。”瑜 笑曰:“吾東吳久欲吞併漢江,今南郡已在掌中,如何不取?” 玄德曰:“勝負不可預定。曹操臨歸,令曹仁守南郡等處,必 有奇計;更兼曹仁勇不可當,但恐都督不能取耳。”瑜曰:“ 吾若取不得,那時任從公取。”玄德曰:“子敬、孔明在此爲 證,都督休悔。”魯肅躊躇未對。瑜曰: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 何悔之有!”孔明曰:“都督此言,甚是公論。先讓東吳去取; 若不下,主公取之,有何不可!”瑜與肅辭別玄德、孔明,上 馬而去。玄德問孔明曰:“卻才先生教備如此回答,雖一時說 了,展轉尋思,于理未然。我今孤窮一身,無置足之地,欲得 南郡,權且容身;若先教周瑜取了,城池已屬東吳矣,卻如何 得住?”孔明大笑曰:“當初亮勸主公取荊州,主公不聽;今 日卻想耶?”玄德曰:“前爲景升之地,故不忍取;今爲曹操 之地,理合取之。”孔明曰:“不須主公憂慮。盡著周瑜去廝 殺,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。”玄德曰:“計將安出?” 孔明曰:“只須如此如此。”玄德大喜,只在江口屯紮,按兵 不動。 卻說周瑜、魯肅回寨。肅曰:“都督如何亦許玄德取南郡? ”瑜曰:“吾彈指可得南郡,落得虛做人情。”隨問帳下將士: “誰敢先取南郡?”一人應聲而出,乃蔣欽也。瑜曰:“汝爲 先鋒,徐盛、丁奉爲副將,撥五千精銳軍馬,先渡江。吾隨後 引兵接應。” 且說曹仁在南郡,分付曹洪守彜陵,以爲掎角之勢。人報: “吳兵已渡漢江。”仁曰:“堅守勿戰爲上。”驍將牛金奮然 進曰:“兵臨城下而不出戰,是怯也。況吾兵新敗,正當重振 銳氣。某願借精兵五百,決一死戰。”仁從之,令牛金引五百 軍出戰。丁奉縱馬來迎。約戰四五合,奉詐敗,牛金引軍追趕 入陣。奉指揮衆軍一裹,圍牛金於陣中。金左右衝突,不能得 出。曹仁在城上望見牛金困在垓心,遂披甲上馬,引麾下壯士 數百騎出城,奮力揮刀,殺入吳陣。徐盛迎戰,不能抵當。曹 仁殺到垓心,救出牛金。回顧尚有數十騎在陣,不能得出,遂 複翻身殺入,救出重圍。正遇蔣欽攔路,曹仁與牛金奮力沖散。 仁弟曹純,亦引兵接應。混殺一陣,吳軍敗走,曹仁得勝而回。 蔣欽兵敗,回見周瑜,瑜怒欲斬之,衆將告免。 瑜即點兵,要親與曹仁決戰。甘寧曰:“都督未可造次。 今曹仁令曹洪據守彜陵,爲掎角之勢;某願以精兵三千,徑取 彜陵,都督然後可取南郡。”瑜服其論,先教甘寧領三千兵攻 打彜陵。早有細作報知曹仁,仁與陳矯商議。矯曰:“彜陵有 失,南郡亦不可守矣。宜速救之。”仁遂令曹純與牛金暗地引 兵救曹洪。曹純先使人報知曹洪,令洪出城誘敵。甘寧引兵至 彜陵,洪出與甘甯交鋒。戰有二十余合,洪敗走。寧奪了彜陵。 至黃昏時,曹純、牛金兵到,兩下相合,圍了彜陵。探馬飛報 周瑜,說甘甯困於彜陵城中,瑜大驚。程普曰:“可急分兵救 之。”瑜曰:“此地正當沖要之處,若分兵去救,倘曹仁引兵 來襲,奈何?”呂蒙曰:“甘興霸乃江東大將,豈可不救?” 瑜曰:“吾欲自往救之;但留何人在此,代當吾任?”蒙曰: “留淩公績當之。蒙爲前驅,都督斷後,不須十日,必奏凱歌。 ”瑜曰:“未知淩公績肯暫代吾任否?”淩統曰:“若十日爲 期,可當之;十日之外,不勝其任矣。”瑜大喜,遂留兵萬餘, 付與淩統,即日起大兵投彜陵來。蒙謂瑜曰:“彜陵南僻小路, 取南郡極便。可差五百軍去砍倒樹木,以斷其路。彼軍若攻, 必走此路;馬不能行,必棄馬而走,吾可得其馬也。”瑜從之, 差軍去訖。大兵將至彜陵,瑜問:“誰可突圍而入,以救甘寧? ”周泰願往,即時綽刀縱馬,直殺入曹軍之中,徑到城下。甘 甯望見周泰至,自出城迎之。泰言:“都督自提兵至。”寧傳 令教軍士嚴裝飽食,準備內應。卻說曹洪、曹純、牛金聞周瑜 兵將至,先使人往南郡報知曹仁,一面分兵拒敵。及吳兵至, 曹兵迎之。此及交鋒,甘甯、周泰分兩路殺出,曹兵大亂,吳 兵四下掩殺。曹洪、曹純、牛金果然投小路而走;卻被亂柴塞 道,馬不能行,盡皆棄馬而走。吳兵得馬五百餘匹。周瑜驅兵 星夜趕到南郡,正遇曹仁軍來救彜陵。兩軍接著,混戰一場。 天色已晚,各自收兵。 曹仁回城中,與衆商議。曹洪曰:“目今失了彜陵,勢已 危急,何不拆丞相遺計觀之,以解此危?”曹仁曰:“汝言正 合吾意。”遂拆書觀之,大喜,便傳令教五更造飯。平明,大 小軍馬盡皆棄城,城上遍插旌旗,虛張聲勢,軍分三門而出。 卻說周瑜救出甘甯,陳兵于南郡城外。見曹兵分三門而出, 瑜上將台觀看。只見女牆邊虛搠旌旗,無人守護;又見軍士腰 下各束縛包裹。瑜暗忖:“曹仁必先準備走路。”遂下將台號 令,分佈兩軍爲左右翼:“如前軍得勝,只顧向前追趕,直待 鳴金,方許退步。”命程普督後軍,瑜親自引軍取城。對陳鼓 聲響處,曹洪出馬搦戰。瑜自至門旗下,使韓當出馬,與曹洪 交鋒。戰到三十余合,洪敗走。曹仁自出接戰,周泰縱馬相迎; 鬥十餘合,仁敗走,陣勢錯亂。周瑜麾兩翼軍殺出,曹軍大敗。 瑜自引軍馬追至南郡城下,曹軍皆不入城,望西北而走。韓當、 周泰引前部盡力追趕。瑜見城門大開,城上又無人,遂令衆軍 搶城。數十騎當先而入。瑜在背後縱馬加鞭,直入甕城。陳矯 在敵樓上,望見周瑜親入城來,暗暗喝采道:“丞相妙策如神! ”一聲梆子響,兩邊弓弩齊發,勢如驟雨。爭先入城的,都顛 入陷坑內。周瑜急勒馬回時,被一弩箭,正射中左肋,翻身落 馬。牛金從城中殺出,來捉周瑜;徐盛、丁奉二人捨命救去。 城中曹兵突出,吳兵自相踐踏,落塹坑者無數。程普急收軍時, 曹仁、曹洪分兵兩路殺回。吳兵大敗。幸得淩統引一軍從刺斜 裏殺來,敵住曹兵。曹仁引得勝兵進城,程普收敗軍回寨。丁、 徐二將救得周瑜到帳中,喚行軍醫者用鐵鉗子拔出箭頭,將金 瘡藥敷掩瘡口,疼不可當,飲食俱廢。醫者曰:“此箭頭上有 毒,急切不能痊可。若怒氣沖激,其瘡復發。”程普令三軍緊 守各寨,不許輕出。三日後,牛金引軍來搦戰,程普按兵不動。 牛金罵至日暮方回,次日又來罵戰。程普恐瑜生氣,不敢報知。 至第三日,牛金直至寨門外叫駡,聲聲只道要捉周瑜。程普與 衆商議,欲暫且退兵,回見吳侯,卻再理會。 卻說周瑜雖患瘡痛,心中自有主張;已知曹兵常來寨前叫 罵,卻不見衆將來稟。一日,曹仁自引大軍,擂鼓呐喊,前來 搦戰。程普拒住不出。周瑜喚衆將入帳問:“何處鼓噪呐喊?” 衆將曰:“軍中教演士卒。”瑜怒曰:“何欺我也!吾已知曹 兵常來寨前辱駡。程德謀既同掌兵權,何故坐視?”遂命人請 程普入帳問之。普曰:“吾見公瑾病瘡,醫者言勿觸怒,故曹 兵搦戰,不敢報知。”瑜曰:“公等不戰,主意若何?”普曰: “衆將皆欲收兵暫回江東。待公箭瘡平復,再作區處。”瑜聽 罷,於床上奮然躍起曰:“大丈夫既食君祿,當死於戰場,以 馬革裹屍還,幸也!豈可爲我一人,而廢國家大事乎?”言訖, 即披甲上馬。諸軍衆將,無不駭然。遂引數百騎出營前。望見 曹兵已布成陣勢,曹仁自立馬於門旗下,揚鞭大罵曰:“周瑜 孺子,料必橫夭,再不敢正覰我兵!”罵猶未絕,瑜從群騎內 突然出曰:“曹仁匹夫!見周郎否?”曹軍看見,盡皆驚駭。 曹仁回顧衆將曰:“可大罵之!”衆軍厲聲大罵。周瑜大怒, 使潘璋出戰。未及交鋒,周瑜忽大叫一聲,口中噴血,墜于馬 下。曹兵沖來,衆將向前抵住。混戰一場,救起周瑜,回到帳 中。程普問曰:“都督貴體若何?”瑜密謂普曰:“此吾之計 也。”普曰:“計將安出?”瑜曰:“吾身本無甚痛楚;吾所 以爲此者,欲令曹兵知我病危,必然欺敵。可使心腹軍士去城 中詐降,說吾已死。今夜曹仁必來劫寨。吾卻于四下埋伏以應 之,則曹仁可一鼓而擒也。”程普曰:“此計大妙!”隨就帳 下舉起哀聲。衆軍大驚,盡傳言都督箭瘡大發而死,各寨盡皆 挂孝。 卻說曹仁在城中與衆商議,言周瑜怒氣沖發,金瘡崩裂, 以致口中噴血,墜于馬下,不久必亡。正論間,忽報:“吳寨 內有十數個軍士來降。中間亦有二人,原是曹兵被擄過去的。” 曹仁忙喚入問之。軍士曰:“今日周瑜陣前金瘡碎裂,歸寨即 死。今衆將皆已挂孝舉哀。我等皆受程普之辱,故特歸降,便 報此事。”曹仁大喜,隨即商議今晚便去劫寨,奪周瑜之屍, 斬其首級,送赴許都。陳矯曰:“此計速行,不可遲誤。” 曹仁遂令牛金爲先鋒,自爲中軍,曹洪、曹純爲合後,只 留陳矯領些少軍士守城,其餘軍兵盡起。初更後出城,徑投周 瑜大寨。來到寨門,不見一人,但見虛插旗槍而已。情知中計, 急忙退軍。四下炮聲齊發:東邊韓當、蔣欽殺來,西邊周泰、 潘璋殺來,南邊徐盛、丁奉殺來,北邊陳武、呂蒙殺來。曹兵 大敗,三路軍皆被沖散,首尾不能相救。曹仁引十數騎殺出重 圍,正遇曹洪,遂引敗殘軍馬一同奔走。殺到五更,離南郡不 遠,一聲鼓響,淩統又引一軍攔住去路,截殺一陣。曹仁引軍 刺斜而走,又遇甘寧大殺一陣。曹仁不敢回南郡,徑投襄陽大 路而行。吳軍趕了一程,自回。 周瑜、程普收住衆軍,徑到南郡城下,見旌旗佈滿,敵樓 上一將叫曰:“都督少罪!吾奉軍師將令,已取城了。——吾 乃常山趙子龍也。”周瑜大怒,便命攻城。城上亂箭射下。瑜 命且回軍,商議使甘寧引數千軍馬,徑取荊州;淩統引數千軍 馬,徑取襄陽;然後卻再取南郡未遲。正分撥間,忽然探馬急 來報說:“諸葛亮自得了南郡,遂用兵符,星夜詐調荊州守城 軍馬來救,卻教張飛襲了荊州。”又一探馬飛來報說:“夏侯 惇在襄陽,被諸葛亮差人齎兵符,詐稱曹仁求救,誘惇引兵出, 卻教雲長襲取了襄陽。二處城池,全不費力,皆屬劉玄德矣。” 周瑜曰:“諸葛亮怎得兵符?”程普曰:“他拿住陳矯,兵符 自然盡屬之矣。”周瑜大叫一聲,金瘡迸裂。正是: 幾郡城池無我分,一場辛苦爲誰忙! 未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二回 諸葛亮智辭魯肅趙子龍計取桂陽 卻說周瑜見孔明襲了南郡,又聞他襲了荊、襄,如何不氣? 氣傷箭瘡,半晌方蘇。衆將再三勸解。瑜曰:“若不殺諸葛村 夫,怎息我心中怨氣!程德謀可助我攻打南郡,定要奪還東吳。 ”正議間,魯肅至。瑜謂之曰:“吾欲起兵與劉備、諸葛亮共 決雌雄,複奪城池。子敬幸助我。”魯肅曰:“不可。方今與 曹操相持,尚未分成敗;主公現攻合淝不下。不爭自家互相吞 並,倘曹兵乘虛而來,其勢危矣。況劉玄德舊曾與曹操相厚, 若逼得緊急,獻了城池,一同攻打東吳,如之奈何?”瑜曰: “吾等用計策,損兵馬,費錢糧,他去圖現成,豈不可恨!” 肅曰:“公瑾且耐。容某親見玄德,將理來說他。若說不通, 那時動兵未遲。”諸將曰:“子敬之言甚善。” 於是魯肅引從者徑投南郡來。到城下叫門,趙雲出問。肅 曰:“我要見劉玄德有話說。”雲答曰:“吾主與軍師在荊州 城中。”肅遂不入南郡,徑奔荊州。見旌旗整列,軍容甚盛, 肅暗羨曰:“孔明真非常人也!”軍士報入城中,說魯子敬要 見。孔明令大開城門,接肅入衙。講禮畢,分賓主而坐。茶罷, 肅曰:“吾主吳侯與都督公瑾,教某再三申意皇叔:前者,操 引百萬之衆,名下江南,實欲來圖皇叔;幸得東吳殺退曹兵, 救了皇叔。所有荊州九郡,合當歸于東吳。今皇叔用詭計,奪 占荊、襄,使江東空費錢糧軍馬,而皇叔安受其利,恐於理未 順。”孔明曰:“子敬乃高明之士,何故亦出此言?常言道: ‘物必歸主。’荊、襄九郡,非東吳之地,乃劉景升之基業。 吾主固景升之弟也。景升雖亡,其子尚在;以叔輔侄,而取荊 州,有何不可?”肅曰:“若果系公子劉琦佔據,尚有可解; 今公子在江夏,須不在這裏!”孔明曰:“子敬欲見公子乎?” 便命左右:“請公子出來。”只見兩從者從屏風後扶出劉琦。 琦謂肅曰:“病軀不能施禮,子敬勿罪。”魯肅吃了一驚,默 然無語。良久,言曰:“公子若不在,便如何?”孔明曰:“ 公子在一日,守一日,若不在,別有商議。”肅曰:“若公子 不在,須將城池還我東吳。”孔明曰:“子敬之言是也。”遂 設宴相待。 宴罷,肅辭出城,連夜歸寨,具言前事。瑜曰:“劉琦正 青春年少,如何便得他死?這荊州何日得還?”肅曰:“都督 放心。只在魯肅身上,務要討荊、襄還東吳。”瑜曰:“子敬 有何高見?”肅曰:“吾觀劉琦過於酒色,病入膏肓,現今面 色羸瘦,氣喘嘔血;不過半年,其人必死。那時往取荊州,劉 備須無得推故。”周瑜猶自忿氣未消,忽孫權遣使至。瑜令請 入。使曰:“主公圍合淝,累戰不捷。特令都督收回大軍,且 撥兵赴合淝相助。”周瑜只得班師回柴桑養病,令程普部領戰 船士卒,來合淝聽孫權調用。 卻說劉玄德自得荊州、南郡、襄陽,心中大喜,商議久遠 之計。忽見一人上廳獻策,視之,乃伊籍也。玄德感其舊日之 恩,十分相敬,坐而問之。籍曰:“要知荊州久遠之計,何不 求賢士以問之?”玄德曰:“賢士安在?”籍曰:“荊襄馬氏, 兄弟五人並有才名:幼者名謖,字幼常;其最賢者,眉間有白 毛,名良,字季常。鄉里爲之諺曰:‘馬氏五常,白眉最良。’ 公何不求此人而與之謀?”玄德遂命請之。馬良至,玄德優禮 相待,請問保守荊、襄之策。良曰:“荊、襄四面受敵之地, 恐不可久守。可令公子劉琦于此養病,招諭舊人以守之,就表 奏公子爲荊州刺史,以安民心。然後南征武陵、長沙、桂陽、 零陵四郡,積收錢糧,以爲根本。此久遠之計也。”玄德大喜, 遂問:“四郡當先取何郡?”良曰:“湘江之西,零陵最近, 可先取之;次取武陵。然後湘江之東取桂陽;長沙爲後。”玄 德遂用馬良爲從事,伊籍副之。請孔明商議送劉琦回襄陽,替 雲長回荊州。便調兵取零陵,差張飛爲先鋒,趙雲合後,孔明、 玄德爲中軍,人馬一萬五千。留雲長守荊州,糜竺、劉封守江 陵。 卻說零陵太守劉度,聞玄德軍馬到來,乃與其子劉賢商議。 賢曰:“父親放心。他雖有張飛、趙雲之勇,我本州上將邢道 榮,力敵萬人,可以抵對。”劉度遂命劉賢與邢道榮引兵萬餘, 離城三十裏,依山靠水下寨。探馬報說:“孔明自引一軍到來。 ”道榮便引軍出戰。兩陣對圓,道榮出馬,手使開山大斧,厲 聲高叫:“反賊安敢侵我境界!”只見對陣中,一簇黃旗出。 旗開處,推出一輛四輪車,車中端坐一人,頭戴綸巾,身披鶴 氅,手執羽扇,用扇招邢道榮曰:“吾乃南陽諸葛孔明也。曹 操引百萬之衆,被吾聊施小計,殺得片甲不回。汝等豈堪與我 對敵?我今來招安汝等,何不早降?”道榮大笑曰:“赤壁鏖 兵,乃周郎之謀也,幹汝何事,敢來誑語!”輪大斧竟奔孔明。 孔明便回車,望陣中走,陣門複閉。道榮直衝殺過來,陣勢急 分兩下而走。道榮遙望中央一簇黃旗,料是孔明,乃只望黃旗 而趕。抹過山腳,黃旗紮住,忽地中央分開,不見四輪車,只 見一將挺矛躍馬,大喝一聲,直取道榮,乃張翼德也。道榮輪 大斧來迎,戰不數合,氣力不加,撥馬便走。翼德隨後趕來, 喊聲大震,兩下伏兵齊出。道榮舍死沖過,前面一員大將,攔 住去路,大叫:“認得常山趙子龍否!”道榮料敵不過,又無 處奔走,只得下馬請降。子龍縛來寨中見玄德、孔明。玄德喝 教斬首。孔明急止之,問道榮曰:“汝若與我捉了劉賢,便准 你投降。”道榮連聲願往。孔明曰:“你用何法促他?”道榮 曰:“軍師若肯放某回去,某自有巧說。今晚軍師調兵劫寨, 某爲內應,活捉劉賢獻與軍師。劉賢既擒,劉度自降矣。”玄 德不信其言。孔明曰:“邢將軍非謬言也。”遂放道榮歸。道 榮得放回寨,將前事實訴劉賢。賢曰:“如之奈何?”道榮曰: “可將計就計。今夜將兵伏於寨外,寨中虛立旗幡,待孔明來 劫寨,就而擒之。”劉賢依計。 當夜二更,果然有一彪軍到寨口,每人各帶草把,一齊放 火。劉賢、道榮兩下殺來,放火軍便退。劉賢、道榮兩軍乘勢 追趕,趕了十餘裏,軍皆不見。劉賢、道榮大驚,急回本寨, 只見火光未滅,寨中突出一將,乃張翼德也。劉賢叫道榮:“ 不可入寨,卻去劫孔明寨便了。”於是複回軍。走不十裏,趙 雲引一軍刺斜裏殺出,一槍刺道榮于馬下。劉賢急撥馬奔走, 背後張飛趕來,活捉過馬,綁縛見孔明。賢告曰:“邢道榮教 某如此,實非本心也。”孔明令釋其縛,與衣穿了,賜酒壓驚, 教人送入城說父投降;如其不降,打破城池,滿門盡誅。劉賢 回零陵見父劉度,備述孔明之德,勸父投降。度從之,遂於城 上豎起降旗,大開城門,齎捧印緩出城,竟投玄德大寨納降。 孔明教劉度仍爲郡守,其子劉賢赴荊州隨軍辦事。零陵一郡居 民,盡皆喜悅。 玄德入城安撫已畢,賞勞三軍。乃問衆將曰:“零陵已取 了,桂陽郡何人敢取?”趙雲應曰:“某願往。”張飛奮然出 曰:“飛亦願往!”二人相爭。孔明曰:“終是子龍先應,只 教子龍去。”張飛不服,定要去取。孔明教拈鬮,拈著的便去。 又是子龍拈著。張飛怒曰:“我並不要人相幫,只獨領三千軍 去,穩取城池。”趙雲曰:“某也只領三千軍去。如不得城, 願受軍令。”孔明大喜,責了軍令狀,選三千精兵付趙雲去。 張飛不服,玄德喝退。 趙雲領了三千人馬,徑往桂陽進發。早有探馬報知桂陽太 守趙範。範急聚衆商議。管軍校尉陳應、鮑隆願領兵出戰。原 來二人都是桂陽嶺山鄉獵戶出身,陳應會使飛叉,鮑隆曾射殺 雙虎。二人自恃勇力,乃對趙範曰:“劉備若來,某二人願爲 前部。”趙範曰:“我聞劉玄德乃大漢皇叔;更兼孔明多謀, 關、張極勇。今領兵來的趙子龍,在當陽長阪百萬軍中,如入 無人之境。我桂陽能有多少人馬?不可迎敵,只可投降。”應 曰:“某請出戰。若擒不得趙雲,那時任太守投降不遲。”趙 范拗不過,只得應允。 陳應領三千人馬出城迎敵,早望見趙雲領軍來到。陳應列 成陣勢,飛馬綽叉而出。趙雲挺槍出馬,責駡陳應曰:“吾主 劉玄德,乃劉景升之弟,今輔公子劉琦同領荊州,特來撫民。 汝何敢迎敵!”陳應罵曰:“我等只服曹丞相,豈順劉備!” 趙雲大怒,挺槍驟馬,直取陳應。應撚叉來迎。兩馬相交,戰 到四五合,陳應料敵不過,撥馬便走。趙雲追趕。陳應回顧趙 雲馬來相近,用飛叉擲去,被趙雲接住,回擲陳應。應急躲過, 雲馬早到,將陳應活捉過馬,擲於地下,喝軍士綁縛回寨。敗 軍四散奔走。雲入寨叱陳應曰:“量汝安敢敵我!我今不殺汝, 放汝回去,說與趙範,早來投降。”陳應謝罪,抱頭鼠竄。回 到城中,對趙範盡言其事。範曰:“我本欲降,汝強要戰,以 致如此。”遂叱退陳應,齎捧印綬,引十數騎出城投大寨納降。 雲出寨迎接,待以賓禮,置酒共飲,納了印綬。酒至數巡, 範曰:“將軍姓趙,某亦姓趙,五百年前,合是一家。將軍乃 真定人,某亦真定人,又是同鄉。倘得不棄,結爲兄弟,實爲 萬幸。”雲大喜,各敘年庚。雲與范同年。雲長長範四個月, 范遂拜雲爲兄。二人同鄉,同年,又同姓,十分相得。至晚席 散,範辭回城。次日,範請雲入城安民。雲教軍士休動,只帶 五十騎隨入城中。居民執香伏道而接。雲安民已畢,趙範邀請 入衙飲宴。酒至半酣,範複邀雲入後堂深處,洗盞更酌。雲飲 微醉。範忽請出一婦人,與雲把酒。子龍見婦人身穿縞素,有 傾國傾城之色,乃問範曰:“此何人也?”範曰:“家嫂樊氏 也。”子龍改容敬之。樊氏把盞畢,範令就坐。雲辭謝。樊氏 辭歸後堂。雲曰:“賢弟何必煩令嫂舉杯耶?”範笑曰:“中 間有個緣故,乞兄勿阻:先兄棄世已三載,家嫂寡居,終非了 局。弟常勸其改嫁,嫂曰:‘若得三件事兼全之人,我方嫁之: 第一要文武雙全,名聞天下;第二要相貌堂堂,威儀出衆;第 三要與家兄同姓。’你道天下那得有這般湊巧的?今尊兄堂堂 儀錶,名震四海,又與家兄同姓,正合家嫂所言。若不嫌家嫂 貌陋,願陪嫁資,與將軍爲妻,結累世之親,何如?”雲聞言 大怒而起,厲聲曰:“吾既與汝結爲兄弟,汝嫂即吾嫂也,豈 可作此亂人倫之事乎!”趙範羞慚滿面,答曰:“我好意相待, 如何這般無禮!”遂目視左右,有相害之意。雲已覺,一拳打 倒趙範,徑出府門,上馬出城去了。 范急喚陳應、鮑隆商議。應曰:“這人發怒去了,只索與 他廝殺。”範曰:“但恐贏他不得。”鮑隆曰:“我兩個詐降 在他軍中,太守卻引兵來搦戰,我二人就陣上擒之。”陳應曰: “必須帶些人馬。”隆曰:“五百騎足矣。”當夜二人引五百 軍徑奔趙雲寨來投降。雲已心知其詐,遂教喚入。二將到帳下, 說:“趙范欲用美人計賺將軍,只等將軍醉了,扶入後堂謀殺, 將頭去曹丞相處獻功:如此不仁。某二人見將軍怒出,必連累 於某,因此投降。”趙雲佯喜,置酒與二人痛飲。二人大醉, 雲乃縛於帳中,擒其手下人問之,果是詐降。雲喚五百軍入, 各賜酒食,傳令曰:“要害我者,陳應、鮑隆也,不幹衆人之 事。汝等聽吾行計,皆有重賞。”衆軍拜謝。將降將陳、鮑二 人當時斬了,卻教五百軍引路,雲引一千軍在後,連夜到桂陽 城下叫門。城上聽時,說陳、鮑二將軍殺了趙雲回軍,請太守 商議事務。城上將火照看,果是自家軍馬。趙範急忙出城。雲 喝左右捉下。遂入城,安撫百姓已定,飛報玄德。 玄德與孔明親赴桂陽。雲迎接入城,推趙范於階下。孔明 問之,範備言以嫂許嫁之事。孔明謂雲曰:“此亦美事,公何 如此?”雲曰:“趙範既與某結爲兄弟,今若娶其嫂,惹人唾 罵,一也;其婦再嫁,使失大節,二也;趙范初降,其心難測, 三也。主公新定江漢,枕席未安,雲安敢以一婦人而廢主公之 大事?”玄德曰:“今日大事已定,與汝娶之,若何?”雲曰: “天下女子不少,但恐名譽不立,何患無妻子乎?”玄德曰: “子龍真丈夫也!”遂釋趙範,仍令爲桂陽太守。重賞趙雲。 張飛大叫曰:“偏子龍幹得功!偏我是無用之人!只撥三 千軍與我去取武陵郡,活捉太守金旋來獻!”孔明大喜曰:“ 翼德要去不妨,但要依一件事。”正是: 軍師決勝多奇策,將士爭先立戰功。 未知孔明說出那一件事來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三回 關雲長義釋黃漢升孫仲謀大戰張文遠 卻說孔明謂張飛曰:“前者子龍取桂陽郡時,責下軍令狀 而去。今日翼德要取武陵,必須也責下軍令狀,方可領兵去。” 張飛遂立軍令狀,欣然領三千軍,星夜投武陵界上來。金旋聽 得張飛引兵到,乃集將校,整點精兵器械,出城迎敵。從事鞏 志諫曰:“劉玄德乃大漢皇叔,仁義布於天下;加之張翼德驍 勇非常。不可迎敵,不如納降爲上。”金旋大怒曰:“汝欲與 賊通連爲內變耶?”喝令武士推出斬之。衆官皆告曰:“先斬 家人,于軍不利。”金旋乃喝退鞏志,自率兵出。離城二十裏, 正迎張飛。飛挺矛立馬,大喝金旋。旋問部將:“誰敢出戰?” 衆皆畏懼,莫敢向前。旋自驟馬舞刀迎之。張飛大喝一聲,渾 如巨雷。金旋失色,不敢交鋒,撥馬便走。飛引衆軍隨後掩殺。 金旋走至城邊,城上亂箭射下。旋驚視之,見鞏志立於城上曰: “汝不順天時,自取敗亡,吾與百姓自降劉矣。”言未畢,一 箭射中金旋面門,墜于馬下。軍士割頭獻張飛。鞏志出城納降。 飛就令鞏志齎印綬往桂陽見玄德。玄德大喜,遂令鞏志代金旋 之職。 玄德親至武陵,安民畢,馳書報雲長,言翼德、子龍各得 一郡。雲長乃回書上請曰:“聞長沙尚未取,如兄長不以弟爲 不才,教關某幹這件功勞甚好。”玄德大喜,遂教張飛星夜去 替雲長守荊州,令雲長來取長沙。 雲長既至,入見玄德、孔明。孔明曰:“子龍取桂陽,翼 德取武陵,都是三千軍去。今長沙太守韓玄,固不足道。只是 他有一員大將,乃南陽人,姓黃,名忠,字漢升,是劉表帳下 中郎將,與劉表之侄劉磐共守長沙,後事韓玄。雖今年近六旬, 卻有萬夫不當之勇,不可輕敵。雲長去,必須多帶軍馬。”雲 長曰:“軍師何故長別人銳氣,滅自己威風?量一老卒,何足 道哉!關某不須用三千軍,只消本部下五百名校刀手,決定斬 黃忠、韓玄之首,獻來麾下。”玄德苦擋。雲長不依,只領五 百校刀手而去。孔明謂玄德曰:“雲長輕敵黃忠,只恐有失。 主公當往接應。”玄德從之,隨後引兵望長沙進發。 卻說長沙太守韓玄,平生性急,輕於殺戮,衆皆惡之。是 時聽知雲長軍到,便喚老將黃忠商議。忠曰:“不須主公憂慮。 憑某這口刀,這張弓,一千個來,一千個死!”原來黃忠能開 二石力之弓,百發百中。言未畢,階下一人應聲而出曰:“不 須老將軍出戰,只就某手中定活捉關某。”韓玄視之,乃管軍 校尉楊齡。韓玄大喜,遂令楊齡引軍一千,飛奔出城。約行五 十裏,望見塵頭起處,雲長軍馬早到。楊齡挺槍出馬,立於陣 前罵戰。雲長大怒,更不打話,飛馬舞刀,直取楊齡。齡挺槍 來迎。不三合,雲長手起刀落,砍楊齡于馬下。追殺敗兵,直 至城下。 韓玄聞之大驚,便教黃忠出馬。玄自來城上觀看。忠提刀 縱馬,引五百騎兵飛過吊橋。雲長見一老將出馬,知是黃忠, 把五百校刀手一字擺開,橫刀立馬而問曰:“來將莫非黃忠否? ”忠曰:“既知我名,焉敢犯我境!”雲長曰:“特來取汝首 級!”言罷,兩馬交鋒。鬥一百餘合,不分勝負。韓玄恐黃忠 有失,鳴金收軍。黃忠收軍入城。雲長也退軍,離城十裏下寨, 心中暗忖:“老將黃忠,名不虛傳,鬥一百合,全無破綻。來 日必用拖刀計,背砍贏之。” 次日早飯畢,又來城下搦戰。韓玄坐在城上,教黃忠出馬。 忠引數百騎殺過吊橋,再與雲長交馬。又鬥五六十合,勝負不 分。兩軍齊聲喝采。鼓聲正急時,雲長撥馬便走。黃忠趕來。 雲長方欲用刀砍去,忽聽得腦後一聲響;急回頭看時,見黃忠 被戰馬前失,掀在地下。雲長急回馬,雙手舉刀猛喝曰:“我 且饒你性命!快換馬來廝殺!”黃忠急提起馬蹄,飛身上馬, 奔入城中。玄驚問之。忠曰:“此馬久不上陣,故有此失。” 玄曰:“汝箭百發百中,何不射之?”忠曰:“來日再戰,必 然詐敗,誘到吊橋邊射之。”玄以自己所乘一匹青馬與黃忠。 忠拜謝而退,尋思:“難得雲長如此義氣!他不忍殺害我,我 又安忍射他?若不射,又恐違了將令。”是夜躊躇未定。 次日天曉,人報雲長搦戰。忠領兵出城。雲長兩日戰黃忠 不下,十分焦躁,抖擻威風,與忠交馬。戰不到三十餘合,忠 詐敗,雲長趕來。忠想昨日不殺之恩,不忍便射,帶住刀,把 弓虛拽弦響。雲長急閃,卻不見箭。雲長又趕,忠又虛拽。雲 長急閃,又無箭,只道黃忠不會射,放心趕來。將近吊橋,黃 忠在橋上搭箭開弓,弦響箭到,正射在雲長盔纓根上。前面軍 齊聲喊起。雲長吃了一驚,帶箭回寨,方知黃忠有百步穿楊之 能,今日只射盔纓,正是報昨日不殺之恩也。雲長領兵而退。 黃忠回到城上來見韓玄,玄便喝左右捉下黃忠。忠叫曰: “無罪!”玄大怒曰:“我看了三日,汝敢欺我!汝前日不力 戰,必有私心;昨日馬失,他不殺汝,必有關通;今日兩番虛 拽弓弦,第三箭卻止射他盔纓,如何不是外通內連?若不斬汝, 必爲後患!”喝令刀斧手推下城門外斬之。衆將欲告,玄曰: “但告免黃忠者,便是同情!”剛推到門外,恰欲舉刀,忽然 一將揮刀殺入,砍死刀手,救起黃忠,大叫曰:“黃漢升乃長 沙之保障,今殺漢升,是殺長沙百姓也!韓玄殘暴不仁,輕賢 慢士,當衆共殛之!願隨我者便來!”衆視其人,面如重棗, 目若朗星,乃義陽人魏延也。自襄陽趕劉玄德不著,來投韓玄; 玄怪其傲慢少禮,不肯重用,故屈沈於此。當日救下黃忠,教 百姓同殺韓玄,袒臂一呼,相從者數百餘人。黃忠攔當不住。 魏延直殺上城頭,一刀砍韓玄爲兩段,提頭上馬,引百姓出城, 投拜雲長。雲長大喜,遂入城。安撫已畢,請黃忠相見;忠托 病不出。雲長即使人去請玄德、孔明。 卻說玄德自雲長來取長沙,與孔明隨後催促人馬接應。正 行間,青旗倒卷,一鴉自北南飛,連叫三聲而去。玄德曰:“ 此應何禍福?”孔明就馬上袖占一課,曰:“長沙郡已得,又 主得大將。午時後定見分曉。”少頃,見一小校飛報前來,說: “關將軍已得長沙郡,降將黃忠、魏延。均等主公到彼。”玄 德大喜,遂入長沙。雲長接入廳上,具言黃忠之事。玄德乃親 往黃忠家相請,忠方出降,求葬韓玄屍首于長沙之東。後人有 詩贊黃忠曰: 將軍氣概與天參,白髮猶然困漢南。 至死甘心無怨望,臨降低首尚懷慚。 寶刀燦雪彰神勇,鐵騎臨風憶戰酣。 千古高名應不泯,長隨孤月照湘潭。 玄德待黃忠甚厚。雲長引魏延來見,孔明喝令刀斧手推下 斬之。玄德驚問孔明曰:“魏延乃有功無罪之人,軍師何故欲 殺之?”孔明曰:“食其祿而殺其主,是不忠也;居其土而獻 其地,是不義也。吾觀魏延腦後有反骨,久後必反,故先斬之, 以絕禍根。”玄德曰:“若斬此人,恐降者人人自危。望軍師 恕之。”孔明指魏延曰:“吾今饒汝性命。汝可盡忠報主,勿 生異心;若生異心,我好歹取汝首級。”魏延喏喏連聲而退。 黃忠薦劉表侄劉磐——現在攸縣閒居,玄德取回,教掌長沙郡。 四郡已平,玄德班師回荊州,改油江口爲公安。自此錢糧廣盛, 賢士歸之。將軍馬四散屯於隘口。 且說周瑜自回柴桑養病,令甘甯守巴陵郡,令淩統守漢陽 郡,二處分佈戰船,聽候調遣。程普引其餘將士投合淝縣來。 原來孫權自從赤壁鏖兵之後,久在合淝,與曹兵交鋒,大小十 余戰,未決勝負,不敢逼城下寨,離城五十裏屯兵,聞程普兵 到,孫權大喜,親自出營勞軍。人報魯子敬先至,權乃下馬立 待之。肅慌忙滾鞍下馬施禮。衆將見權如此待肅,皆大驚異。 權請肅上馬,並轡而行,密謂曰:“孤下馬相迎,足顯公否?” 肅曰:“未也。”權曰:“然則何如而後爲顯耶?”肅曰:“ 願明公威德加于四海,總括九州,克成帝業,使肅名書竹帛, 始爲顯矣。”權撫掌大笑。同至帳中,大設飲宴,犒勞鏖兵將 士,商議破合淝之策。 忽報張遼差人來下戰書。權拆書觀畢,大怒曰:“張遼欺 吾太甚!汝聞程普軍來,故意使人搦戰!來日吾不用新軍赴敵, 看我大戰一場!”傳令當夜五更,三軍出寨,望合淝進發。辰 時左右,軍馬行至半途,曹兵已到。兩邊布成陣勢。孫權金盔 金甲,披挂出馬。左宋謙,右賈華,二將使方天畫戟,兩邊護 衛。三通鼓罷,曹軍陣中,門旗兩開,三員將全裝慣帶,立於 陣前:中央張遼,左邊李典,右邊樂進。張遼縱馬當先,專搦 孫權決戰。權綽槍欲自戰,陣門中一將挺槍驟馬早出,乃太史 慈也。張遼揮刀來迎。兩將戰有七八十合,不分勝負。曹陣上 李典謂樂進曰:“對面金盔者,孫權也。若捉得孫權,足可與 八十三萬大軍報仇。”說猶未了,樂進一騎馬,一口刀,從刺 斜裏徑取孫權,如一道電光,飛至面前,手起刀落,宋謙、賈 華急將畫戟遮架。刀到處,兩枝戟齊斷,只將戟杆望馬頭上打。 樂進回馬,宋謙綽軍士手中槍趕來。李典搭上箭,望宋謙心窩 裏便射,應弦落馬。太史慈見背後有人墮馬,棄卻張遼,望本 陣便回。張遼乘勢掩殺過來,吳兵大亂,四散奔走。張遼望見 孫權,驟馬趕來。看看趕上,刺斜裏撞出一軍,爲首大將,乃 程普也;截殺一陣,救了孫權。張遼收軍自回合淝。 程普保孫權歸大寨,敗軍陸續回營。孫權因見折了宋謙, 放聲大哭。長史張紘曰:“主公恃盛壯之氣,輕視大敵,三軍 之衆,莫不寒心。即使斬將搴旗,威振疆埸,亦偏將之任,非 主公所宜也。願抑賁、育之勇,懷王霸之計。且今日宋謙死於 鋒鏑之下,皆主公輕敵之故。今後切宜保重。”權曰:“是孤 之過也。從今當改之。”少頃,太史慈入帳,言:“某手下有 一人,姓戈,名定,與張遼手下養馬後槽是弟兄。後槽被責懷 怨,今晚使人報來,舉火爲號,刺殺張遼,以報宋謙之仇。某 請引兵爲外應。”權曰:“戈定何在?”太史慈曰:“已混入 合淝城中去了。某願乞五千兵去。”諸葛瑾曰:“張遼多謀, 恐有準備,不可造次。”太史慈堅執要行。權因傷感宋謙之死, 急要報仇,遂令太史慈引兵五千,去爲外應。 卻說戈定乃太史慈鄉人。當日雜在軍中,隨入合淝城,尋 見養馬後槽,兩個商議。戈定曰:“我已使人報太史慈將軍去 了,今夜必來接應。你如何用事?”後槽曰:“此間離中軍較 遠,夜間急不能進,只就草堆上放起一把火,你去前面叫反, 城中兵亂,就裏刺殺張遼,餘軍自走也。”戈定曰:“此計大 妙!”是夜張遼得勝回城,賞勞三軍,傳令不許解甲宿睡。左 右曰:“今日全勝,吳兵遠遁,將軍何不卸甲安息?”遼曰: “非也。爲將之道,勿以勝爲喜,勿以敗爲憂。倘吳兵度我無 備,乘虛攻擊,何以應之?今夜防備,當比每夜更加謹慎。” 說猶未了,後寨火起,一片聲叫反,報者如麻。張遼出帳上馬, 喚親從將校十數人,當道而立。左右曰:“喊聲甚急,可往觀 之。”遼曰:“豈有一城皆反者?此是造反之人,故驚軍士耳。 如亂者先斬!”無移時,李典擒戈定並後槽至。遼詢得其情, 立斬于馬前。只聽得城門外鳴鑼擊鼓,喊聲大震。遼曰:“此 是吳兵外應,可就計破之。”便令人於城門內放起一把火,衆 皆叫反,大開城門,放下吊橋。太史慈見城門大開,只道內變, 挺槍縱馬先入。城上一聲炮響,亂箭射下,太史慈急退,身中 數箭。背後李典、樂進殺出,吳兵折其大半,乘勢直趕到寨前。 陸遜、董襲殺出,救了太史慈。曹兵自回。孫權見太史慈身帶 重傷,愈加傷感。張昭請權罷兵。權從之,遂收兵下船,回南 徐潤州。比及屯住軍馬,太史慈病重;權使張昭等問安,太史 慈大叫曰:“大丈夫生於亂世,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;今所 志未遂,奈何死乎!”言訖而亡,年四十一歲。後人有詩贊曰: 矢志全忠孝,東萊太史慈。 姓名昭遠塞,弓馬震雄師。 北海酬恩日,神亭酣戰時。 臨終言壯志,千古共嗟咨。 孫權聞慈死,傷悼不已,命厚葬于南徐北固山下,養其子 太史亨於府中。 卻說玄德在荊州整頓軍馬,聞孫權合淝兵敗,已回南徐, 與孔明商議。孔明曰:“亮夜觀星象,見西北有星墜地,必應 折一皇族。”正言間,忽報公子劉琦病亡。玄德聞之,痛哭不 已。孔明勸曰:“生死分定,主公勿憂,恐傷貴體。且理大事: 可急差人到彼守禦城池,並料理葬事。”玄德曰:“誰可去?” 孔明曰:“非雲長不可。”即時便教雲長前去襄陽保守。玄德 曰:“今日劉琦已死,東吳必來討荊州,如何對答?”孔明曰: “若有人來,亮自有言對答。” 過了半月,人報東吳魯肅特來吊喪。正是: 先將計策安排定,只等東吳使命來。 未知孔明如何對答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四回 吳國太佛寺看新郎劉皇叔洞房續佳偶 卻說孔明聞魯肅到,與玄德出城迎接。接到公廨,相見畢。 肅曰:“主公聞令侄棄世,特具薄禮,遣某前來致祭。周都督 再三致意劉皇叔、諸葛先生。”玄德、孔明起身稱謝,收了禮 物,置酒相待。肅曰:“前者皇叔有言:‘公子不在,即還荊 州。’今公子已去世,必然見還。不識幾時可以交割?”玄德 曰:“公且飲酒,有一個商議。”肅強飲數杯,又開言相問。 玄德未及回答,孔明變色曰:“子敬好不通理,直須待人開口! 自我高皇帝斬蛇起義,開基立業,傳至於今;不幸奸雄並起, 各據一方。少不得天道好還,複歸正統。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 後,孝景皇帝玄孫,今皇上之叔,豈不可分茅裂土?況劉景升 乃我主之兄也,弟承兄業,有何不順?汝主乃錢塘小吏之子, 素無功德於朝廷;今倚勢力,佔據六郡八十一州,尚自貪心不 足,而欲併吞漢土。劉氏天下,我主姓劉倒無分,汝主姓孫反 要強爭?且赤壁之戰,我主多負勤勞,衆將並皆用命,豈獨是 汝東吳之力?若非我借東南風,周郎安能展半籌之功?江南一 破,休說二喬置於銅雀宮,雖公等家小,亦不能保。適來我主 人不即答應者,以子敬乃高明之士,不待細說。何公不察之甚 也!” 一席話,說得魯子敬緘口無言,半晌乃曰:“孔明之言, 怕不有理,爭奈魯肅身上甚是不便。”孔明曰:“有何不便處? ”肅曰:“昔日皇叔當陽受難時,是肅引孔明渡江,見我主公; 後來周公瑾要興兵取荊州,又是肅擋住;至說待公子去世還荊 州,又是肅擔承。今卻不應前言,教魯肅如何回覆?我主與周 公瑾必然見罪。肅死不恨,只恐惹惱東吳,興動干戈,皇叔亦 不能安坐荊州,空爲天下恥笑耳。”孔明曰:“曹操統百萬之 衆,動以天子爲名,吾亦不以爲意,豈懼周郎一小兒乎!若恐 先生面上不好看,我勸主人立紙文書,暫借荊州爲本;待我主 別圖得城池之時,便交付還東吳。此論如何?”肅曰:“孔明 待奪得何處,還我荊州?”孔明曰:“中原急未可圖;西川劉 璋闇弱,我主將圖之。若圖得西川,那時便還。”肅無奈,只 得聽從。玄德親筆寫成文書一紙,押了字。保人諸葛孔明也押 了字。孔明曰:“亮是皇叔這裏人,難道自家作保?煩子敬先 生也押個字,回見吳侯也好看。”肅曰:“某知皇叔乃仁義之 人,必不相負。”遂押了字,收了文書。宴罷辭回。玄德與孔 明送到船邊。孔明囑曰:“子敬回見吳侯,善言伸意,休生妄 想。若不准我文書,我翻了面皮,連八十一州都奪了。今只要 兩家和氣,休教曹賊笑話。” 肅作別下船而回,先到柴桑郡見周瑜。瑜問曰:“子敬討 荊州如何?”肅曰:“有文書在此。”呈與周瑜。瑜頓足曰: “子敬中諸葛之謀也!名爲借地,實是混賴。他說取了四川便 還,知他幾時取西川?假如十年不得西川,十年不還?這等文 書,如何中用?你卻與他做保!他若不還時,必須連累足下。 主公見罪,奈何?”肅聞言,呆了半晌,曰:“恐玄德不負我。 ”瑜曰:“子敬乃誠實人也。劉備梟雄之輩,諸葛亮奸猾之徒, 恐不似先生心地。”肅曰:“若此,如之奈何?”瑜曰:“子 敬是我恩人,想昔日指囷相贈之情,如何不救你?你且寬心住 數日,待江北探細的回,別有區處。”魯肅跼蹐不安。 過了數日,細作回報:“荊州城中揚起布幡做好事,城外 別建新墳,軍士各挂孝。”瑜驚問曰:“沒了甚人?”細作曰: “劉玄德沒了甘夫人,即日安排殯葬。”瑜謂魯肅曰:“吾計 成矣!使劉備束手就縛,荊州反掌可得。”肅曰:“計將安出? ”瑜曰:“劉備喪妻,必將續娶。主公有一妹,極其剛勇,侍 婢數百,居常帶刀,房中軍器擺列遍滿,雖男子不及。我今上 書主公,教人去荊州爲媒,說劉備來入贅。賺到南徐,妻子不 能勾得,幽囚在獄中,卻使人去討荊州換劉備。等他交割了荊 州城池,我別有主意。於子敬身上,須無事也。”魯肅拜謝。 周瑜寫了書呈,選快船送魯肅投南徐見孫權,先說借荊州 一事,呈上文書。權曰:“你卻如此糊塗!這樣文書,要他何 用?”肅曰:“周都督有書呈在此,說用此計,可得荊州。” 權看畢,點頭暗喜,尋思誰人可去。猛然省曰:“非呂範不可。 ”遂召呂範至,謂曰:“近聞劉玄德喪婦。吾有一妹,欲招贅 玄德爲婿,永結姻親,同心破曹,以扶漢室。非子衡不可爲媒, 望即往荊州一言。”範領命,即日收拾船隻,帶數個從人望荊 州來。 卻說玄德自沒了甘夫人,晝夜煩惱。一日,正與孔明閑敘, 人報東吳差呂範到來。孔明笑曰:“此乃周瑜之計,必爲荊州 之故。亮只在屏風後潛聽。但有甚說話,主公都應承了。留來 人在館驛中安歇,別作商議。”玄德教請呂範入。禮畢坐定, 茶罷。玄德問曰:“子衡來,必有所諭?”範曰:“范近聞皇 叔失偶,有一門好親,故不避嫌,特來作媒。未知尊意若何?” 玄德曰:“中年喪妻,大不幸也。骨肉未寒,安忍便議親?” 範曰:“人若無妻,如屋無梁,豈可中道而廢人倫?吾主吳侯 有一妹,美而賢,堪奉箕帚。若兩家共結秦、晉之好,則曹賊 不敢正視東南也。此事家國兩便,請皇叔勿疑。但我國太吳夫 人甚愛幼女,不肯遠嫁,必求皇叔到東吳就婚。”玄德曰:“ 此事吳侯知否?”範曰:“不先稟吳侯,如何敢造次來說?” 玄德曰:“吾年已半百,鬢髮斑白;吳侯之妹,正當妙齡:恐 非配偶。”範曰:“吳侯之妹,身雖女子,志勝男兒。常言: ‘若非天下英雄,吾不事之。’今皇叔名聞四海,正所謂淑女 配君子,豈以年齒上下相嫌乎!”玄德曰:“公且少留,來日 回報。”是日設宴相待,留於館舍。 至晚,與孔明商議。孔明曰:“來意亮已知道了。適間蔔 《易》,得一大吉大利之兆。主公便可應允。先教孫乾和呂範 回見吳侯,面許已定,擇日便去就親。”玄德曰:“周瑜定計 欲害劉備,豈可以身輕入危險之地?”孔明大笑曰:“周瑜雖 能用計,豈能出諸葛亮之料乎!略用小謀,使周瑜半籌不展; 吳侯之妹,又屬主公;荊州萬無一失。”玄德懷疑未決。 孔明竟教孫乾往江南說合親事。孫乾領了言語,與呂範同 到江南,來見孫權。權曰:“吾願將小妹招贅玄德,並無異心。 ”孫乾拜謝,回荊州見玄德,言:“吳侯專候主公去結親。” 玄德懷疑不敢往。孔明曰:“吾已定下三條計策,非子龍不可 行也。”遂喚趙雲近前,附耳言曰:“汝保主公入吳,當領此 三個錦襄。囊中有三條妙計,依次而行。”即將三個錦囊,與 雲貼肉收藏。孔明先使人往東吳納了聘,一切完備。 時建安十四年冬十月。玄德與趙雲、孫乾取快船十隻,隨 行五百餘人,離了荊州,前往南徐進發。荊州之事,皆聽孔明 裁處。玄德心中怏怏不安。到南徐州,船已傍岸,雲曰:“軍 師分付三條妙計,依次而行。今已到此,當先開第一個錦囊來 看。”於是開囊看了計策。便喚五百隨行軍士,一一分付如此 如此,衆軍領命而去。又教玄德先往見喬國老。那喬國老乃二 喬之父,居於南徐。玄德牽羊擔酒,先往拜見,說呂範爲媒、 娶夫人之事。隨行五百軍士,俱披紅挂彩,入南徐買辦物件, 傳說玄德入贅東吳,城中人盡知其事。孫權知玄德已到,教呂 範相待,且就館舍安歇。 卻說喬國老既見玄德,便入見吳國太賀喜。國太曰:“有 何喜事?”喬國老曰:“令愛已許劉玄德爲夫人,今玄德已到, 何故相瞞?”國太驚曰:“老身不知此事!”便使人請吳侯問 虛實,一面先使人於城中探聽。人皆回報:“果有此事。女婿 已在館驛安歇,五百隨行軍士都在城中買豬羊果品,準備成親。 做媒的女家是呂範,男家是孫乾,俱在館驛中相待。”國太吃 了一驚。少頃,孫權入後堂見母親。國太捶胸大哭。權曰:“ 母親何故煩惱?”國太曰:“你直如此將我看承得如無物!我 姐姐臨危之時,分付你甚麽話來!”孫權失驚曰:“母親有話 明說,何苦如此?”國太曰:“男大須婚,女大須嫁,古今常 理。我爲你母親,事當稟命於我。你招劉玄德爲婿,如何瞞我? 女兒須是我的!”權吃了一驚,問曰:“那裏得這話來?”國 太曰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爲。滿城百姓,那一個不知?你倒 瞞我!”喬國老曰:“老夫已知多日了,今特來賀喜。”權曰: “非也。此是周瑜之計因要取荊州,故將此爲名,賺劉備來拘 囚在此,要他把荊州來換;若其不從,先斬劉備。此是計策, 非實意也。”國太大怒,罵周瑜曰:“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 督,直恁無條計策去取荊州,卻將我女兒爲名,使美人計!殺 了劉備,我女便是望門寡,明日再怎的說親?須誤了我女兒一 世!你們好做作!”喬國老曰:“若用此計,便得荊州,也被 天下人恥笑。此事如何行得!”說得孫權默然無語。 國太不住口的罵周瑜。喬國老勸曰:“事已如此,劉皇叔 乃漢室宗親,不如真個招他爲婿,免得出醜。”權曰:“年紀 恐不相當。”國老曰:“ 劉皇叔乃當世豪傑,若招得這個女 婿,也不辱了令妹。”國太曰:“我不曾認得劉皇叔,明日約 在甘露寺相見。如不中我意,任從你們行事;若中我的意,我 自把女兒嫁他!”孫權乃大孝之人,見母親如此言語,隨即應 承;出外喚呂範,分付來日甘露寺方丈設宴,國太要見劉備。 呂範曰:“何不令賈華部領三百刀斧手,伏於兩廊;若國太不 喜時,一聲號舉,兩邊齊出,將他拿下。”權遂喚賈華,分付 預先準備,只看國太舉動。 卻說喬國老辭吳國太歸,使人去報玄德,言:“來日吳侯, 國太親自要見,好生在意!”玄德與孫乾、趙雲商議。雲曰: “來日此會,多凶少吉,雲自引五百軍保護。”次日,吳國太、 喬國老先在甘露寺方丈裏坐定。孫權引一班謀士,隨後都到, 卻教呂範來館驛中請玄德。玄德內披細鎧,外穿錦袍,從人背 劍緊隨,上馬投甘露寺來。趙雲全裝慣帶,引五百軍隨行。來 到寺前下馬,先見孫權。權觀玄德儀錶非凡,心中有畏懼之意。 二人敘禮畢,遂入方丈見國太。國太見了玄德,大喜,謂喬國 老曰:“真吾婿也!”國老曰:“玄德有龍鳳之姿,天日之表; 更兼仁德布於天下。國太得此佳婿,真可慶也!”玄德拜謝, 共宴于方丈之中。少刻,子龍帶劍而入,立于玄德之測。國太 問曰:“此是何人?”玄德答曰:“常山趙子龍也。”國太曰: “莫非當陽長阪抱阿斗者乎?”玄德曰:“然。”國太曰:“ 真將軍也!”遂賜以酒。趙雲謂玄德曰:“卻才某於廊下巡視, 見房內有刀斧手埋伏,必無好意。可告知國太。”玄德乃跪於 國太席前,泣而告曰:“若殺劉備,就此請誅。”國太曰:“ 何出此言?”玄德曰:“廊下暗伏刀斧手,非殺劉備而何?” 國太大怒,責駡孫權:“今日玄德既爲我婿,即我之兒女也。 何故伏刀斧手於廊下?”權推不知,喚呂範問之;范推賈華; 國太喚賈華責駡,華默然無言。國太喝令斬之。玄德告曰:“ 若斬大將,于親不利,備難久居膝下矣。”喬國老也相勸。國 太方叱退賈華。刀斧手皆抱頭鼠竄而去。 玄德更衣出殿前,見庭下有一石塊。玄德拔從者所佩之劍, 仰天祝曰:“若劉備能勾回荊州,成王霸之業,一劍揮石爲兩 段。如死於此地,劍剁石不開。”言訖,手起劍落,火光迸濺, 砍石爲兩段。孫權在後面看見,問曰:“玄德公如何恨此石?” 玄德曰:“備年近五旬,不能爲國家剿除賊党,心常自恨。今 蒙國太招爲女婿,此平生之際遇也。恰才問天買卦,如破曹興 漢,砍斷此石。今果然如此。”權暗思:“劉備莫非用此言瞞 我?”亦掣劍謂玄德曰:“吾亦問天買卦。若破得曹賊,亦斷 此石。”卻暗暗祝告曰:“若再取得荊州,興旺東吳,砍石爲 兩半!”手起劍落,巨石亦開。至今有十字紋“恨石”尚存。 後人觀此勝迹,作詩贊曰: 寶劍落時山石斷,金環響處火光生。 兩朝旺氣皆天數,從此乾坤鼎足成。 二人棄劍,相攜入席。又飲數巡,孫乾目視玄德,玄德辭 曰:“備不勝酒力,告退。”孫權送出寺前,二人並立,觀江 山之景。玄德曰:“此乃天下第一江山也!”至今甘露寺碑上 雲:“天下第一江山”。後人有詩贊曰: 江山雨霽擁青螺,境界無憂樂最多。 昔日英雄凝目處,岩崖依舊抵風波。 二人共覽之次,江風浩蕩,洪波滾雪,白浪掀天。忽見波上一 葉小舟,行于江面上,如行平地。玄德歎曰:“‘南人駕船, 北人乘馬’,信有之也。”孫權聞言,自思曰:“劉備此言, 戲我不慣乘馬耳。”乃令左右牽過馬來,飛身上馬,馳驟下山, 複加鞭上嶺,笑謂玄德曰:“南人不能乘馬乎?”玄德聞言, 撩衣一躍,躍上馬背,飛走下山,複馳騁而上。二人立馬於山 坡之上,揚鞭大笑。至今此處名爲“駐馬坡”。後人有詩曰: 馳驟龍駒氣概多,二人並轡望山河。 東吳西蜀成王霸,千古猶存駐馬坡。 當日二人並轡而回。南徐之民,無不稱賀。 玄德自回館驛,與孫乾商議。乾曰:“主公只是哀求喬國 老,早早畢姻,免生別事。”次日,玄德複至喬國老宅前下馬。 國老接入。禮畢,茶罷,玄德告曰:“江左之人,多有要害劉 備者,恐不能久居。”國老曰:“玄德寬心。吾爲公告國太, 令作護持。”玄德拜謝自回。喬國老入見國太,言玄德恐人謀 害,急急要回。國太大怒曰:“我的女婿,誰敢害他!”即時 便教搬入書院暫住,擇日畢姻。玄德自入告國太曰:“只恐趙 雲在外不便,軍士無人約束。”國太教盡搬入府中安歇,休留 在館驛中,免得生事。玄德暗喜。 數日之內,大排筵會,孫夫人與玄德結親。至晚客散,兩 行紅炬,接引玄德入房。燈光之下,但見槍刀簇滿;侍婢皆佩 劍懸刀,立於兩傍。唬得玄德魂不附體。正是: 驚看侍女橫刀立,疑是東吳設伏兵。 畢竟是何緣故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五回 玄德智激孫夫人孔明二氣周公瑾 卻說玄德見孫夫人房中兩邊槍刀森列,侍婢皆佩劍,不覺 失色。管家婆進曰:“貴人休得驚懼。夫人自幼好觀武事,居 常令侍婢擊劍爲樂,故爾如此。”玄德曰:“非夫人所觀之事, 吾甚心寒,可命暫去。”管家婆稟覆孫夫人曰:“房中擺列兵 器,嬌客不安,今且去之。”孫夫人笑曰:“廝殺半生,尚懼 兵器乎!”命盡撤去,令侍婢解劍伏侍。當夜玄德與孫夫人成 親,兩情歡洽。玄德又將金帛散給侍婢,以買其心。先教孫乾 回荊州報喜。自此連日飲酒。國太十分愛敬。 卻說孫權差人來柴桑郡報周瑜,說:“我母親力主,已將 吾妹嫁劉備。不想弄假成真。此事還複如何?”瑜聞大驚,行 坐不安,乃思一計,修密書付來人持回見孫權。權拆書觀之。 書略曰: 瑜所謀之事,不想反覆如此。既已弄假成真,又當就此用 計。劉備以梟雄之姿,有關、張、趙雲之將,更兼諸葛用謀, 必非久屈人下者。愚意莫如軟困之于吳中,盛爲築宮室以喪其 心志,多送美色玩好以娛其耳目;使分開關、張之情,隔遠諸 葛之契,各置一方。然後以兵擊之,大事可定矣。今若縱之, 恐蛟龍得雲雨,終非池中物也。願明公熟思之。 孫權看畢,以書示張昭。昭曰:“公瑾之謀,正合愚意。 劉備起身微末,奔走天下,未嘗受享富貴。今若以華堂大廈、 子女金帛令彼享用,自然疏遠孔明、關、張等,使彼各生怨望, 然後荊州可圖也。主公可依公瑾之計而速行之。”權大喜,即 日修整東府,廣栽花木,盛設器用,請玄德與妹居住;又增女 樂數十餘人,並金玉錦綺玩好之事。國太只道孫權好意,喜不 自勝。玄德果然被聲色所迷,全不想回荊州。 卻說趙雲與五百軍在東府前住,終日無事,只去城外射箭 走馬。看看年終,雲猛省:“孔明分付三個錦囊與我,教我一 到南徐,開第一個;住到年終,開第二個;臨到危急無路之時, 開第三個。于內有神出鬼沒之計,可保主公回家。此時歲已將 終,主公貪戀女色,並不見面,何不拆開第二個錦囊,看計而 行?”遂拆開視之。原來如此神策。即日徑到府堂,要見玄德。 侍婢報曰:“趙子龍有緊急事來報貴人。”玄德喚入問之。雲 佯作失驚之狀曰:“主公深居畫堂,不想荊州耶?”玄德曰: “有甚事如此驚怪?”雲曰:“今早孔明使人來報,說曹操要 報赤壁鏖兵之恨,起精兵五十萬,殺奔荊州,甚是危急,請主 公便回。”玄德曰:“必須與夫人商議。”雲曰:“若和夫人 商議,必不肯教主公回。不如休說,今晚便好起程。遲則誤事! ”玄德曰:“你且暫退,我自有道理。”雲故意催逼數番而出。 玄德入見孫夫人,暗暗垂淚。孫夫人曰:“丈夫何故煩惱?” 玄德曰:“念備一身飄蕩異鄉,生不能侍奉二親,又不能祭祀 宗祖,乃大逆不孝也。今歲旦在邇,使備悒怏不已。”孫夫人 曰:“你休瞞我,我已聽知了也!方才趙子龍報說荊州危急, 你欲還鄉,故推此意。”玄德跪而告曰:“夫人既知,備安敢 相瞞。備欲不去,使荊州有失,被天下人恥笑;欲去,又舍不 得夫人:因此煩惱。”夫人曰:“妾已事君,任君所之,妾當 相隨。”玄德曰:“夫人之心,雖則如此,爭奈國太與吳侯安 肯容夫人去?夫人若可憐劉備,暫時辭別。”言畢,淚如雨下。 孫夫人勸曰:“丈夫休得煩惱。妾當苦告母親,必放妾與君同 去。”玄德曰:“縱然國太肯時,吳侯必然阻擋。”孫夫人沈 吟良久,乃曰:“妾與君正旦拜賀時,推稱江邊祭祖,不告而 去,若何?”玄德又跪而謝曰:“若如此,生死難忘!切勿漏 泄。”兩個商議已定。玄德密喚趙雲分付:“正旦日,你先引 軍士出城,於官道等候。吾推祭祖,與夫人同走。”雲領諾。 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元旦,吳侯大會文武於堂上。玄德與孫 夫人入拜國太。孫夫人曰:“夫主想父母宗祖墳墓,俱在涿郡, 晝夜傷感不已。今日欲往江邊,望北遙祭,須告母親得知。” 國太曰:“此孝道也,豈有不從?汝雖不識舅姑,可同汝夫前 去祭拜,亦見爲婦之禮。”孫夫人同玄德拜謝而出。此時只瞞 著孫權。夫人乘車,止帶隨身一應細軟。玄德上馬,引數騎跟 隨出城,與趙雲相會。五百軍士前遮後擁,離了南徐,趲程而 行。 當日,孫權大醉,左右近侍扶入後堂,文武皆散。比及衆 官探得玄德、夫人逃遁之時,天色已晚,要報孫權,權醉不醒。 及至睡覺,已是五更。次日,孫權聞知走了玄德,急喚文武商 議。張昭曰:“今日走了此人,早晚必生禍亂。可急追之。” 孫權令陳武、潘璋選五百精兵,無分晝夜,務要趕上拿回。二 將領命去了。孫權深恨玄德,將案上玉硯摔爲粉碎。程普曰: “主公空有沖天之怒,某料陳武、潘璋必擒此人不得。”權曰: “焉敢違我令!”普曰:“郡主自幼好觀武事,嚴毅剛正,諸 將皆懼。既然肯順劉備,必同心而去。所追之將,若見郡主, 豈肯下手?”權大怒,掣所佩之劍,喚蔣欽、周泰聽令,曰: “汝二人將這口劍去取吾妹並劉備頭來!違令者立斬!”蔣欽、 周泰領命,隨後引一千軍趕來。 卻說玄德加鞭縱轡,趲程而行;當夜于路暫歇兩個更次, 慌忙起行。看看來到柴桑界首,望見後面塵頭大起,人報:“ 追兵至矣!”玄德慌問趙雲曰:“追兵既至,如之奈何?”趙 雲曰:“主公先行,某願當後。”轉過前面山腳,一彪軍馬攔 住去路。當先兩員大將,厲聲高叫曰:“劉備早早下馬受縛! 吾奉周郎督將令,守候多時!”——原來周瑜恐玄德走脫,先 使徐盛、丁奉引三千軍馬於沖要之處紮營等候,時常令人登高 遙望;料得玄德若投旱路,必經此道而過。當日徐盛、丁奉了 望得玄德一行人到,各綽兵器截住去路。玄德驚慌,勒回馬問 趙雲曰:“前有攔截之兵,後有追趕之兵:前後無路,如之奈 何?”雲曰:“主公休慌。軍師有三條妙計,多在錦囊之中。 已拆了兩個,並皆應驗。今尚有第三個在此,分付遇危難之時, 方可拆看。今日危急,當拆觀之。”便將錦囊拆開,獻與玄德。 玄德看了,急來車前泣告孫夫人曰:“備有心腹之言,至 此盡當實訴。”夫人曰:“丈夫有何言語,實對我說。”玄德 曰:“昔日吳侯與周瑜同謀,將夫人招嫁劉備,實非爲夫人計, 乃欲幽困劉備而奪荊州耳。奪了荊州,必將殺備。是以夫人爲 香餌而釣備也。備不懼萬死而來,蓋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,必 能憐備。昨聞吳侯將欲加害,故托荊州有難,以圖歸計。幸得 夫人不棄,同至於此。今吳侯又令人在後追趕,周瑜又使人於 前截住,非夫人莫解此禍。如夫人不允,備請死于車前,以報 夫人之德。”夫人怒曰:“吾兄既不以我爲親骨肉,我有何面 目重相見乎!今日之危,我當自解。”於是叱從人推車直出, 卷起車簾,親喝徐盛、丁奉曰:“你二人欲造反耶?”徐、丁 二將慌忙下馬,棄了兵器,聲諾于車前曰:“安敢造反。爲奉 周都督將令,屯兵在此專候劉備。”孫夫人大怒曰:“周瑜逆 賊!我東吳不曾虧負你!玄德乃大漢皇叔,是我丈夫。我已對 母親、哥哥說知回荊州去。今你兩個於山腳去處,引著軍馬攔 截道路,意欲劫掠我夫妻財物耶?”徐盛、丁奉喏喏連聲,口 稱:“不敢。請夫人息怒。這不幹我等之事,乃是周都督的將 令。”孫夫人叱曰:“你只怕周瑜,獨不怕我?周瑜殺得你, 我豈殺不得周瑜?”把周瑜大罵一場,喝令推車前進。徐盛、 丁奉自思:“我等是下人,安敢與夫人違拗?”又見趙雲十分 怒氣,只得把軍喝住,放條大路教過去。 恰才行不得五六裏,背後陳武、潘璋趕到。徐盛、丁奉備 言其事。陳、潘二將曰:“你放他過去差了也。我二人奉吳侯 旨意,特來追捉他回去。”於是四將合兵一處,趲程趕來。玄 德正行間,忽聽得背後喊聲大起。玄德又告孫夫人曰:“後面 追兵又到,如之奈何?”夫人曰:“丈夫先行,我與子龍當後。 ”玄德先引三百軍,望江岸去了。子龍勒馬于車傍,將士卒擺 開,專候來將。四員將見了孫夫人,只得下馬,叉手而立。夫 人曰:“陳武、潘璋,來此何干?”二將答曰:“奉主公之命, 請夫人、玄德回。”夫人正色叱曰:“都是你這夥匹夫,離間 我兄妹不睦!我已嫁他人,今日歸去,須不是與人私奔。我奉 母親慈旨,令我夫婦回荊州。便是我哥哥來,也須依禮而行。 你二人倚仗兵威,欲待殺害我耶?”罵得四人面面相覷,各自 尋思:“他一萬年也只是兄妹。更兼國太作主;吳侯乃大孝之 人,怎敢違逆母言?明日翻過臉來,只是我等不是。不如做個 人情。”軍中又不見玄德;但見趙雲怒目睜眉,只待廝殺:因 此四將喏喏連聲而退。孫夫人令推車便行。 徐盛曰:“我四人同去見周教督,告稟此事。”四人猶豫 未定。忽見一軍如旋風而來,視之,乃蔣欽、周泰。二將問曰: “你等曾見劉備否?”四人曰:“早晨過去,已半日矣。”蔣 欽曰:“何不拿下?”四人各言孫夫人發話之事。蔣欽曰:“ 便是吳侯怕道如此,封一口劍在此,教先殺他妹,後斬劉備。 違者立斬!”四將曰:“去之已遠,怎生奈何?”蔣欽曰: “他終是些步軍,急行不上。徐、丁二將軍可飛報都督,教水 路棹快船追趕;我四人在岸上追趕。無問水旱之路,趕上殺了, 休聽他言語。”於是徐盛、丁奉飛報周瑜;蔣欽、周泰、陳武、 潘璋四個領兵沿江趕來。 卻說玄德一行人馬,離柴桑較遠,來到劉郎浦,心才稍寬。 沿著江岸尋渡,一望江水彌漫,並無船隻。玄德俯首沈吟。趙 雲曰:“主公在虎口中逃出,今已近本界,吾料軍師必有調度, 何用憂疑?”玄德聽罷,驀然想起在吳繁華之事,不覺淒然淚 下。後人有詩歎曰: 吳蜀成婚此水潯,明珠步障屋黃金。 誰知一女輕天下,欲易劉郎鼎峙心。 玄德令趙雲望前哨探船隻,忽報後面塵土沖天而起。玄德 登高望之,但見軍馬蓋地而來,歎曰:“連日奔走,人困馬乏, 追兵又到,死無地矣!”看看喊聲漸近。正慌急間,忽見江岸 邊一字兒抛著拖篷船二十餘隻。趙雲曰:“天幸有船在此!何 不速下,棹過對岸,再作區處!”玄德與孫夫人便奔上船。子 龍引五百軍亦都上船。只見船艙中一人綸巾道服,大笑而出, 曰:“主公且喜!諸葛亮在此等候多時。”船中扮作客人的, 皆是荊州水軍。玄德大喜。不移時,四將趕到。孔明笑指岸上 人言曰:“吾已算定多時矣。汝等回去傳示周郎,教休再使美 人局手段。”岸上亂箭射來,船已開的遠了。蔣欽等四將,只 好呆看。 玄德與孔明正行間,忽然江聲大震。回頭視之,只見戰船 無數,帥字旗下,周瑜自領慣戰水軍,左有黃蓋,右有韓當, 勢如飛馬,疾似流星。看看趕上。孔明教棹船投北岸,棄了船, 盡皆上岸而走,車馬登程。周瑜趕到江邊,亦皆上岸追襲。大 小水軍,儘是步行;止有爲首官軍騎馬。周瑜當先,黃蓋、韓 當、徐盛、丁奉緊隨。周瑜曰:“此處是那裏?”軍士答曰: “前面是黃州界首。”望見玄德車馬不遠,瑜令並力追襲。正 趕之間,一聲鼓響,山崦內一彪刀手擁出,爲首一員大將,乃 關雲長也。周瑜舉止失措,急撥馬便走。雲長趕來,周瑜縱馬 逃命。正奔走間,左邊黃忠,右邊魏延,兩軍殺出。吳兵大敗。 周瑜急急下得船時,岸上軍士齊聲大叫曰:“周郎妙計安天下, 陪了夫人又折兵!”瑜怒曰:“可再登岸,決一死戰!”黃蓋、 韓當力阻。瑜自思曰:“吾計不成,有何面目去見吳侯!”大 叫一聲,金瘡迸裂,倒於船上。衆將急救,卻早不省人事。正 是: 兩番弄巧反成拙,此日含嗔卻帶羞。 未知周郎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銅雀台孔明三氣周公瑾 卻說周瑜被諸葛亮預先埋伏關公、黃忠、魏延三枝軍馬, 一擊大敗。黃蓋、韓當急救下船,折卻水軍無數。遙觀玄德、 孫夫人車馬僕人,都停住於山頂之上,瑜如何不氣?箭瘡未愈, 因怒氣沖激,瘡口迸裂,昏絕於地。衆將救醒,開船逃去。孔 明教休追趕,自和玄德歸荊州慶喜,賞賜衆將。 周瑜自回柴桑。蔣欽等一行人馬自歸南徐報孫權。權不勝 忿怒,欲拜程普爲都督,起兵取荊州。周瑜又上書,請興兵雪 恨。張昭諫曰:“不可。曹操日夜思報赤壁之恨,因恐孫、劉 同心,故未敢興兵。今主公若以一時之忿,自相吞併,操必乘 虛來攻,國勢危矣。”顧雍曰:“許都豈無細作在此?若知孫、 劉不睦,操必使人勾結劉備。備懼東吳,必投曹操。若是,則 江南何日得安?爲今之計,莫若使人赴許都,表劉備爲荊州牧。 曹操知之,則懼而不敢加兵于東南。且使劉備不恨於主公。然 後使心腹用反間之計,令曹、劉相攻,吾乘隙而圖之,斯爲得 耳。”權曰:“元歎之言甚善。但誰可爲使?”雍曰:“此間 有一人,乃曹操敬慕者,可以爲使。”權問何人。雍曰:“華 歆在此,何不遣之?”權大喜,即遣歆齎表赴許都。歆領命起 程,徑到許都來見曹操,聞操會群臣於鄴郡,慶賞銅雀台,歆 乃赴鄴郡候見。 操自赤壁敗後,常思報仇;只疑孫,劉並力,因此不敢輕 進。時建安十五年春,造銅雀台成,操乃大會文武於鄴郡,設 宴慶賀。其台正臨漳河,中央乃銅雀台,左邊一座名玉龍台, 右邊一座名金鳳台。各高十丈,上橫二橋相通,千門萬戶,金 碧交輝。是日,曹操頭戴嵌寶金冠,身穿綠錦羅袍,玉帶珠履, 憑高而坐,文武侍立台下。 操欲觀武官比試弓箭,乃使近侍西川紅錦戰袍一領。挂於 垂楊枝上,下設一箭垛,以百步爲界。分武官爲兩隊:曹氏宗 族俱穿紅,其餘將士俱穿綠。各帶雕弓長箭,跨鞍勒馬,聽候 指揮。操傳令曰:“有能射中箭垛紅心者,即以錦袍賜之;如 射不中,罰水一杯。”號令方下,紅袍隊中,一個少年將軍驟 馬而出,衆觀之,乃曹休也。休飛馬往來,賓士三次,扣上箭, 拽滿弓,一箭射去,正中紅心。金鼓齊鳴,衆皆喝采。曹操 于臺上望見大喜,曰:“此吾家千里駒也!”方欲使人了取錦 袍與曹休,只見綠袍隊中,一騎飛出,叫曰:“丞相錦袍,合 讓俺外姓先取,宗族中不宜攙越。”操視其人,乃文聘也!衆 官曰:“且看文仲業射法。”文聘拈弓縱馬,一箭亦中紅心。 衆皆喝采,金鼓亂鳴。聘大呼曰:“快取袍來!”只見紅袍隊 中,又一將飛馬而出,厲聲曰:“文烈先射,汝何得爭奪?看 我與你們解箭!”拽滿弓,一箭射去,也中紅心。衆人齊聲喝 采。視其人,乃曹洪也。洪方欲取袍,只見綠袍隊裏又一將出, 揚弓叫曰:“你三人射法,何足爲奇!看我射來!”衆視之, 乃張郃也。郃飛馬翻身,背射一箭,也中紅心。四枝箭齊齊的 攢攢在紅心裏。衆人都道:“好射法!”郃曰:“錦袍須該是 我的!”言未畢,紅袍隊中一將飛馬而出,大叫曰:“汝翻身 背射,何足稱異?看我奪射紅心!”衆視之,乃夏侯淵也,淵 驟馬至界口,紐回身一箭射去,正在四箭當中。金鼓齊鳴。淵 勒馬按弓大叫曰:“此箭可奪得錦袍麽?”只見綠袍隊裏,一 將應聲而出,大叫:“且留下錦袍與我徐晃!”淵曰:“汝更 有何射法,可奪我袍?”晃曰:“汝奪射紅心,不足爲異。看 我單取錦袍!”拈弓搭箭,遙望柳條射去,恰好射斷柳條,錦 袍墜地。徐晃飛取錦袍,披於身上,驟馬至台前聲喏曰:“謝 丞相袍!”曹操與衆官無不稱羨。晃才勒馬要回,猛然台邊躍 出一個綠袍將軍,大呼曰:“你將錦袍那裏去?早早留下與我! ”衆視之,乃許褚也。晃曰:“袍已在此,汝何敢強奪!”褚 更不回答,竟飛馬來奪袍。兩馬相近,徐晃便把弓打許褚。褚 一手按住弓,把徐晃拖離鞍鞽。晃急棄了弓,翻身下馬;褚亦 下馬:兩個揪住廝打。操急使人解開。那領錦袍已是扯得粉碎。 操令二人都上臺。徐晃睜眉怒目,許褚切齒咬牙,各有相鬥之 意。操笑曰:“孤特視公等之勇耳。豈惜一錦袍哉?”便教諸 將盡都上臺,各賜蜀錦一匹。諸將各各稱謝。操命各依位次而 坐。樂聲競奏,水陸並陳。文官武將輪次把盞,獻酬交錯。 操顧謂衆文官曰:“武將既以騎射爲樂,足顯威勇矣。公 等皆飽學之士,登此高臺,可不進佳章以紀一時之勝事乎?” 衆官皆躬身而言曰:“原從鈞命。”時有王朗、鍾繇、王粲、 陳琳一班文官,進獻詩章。詩中多有稱頌曹操功德巍巍、合當 受命之意。曹操逐一覽畢,笑曰:“諸公佳作,過譽甚矣。孤 本愚陋,始舉孝廉。後值天下大亂,築精舍於譙東五十裏,欲 春夏讀書,秋冬射獵,以待天下清平,方出仕耳。不意朝廷征 孤爲典軍校尉,遂更其意,專欲爲國家討賊立功,圖死後得題 墓道曰:‘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’,平生願足矣。念自討董 卓、剿黃巾以來,除袁術、破呂布、滅袁紹、定劉表,遂平天 下。身爲宰相,人臣之貴已極,又複何望哉?如國家無孤一人, 正不知幾人稱帝,幾人稱王。或見孤權重,妄相忖度,疑孤有 異心,此大謬也。孤常念孔子稱文王之至德,此言耿耿在心。 但欲孤委捐兵衆,歸就所封武平侯之國,實不可耳。誠恐一解 兵柄,爲人所害;孤敗則國家傾危。——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 實禍也。諸公必無知孤意者。”衆皆起拜曰:“雖伊尹、周公, 不及丞相矣。”後人有詩曰: 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廉恭下士時。 假使當年身便死,一生真僞有誰知! 曹操連飲數杯,不覺沈醉,喚左右捧過筆硯,亦欲作《銅 雀台詩》。剛才下筆,忽報:“東吳使華歆表奏劉備爲荊州牧。 孫權以妹嫁劉備。漢上九郡大半已屬備矣。”操聞之,手腳慌 亂,投筆於地。程昱曰:“丞相在萬軍之中,矢石交攻之際, 未嘗動心;今聞劉備得了荊州,何故如此失驚?”操曰:“劉 備,人中之龍也,生平未嘗得水。今得荊州,是困龍入大海矣。 孤安得不動心哉!”程昱曰:“丞相知華歆來意否?操曰:“ 未知。”昱曰:“孫權本忌劉備,欲以兵攻之;但恐丞相乘虛 而擊,故令華歆爲使,表薦劉備。乃安備之心,以塞丞相之望 耳。”操點頭曰:“是也。”昱曰:“某有一計,使孫、劉自 相吞併,丞相乘間圖之,一鼓而二敵俱破。”操大喜,遂問其 計。程昱曰:“東吳所倚者,周瑜也。丞相今表奏周瑜爲南郡 太守、程普爲江夏太守,留華歆在朝重用之;瑜必自與劉備爲 仇敵矣。我乘其相並而圖之,不亦善乎?”操曰:“仲德之言, 正合孤意。”遂召華歆上臺,重加賞賜。當日筵散。操即引文 武回許昌,表奏周瑜爲總領南郡太守、程普爲江夏太守。封華 歆爲大理少卿,留在許都。使命至東吳,周瑜、程普各受職訖。 周瑜既領南郡,愈思報仇,遂上書吳侯,乞令魯肅去討還 荊州。孫權乃命肅曰:“汝昔保借荊州與劉備,今備遷延不還, 等待何時?”肅曰:“文書上明白寫著,得了西川便還。”權 叱曰:“只說取西川,到今又不動兵,不等老了人!”肅曰: “某願往言之。”遂乘船投荊州而來。 卻說玄德與孔明在荊州,廣聚糧草,調練軍馬,遠近之士 多歸之。忽報魯肅到。玄德問孔明曰:“子敬此爲何意?”孔 明曰:“昨者孫權表主公爲荊州牧,此是懼曹操之計。操封周 瑜爲南郡太守,此欲令我兩家自相吞併,他好於中取事也。今 魯肅此來,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職,要來索荊州之意。”玄德 曰:“何以答之?”孔明曰:“若魯肅提起荊州之事,主公便 放聲大哭。哭到悲切之處,亮自出來解勸。”計會已定,接魯 肅入府,禮畢,敘坐。肅曰:“今日皇叔做了東吳女婿,便是 魯肅的主人,如何敢坐?”玄德笑曰:“子敬與我舊交,何必 太謙?”肅乃就坐。茶罷,肅曰:“令奉吳侯鈞命,專爲荊州 一事而來。皇叔已借住多時,未蒙見還。今既兩家結親,當看 親情面上,早早交付。”玄德聞言,掩面大哭。肅驚曰:“皇 叔何故如此?”玄德哭聲不絕。 孔明從屏後出曰:“亮聽之久矣。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緣故 麽?”肅曰:“某實不知。”孔明曰:“有何難見?當初我主 人借荊州時,許下取得西川便還。仔細想來:益州劉璋是我的 主人之弟,一般都是漢朝骨肉。若要興兵去取他城池時,恐被 外人唾駡;若要不取,還了荊州,何處安身?若不還時,於尊 舅面上又不好看。事實兩難,因此淚出痛腸。”孔明說罷,觸 動玄德衷腸,真個捶胸頓足,放聲大哭。魯肅勸曰:“皇叔且 休煩惱,與孔明從長計議。”孔明曰:“有煩子敬,回見吳侯, 勿惜一言之勞,將此煩惱情節,懇告吳侯,再容幾時。”肅曰: “倘吳侯不從,如之奈何?”孔明曰:“吳侯既以親妹聘嫁皇 叔,安得不從乎?望子敬善言回覆。” 魯肅是個寬仁長者,見玄德如此哀痛,只得應允。玄德、 孔明拜謝。宴畢,送魯肅下船。徑到柴桑,見了周瑜,具言其 事。周瑜頓足曰:“子敬又中諸葛亮之計也!當初劉備依劉表 時,常有吞併之意,何況西川劉璋乎?似此推調,未免累及老 兄矣。吾有一計,使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。子敬便當一行。” 肅曰:“願聞妙策”。瑜曰:“子敬不必去見吳侯,再去荊州 對劉備說:孫、劉兩家,既結爲親,便是一家。若劉氏不忍去 取西川,我東吳起兵去取;取得西川時,以作嫁資,卻把荊州 交還東吳。”肅曰:“西川迢遞,取之非易。都督此計,莫非 不可?”瑜笑曰:“子敬真長者也。你道我真個去取西川與他? 我只以此爲名,實欲去取荊州,且教他不做準備。東吳軍馬收 川,路過荊州,就問他索要錢糧;劉備必然出城勞軍。那時乘 勢殺之,奪取荊州,雪吾之恨,解足下之禍。”魯肅大喜,便 再往荊州來。 玄德與孔明商議。孔明曰:“魯肅必不曾見吳侯,只到柴 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計策,來誘我耳,但說的話,主公只看我點 頭,便滿口應承”。計會已定。魯肅入見,禮畢,曰:“吳侯 甚是稱讚皇叔盛德,遂與諸將商議,起兵替皇叔收川。取了西 川,卻換荊州,以西川權當嫁資。但軍馬經過,卻望應些錢糧。 ”孔明聽了,忙點頭曰:“難得吳侯好心!”玄德拱手稱謝曰: “比皆子敬善言之力。”孔明曰:“如雄師到日,即當遠接犒 勞。”魯肅暗喜,宴罷辭回。玄德問孔明曰:“此是何意?” 孔明大笑曰:“周郎死日近矣!這等計策,小兒也瞞不過!” 玄德又問如何,孔明曰:“此乃‘假途滅虢’之計也。虛名收 川,實取荊州。等主公出城勞軍,乘勢拿下,殺入城來,‘攻 其無備,出其不意’也。”玄德曰:“如之奈何?”孔明曰: “主公寬心,只顧‘準備窩弓以擒猛虎,安排香餌以釣鼇魚’。 等周瑜到來,他便不死,也九分無氣。”便喚趙雲聽計:“如 此如此,其餘我自有擺佈。”玄德大喜。後人有詩歎雲: 周瑜決策取荊州,諸葛先知第一籌。 指望長江香餌穩,不知暗裏釣魚鈎。 卻說魯肅回見周瑜,說玄德、孔明歡喜一節,準備出城勞 軍。周瑜大笑曰:“原來今番也中了吾計!”便教魯肅稟報吳 侯,並遣程普引軍接應。周瑜此時箭瘡已漸平愈,身軀無事, 使甘甯爲先鋒,自與徐盛、丁奉爲第二,淩統、呂蒙爲後隊, 水陸大兵五萬,望荊州而來。周瑜在船中,時複歡笑,以爲孔 明中計。前軍至夏口,周瑜問:“荊州有人在前面接否?”人 報:“劉皇叔使糜竺來見都督。”瑜喚至,問勞軍如何。糜竺 曰:“主公皆準備安排下了。”瑜曰:“皇叔何在?”竺曰: “在荊州城門外相等,與都督把盞。”瑜曰:“今爲汝家之事, 出兵遠征;勞軍之禮,休得輕易。”糜竺領了言語先回。 戰船密密排在江上,依次而進。看看至公安,並無一隻軍 船,又無一人遠接。周瑜催船速行。離荊州十餘裏,只見江面 上靜蕩蕩的。哨探的回報:“荊州城上,插兩面白旗,並不見 一人之影。”瑜心疑,教把船傍岸,親自上岸乘馬,帶了甘寧、 徐盛、丁奉一班軍官,引親隨精軍三千人,徑望荊州來。既至 城下,並不見動靜。瑜勒住馬,令軍士叫門。城上問是誰人。 吳軍答曰:“是東吳周都督親自在此。”言未畢,忽一聲梆子 響,城上軍一齊都豎起槍刀。敵樓上趙雲出曰:“都督此行, 端的爲何?”瑜曰:“吾替汝主取西川,汝豈猶未知耶?”雲 曰:“孔明軍師已知都督‘假途滅虢’之計,故留趙雲在此。 吾主公有言:‘孤與劉璋,皆漢室宗親,安忍背義而取西川? 若汝東吳端的取蜀,吾當披發入山,不失信於天下也。”周瑜 聞之,勒馬便回。只見一人打著令字旗,于馬前報說:“探得 四路軍馬,一齊殺到:關某從江陵殺來,張飛從秭歸殺來,黃 忠從公安殺來,魏延從孱陵小路殺來。四路正不知多少軍馬, 喊聲遠近震動百餘裏,皆言要捉周瑜。”瑜馬上大叫一聲,箭 瘡複裂,墜于馬下。正是: 一著棋高難對敵,幾番算定總成空。 未知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臥龍吊喪耒陽縣鳳雛理事 卻說周瑜怒氣填胸,墜于馬下,左右急救歸船。軍士傳說: “玄德、孔明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。”瑜大怒,咬牙切齒曰: “你道我取不得西川,吾誓取之!”正恨間,人報吳侯遣弟孫 瑜到。周瑜接入,具言其事。孫瑜曰:“吾奉兄命來助都督。” 遂令催軍前行。行至巴丘,人報上流有劉封、關平二人領軍截 住水路。周瑜愈怒。忽又報孔明遣人送書至。周瑜拆封視之。 書曰: 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,致書于東吳大都督公瑾 先生麾下:亮自柴桑一別,至今戀戀不忘。聞足下欲取西川, 亮竊以爲不可,益州民強地險,劉璋雖暗弱,足以自守。今勞 師遠征,轉運萬里,欲收全功,雖吳起不能定其規,孫武不能 善其後也。曹操失利於赤壁,志豈須臾忘報仇哉?今足下興兵 遠征,倘操乘虛而至。江南齏粉矣!亮不忍坐視,特此告知。 幸垂照鑒。 周瑜覽畢,長歎一聲,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。乃聚衆 將曰:“吾非不欲盡忠報國,奈天命已絕矣。汝等善事吳侯, 共成大業。”言訖,昏絕。徐徐又醒,仰天長歎曰:“既生瑜, 何生亮!”連叫數聲而亡。壽三十六歲。後人有詩歎曰: 赤壁遺雄烈,青年有俊聲。 弦歌知雅意,杯酒謝良朋。 曾謁三千斛,常驅十萬兵。 巴丘終命處,憑吊欲傷情。 周瑜停喪于巴丘。衆將將所遺書緘,遣人飛報孫權。權聞 瑜死,放聲大哭。拆視其書,乃薦魯肅以自代也。書略曰: 瑜以凡才,荷蒙殊遇,委任腹心,統禦兵馬,敢不竭股肱 之力,以圖報效。奈死生不測,修短有命;愚志未展,微軀已 殞:遺恨何極!方今曹操在北,疆場未靜;劉備寄寓,有似養 虎:天下之事,尚未可知。此正朝士旰食之秋,至尊垂慮之日 也。魯肅忠烈,臨事不苟,可以代瑜之任。“人之將死,其言 也善”。倘蒙垂鑒,瑜死不朽矣。 孫權覽畢,哭曰:“公瑾有王佐之才,今忽短命而死,孤 何賴哉?既遺書特薦子敬,孤敢不從之。”即日使命魯肅爲都 督,總統兵馬;一面教發周瑜靈柩回葬。 卻說孔明在荊州,夜觀天文,見將星墜地,乃笑曰:“周 瑜死矣。”至曉,告于玄德。玄德使人探之,果然死了。玄德 問孔明曰:“周瑜既死,還當如何?”孔明曰:“代瑜領兵者, 必魯肅也。亮觀天象,將星聚於東方。亮當以吊喪爲由,往江 東走一遭,就尋賢士佐助主公。”玄德曰:“只恐吳中將士加 害于先生。”孔明曰:“瑜在之日,亮猶不懼;今瑜已死,又 可患乎?”乃與趙雲引五百軍,具祭禮,下船赴巴丘吊喪。於 路探聽孫權已令魯肅爲都督,周瑜靈柩已回柴桑。 孔明徑至柴桑,魯肅以禮迎接。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,因 見趙雲帶劍相隨,不敢下手。孔明教設祭物於靈前,親手奠酒, 跪於地下,讀祭文曰: 嗚呼公瑾,不幸夭亡!修短故天,人豈不傷!我心實痛, 酹酒一觴;君其有靈,享我 氶嘗!吊君幼學,以交伯符;仗義疏財,讓舍以民。吊君 弱冠,萬里鵬摶;定建霸業,割據江南。吊君壯力,遠鎮巴丘; 景升懷慮,討逆無憂。吊君豐度,佳配小喬;漢臣之婿,不愧 當朝。吊君氣概,諫阻納質;始不垂翅,終能奮翼。吊君鄱陽, 蔣幹來說;揮灑自如,雅量高志。吊君弘才,文武籌略;火攻 破敵,挽強爲弱。想君當年,雄姿英發;哭君早逝,俯地流血。 忠義之心,英靈之氣;命終三紀,名垂百世。哀君情切,愁腸 千結;惟我肝膽,悲無斷絕。昊天昏暗,三軍愴然;主爲哀泣, 友爲淚漣。亮也不才,丐計求謀;助吳拒曹,輔漢安劉;掎角 之援,首尾相儔;若存若亡,何慮何憂?嗚呼公瑾,生死永別! 樸守其貞,冥冥滅滅。魂如有靈,以鑒我心。從此天下,更無 知音!嗚呼痛哉!伏惟尚饗。 孔明祭畢,伏地大哭,淚如湧泉,哀慟不已。衆將相謂曰: “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,今觀其祭奠之情,人皆虛言也。” 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,亦爲感傷,自思曰:“孔明自是多情, 乃公瑾量窄,自取死耳。”後人有詩歎曰: 臥龍南陽睡未醒,又添列曜下舒城。 蒼天既已生公瑾,塵世何須出孔明。 魯肅設宴款待孔明。宴罷,孔明辭回。方欲下船,只見江 邊一個道袍竹冠,皂縧素履,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:“汝氣死 周郎,卻又來吊孝,明欺東吳無人耶!”孔明急視其之,乃鳳 雛先生龐統也。孔明亦大笑。兩人攜手登舟,各訴心事。孔明 乃留書一封與統,囑曰: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。稍有不 如意,可來荊州共扶玄德。此人寬仁厚德,必不負公平生之所 學。”統允諾而別。孔明自回荊州。 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,孫權接著,哭祭於前,命厚 葬於本鄉。瑜有兩男一女,長男循,次男胤,權皆厚恤之。魯 肅曰:“肅碌碌庸才,誤蒙公瑾重薦,其實不稱所職。願舉一 人以助主公。此人上通天文,下曉地理;謀略不減于管、樂, 樞機可並于孫、吳。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,孔明亦深服其智。 現在江南,何不重用?”權聞言大喜,便問此人姓名。肅曰: “此人乃襄陽人,姓龐,名統,字士元,道號鳳雛先生。”權 曰:“孤亦聞其名久矣。今既在此,可請來相見。” 於是魯肅邀請龐統入見孫權。施禮畢。權見其人濃眉掀鼻, 黑面短髯,形容古怪,心中不喜。乃問曰:“公平生所學,以 何爲主?”統曰:“不必拘執,隨機應變。”權曰:“公之才 學,比公瑾如何?”統笑曰:“某之所學,與公瑾大不相同。” 權平生最喜周瑜,見統輕之,心中愈不樂。乃謂統曰:“公且 退。待有用公之時,卻來相請。”統長歎一聲而出。魯肅曰: “主公何不用龐士元?”權曰:“狂士也,用之何益?”肅曰: “赤壁鏖兵之時,此人曾獻連環策,成第一功。主公想必知之。 ”權曰:“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,未必此人之功也。吾誓不用 之。” 魯肅出謂龐統曰:“非肅不薦足下,奈吳侯不肯用公。公 且耐心。”統低頭長歎不語。肅曰:“公莫非無意于吳中乎?” 統不答。肅曰:“公抱匡濟之才,何往不利?可實對肅言,將 欲何往?”統曰:“吾欲投曹操去也。”肅曰:“此明珠暗投 矣。可往荊州投劉皇叔,必然重用。”統曰:“統意實欲如此, 前言戲耳。”肅曰:“某當作書奉薦。公輔玄德,必令孫、劉 兩家,無相攻擊,同力破曹。”統曰:“此某平生之素志也。” 乃求肅書,徑往荊州來見玄德。 此時孔明按察四郡未回。門吏傳報:“江南名士龐統,特 來相投。”玄德久聞統名,便教請入相見。統見玄德,長揖不 拜。玄德見統貌陋,心中亦不悅,乃問統曰:“足下遠來不易? ”統不拿出魯肅、孔明書投呈,但答曰:“聞皇叔招賢納士, 特來相投。”玄德曰:“荊楚稍定,苦無閒職。此去東北一百 三十裏,有一縣名耒陽縣,缺一縣宰,屈公任之。如後有缺, 卻當重用。”統思:“玄德待我何薄!”欲以才學動之,見孔 明不在,只得勉強相辭而去。統到耒陽縣,不理政事,終日飲 酒爲樂;一應錢糧詞訟,並不理會。有人報知玄德,言龐統將 耒陽縣事盡廢。玄德怒曰:“豎儒焉敢亂吾法度!”遂喚張飛 分付,引從人去荊南諸縣巡視:“如有不公不法者,就便究問。 恐於事有不明處,可與孫乾同去。”張飛領了言語,與孫乾前 至耒陽縣。軍民官吏,皆出郭迎接,獨不見縣令。飛問曰:“ 縣令何在?”同僚覆曰:“龐縣令自到任及今,將百餘日,縣 中之事,並不理問,每日飲酒,自旦及夜,只在醉鄉。今日宿 酒未醒,猶臥不起。”張飛大怒,欲擒之。孫乾曰:“龐士元 乃高明之人,未可輕忽。且到縣問之;如果於理不當,治罪未 晚。”飛乃入縣,正廳上坐定,教縣令來見。統衣冠不整,扶 醉而出。飛怒曰:“吾兄以汝爲人,令作縣宰,汝焉敢盡廢縣 事!”統笑曰:“將軍以吾廢了縣中何事?”飛曰:“汝到任 百餘日,終日在醉鄉,安得不廢政事?”統曰:“量百里小縣, 些小公事,何難決斷!將軍少坐,待我發落。”隨即喚公吏, 將百餘日所積公務,都取來剖斷。吏皆紛然齎抱案卷上廳,訴 詞被告人等環跪階下。統手中批判,口中發落,耳內聽詞,曲 直分明,並無分毫差錯。民皆叩首拜伏。 不到半日,將百餘日之事,盡斷畢了,投筆於地而對張飛 曰:“所廢之事何在,曹操、孫權,吾視之若掌上觀文;量此 小縣,何足介意!”飛大驚,下席謝曰:“先生大才,小子失 敬。吾當于兄長處極力舉薦。”統乃將出魯肅薦書。飛曰:“ 先生初見吾兄,何不將出?”統曰:“若便將出,似乎專籍薦 書來幹謁矣。”飛顧謂孫乾曰:“非公則失一大賢也。”遂辭 統回荊州見玄德,具說龐統之才。玄德大驚曰:“屈待大賢, 吾之過也!”飛將魯肅薦書呈上。玄德拆視之。書略曰: 龐士元非百里之才,使處治中、別駕之任,始當展其驥足。 如以貌取之,恐負所學;終爲他人所用,實可惜也! 玄德 看畢,正在嗟歎,忽報孔明回。玄德接入。禮畢,孔明先問曰: “龐軍師近日無恙否?”玄德曰:“近治耒陽縣,好酒廢事。” 孔明笑曰:“士元非百里之才,胸中之學,勝亮十倍。亮曾有 薦書在士元處,曾達主公否?”玄德曰:“今日方得子敬書, 卻未見先生之書。”孔明曰:“大賢若處小任,往往以酒糊塗, 倦於視事。”玄德曰:“若非吾弟所言,險失大賢。”隨即令 張飛往耒陽縣敬請龐統到荊州。玄德下階請罪。統方將出孔明 所薦之書。玄德看書之意,言鳳雛到日,宜即重用。玄德喜曰: “昔司馬德操言:‘伏龍、鳳雛,兩人得一,可安天下。’今 吾二人皆得,漢室可興矣。”遂拜龐統爲副軍師中郎將,與孔 明共贊方略,教練軍士,聽候征伐。 早有人報到許昌,言劉備有諸葛亮、龐統爲謀士,招軍買 馬,積草屯糧,連結東吳,早晚必興兵北伐。曹操聞之,遂聚 衆謀士商議南征。荀攸進曰:“周瑜新死,可先取孫權,次攻 劉備。”操曰:“我若遠征,恐馬騰來襲許都。前在赤壁之時, 軍中有訛言,亦傳西涼入寇之事,今不可不防也。”荀攸曰: “以愚所見,不若降詔加馬騰爲征南將軍,使討孫權,誘入京 師,先除此人,則南征無患矣。”操大喜,即日遣人齎詔至西 涼如馬騰。 卻說騰字壽成,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。父名肅,字子碩, 桓帝時爲天水蘭幹縣尉;後失官,流落隴西,與羌雜處,遂取 羌女生騰。騰身長八尺,體貌雄異,稟性溫良,人多敬之。靈 帝末年,羌人多叛,騰招募民兵破之。初平中年,因討賊有功, 拜征西將軍,與鎮西將軍韓遂爲兄弟。當日奉詔,乃與長子馬 超商議曰:“吾自與董承受衣帶詔以來,與劉玄德約共討賊。 不幸董承已死,玄德屢敗;我又僻處西涼,未能協助玄德。今 聞玄德已得荊州,我正欲展昔日之志,而曹操反來召我,當是 如何?”馬超曰:“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親,今若不往,彼必 以‘逆命’責我矣。當乘其來召,竟往京師,於中取事,則昔 日之志可展也。”馬騰兄子馬岱諫曰:“曹操心懷叵測,叔父 若往,恐遭其害。”超曰:“兒願盡起西涼之兵,隨父親殺入 許昌,爲天下除害,有何不可?”騰曰:“汝自統羌兵保守西 涼,只教次子馬休、馬鐵並侄馬岱隨我同往。曹操見有汝在西 涼,又有韓遂相助,諒不敢加害於我也。”超曰:“父親欲往, 切不可輕入京師。當隨機變應,觀其動靜。”騰曰:“吾自有 處,不必多慮。”於是馬騰乃引西涼兵五千,先教馬休、馬鐵 爲前部,留馬岱在後接應,迤邐望許昌而來。離許昌二十裏屯 住軍馬。 曹操聽知馬騰已到,喚門下侍郎黃奎分付曰:“目今馬騰 南征,吾命汝爲行軍參謀,先至馬騰寨中勞軍。可對馬騰說: 西涼路遠,運糧甚難,不能多帶人馬。我當更遣大兵,協同前 進。來日教他入城面君,吾就應付糧草與之。”奎領命,來見 馬騰。騰置酒相待。奎酒半酣而言曰:“吾父黃琬死于李傕、 郭汜之難,嘗懷痛恨。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賊!”騰曰:“誰 爲欺君之賊?。奎曰:“欺君者操賊也。公豈不知之,而問我 耶?”騰恐是操使來相探,急止之曰:“耳目較近,休得亂言。 ”奎叱曰:“公竟忘卻衣帶詔乎!”騰見他說出心事,乃密以 實情告之。奎曰:“操欲公入城面君,必非好意。公不可輕入。 來日當勒兵城下,待曹操出城點軍,就點軍處殺之,大事濟矣。 ”二人商議已定。 黃奎回家,恨氣未息。其妻再三問之,奎不肯言。不料其 妾李春香,與奎妻弟苗澤私通。澤欲得春香,正無計可施。妾 見黃奎憤恨,遂對澤曰:“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,意甚憤恨, 不知爲誰?”澤曰:“汝可以言挑之曰:‘人皆說劉皇叔仁德, 曹操奸雄,何也?’看他說甚言語。”是夜黃奎果到春香房中。 妾以言挑之。奎乘醉言曰:“汝乃婦人,尚知邪正,何況我乎? 吾所恨者,欲殺曹操也!”妾曰:“若欲殺之,如何下手?” 奎曰:“吾已約定馬將軍,明日在城外點兵時殺之。”妾告於 苗澤,澤報知曹操。操便密喚曹洪、許褚分付如此如此;又喚 夏侯淵、徐晃分付如此如此。各人領命去了。一面先將黃奎一 家老小拿下。 次日,馬騰領著西涼兵馬,將次近城,只見前面一簇紅旗, 打著丞相旗號。馬騰只道曹操自來點軍,拍馬向前。忽聽得一 聲炮響,紅旗開處,弓弩齊發。一將當先,乃曹洪也。馬騰急 撥馬回時,兩下喊聲又起。左邊許褚殺來,右邊夏侯淵殺來, 後面又是徐晃領兵殺至,截斷西涼軍馬,將馬騰父子三人困在 垓心。馬騰見不是頭。奮力衝殺。馬鐵早被亂箭射死。馬休隨 著馬騰,左沖右突,不能得出。二人身帶重傷,坐下馬又被箭 射倒,父子二人俱被執。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。 黃奎大叫:“無罪!”操教苗澤對證。馬騰大罵曰:“豎儒誤 我大事!我不能爲國殺賊,是乃天也!”操命牽出。馬騰罵不 絕口,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。後人有詩歎馬騰曰: 父子齊芳烈,忠貞著一門。 捐生圖國難,誓死答君恩。 嚼血盟言在,誅奸義狀存。 西涼推世胄,不愧伏波孫! 苗澤告操曰:“不願加賞,只求李春香爲妻。”操笑曰: “你爲了一婦人,害了你姐夫一家,留此不義之人何用!”便 教將苗澤、李春香與黃奎一家老小並斬於市。觀者無不歎息。 後人詩歎曰: 苗澤因私害藎臣,春香未得反傷身。 奸雄亦不相容恕,枉自圖謀作小人。 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,諭之曰:“馬騰父子謀反,不幹衆 人之事。”一面使人分付把住關隘,休教走了馬岱。 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後。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,報知 馬岱。岱大驚,只得棄了兵馬,扮作客商,連夜逃遁去了。 曹操殺了馬騰等,便決意南征。忽人報曰:“劉備調練軍 馬,收拾器械,將欲取川。”操驚曰:“若劉備收川,則羽翼 成矣。將何以圖之?”言未畢,階下一人進言曰:“某有一計, 使劉備、孫權不能相顧,江南、西川皆歸丞相。”正是: 西州豪傑方遭戮,南國英雄又受殃。 未知獻計者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八回 馬孟起興兵雪恨曹阿瞞割須棄袍 卻說獻策之人,乃治書侍禦史陳群,字長文。操問曰:“ 陳長文有何良策?”群曰:“今劉備、孫權結爲唇齒,若劉備 欲取西川,丞相可命上將提兵,會合淝之衆,徑取江南,則孫 權必求救于劉備。備意在西川,必無心救權。權無救則力乏兵 衰,江東之地,必爲丞相所得。若得江東,則荊州一鼓可平也; 荊州既平,然後徐圖西川:天下定矣。”操曰:“長文之言, 正合吾意。”即時起大兵三十萬,徑下江南;令合淝張遼,准 備糧草,以爲供給。 早有細作報知孫權。權聚衆將商議。張昭曰:“可差人往 魯子敬處,教急發書到荊州,使玄德同力拒曹。子敬有恩于玄 德,其言必從;且玄德既爲東吳之婿,亦義不容辭。若玄德來 相助,江南可無患矣。”權從其言,即遣人諭魯肅,使求救於 玄德。肅領命,隨即修書使人送玄德。玄德看了書中之意,留 使者于館舍,差人往南郡請孔明。孔明到荊州,玄德將魯肅書 與孔明看畢,孔明曰:“也不消動江南之兵,也不必動荊州之 兵。自使曹操不敢正覰東南。”便回書與魯肅,教:“高枕無 憂。若但有北方侵犯,皇叔自有退兵之策。”使者去了。玄德 問曰:“今操起三十萬大軍,會合淝之衆,一擁而來,先生有 何妙計可以退之?”孔明曰:“操平生所慮者,乃西涼之兵也。 今操殺馬騰,其子馬超現統西涼之衆,必切齒操賊。主公可作 一書往結馬超,使馬超興兵入關,則操又何暇下江南乎?”玄 德大喜,即時作書,遣一心腹人徑往西涼州投下。 卻說馬超在西涼州,夜感一夢,夢見身臥雪地,群虎來咬。 驚懼而覺,心中疑惑,聚帳下將佐,告說夢中之事。帳下一人 應聲曰:“此夢乃不祥之兆也。”衆視其人,乃帳前心腹校尉, 姓龐,名德,字令明。超問:“令明所見若何?”德曰:“雪 地遇虎,夢兆殊惡。莫非老將軍在許昌有事否?”言未畢,一 人踉蹌而入,哭拜於地曰:“叔父與弟皆死矣!超視之,乃馬 岱也。超驚問何爲。岱曰:“叔父與侍郎黃奎同謀殺操,不幸 事泄,皆被斬於市。二弟亦遇害。惟岱扮作客商,星夜走脫。” 超聞言,哭倒於地。衆將救起。超咬牙切齒,痛恨操賊。忽報 荊州劉皇叔遣人齎書至。超拆視之。書略曰: 伏念漢室不幸,操賊專權,欺君罔上,黎民凋殘。備昔與 令先君同受密詔,誓誅此賊。今令先君被操所害,此將軍不共 天地、不同日月之仇也。若能率西涼之兵,以攻操之右,備當 舉荊、襄之衆以遏操之前;則逆操可擒,奸黨可滅,仇辱可報, 漢室可興矣。書不盡言,立待回音。 馬超看畢,即時揮涕回書,發使者先回,隨後便起西涼軍 馬。正欲進發,忽西涼太守韓遂使人請馬超往見。超至遂府, 遂將出曹操書示之。內去:“若將馬超擒赴許都,即封汝爲西 涼侯。”超拜伏於地曰:“請叔父就縛俺兄弟二人,解赴許昌, 免叔父戈戟之勞。”韓遂扶起曰:“吾與汝父結爲兄弟,安忍 害汝?汝若興兵,吾當相助。”馬超拜謝。韓遂便將使者推出 斬之,乃點手下八部軍馬,一同進發。那八部?乃侯選、程銀、 李堪、張橫、梁興、成宜、馬玩、楊秋也。八將隨著韓遂,合 馬超手下龐德、馬岱,共起二十萬大兵,殺奔長安來。長安郡 守鍾繇,飛報曹操;一面引軍拒敵,布陣於野。西涼州前部先 鋒馬岱,引軍一萬五千,浩浩蕩蕩,漫山遍野而來。鍾繇出馬 答話。岱使寶刀一口,與繇交戰。不一合,繇大敗奔走。岱提 刀趕來。馬超、韓遂引大軍都到,圍住長安。鍾繇上城守護。 長安乃西漢建都之處,城郭堅固,壕塹險深,急切攻打不下。 一連圍了十日,不能攻破。龐德進計曰:“長安城中土硬水鹼, 甚不堪食,更兼無柴。今圍十日,軍民饑荒,不如暫且收軍。 只須如此如此,長安唾手可得。”馬超曰:“此計大妙!即時 差“令”字旗傳與各部,盡教退軍。馬超親自斷後,各部軍馬 漸漸退去。鍾繇次日登城看時,軍皆退了。只恐有計,令人哨 探;果然遠去,方才放心。縱令軍民出城柴取水,大開城門, 放人出入。至第五日,人報馬超兵又到,軍民競奔入城,鍾繇 仍複閉城堅守。 卻說鍾繇弟鍾進,守把西門。約近三更,城門裏一把火起。 鍾進急來救時,城邊轉過一人,舉刀縱馬大喝曰:“龐德在此! ”鍾進措手不及,被龐德一刀斬于馬下,殺散軍校,斬關斷鎖, 放馬超、韓遂軍馬入城。鍾繇從東門棄城而走。馬超、韓遂得 了城池,賞勞三軍。鍾繇退守潼關,飛報曹操。操知失了長安, 不敢復議南征。遂喚曹洪、徐晃分付:“先帶一萬人馬,替鍾 繇緊守潼關。如十日內失了關隘,皆斬;十日外,不幹汝二人 之事。我統大軍隨後便至。”二人領了將令,星夜便行。曹仁 諫曰:“洪性躁,誠恐誤事。”操曰:“你與我押送糧草,便 隨後接應。” 卻說曹洪、徐晃到潼關替鍾繇,緊守關隘,並不出戰。馬 超領軍來關下,把曹操三代毀罵。曹洪大怒,要提兵下關廝殺。 徐晃諫曰:“此是馬超要激將軍廝殺。切不可與戰。待丞相大 軍來,必有主畫。”馬超軍日夜輪流來罵。曹洪只要廝殺,徐 晃苦苦擋住。至第九日,在關上看時,西涼軍都棄馬在於關前 草地上坐;多半困乏,就於地上睡臥,曹洪便教備馬,點起三 千兵殺下關來。西涼兵棄馬抛戈而走。洪迤邐追趕。時徐晃正 在關上點視糧車,聞曹洪下關廝殺,大驚,急引兵隨後趕來, 大叫曹洪回馬。忽然背後喊聲大震,馬岱引軍殺至。曹洪、徐 晃急回走時,一棒鼓響,山背後兩軍截出:左是馬超,右是龐 德,混殺一陣。曹洪抵擋不住,折軍大半,撞出重圍,奔到關 上。西涼兵隨後趕來,洪等棄關而走。龐德直追過潼關,撞見 曹仁軍馬救了曹洪等一軍。馬超接應龐德上關。曹洪失了潼關, 奔見曹操。操曰:“與你十日限,如何九日失了潼關?”洪曰: “西涼軍兵百般辱駡。因見彼兵懈怠,乘勢趕去,不想中賊奸 計。”操曰:“洪年幼躁暴,徐晃你須曉事!”晃曰:“累諫 不從。當日晃在關上點糧車,比及知道,小將軍已下關了。晃 恐有失,連忙趕去,已中賊奸計矣。”操大怒,喝斬曹洪。衆 官告免。曹洪服罪而退。 操進兵直叩潼關。曹仁曰:“可先下定寨柵,然後打關未 遲。”操令砍伐樹木,起立排柵,分作三寨:左寨曹仁,右寨 夏侯淵,操自居中寨。次日,操引三寨大小將校,殺奔關隘前 去,正遇西涼軍馬。兩邊各布陣勢。操出馬於門旗下,看西涼 之兵,人人勇健,個個英雄。又見馬超生得面如傅粉,唇若抹 朱,腰細膀寬,聲雄力猛,白袍銀鎧,手執長槍,立馬陣前; 上首龐德,下首馬岱。操暗暗稱奇,自縱馬謂超曰:“汝乃漢 朝名將子孫,何故背反耶?”超咬牙切齒,大罵:“操賊!欺 君罔上,罪不容誅!害我父弟,不共戴天之仇!吾當活捉生啖 汝肉!”說罷,挺槍直殺過來。曹操背後於禁出迎。兩馬交戰, 鬥得八九合,於禁敗走。張郃出迎,戰二十合亦敗走。李通出 迎,超奮威交戰,數合之中,一槍刺李通于馬下。超把槍望後 一招,西涼兵一齊衝殺過來。操兵大敗。西涼兵來得勢猛,左 右將佐皆抵當不住。馬超、龐德、馬岱引百餘騎,直入中軍捉 曹操。操在亂軍中,只聽得西涼軍大叫:“穿紅袍的是曹操!” 操就馬上急脫下紅袍。又聽得大叫:“長髯者是曹操!”操驚 慌,掣所佩刀斷其髯。軍中有人將曹操割髯之事,告知馬超, 超遂令人叫拿:“短髯者是曹操!”操聞知,即扯旗角包頸而 逃。後人有詩曰: 潼關戰敗望風逃,孟德愴惶脫錦袍。劍割髭髯應喪膽,馬 超聲價蓋天高。 曹操正走之間,背後一騎趕來,回頭視之,正是馬超。操 大驚。左右將校見超趕來,各自逃命,只撇下曹操。超厲聲大 叫曰:“曹操休走!”操驚得馬鞭墜地。看看趕上,馬超從後 使槍搠來。操繞樹而走,超一槍搠在樹上;急拔下時,操已走 遠。超縱馬趕來,山坡邊轉過一將,大叫:“勿傷吾主!曹洪 在此!”輪刀縱馬,攔住馬超。操得命走脫。洪與馬超戰到四 五十合,漸漸刀法散亂,氣力不加。夏侯淵引數十騎隨到。馬 超獨自一人,恐被所算,乃撥馬而回。夏侯淵也不趕來。 曹操回寨,卻得曹仁死據定了寨柵,因此不曾多折軍馬。 操入帳歎曰:“吾若殺了曹洪,今日必死于馬超之手也!”遂 喚曹洪,重加賞賜。收拾敗軍,堅守寨柵,深溝高壘,不許出 戰。超每日引兵來寨前辱駡搦戰。操傳令教軍士堅守,如亂動 者斬。諸將曰:“西涼之兵,盡使長槍,當選弓弩迎之。”操 曰:“戰與不戰,皆在於我,非在賊也。賊雖有長槍,安能便 刺?諸公但堅壁觀之,賊自退矣。”諸將皆私相議曰:“丞相 自來征戰,一身當先;今敗于馬超,何如此之弱也?” 過了幾日,細作報來:“馬超又添二萬生力兵來助戰。乃 是羌人部落。”操聞知大喜。諸將曰:“馬超添兵,丞相反喜, 何也?操曰:“待吾勝了,卻對汝等說。”三日後,又報關上 又添軍馬。操又大喜,就於帳中設宴作賀。諸將皆暗笑。操曰: “諸公笑我無破馬超之謀,公等有何良策?”徐晃進曰:“今 丞相盛兵在此,賊亦全部現屯關上,此去河西,必無準備;若 得一軍暗渡蒲阪津,先截賊歸路,丞相徑發河北擊之,賊兩不 相應,勢必危矣。”操曰:“公明之言,正合吾意。”便教徐 晃引精兵四千,和朱靈同去徑襲河西,伏於山谷之中,“待我 渡河北,同時擊之。”徐晃、朱靈領命,先引四千軍暗暗去了。 操下令,先教曹洪于蒲阪津安排船筏,留曹仁守寨。操自領兵 渡渭河。 早有細作報知馬超。超曰:“今操不攻潼關,而使人準備 船筏,欲渡河北,必將遏吾之後也。吾當引一軍循河拒住岸北。 操兵不得渡,不消二十日,河東糧盡,操兵必亂,卻循河南而 擊之,操可擒矣!”韓遂曰:“不必如此。豈不聞‘兵法’有 雲:‘兵半渡可擊。’待操兵渡至一半,汝卻于南岸擊之,操 兵皆死於河內矣。”超曰:“叔父之言甚善。”即使人探聽曹 操幾時渡河。 卻說曹操整兵已畢,分三停軍,前渡渭河。比及人馬到河 口時,日光初起。操先發精兵渡過北岸,開創營寨。操自引親 隨護衛軍將百人,按劍坐于南岸,看軍渡河。忽然人報:“後 邊白袍將軍到了!”衆皆認得是馬超,一擁下船。河邊軍爭上 船者,聲喧不止。操猶坐而不動,按劍指約休鬧。只聽得人喊 馬嘶,蜂擁而來,船上一將躍身上岸,呼曰:“賊至矣!請丞 相下船!”操視之,乃許褚也。操口內猶言:“賊至何妨?” 回頭視之,馬超已離不得百余步。許褚拖操下船時,船已離岸 一丈有餘,褚負操一躍上船。隨行將士盡皆下水,扳住船邊, 爭欲上船逃命。船小將翻,褚掣刀亂砍,傍船手盡折,倒于水 中,急將船望下水棹去。許褚立於梢上,忙用木篙撐之。操伏 在許褚腳邊。馬超趕到河岸,見船已流在半河,遂拈弓搭箭, 喝令驍將繞河射之,矢如雨急。褚恐傷曹操,以左手舉馬鞍遮 之。馬超箭不虛發,船上駕舟之人,應弦落水;船中數十人皆 被射倒,其船反撐不定,于急水中旋轉。許褚獨奮神威,將兩 腿夾舵搖撼,一手使篙撐船,一手舉鞍遮護曹操。 時有嶺南縣令丁斐在南山之上,見馬超追操甚急,恐傷操 命,遂將寨內牛只馬匹盡驅於外。漫山遍野,皆是牛馬。西涼 兵見之,都回身爭取牛馬,無心追趕。曹操因此得脫。方到北 岸,便把船筏鑿沈。諸將聽得曹操在河中逃難,急來救時,操 已登岸。許褚身被重鎧,箭皆嵌在甲上。衆將保操至野寨中, 皆拜於地而問安。操大笑曰:“我今日幾爲小賊所困!”褚曰: “若非有人縱馬放牛以誘賊,賊必努力渡河矣。”操問曰:“ 誘賊者誰也?”有知者答曰:“渭南縣令丁斐也。”少頃,斐 入見。操謝曰:“若非公之良謀,則吾被賊所擒矣。”遂命爲 典軍校尉。斐曰:“賊雖暫去,明日必複來。須以良策拒之。” 操曰:“吾已準備了也。”遂喚諸將各分頭循河築起甬道,暫 爲寨腳。賊若來時,陳兵於甬道外,內虛立旌旗,以爲疑兵, 更沿河掘下壕塹,虛土棚蓋,河內以兵誘之:“賊急來必陷, 賊陷便可擊矣。” 卻說馬超回見韓遂,說:“幾乎捉住曹操!有一將奮勇負 操下船去了,不知何人。”遂曰:“吾聞曹操選極精壯之人, 爲帳前侍衛,名曰‘虎衛軍’,以驍將典韋、許褚領之,典韋 已死,今救曹操者,必許褚也。此人勇力過人,人皆稱爲‘虎 癡’;如遇之,不可輕敵。”超曰:“吾亦聞其名久矣。”遂 曰:“今操渡河,將襲我後,可速攻之,不可令他創立營寨, 若立營寨,急難剿除。”超曰:“以侄愚意,還只拒住北岸, 使彼不得渡河,乃是上策。”遂曰:“賢侄守寨,吾引軍循河 戰操,若何?”超曰:“令龐德爲先鋒,跟叔父前去。”於是 韓遂與龐德將兵五萬,直抵渭南。操令衆將於甬道兩旁誘之。 龐德先引鐵騎千餘,衝突而來。喊聲起處,人馬俱落于陷馬坑 內。龐德踴身一跳,躍出土坑,立於平地,立殺數人,步行砍 出重圍。韓遂已被困在垓心,龐德步行救之。正遇到曹仁部將 曹永,被龐德一刀砍于馬下,奪其馬,殺開一條血路,救出韓 遂,投東南而走。背後曹兵趕來,馬超引軍接應,殺敗曹兵, 複救出大半軍馬。戰至日暮方回。計點人馬,折了將佐程銀、 張橫,陷坑中死者二百余人。超與韓遂商議:“若遷延日久, 操于河北立了營寨,難以退敵;不若乘今夜引輕騎去劫野營。” 遂曰:“須分兵前後相救。”於是超自爲前部,令龐德、馬岱 爲後應,當夜便行。 卻說曹操收兵屯渭北,喚諸將曰:“賊欺我未立寨柵,必 來劫野營。可四散伏兵,虛其中軍。號炮響時,伏兵盡起,一 鼓可擒也。”衆將依令,伏兵已畢。當夜,馬超卻先使成宜引 三十騎往前哨探。成宜見無人馬,徑入中軍。操軍見西涼兵到, 遂放號炮。四面伏兵皆出,只圍得三十騎。成宜被夏侯淵所殺。 馬超卻自從背後與龐德、馬岱兵分三路蜂擁殺來。正是: 縱有伏兵能侯敵。怎當健將共爭先? 未知勝負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五十九回 許褚裸衣鬥馬超曹操抹書間韓遂 卻說當夜兩兵混戰,直到天明,各自收兵。馬超屯兵渭口, 日夜分兵,前後攻擊。曹操在渭河內將船筏鎖鏈作浮橋三條, 接連南岸。曹仁引軍夾河立寨,將糧草車輛穿連,以爲屏障。 馬超聞之,教軍士各挾草一束,帶著火種,與韓遂引軍並力殺 到寨前,堆積草把,放起烈火。操兵抵敵不住,棄寨而走。車 乘、浮橋,盡被燒毀。西涼兵大勝,截住渭河。曹操立不起營 寨,心中憂懼。荀攸曰:“可取渭河沙土築起土城,可以堅守。 ”操撥三萬軍擔土築城。馬超又差龐德、馬岱各引五百馬軍, 往來衝突;更兼沙土不實,築起便倒。操無計可施。 時當九月盡,天氣暴冷,彤雲密布,連日不開。曹操在寨 中納悶。忽人報曰:“有一老人來見丞相,欲陳說方略。”操 請入。見其人鶴骨松姿,形貌蒼古。問之,乃京兆人也,隱居 終南山,姓婁,名子伯,道號“夢梅居士”。操以客禮待之。 子伯曰:“丞相欲跨渭安營久矣,今何不乘時築之?”操曰: “沙土之地,築壘不成。隱士有何良策賜教?”子伯曰:“丞 相用兵如神,豈不知天時乎?連日陰雲布合,朔風一起,必大 凍矣。風起之後,驅兵士運土潑水,比及天明,土城已就。” 操大悟,厚賞子伯。子伯不受而去。 是夜北風大作。操盡驅兵士擔土潑水;爲無盛水之具,作 縑囊盛水澆之,隨築隨凍。比及天明,沙水凍緊,土城已築完。 細作報知馬超。超領兵觀之,大驚,疑有神助。次日,集大軍 鳴鼓而進。操自乘馬出營,止有許褚一人隨後。操揚鞭大呼曰: “孟德單騎至此,請馬超出來答話。”超乘馬挺槍而出。操曰: “汝欺我營寨不成,今一夜天已築就,汝何不早降!”馬超大 怒,意欲突前擒之,見操背後一人,睜圓怪眼,手提鋼刀,勒 馬而立。超疑是許褚,乃揚鞭問曰:“聞汝軍中有虎侯,安在 哉?”許褚提刀大叫曰:“吾即譙郡許褚也!”目射神光,威 風抖擻。超不敢動,乃勒馬回。操亦引許褚回寨。兩軍觀之, 無不駭然。操謂諸將曰:“賊亦知仲康乃虎侯也!”自此軍中 皆稱褚爲虎侯。許褚曰:“某來日必擒馬超。”操曰:“馬超 英勇,不可輕敵。”褚曰:“某誓與死戰!”即使人下戰書, 說虎侯單搦馬超來日決戰。超接書大怒曰:“何敢 如此相欺耶!”即批次日誓殺“虎癡”。 次日,兩軍出營布成陣勢。超分龐德爲左翼,馬岱爲右翼, 韓遂押中軍。超挺槍縱馬,立於陣前,高叫:“虎癡快出!” 曹操在門旗下回顧衆將曰:“馬超不減呂布之勇!”言未絕, 許褚拍馬舞刀而出。馬超挺槍接戰。鬥了一百餘合,勝負不分。 馬匹困乏,各回軍中,換了馬匹,又出陣前。又鬥一百餘合, 不分勝負。許褚性起,飛回陣中,卸了盔甲,渾身筋突,赤體 提刀,翻身上馬,來與馬超決戰。兩軍大駭。兩個又鬥了三十 余合,褚奮威舉刀便砍馬超。超閃過,一槍望褚心窩刺來。褚 棄刀將槍挾住。兩個在馬上奪槍。許褚力大,一聲響,拗斷槍 杆,各拿半節在馬上亂打。操恐褚有失,遂令夏侯淵、曹洪兩 將齊出夾攻。龐德、馬岱見操將齊出,麾兩翼鐵騎,橫衝直撞, 混殺將來,操兵大亂。許褚臂中兩箭。諸將慌退入寨。馬超直 殺到壕邊,操兵折傷大半。操令堅閉休出。馬超回至渭口,謂 韓遂曰:“吾見惡戰者莫如許褚,真“虎癡”也!” 卻說曹操料馬超可以計破,乃密令徐晃、朱靈盡渡河西結 營,前後夾攻。一日,操於城上見馬超引數百騎,直臨寨前, 往來如飛。操觀良久,擲兜鍪於地曰:“馬兒不死,吾無葬地 矣!”夏侯淵聽了,心中氣忿,厲聲曰:“吾甯死於此地,誓 滅馬賊!”遂引本部千餘人,大開寨門,直趕去。操急止不住, 恐其有失,慌自上馬前來接應。馬超見曹兵至,乃將前軍作後 隊,後隊作先鋒,一字兒擺開。夏侯淵到,馬超接住廝殺。超 於亂軍中遙見曹操,就撇了夏侯淵,直取曹操。操大驚,撥馬 而走。曹兵大亂。正追之際,忽報操有一軍,已在河西下了營 寨。超大驚,無心追趕,急收軍回寨,與韓遂商議,言“操兵 乘虛已渡河西,吾軍前後受敵,如之奈何?”部將李堪曰:“ 不如割地請和,兩家且各罷兵。捱過冬天,到春暖別作計議。” 韓遂曰:“李堪之言最善,可從之。”超猶豫未決。楊秋、侯 選皆勸求和。於是韓遂遣楊秋爲使,直往操寨下書,言割地請 和之事。 操曰:“汝且回寨。吾來日使人回報。”楊秋辭去。賈詡 入見操曰:“丞相主意若何?”操曰:“公所見若何?”詡曰: “兵不厭詐,可僞許之;然後用反間計,令韓、馬相疑,則一 鼓可破也。”操撫掌大喜曰:“天下高見,多有相合。文和之 謀,正吾心中之事也。”於是遣人回書,言:“待我徐徐退兵, 還汝河西之地。”一面教搭起浮橋,作退軍之意。馬超得書, 謂韓遂曰:“曹操雖然許和,奸雄難測。倘不準備,反受其制。 超與叔父輪流調兵,今日叔向操,超向徐晃;明日超向操,叔 向徐晃:分頭提備,以防其詐。”韓遂依計而行。 早有人報知曹操,操顧賈詡曰:“吾事濟矣!”問:“來 日是誰合向我這邊?”人報曰:“韓遂。”次日,操引衆將出 營,左右圍繞,操獨顯一騎於中央。韓遂部卒多有不識操者, 出陣觀看。操高叫曰:“汝諸軍欲觀曹公耶?吾亦猶人也,非 有四目兩口;但多智謀耳。”諸軍皆有懼色。操使人過陣謂韓 遂曰:“丞相謹請韓將軍會話。”韓遂即出陣。見操並無甲仗, 亦棄衣甲,輕服匹馬而出。二人馬頭相交,各按轡對語。操曰: “吾與將軍之父同舉孝廉,吾嘗以叔父事之。吾亦與公同登仕 路,不覺有年矣。將軍今年妙齡幾何?”韓遂答曰:“四十歲 矣。”操曰:“往日在京師,皆青春年少,何期又中旬矣!安 得天下清平共樂耶!”只把舊事細說,並不提起軍情。說罷大 笑。相談有一個時辰,方回馬而別,各自歸寨。早有人將此事 報知馬超。超忙來問韓遂曰:“今日曹操陣前所言何事?”遂 曰:“只訴京師舊事耳。”超曰:“安得不言軍務乎?”遂曰: “曹操不言,吾何獨言之?”超心甚疑,不言而退。 卻說曹操回寨,謂賈詡曰:“公知吾陣前對語之意否?” 詡曰:“此意雖妙,尚未足間二人。某有一策,令韓、馬自相 仇殺。”操問其計。賈詡曰:“馬超乃一勇之夫,不識機密。 丞相親筆作一書,單與韓遂,中間朦朧字樣,於要害處,自行 塗抹改易,然後封送與韓遂,故意使馬超知之。超必索書來看。 若看見上面要緊去處,盡皆改抹,只猜是韓遂恐超知甚機密事, 自行改抹;正合著單騎會語之疑。疑則必生亂。我更暗結韓遂 部下諸將,使互相離間,超可圖矣。”操曰:“此計甚妙。” 隨寫書一封,將緊要處盡皆改抹,然後實封,故意多遣從人送 過寨去,下了書自回。果然有人報知馬超。超心愈疑,徑來韓 遂處索書看。韓遂將書與超。超見上面有改抹字樣,問遂曰: “書上如何都改抹糊塗?。”遂曰:“原書如此,不知何故。” 超曰:“豈有以草稿送與人耶?必是叔父怕我知了詳細,先改 抹了。”遂曰:“莫非曹操錯將草稿誤封來了。”超曰:“吾 又不信。曹操是精細之人,豈有差錯?吾與叔父並力殺賊,奈 何忽生異心?遂曰:“汝若不信吾心,來日吾在陣前賺操說話, 汝從陣內突出,一槍刺殺便了。”超曰:“若如此,方見叔父 真心。”兩人約定。 次日,韓遂引侯選、李堪、梁興、馬玩、楊秋五將出陣。 馬超藏在門影裏。韓遂使人到操寨前,高叫:“韓將軍請丞相 攀話。”操乃令曹洪引數十騎徑出陣前與韓遂相見。馬離數步, 洪馬上欠身言曰:“夜來丞相拜意將軍之言,切莫有誤。”言 訖便回馬。超聽得大怒,挺槍驟馬,便刺韓遂。五將攔住,勸 解回寨。遂曰:“賢侄休疑,我無歹心。”馬超那裏肯信,恨 怨而去。 韓遂與五將商議曰:“這事如何解釋?”楊秋曰:“馬超 倚仗武勇,常有欺淩主公之心,便勝得曹操,怎肯相讓?以某 愚見,不如暗投曹公,他日不失封侯之位。”遂曰:“吾與馬 騰結爲兄弟,安忍背之?”楊秋曰:“事以至此,不得不然。” 遂曰:“誰可以通消息?”楊秋曰:“某願往。”遂乃寫密書, 遣楊秋徑來操寨,說投降之事。操大喜,許封韓遂爲西涼侯、 楊秋爲西涼太守,其餘皆有官爵。約定放火爲號,共謀馬超。 楊秋拜辭,回見韓遂,備言其事:“約定今夜放火,裏應外合。 遂大喜,就令軍士于中軍帳後堆積乾柴,五將各懸刀劍聽候。 韓遂商議,欲設宴賺請馬超,就席圖之,猶豫未決。 不想馬超早已探知備細,便帶親隨數人,仗劍先行,令龐 德、馬岱爲後應。超潛步入韓遂帳中,只見五將與韓遂密語, 只聽得楊秋口中說道:“事不宜遲,可速行之!”超大怒,揮 劍直入,大喝曰:“群賊焉敢謀害我!”衆皆大驚。超一劍望 韓遂面門剁去,遂慌以手迎之,左手早被砍落。五將揮刀齊出。 超縱步出帳外,五將圍繞混殺。超獨揮寶劍,力敵五將。劍光 明處,鮮血濺飛——砍翻馬玩,剁倒梁興;三將各自逃生。超 複入帳中來殺韓遂時,已被左右救去。 帳後一把火起,各寨兵皆動。超連忙上馬。龐德、馬岱亦 至,互相混戰。超領軍殺出時,操兵四至:前有許褚,後有徐 晃,左有夏侯淵,右有曹洪。西涼之兵,自相並殺。超不見了 龐德、馬岱,乃引百餘騎,截於渭橋之上。天色微明,只見李 堪領一軍從橋下過,超挺槍縱馬逐之。李堪拖槍而走。恰好於 禁從馬超背後趕來,禁開弓射馬超。超聽得前後弦響,急閃過, 卻射中前面李堪,落馬而死。超回馬殺於禁,禁拍馬走了。超 回橋上住紮。操兵前後大至,虎衛軍當先,亂箭夾射馬超,超 以槍撥之,矢皆紛紛落地。超令從騎往來突殺。爭奈曹兵圍裹 堅厚,不能沖出。超於橋上大喝一聲,殺入河北,從騎皆被截 斷。超獨在陣中衝突,卻被暗弩射倒坐下馬,馬超墮於地上, 操軍逼合。正在危急,忽西北角上一彪軍殺來,乃龐德、馬岱 也。二人救了馬超,將軍中戰馬與馬超騎了,翻身殺條血路, 望西北而走。曹操聞馬超走脫,傳令諸將:“無分曉夜,務要 趕到馬兒。如得首級者,千金賞,萬戶侯;生獲者封大將軍。” 衆將得令,各要爭功,迤邐追襲。馬超顧不得人馬困乏,只顧 奔走。從騎漸漸皆散。步兵走不上者,多被擒去。止剩得三十 余騎,與龐德、馬岱望隴西臨洮而去。 曹操親自追至安定,知馬超去遠,方收兵回長安。衆將畢 集。韓遂已無左手,做了殘疾之人,操教就于長安歇馬,授西 涼侯之職。楊秋、侯選皆封列侯,令守渭口。下令班師回許都。 涼州參軍楊阜,字文山,徑來長安見操。操問之,楊阜曰:“ 馬超有呂布之勇,深得羌人之心。今丞相若不乘勢剿絕,他日 養成氣力,隴上諸郡,非複國家之有也。望丞相且休回兵。” 操曰:“吾本欲留兵征之,奈中原多事,南方未定,不可久留。 君當爲孤保之。”阜領諾,又保薦韋康爲涼州刺史,同領兵屯 翼城,以防馬超。阜臨行,請於操曰:“長安必留重兵以爲後 援。”操曰:“吾已定下,汝但放心。”阜辭而去。衆將皆問 曰:“初賊據潼關,渭北道缺,丞相不從河東擊馮翊,而反守 潼關,遷延日久,而後北渡,立營固守,何也?”操曰:“初 賊守潼關,若吾初到,便取河東,賊必以各寨分守諸渡口,則 河西不可渡矣。吾故盛兵皆聚於潼關前,使賊盡南守,而河西 不準備,故徐晃、朱靈得渡也。吾然後引兵北渡,連車樹柵爲 甬道,築冰城,欲賊知吾弱,以驕其心,使不準備。吾乃巧用 反間,畜士卒之力,一旦擊破之。正所謂‘疾雷不及掩耳’。 兵之變化,固非一道也。”衆將又請問曰:“丞相每聞賊加兵 添衆,則有喜色,何也?”操曰:“關中邊遠,若群賊各依險 阻,征之非一二年不可平復;今皆來聚在一處,其衆雖多,人 心不一,易於離間,一舉可滅:吾故喜也。”衆將拜曰:“丞 相神謀,衆不及也!”操曰:“亦賴汝衆文武之力。”遂重賞 諸軍。留夏侯淵屯兵長安。所得降兵,分撥各部。 夏侯淵保舉馮翊高陵人,姓張,名既,字德容,爲京兆尹, 與淵同守長安。操班師回都。獻帝排鑾駕出郭迎接。詔操“贊 拜不名,入朝不趨,劍履上殿”,如漢相蕭何故事。自此威震 中外。這消息播入漢中,早驚動了漢甯太守張魯。原來張魯乃 沛國豐人。其祖張陵在西川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人,人皆敬 之。陵死之後,其子張衡行之。百姓但有學道者,助米五鬥, 世號“米賊”。張衡死,張魯行之。魯在漢中自號爲“師君”, 其來學道者皆號爲“鬼卒”,爲首者號爲“祭酒”,領衆多者 號爲“治頭大祭酒”。務以誠信爲主,不許欺詐。如有病者, 即設壇使病人居於靜室之中,自思已過,當面陳首,然後爲之 祈禱。主祈禱之事者,號爲“奸令祭酒”。祈禱之法,書病人 姓名,說服罪之意,作文三通,名爲“三官手書”。一通放於 山頂以奏天,一通埋於地以奏地,一通沈于水以申水官。如此 之後,但病痊可,將米五鬥爲謝。又蓋義舍——舍內飯米、柴 火、肉食齊備,許過往人量食多少,自取而食;多取者受天誅。 境內有犯法者,必恕三次;不改者,然後施刑。所在並無官長, 盡屬祭酒所管,如此雄據漢中之地三十年。國家以爲地遠不能 征伐,就命魯爲鎮南中郎將,領漢甯太守,通進貢而已。當年 聞操破西涼之衆,威震天下,乃聚衆商議曰:“西涼馬騰遭戮, 馬超新敗,曹操必將侵我漢中。我欲自稱漢甯王,督兵拒曹操, 諸君以爲如何?”閻圃曰:“漢川之民,戶出十萬余衆,財富 糧足,四面險固;今馬超新敗,西涼之民從子午穀奔入漢中者, 不下數萬。愚意益州劉璋昏弱,不如先取西川四十一州爲本, 然後稱王未遲。”張魯大喜,遂與弟張衛商義起兵。早有細作 報入川中。 卻說益州劉璋,字季玉,即劉焉之子,漢魯恭王之後。章 帝元和中,徙封竟陵,支庶因居於此。後焉官至益州牧,興平 元年患病疽而死;州大吏趙韙等共保璋爲益州牧。璋曾殺張魯 母及弟,因此有仇。璋使龐羲爲巴西太守,以拒張魯。時龐羲 探知張魯欲興兵取川,急報知劉璋。璋平生懦弱,聞得此信, 心中大憂,急聚衆官商議。忽一人昂然而出曰:“主公放心。 某雖不才,憑三寸不爛之舌,使張魯不敢正眼來覰西川。”正 是: 只因蜀地謀臣進,致引荊州豪傑來。 未知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龐士元議取西蜀 卻說那進計于劉璋者,乃益州別駕,生張,名松,字永年。 其人生得額钁頭尖,鼻偃齒露,身短不滿五尺,言語有若銅鍾。 劉璋問曰:“別駕有何高見,可解張魯之危?”松曰:“某聞 許都曹操,掃蕩中原,呂布、二袁皆爲所滅,近又破馬超,天 下無敵矣。主公可備進獻之物,松親往許都,說曹操興兵取漢 中,以圖張魯。則魯拒敵不暇,何敢複窺蜀中耶?”劉璋大喜, 收拾金珠錦綺,爲進獻之物,遣張松爲使。松乃暗畫西川地理 圖本藏之,帶從人數騎,取路赴許都。早有人報入荊州。孔明 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。 卻說張松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,每日去相府伺侯候,求見 曹操。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,傲睨得志,每日飲宴,無事少出, 國政皆在相府商議。張松候了三日,方得通姓名。左右近侍先 要賄賂,卻才引入。操坐於堂上,松拜畢,操問曰:“汝主劉 璋連年不進貢,何也?”松曰:“爲路途艱難,賊寇竊發,不 能通進。”操叱曰:“吾掃清中原,有何盜賊?”松曰:“南 有孫權,北有張魯,西有劉備,至少者亦帶甲十余萬,豈得爲 太平耶?”操先見張松人物猥瑣,五分不喜;又聞語言衝撞, 遂拂袖而起,轉入後堂。 左右責松曰:“汝爲使命,何不知禮,一味衝撞?幸得丞 相看汝遠來之面,不見罪責。汝可急急回去!”松笑曰:“吾 川中無諂佞之人也。”忽然階下一人大喝曰:“汝川中不會諂 佞,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?”松觀其人,單眉細眼,貌白神清。 問其姓名,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,字德祖,現爲丞相門下掌庫 主薄。此人博學能言,智識過人。松知修是個舌辯之士,有心 難之。修亦自恃其才,小覰天下之士。當時見張松言語譏諷, 遂邀出外面書院中,分賓主而坐。謂松曰:“蜀道崎嶇,遠來 勞苦。”松曰:“奉主之命,雖赴湯蹈火,弗敢辭也。”修問: “蜀中風土何如?”松曰:“蜀爲西郡,古號益州。路有錦江 之險,地連劍閣之雄。回還二百八程,縱橫三萬餘裏。雞鳴犬 吠相聞,市井閭閻不斷。田肥地茂,歲無水旱之憂;國富民豐, 時有管弦這樂。所産之物,阜如山積。天下莫可及也!”修又 問曰:“蜀中人物如何?”松曰:“文有相如之賦,武有伏波 之才;醫有仲景之能,卜有君平之隱。九流三教,‘出乎其類, 拔乎其萃’者,不可勝記,豈能盡數!”修又問曰:“方今劉 季玉手下,如公者還有幾人?”松曰:“文武全才,智勇足備, 忠義慷慨之士,動以百數。如松不才之輩,車載斗量,不可勝 記。”修曰:“公近居何職?”松曰:“濫充別駕之任,甚不 稱職。敢問公爲朝廷何官?”修曰:“現爲丞相府主薄。”松 曰:“久聞公世代簪纓,何不立於廟堂,輔佐天子,乃區區作 相府門下一吏乎?”楊修聞言,滿面羞慚,強顔而答曰:“某 雖居下寮,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,早晚多蒙丞相教誨,極有 開發,故就此職耳。”松笑曰:“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、孟之 道,武不達孫、吳之機,專務強霸而居大位,安能有所教誨, 以開發明公耶?”修曰:“公居邊隅,安知丞相大才乎?吾試 令公觀之。”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,以示張松。松觀其題曰: 《孟德新書》。從頭至尾,看了一遍了,共一十三篇,皆用兵 之要法。松看畢,問曰:“公以此爲何書耶?”修曰:“此是 丞相酌古准今,仿《孫子》十三篇而作。公欺丞相無才,此堪 以傳後世否?”松大笑曰:“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,亦能暗誦, 何爲‘新書’?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曹丞相盜竊以爲已能, 止好瞞足下耳!”修曰:“丞相秘藏之書,雖已成帙,未傳於 世。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,何相欺乎?”松曰:“公如不信, 吾試誦之。”遂將《孟德新書》,從頭至尾,朗誦一遍,並無 一字差錯。修大驚曰:“公過目不忘,真天下奇才也!”後人 有詩贊曰: 古怪形容異,清高體貌疏。 語傾三峽水,目視十行書。 膽量魁西蜀,文章貫太虛。 百家並諸子,一覽更無餘。 當下張松欲辭回。修曰:“公且暫居館舍,容某再稟丞相, 令公面君。”松謝而退。 修入見操曰:“適來丞相何慢張松乎?”操曰:“言語不 遜,吾故慢之。”修曰:“丞相尚容一禰衡,何不納張松?” 操曰:“禰衡文章播於當今,吾故不忍殺之。松有何能?”修 曰:“且無論其口似懸河,辯才無礙。適修以丞相所撰《孟德 新書》示之,彼觀一遍,即能暗誦。如此博聞強記,世所罕有。 松言此書乃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蜀中小兒皆能熟記。”操曰: “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?”令扯碎其書燒之。修曰:“此人可 使面君,教見天朝氣象。”操曰:“來日我於西教場點軍,汝 可先引他來,使見我軍容之盛。教他回去傳說,吾即日下了江 南,便來收川。”修領命。 至次日,與張松同至西教場。操點虎衛雄兵五萬,布於教 場中。果然盔甲鮮明,衣袍燦爛;金鼓震天,戈矛耀日;四方 八面,各分隊伍;旌旗颺彩,人馬騰空。松斜目視之。良久, 操喚松指而示曰:“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?”松曰:“吾 蜀中不曾見此兵革,但以仁義治人。”操變色視之。松全無懼 意。楊修頻以目視松。操謂松曰:“吾視天下鼠輩,猶草芥耳。 大軍到處,戰無不勝,攻無不取;順吾者生,逆吾者死。汝知 之乎?”松曰:“丞相驅兵到處,戰必勝,攻必取,松亦素知。 昔日濮陽攻呂布之時,宛城戰張繡之日;赤壁遇周郎,華容逢 關羽;割須棄袍於潼關,奪船避箭于渭水:此皆無敵於天下也! ”操大怒曰:“豎儒怎敢揭吾短處!”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楊 修諫曰:“松雖可斬,奈從蜀道而來入貢,若斬之,恐失遠人 之意。”操怒氣未息。荀彧亦諫。操方免其死,令亂棒打出。 松歸館舍,連夜出城,收拾回川。松自思曰:“吾本欲獻 西川州郡與曹操,誰想如此慢人!我來時于劉璋之前開了大口, 今日怏怏空回,須被蜀中人所笑。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播久 矣,不如徑由那條路回。試看此人如何,我自有主見。”於是 乘馬引僕從望荊州界上而來。前至郢州界口,忽見一隊軍馬, 約有五百餘騎,爲首一員大將,輕妝軟扮,勒馬前問曰:“來 者莫非張別駕乎?”松曰:“然也。”那將慌忙下馬,聲喏曰: “趙雲等候多時。”松下馬答禮曰:“莫非常山趙子龍乎?” 雲曰:“然也。某奉主公劉玄德之命,爲大夫遠涉路途,鞍馬 驅馳,特命趙雲聊奉酒食。”言罷,軍士跪奉酒食,雲敬進之。 松自思曰:“人言劉玄德寬仁愛客,今果如此。”遂與趙雲飲 了數杯,上馬同行,來到荊州界首。是日天晚,前到館驛。見 驛門外百餘人侍立,擊鼓相接。一將于馬前施禮曰:“奉兄長 將令,爲大夫遠涉風塵,令關某灑掃驛庭,以待歇宿。”松下 馬,與雲長、趙雲同入館舍,講禮敘坐。須臾,排上酒筵,二 人殷相勸。飲至更闌,方始罷席,宿了一宵。 次日早膳畢,上馬行不到三五裏,只見一簇人馬到。乃是 玄德引著伏龍、鳳雛,親自來接。遙見張松,早先下馬等候。 松亦慌忙下馬相見。玄德曰:“久聞大夫高名,如雷灌耳。恨 雲山遙遠,不得聽教。今聞回都,專此相接。倘蒙不棄,到荒 州暫歇片時,以敘渴仰之思,實爲萬幸!”松大喜,遂上馬並 轡入城。至府堂各各敘禮,分賓主依次而坐,設宴款待。飲酒 間,玄德只說閒話,並不起起西川之事。松以言挑之曰:“今 皇叔守荊州,還有幾郡?”孔明答曰:“荊州乃暫借東吳的, 每每使人取討。今我主因是東吳女婿,故權且在此安身。”松 曰:“東吳據六郡八十一州,民強國富,猶且不知足耶?”龐 統曰:“吾主漢朝皇叔,反不能佔據州郡;其他皆漢之蟊賊, 卻都恃強侵佔地土:惟智者不平焉。”玄德曰:“二公休言。 吾有何德,敢多望乎?”松曰:不然。明公乃漢室宗親,仁義 充塞乎四海。休道佔據州郡。便代正統而居帝位,亦非分外。” 玄德拱手謝曰:“公言太過,備何敢當!” 自此一連留張松飲宴三日,並不提起川中之事。松辭去, 玄德於十裏長亭設宴送行。玄德舉酒酌松曰:“甚荷大夫不外, 留敘三日,今日相別,不知何時再得聽教。”言罷,潸然淚下。 張松自思:“玄德如此寬仁愛士,安可舍之?不如說之,令取 西川。”乃言曰:“松亦思朝暮趨侍,恨未有便耳。松觀荊州, 東有孫權,常懷虎踞;北有曹操,每欲鯨吞:亦非可久戀之地 也。”玄德曰:“故知如此,但未有安迹之所。”松曰:“益 州險塞,沃野千里,民殷國富。智者之士,久慕皇叔之德。若 起荊、襄之衆,長驅西指,霸業可成,漢室可興矣。”玄德曰: “備安敢當此?劉益州亦帝室宗親,恩澤布蜀中久矣。他人豈 可得而動搖乎?”松曰:“某非賣主求榮,今遇明公,不敢不 披瀝肝膽。劉季玉雖有益州之地,稟性暗弱,不能任賢用能; 加之張魯在北,時思侵犯;人心離散,思得明主。松此一行, 專欲納款於操;何期逆賊恣逞奸雄,傲賢慢士,故特來見明公。 明公先取西川爲基,然後北圖漢中,收取中原,匡正天朝,名 垂青史,功莫大焉。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,松願施犬馬之勞, 以爲內應。未知鈞意若何?”玄德曰:“深感君之厚意。奈劉 季玉與備同宗,若攻之,恐天下人唾駡。”松曰:“大丈夫處 世,當努力建功立業,著鞭在先。今若不取,爲他人所取,悔 之晚矣。”玄德曰:“備聞蜀道崎嶇,千山萬水,車不能方軌, 馬不能聯轡;雖欲取之,用何良策?”松於袖中取出一圖,遞 與玄德曰:“松感明公盛德,敢獻此圖。但看此圖,便知蜀中 道路矣。”玄德略展視之,上面盡寫著地理行程,遠近闊狹, 山川險要,府庫錢糧,一一俱載明白。松曰:“明公可速圖之。 ,松有心腹契友二人:法正、孟達。此二人必能相助。如二人 到荊州時,可以心事共議。”玄德供手謝曰:“青山不老,綠 水長存。他日事成,必當厚報。”松曰:“松遇明主,不得不 盡情相告,豈敢望報乎?”說罷作別。孔明命雲長等護送數十 裏方回。 張松回益州,先見友人法正。正字孝直,右扶風郡人也, 賢士法真之子。松見正,備說:“曹操輕賢傲士,只可同憂, 不可同樂。吾已將益州許劉皇叔矣。專欲與兄共議。”法正曰: “吾料劉璋無能,已有心見劉皇叔久矣。此心相同,又何疑焉? ”少頃,孟達至。達字子慶,與法正同鄉。達入,見正與松密 語。達曰:“吾已知二公之意。將欲獻益州耶?”松曰:“是 欲如此。兄試猜之,合獻與誰?”達曰:“非劉玄德不可。” 三人撫掌大笑。法正謂松曰:“兄明日見劉璋,當若何?”松 曰:“吾薦二公爲使,可往荊州。”二人應允。 次日,張松見劉璋。璋問:“幹事若何?”松曰:“操乃 漢賊,欲篡天下,不可爲言。彼已有取川之心。”璋曰:“似 此如之奈何?”松曰:“松有一謀,使張魯、曹操必不敢輕犯 西川。”璋曰:“何計?”松曰:“荊州劉皇叔,與主公同宗, 仁慈寬厚,有長者風。赤壁鏖兵之後,操聞之而膽裂,何況張 魯乎?主公何不遣使結好,使爲外援,可以拒曹操、張魯矣。” 璋曰:“吾亦有此心久矣。誰可爲使?”松曰:“非法正、孟 達,不可往也。”璋即召二人入,修書一封,令法正爲使,先 通情好;次遣孟達領精兵五千,迎玄德入川爲援。 正商議間,一人自外突入,汗流滿面,大叫曰:“主公若 聽張松之言,由四十一州郡,已屬他人矣!”松大驚;視其人, 乃巴西閬中人,姓黃,名權,字公衡,現爲劉璋府下主薄。璋 問曰:“玄德與我同宗,吾故結之爲援;汝何出此言?”權曰: “某素知劉備寬以待人,柔能克剛,英雄莫敵;遠得人心,近 得民望。兼有諸葛亮、龐統之智謀,關、張、趙雲、黃忠、魏 延爲羽翼。若召到蜀中,以部曲待之,劉備安肯伏低做小?若 以客禮待之,又一國不容二主。今聽臣言,則西蜀有泰山之安; 不聽臣言,則主公有累卵之危矣。張松昨從荊州過,必與劉備 同謀。可先斬張松,後絕劉備,則西川萬幸也。”璋曰:“曹 操、張魯到來,何以拒之?”權曰:“不如閉境絕塞,深溝高 壘,以待時清。”璋曰:“賊兵犯界,有燒眉之急;若待時清, 則是慢計也。”遂不從其言,遣法正行。又一人阻曰:“不可! 不可!”璋視之,乃帳前從事官王累也。累頓首言曰:“主公 今聽張松之說,自取其禍。”璋曰:“不然。吾結好劉玄德, 實欲拒張魯也。”累曰:“張魯犯界,乃癬疥之疾;劉備入川, 乃心腹之大患。況劉備世之梟雄,先事曹操,便思謀害;後從 孫權,便奪荊州。心術如此,安可同處乎?今若召來,西川休 矣!”璋叱曰:“再休亂道!玄德是我同宗,他安肯奪我基業? ”便教扶二人出。遂命法正便行。 法正離益州。徑取荊州,來見玄德。參拜已畢,呈上書信。 玄德拆封視之。書曰: 族弟劉璋,再拜致書于玄德宗兄將軍麾下:久伏電天,蜀 道崎嶇,未及齎貢,甚切惶愧。璋聞“吉凶相救,患難相扶”, 朋友尚然,況宗族乎?今張魯在北,旦夕興兵,侵犯璋界,甚 不自安。專人謹奉尺書,上乞鈞聽。倘念同宗之情,全手足之 義,即日興師剿滅狂寇,永不唇齒,自有重酬。書不盡言,專 候車騎。 玄德看畢大喜,設宴相待法正。酒過數巡,玄德屏退左右, 密謂正曰:“久仰孝直英名,張別駕多談盛德。今獲聽教,甚 慰平生。”法正謝曰:“蜀中小吏,何足道哉!蓋聞馬逢伯樂 而嘶,人遇知已而死。張別駕昔日之言,將軍複有意乎?”玄 德曰:備一身寄客,未嘗不傷感而歎息。嘗思鷦鷯尚存一枝, 狡兔猶藏三窟,何況人乎?蜀中豐餘之地,非不欲取;奈劉季 玉系備同宗,不忍相圖。”法正曰:“益州天府之國,非治亂 之主,不可居也。今劉季玉不能用賢,此業不久必屬他人。今 日自付與將軍,不可錯失。豈不聞‘逐兔先得’之語乎?將軍 欲取,某當效死。”玄德拱手謝曰:“尚容商議。” 當日席散,孔明親送法正歸館舍。玄德獨坐沈吟。龐統進 曰:“事當決而不決者,愚人也。主公高明,何多疑耶?”玄 德問曰:“以公之意,當複何如?”統曰:“荊州東有孫權, 北有曹操,難以得志。益州戶口百萬,土廣財富,可資大業。 今幸張松、法正爲內助,此天賜也。何必疑哉?”玄德曰:“ 今與吾水火相敵者,曹操也。操以急,吾以寬;操以暴,吾以 仁;操以譎,吾以忠:每與操相反,事乃可成。若以小利而失 信義於天下,吾不忍也。”龐統笑曰:“主公之言,雖合天理; 奈離亂之時,用兵爭強,固非一道。若拘執常理,寸步不可行 矣!宜從權變。且‘兼弱攻昧’、‘逆取順守’,湯、武之道 也。若事定之後,報之以義,封爲大國,何負於信?今日不取, 終被他人取耳。主公幸熟思焉。”玄德乃恍然曰:“金石之言, 當銘肺腑。”於是遂請孔明,同議起兵西行。孔明曰:“荊州 重地,必須分兵守之。”玄德曰:“吾與龐士元、黃忠、魏延 前往西川;軍師可與關雲長、張翼德、趙子龍守荊州。”孔明 應允。於是孔明總守荊州;關公拒襄陽要路,當青泥隘口;張 飛領四郡巡江;趙雲屯江陵,鎮公安。玄德令黃忠爲前部,魏 延爲後軍,玄德自與劉封、關平在中軍,龐統爲軍師,馬步兵 五萬,起程西行。臨行時,忽廖化引一軍來降。玄德便教廖化 輔佐增雲長,以拒曹操。 是年冬月,引兵望西川進發。行不數程,孟達接著,拜見 玄德,說劉益州令某領兵五千遠來迎接。玄德使人入益州,先 報劉璋。璋便以書告報沿途州郡,供給錢糧。璋欲自出涪城親 接玄德,即下令準備車乘帳幔,旌旗鎧甲,務要鮮明。主薄黃 權入諫曰:“主公此去,必被劉備之害,某食祿多年,不忍主 公中他人奸計。望三思之!”張松曰:“黃權此言,疏間宗族 之義,滋長寇盜之威,實無益於主公。”璋乃叱權曰:“吾意 已決,汝何逆曰!”權叩首流血,近前口銜璋衣而諫。璋大怒, 扯衣而起。權不放,頓落門牙兩個。璋喝左右,推出黃權。權 大哭而歸。 璋欲行,一人叫曰:“主公不納黃公衡忠言,乃欲自就死 地耶!”伏於階前而諫。璋視之,乃建甯俞元人也,姓李,名 恢。叩首諫曰:“竊聞‘君有諍臣,父有諍子’。黃公衡忠義 之言,必當聽從。若容劉備入川,是猶迎虎於門也。”璋曰: “玄德是吾宗兄,安肯害吾?再言者必斬!”叱左右推出李恢。 張松曰:“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,不復爲主公效力;諸將恃功 驕傲,各有外意。不得劉皇叔,則敵攻於外,民攻於內,必敗 之道也。”璋曰:“公所謀深,于吾有益。”次日,上馬出榆 橋門。人報:“從事王累,自用繩索倒吊於城門之上,一手執 諫章,一手仗劍;口稱如諫不從,自割斷其繩索,撞死於此地。 ”劉璋教取所執諫章觀之。其略曰: 益州從事臣王累,泣血懇告:竊聞“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 言逆耳利於行。”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,會盟于武關,爲秦 所困。今主公輕離大郡,欲迎劉備於涪城,恐有去路而無回路 矣。倘能斬張松於市,絕劉備之約,則蜀中老幼幸甚,主公之 基業亦幸甚! 劉璋觀畢,大怒曰:“吾與仁人相會, 如親芝蘭,汝何 數侮於吾耶!”王累大叫一聲,自割斷其索,撞死於地。後人 詩歎曰: 倒挂城門捧諫章,拚將一死報劉璋。 黃權折齒終降備,矢節何如王累剛! 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來。後軍裝載資糧錢帛一千餘輛, 來接玄德。 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墊江。所到之處,一者是西川供給,二 者是玄德號令嚴明,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;於是所到之處, 秋亳無犯,百姓扶老攜幼,滿路瞻觀,焚香禮拜。玄德皆用好 言撫慰。 卻說法正密謂龐統曰:“近張松有密書到此,言於涪城相 會劉璋,便可圖之。機會切不可失。”統曰:“此意且勿言。 待二劉相見,乘便圖之。若預走泄,於中有變。”法正乃秘而 不言,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裏。璋已到,使人迎接玄德。兩軍 皆屯于涪江之上。玄德入城,與劉璋相見,各敘兄弟之情。禮 畢,揮淚訴告衷情。飲宴畢,各回寨中安歇。 璋謂衆官曰:“可笑黃權、王累等輩,不知宗兄之心,妄 相猜疑。吾今日見之,真仁義之人也。吾得他爲外援,又何慮 曹操、張魯耶?非張松則失之矣。”乃脫所穿綠袍,並黃金五 百兩,令人往成都賜與張松。時部下將佐劉璝、泠苞、張任、 鄧賢等一班文武官曰:“主公且休歡喜。劉備柔中有剛,其心 未可測,還宜防之。”璋笑曰:“汝等皆多慮。吾兄豈有二心 哉!”衆皆嗟歎而退。 卻說玄德歸到寨中。龐統入見曰:“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 玉動靜乎?”玄德曰:“季玉真誠實人也。”統曰:“季玉雖 善,其臣劉璝、張任等皆有不平之色,其間吉凶未可保也。以 統之計,莫若來日設宴,請季玉赴席;於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 百人,主公擲杯爲號,就筵上殺之。一擁入成都,刀不出鞘, 弓不上弦,可坐而定也。”玄德曰:“季玉是吾同宗,誠心待 吾;更兼吾初到蜀中,恩信未立:若行此事,上天不容,下民 亦怨。公此謀,雖霸者亦不爲也。”統曰:“此非統之謀,是 法孝直得張松密書,言事不宜遲,只在早晚當圖之。”言未已, 法正入見曰:“某等非爲自己,乃順天命也。”玄德曰:“劉 季玉與吾同宗,不忍取之。”正曰:“明公差矣!若不如此, 張魯與蜀有殺母之仇,必來攻取。明公遠涉山川,驅馳士馬, 既到此地,進則有功,退則無益。若執孤疑之心,遷延日久, 大爲失計。且恐機謀一泄,反爲他人所算,不若乘此天與人歸 之時,出其不意,早立基業,實爲上策。”龐統亦再三相勸。 正是: 人主幾番存厚道,才臣一意進權謀。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一回 趙雲截江奪阿斗孫權遺書退老瞞 卻說龐統、法正二人,勸玄德就席間殺劉璋,西川唾手可 得。玄德曰:“吾初入蜀中,恩信未立,此事決不可行。”二 人再三說之,玄德只是不從。次日,複與劉璋宴於城中,彼此 細敘衷曲,情好甚密。酒至半酣,龐統與法正商議曰:“事已 至此,由不得主公了。”便教魏延登堂舞劍,乘勢殺劉璋。延 遂拔劍進曰:“筵間無以爲樂,願舞劍爲戲。”龐統便喚衆武 士入,列於堂下,只待魏延下手。劉璋手下諸將,見魏延舞劍 筵前,又見階下武士手按刀靶,直視堂上,從事張任亦掣劍舞 曰:“舞劍必須有對,某願與魏將軍同舞。”二人對舞於筵前。 魏延目視劉封,封亦拔劍助舞。於是劉璝、泠苞、鄧賢各掣劍 出曰:“我等當群舞,以助一笑。”玄德大驚,急掣左右所佩 之劍,立于席上曰:“吾兄弟相逢痛飲,並無疑忌。又非‘鴻 門會’上,何用舞劍?不棄劍者立斬?”劉璋亦叱曰:“兄弟 相聚,何必帶刀?”命侍衛者盡去佩劍。衆皆紛然下堂。玄德 喚諸將士上堂,以酒賜之,曰:“吾弟兄同宗骨血,共議大事, 並無二心。汝等勿疑。”諸將皆拜謝。劉璋執玄德之手而泣曰: “吾兄之恩,誓不敢忘!”二人歡飲至晚而散。玄德歸寨,責 龐統曰:“公等奈何欲陷備於不義耶?今後斷勿爲此。”統嗟 歎而退。 卻說劉璋歸寨,劉璝等曰:“主公見今日席上光景乎?不 如早回,免生後患。”劉璋曰:“吾兄劉玄德,非比他人。” 衆將曰:“雖玄德無此心,他手下人皆欲吞併西川,以圖富貴。 ”璋曰:“汝等無間吾兄弟之情。”遂不聽,日與玄德歡敘。 忽報張魯整頓兵馬,將犯葭萌關。劉璋便請玄德往拒之。 玄德慨然領諾,即日引本部兵望葭萌關去了。衆將勸劉璋令大 將緊守各處關隘,以防玄德兵變。璋初時不從,後因衆人苦勸, 乃令白水都督楊懷、高沛二人,守把涪水關。劉璋自回成都。 玄德到葭萌關,嚴禁軍士,廣施恩惠,以收民心。 早有細作報入東吳。吳侯孫權會文武商議。顧雍進曰:“ 劉備分兵遠涉山險而去,未易往還。何不差一軍先截川口,斷 其歸路,後盡起東吳之兵,一鼓而下荊、襄?此不可失之機會 也。”權曰:“此計大妙。”正商議間,忽屏風後一人大喝而 出曰:“進此計者可斬之!——欲害吾女之命耶?”衆驚視之, 乃吳國太也。國太怒曰:“吾一生惟有一女,嫁與劉備。今若 動兵,吾女性命如何?”因叱孫權曰:“汝掌父兄之業,坐領 八十一州,尚自不足,乃顧小利而不念骨肉!”孫權喏喏連聲, 答曰:“老母之訓,豈敢有違。”遂叱退衆官。國太恨恨而入。 孫權立于軒下,自思:“此機會一失,荊、襄何日可得?” 正沈吟間,只見張昭入問曰:“主公有何憂疑?”孫權曰:“ 正思適間之事。”張昭曰:“此極易也:今差心腹將一人,只 帶五百軍,潛入荊州,下一封密書與郡主,只說國太病危,欲 見親女,取郡主星夜回東吳。玄德平生只有一子,就教帶來。 那時玄德定把荊州來換阿斗。如其不然,一任動兵,更有何礙? ”權曰:“此計大妙!吾有一人,姓周,名善,最有膽量。自 幼穿房入戶,多隨吾兄。今可差他去。”昭曰:“切勿漏泄。 只此便令起行。”於是密遣周善,將五百人,扮爲商人,分作 五船。更詐修國書,以備盤詰;船內暗藏兵器。周善領命,取 荊州水路而來。 船泊江邊,善自入荊州,令門吏報孫夫人。夫人命周善入。 善呈上密書。夫人見說國太病危,灑淚動問。周善拜訴曰:“ 國太好生病重,旦夕只是思念夫人。倘去得遲,恐不能相見。 就教夫人帶阿斗去見一面。”夫人曰:“皇叔引兵遠山,我今 欲回,須使人知會軍師,方可以行。”周善曰:“若軍師回言 道:‘須報知皇叔,候了回命,方可下船’,如之奈何?”夫 人曰:“若不辭而去,恐有阻當。”周善曰:“大江之中,已 準備下船隻。只今便請夫人上車出城。”孫夫人聽知母病危急, 如何不慌?便將七歲孩子阿斗載在車中;隨行帶三十餘人,各 跨刀劍,上馬離荊州城,便來江邊上船。府中人欲報時,孫夫 人已到沙頭鎮,下在船中了。 周善方欲開船,只聽得岸上有人大叫:“且休開船,容與 夫人餞行!”視之,乃趙雲也。——原來趙雲巡哨方回,聽得 這個消息,吃了一驚,只帶四五騎,旋風般沿江趕來。周善手 執長戈,大喝曰:“汝何人,敢當主母!”叱令軍士一齊開船, 各將軍器出來,擺列在船上。風順水急,船皆隨流而去。趙雲 沿江趕叫:“任從夫人去。只有一句話拜稟。”周善不睬,只 催船速進。趙雲沿江趕到十餘裏,忽見江灘斜纜一隻漁船在那 裏。趙雲棄馬執槍,跳上漁船。只兩人駕船前來,望著夫人所 坐大船追趕。周善教軍士放箭。趙雲以槍撥之,箭皆紛紛落水。 離大船懸隔丈余,吳兵用槍亂刺。趙雲棄槍在小船上,掣所佩 青钅工劍在手,分開槍搠,望吳船湧身一跳,早登大船。吳兵盡 皆驚倒。趙雲入艙中,只見夫人抱阿斗于懷中,喝趙雲曰:“ 何故無禮!”雲插劍聲喏曰:“主母欲何往?何故不令軍師知 會?”夫人曰:“我母親病在危篤,無暇報知。”雲曰:“主 母探病,何故帶小主人去?”夫人曰:“阿斗是吾子,留在荊 州無人看覰。”雲曰:“主母差矣。主人一生,只有這點骨血。 小將在當陽長阪坡百萬軍中救出,今日夫人卻欲抱將去,是何 道理?”夫人怒曰:“量汝只是帳下一武夫,安敢管我家事!” 雲曰:“夫人要去便去,只留下小主人。”夫人喝曰:“汝半 路輒入船中,必有反意!”雲曰:“若不留下小主人,縱然萬 死,亦不敢放夫人去。”夫人喝侍婢向前揪捽,被趙雲推倒; 就懷中奪了阿斗,抱出船頭上。欲要傍岸,又無幫手;欲要行 凶,又恐礙於道理:進退不得。夫人喝侍婢奪阿斗,趙雲一手 抱定阿斗,一手仗劍,人不敢近。周善在後梢挾住舵,只顧放 船下水。風順水急,望中流而去。趙雲孤掌難鳴,只護得阿斗, 安能移舟傍岸。 正在危急,忽見下流頭港內一字兒使出十餘隻船來,船上 磨旗擂鼓。趙雲自思:“今番中了東吳之計!”只見當頭船上 一員大將,手執長矛,高聲大叫:“嫂嫂留下侄兒去!”—— 原來張飛巡哨,聽得這個消息,急來油江夾口,正撞著吳船, 急忙截住,當下張飛提劍跳上吳船。周善見張飛上船,提刀來 迎,被張飛手起一劍砍倒,提頭擲于孫夫人前。夫人大驚曰: “叔叔何故無禮?”張飛曰:“嫂嫂不以俺哥哥爲重,私自歸 家,這便無禮!”夫人曰:“吾母病重,甚是危急;若等你哥 哥回報,須誤了我事。若你不放我回去,我情願投江而死!” 張飛與趙雲商議:“若逼死夫人,非爲臣下之道。只護著阿斗 過船去罷。”乃謂夫人曰:“俺哥哥大漢皇叔,也不辱沒嫂嫂。 今日相別,若思哥恩義,早早回來。”說罷,抱了阿斗,自與 趙雲回船,放孫夫人五隻船去了。後人有詩贊子龍曰: 昔年救主在當陽,今日飛身向大江。 船上吳兵皆膽裂,子龍英勇世無雙。 又有詩贊翼德曰: 長阪橋邊怒飛騰,一聲虎嘯退曹兵。 今朝江上扶危主,青史應傳萬載名。 二人歡喜回船。行不數裏,孔明引大隊船隻接來。見阿斗 已奪回,大喜。三人並馬而歸。孔明自申文書往葭萌關,報知 玄德。 卻說孫夫人回吳,具說張飛、趙雲殺了周善,截江奪了阿 鬥。孫權大怒曰:“今吾妹已歸,與彼不親,殺周善之仇,如 何不報!”喚集文武,商議起軍攻取荊州。正商議調兵,忽報 曹操起軍四十萬,來報赤壁之仇。孫權大驚,且按下荊州,商 議拒敵曹操。人報長史張紘辭疾回家,今已病故,有哀書上呈。 權拆視之,書中勸孫權遷居秣陵,言秣陵山咱有帝王之氣。 可速遷於此,以爲萬世之業。孫權覽書大哭,謂衆官曰:“張 子綱勸吾遷居秣陵,吾如何不從!”即命遷治建業,築石頭城。 呂蒙進曰:“曹操兵來,可于濡須水口築塢以拒之。”諸將皆 曰:“上岸擊賊,跣足入船,何用築城?”蒙曰:“兵有利鈍, 戰無必勝。如猝然遇敵,步騎相促,人尚不暇及水,何能入船 乎?”權曰:“‘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’。子明之見甚遠。” 便差軍數萬築濡須塢。曉夜並工,刻期告竣。 卻說曹操在許都,威福日甚。長史董昭進曰:“自古以來, 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,雖周公、呂望,莫可及也。櫛風沐雨 三十餘年,掃蕩群凶,與百姓除害,使漢室複存。豈可與諸臣 宰同列乎?合受魏公之位,加‘九錫’以彰功德。”你道哪九 錫?一,車馬(大輅、戎輅各一。大輅,金車也。戎輅,兵車 也。玄牡二駟,黃馬八匹。)二,衣服(袞冕之服,赤舄副焉。 袞冕,王者之服。赤舄,朱履也。)三,樂懸(樂懸,王者之 樂也。)四,朱戶(居以朱戶,紅門也。)五,納陛(納陛以 登。陛,階也。)六,虎賁(虎賁三百人,守門之軍也。)七, 鈇鉞(鈇、鉞各一。鈇,即斧也。鉞,斧屬。)八,弓矢(彤 弓一,彤矢百。彤,赤色也。玈弓十,玈矢千。玈,黑色也。) 九,秬鬯圭瓚(秬鬯一卣,圭瓚副焉。秬,黑黍也。鬯,香酒, 灌地以求神于陰。卣,中樽也。圭瓚,宗廟祭器,以祀先王也。 侍中荀彧曰:“不可。丞相本興義兵,匡扶漢室,當秉忠 貞之志,守謙退之節。君子愛人以德,不宜如此。”曹操聞言, 勃然變色。董昭曰:“豈可以一人而阻衆望?”遂上表請尊操 爲魏公,加九錫。荀彧歎曰:“吾不想今日見此事!”操聞, 深恨之,以爲不助己也。 建安十七年冬十月,曹操興兵下江南,就命荀彧同行。彧 已知操有殺己之心,託病止于壽春。忽曹操使人飲食一盒至。 盒上有操親筆封記。開盒視之,並無一物。彧會其意,遂服毒 而亡。年五十歲。後人有詩歎曰: 文若才華天下聞,可憐失足在權門。 後人休把留侯比,臨沒無顔見漢君。 其子荀惲,發哀書報曹操。操甚懊悔,命厚葬之,諡曰敬 侯。 且說曹操大軍至濡須,先差曹洪領三萬鐵甲馬軍,哨至江 邊。回報雲:“遙望沿江一帶,旗幡無數,不知兵聚何處。” 操放心不下,自領兵前進,就濡須口排開軍陣。操領百餘人上 山坡,遙望戰船,各分隊伍,依次擺列。旗分五色,兵器鮮明。 當中大船上青羅傘下,坐著孫權;左右文武侍立兩邊。操以鞭 指曰:“生子當如孫仲謀!若劉景升兒子,豚犬耳!”忽一聲 響動,南船一齊飛奔過來。濡須塢內又一軍出,衝動曹兵。曹 操軍馬退後便走,止喝不住。忽有千百騎趕到山邊,爲首馬上 一人,碧眼紫髯。——衆人認得正是孫權。權自引一隊馬軍來 擊曹操。操大驚,急回馬時,東吳大將韓當、周泰兩騎馬直沖 將上來。操背後許褚縱馬舞馬,敵住二將,曹操得脫歸寨。許 褚與二將戰三十合方回。操回寨,重賞許褚,責駡衆將:“臨 敵先退,挫吾銳氣!後若如此,盡皆斬首!”是夜二更時分, 忽寨外喊聲大震。操急上馬,見四下裏火起,卻被吳兵劫入大 寨。殺至天明,曹兵退五十餘裏下寨。操心中鬱悶,閑看兵書。 程昱曰:“丞相既知兵法,豈不知‘兵貴神速’乎?丞相起兵, 遷延日久;故孫權得以準備,夾濡須水口爲塢,難於攻擊。不 若且退兵還許都,別作良圖。”操不應。 程昱出。操伏幾而臥,忽聞潮聲洶湧,如萬馬爭奔之狀。 操急視之,見大江中推出一輪紅日,光芒射目;仰望天上,又 有兩輪太陽對照。忽見江心那輪紅日,直飛起來,墜入寨前山 中,其聲如雷。猛然驚覺,原來在帳中做了一夢。帳前軍報道 午時。曹操教備馬,引五十餘騎,徑奔出寨,至夢中所見落日 山邊。正看之間,忽見一簇人馬,當先一人,金盔金甲。操視 之,乃孫權也。權見操至,也不慌忙,在山上勒住馬,以鞭指 操曰:“丞相坐鎮中原,富貴已極,何故貪心不足,又來侵我 江南?”操答曰:“汝爲臣下,不尊王室。吾奉天子詔,特來 討汝!”孫權笑曰:“此言豈不羞乎?天下豈不知你挾天子令 諸侯?吾非不尊漢朝,正欲討汝以正國家耳。”操大怒,叱諸 將上山捉孫權。忽一聲鼓響,山背後兩彪軍出:右邊韓當、周 泰,左邊陳武、潘璋。四員將帶三千弓弩手亂射,矢如雨發。 操急引衆將回走。背後四將趕來甚急。趕到半路,許褚引衆虎 衛軍敵住,救回曹操。吳兵齊奏凱歌,回濡須去了。操還營自 思:“孫權非等閒人物。紅日之應,久後必爲帝王。”於是心 中有退兵之意。又恐東吳恥笑,進退未決。兩邊又相拒了月餘, 戰了數場,互相勝負。直至來年正月,春雨連綿,水港皆滿, 軍士多在泥水之中,困苦異常。操心甚憂。當日正在寨中,與 衆謀士商議,或勸操收兵;或雲目今春暖,正好相持,不可退 回。操猶豫未定。忽報東吳有使齎書到。操啓視之。書略曰: 孤與丞相,彼此皆漢朝臣宰。丞相不思報國安民,乃妄動 干戈,殘虐生靈,豈仁人之所爲哉?即日春水方生,公當速去。 如其不然,複有赤壁之禍矣。公宜自思焉。 書背後後又批兩行雲:“足下不死,孤不得安。”曹操看 畢,大笑曰:“孫仲謀不欺我也。”重賞來使。遂下令班師, 命廬江太守朱光鎮守皖城,自引大軍回許昌。孫權亦收軍回秣 陵。 權與衆將商議:“曹操雖然北去,劉備尚在葭萌關未還。 何不引拒曹操之兵,以取荊州?”張昭獻計曰:“且未可動兵。 某有一計,使劉備不能再還荊州。”正是: 孟德雄兵方退北,仲謀壯志又圖南 不知張昭說出甚計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二回 取涪關楊高授首攻雒城黃魏爭功 卻說張昭獻計曰:“且休要動兵。若一興師,曹操必複至, 不如修書二封:一封與劉璋,言劉備結連東吳,共取西川,使 劉璋心疑而攻劉備;一封與張魯,教進兵向荊州來,著劉備首 尾不能救應。我然後起兵取之,事可諧矣。”權從之,即發使 二處去訖。 且說玄德在葭萌關日久,甚得民心。忽接得孔明文書,知 孫夫人已回東吳。又聞曹操興兵犯濡須,乃與龐統議曰:“曹 操擊孫權,操勝必將取荊州,權勝亦必將取荊州矣。爲之奈何? ”龐統曰:“主公勿憂。有孔明在彼,料想東吳不敢犯荊州。 主公可馳書去劉璋處,只推:‘曹操攻擊孫權,權求救於荊州。 吾與孫權唇齒之邦,不容不相援。張魯自守之賊,決不敢來犯 界。吾今欲勒兵回荊州,與孫權會同破曹操,奈兵少糧缺。望 推同宗之誼,速發精後三、四萬,行糧十萬斛相助。請勿有誤。 ’若得軍馬錢糧,卻另作商議。” 玄德從之,遣人往成都。來到關前,楊懷、高沛聞知此事, 遂教高沛守關,楊懷同使者入成都,見劉璋呈上書信。劉璋看 畢,問楊懷爲何亦同來。楊懷曰:“專爲此書而來。劉備自從 入川,廣布恩德,以收民心,其意甚是不善。今求軍馬錢糧, 切不可與。如若相助,是把薪助火也。”劉璋曰:“吾與玄德 有兄弟之情,豈可不助?”一人出曰:“劉備梟雄,久留于蜀 而不遣,是縱虎入室矣。今更助之以軍馬錢糧,何異與虎添翼 乎?”衆視其人,乃零陵氶陽人,姓劉,名巴,字子初。劉璋 聞劉巴之言,猶豫未決。黃權又複苦諫。璋乃量撥老弱軍四千, 米一萬斛,發書遣使報玄德。仍令楊懷、高沛緊守關隘。 劉璋使者到葭萌關見玄德,呈上回書。玄德大怒曰:“吾 爲汝禦敵,費力勞心。汝今積財吝賞,何以使士卒效命乎?” 遂扯毀回書,大罵而起。使者逃回成都。龐統曰:“主公只以 仁義爲重,今日毀書發怒,前情盡棄矣。”玄德曰:“如此, 當若何?”龐統曰:“某有三條計策,請主公自擇而行。” 玄德問:“那三條計?”統曰:“只今便選精兵,晝夜兼道徑 襲成都。——此爲上計。楊懷、高沛乃蜀中名將,各仗強兵拒 守關隘。今主公佯以回荊州爲名,二將聞知必來相送,就送行 處擒而殺之;奪了關隘,先取涪城,然後卻向成都。此爲中計 也。退還白帝,連夜回荊州,徐圖進取。此爲下計。若覺吟不 去,將至大困,不可救矣。”玄德曰:“軍師上計太促,下計 太緩,中計不遲不疾,可以行之。”於是發書致劉璋,只說曹 操令部將樂進引兵至青泥鎮,衆將抵敵不住,吾當親往拒之, 不及面會,特書相辭。 書至成都,張松聽得說劉玄德欲回荊州,只道是真心,乃 修書一封,欲令人送與玄德。卻值親兄廣漢太守張肅到,松急 藏書於袖中,與肅相陪說話。肅見松神情恍惚,心中疑惑。松 取酒與肅共飲,獻酬之間,忽落此書於地,被肅從人拾得。席 散後,從人以書呈肅。肅開視之。書略曰: 松昨進言于皇叔,並無虛謬,何乃遲遲不發?逆取順守, 古人所貴。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,何故欲棄此而回荊州乎?使 松聞之,如有所失。書呈到日,疾速進兵。松當爲內應,萬勿 自誤。 張肅見了,大驚曰:“吾弟作滅門之事,不可不首。”連 夜將書見劉璋,具言弟張松與劉備同謀,欲獻西川。劉璋大怒 曰:“吾平日未嘗薄待他,何故欲謀反!”遂下令捉張松全家, 盡斬於市。後人有詩歎曰: 一覽無遺世所稀,誰知書信泄天機。 未觀玄德興王業,先向成都血染衣。道理,可速退。” 龐統大笑而起。左右亦扶玄德入後堂。睡至半夜 劉璋既斬張松,聚集文武商議曰:“劉備欲奪吾基業,當 如之何?”黃權曰:“事不宜遲。便可差人告報各處關隘,添 兵把守,不許放荊州一人一騎入關。”璋從其言,星夜馳檄各 關去訖。 卻說玄德提兵回涪城,先令人報上涪水關,請楊懷、高沛 出關相別。楊、高二將聞報,商議曰:“玄德此回若何?”高 沛曰:“玄德合死。我等各藏利刃在身,就送行處刺之,以絕 吾主之患。”楊懷曰:“此計大妙。”二人只帶隨行二百人, 出關送行,其餘並留在關上。玄德大軍盡發,前至涪水之上。 龐統在馬上謂玄德曰:“楊懷、高沛若欣然而來,可提防之; 若彼不來,便起兵徑取其關,不可遲緩。”正說間,忽起一陣 旋風,把馬前“帥”字旗吹倒。玄德問龐統曰:“此何兆也?” 統曰:“此警報也。楊懷、高沛二人必有行刺之意,宜善防之。 ”玄德乃身披重鎧,自佩寶劍防備。人報楊、高二將前來送行。 玄德令軍馬歇定。龐統分付魏延、黃忠:“但關上來的軍士, 不問多少,馬步軍兵一個也休放回。”二將得令而去。 卻說楊懷、高沛二人身邊各藏利刃,帶二百軍兵,牽羊送 酒,直至軍前。見並無準備,心中暗喜,以爲中計。入至帳下, 見玄德正與龐統坐於帳中。二將聲喏曰:“聞皇叔遠回,特具 薄禮相送。”遂進酒勸玄德。玄德曰:“二將軍守關不易,當 先飲此杯。”二將飲酒畢。玄德曰:“吾有密事與二將軍商議, 閒人退避。”遂將帶來二百人盡趕出中軍。玄德叱曰:“左右 與吾捉下二賊!”帳後劉封、關平應聲而出。楊、高二人急待 爭鬥,劉封、關平各捉住一人。玄德喝曰:“吾與汝主是同宗 兄弟。汝二人何故同謀,離間親情?”龐統叱左右搜其身畔, 果然各搜出利刃一口。統便喝斬二人。玄德還猶未決,統曰: “二人本意欲殺吾主,罪不容誅!”遂叱刀斧手斬楊懷、高沛 於帳前。黃忠、魏延早將二百從人,先自捉下,不曾走了一個。 玄德喚入,各賜酒壓驚。玄德曰:“楊懷、高沛離間吾兄弟, 又藏利刃行刺,故行誅戮。爾等無罪,不必驚疑。”衆各拜謝。 龐統曰:“吾今即用汝等引路,帶吾軍取關。各有重賞。”衆 皆應允。是夜二百人先行,大軍隨後。前軍至關下叫曰:“二 將軍有急事回,可速開關。”城上聽得是自家軍,即時開關。 大軍一擁而入,兵不血刃,得了涪關,蜀兵皆降。玄德各加重 賞,遂即分兵前後守把。次日勞軍,設宴於公廳。玄德酒酣, 顧龐統曰:“今日之會,可爲樂乎?龐統曰:“伐人之國而以 爲樂,非仁者之兵也。”玄德曰:“吾聞昔日武王伐紂,作樂 象功。此亦非仁者之兵歟?汝言何不合,酒醒。左右以逐龐統 之言告知玄德。玄德大悔。次早,穿衣升堂,請龐統謝罪曰: “昨日酒醉,言語觸犯,幸勿挂懷。”龐統談笑自若。玄德曰: 昨日之言,惟吾有失。”龐統曰:“君臣俱失,何獨主公?” 玄德亦大笑,其樂如初。 卻說劉璋聞玄德殺了楊、高二將,襲了涪水關,大驚曰: “不料今日果有此事!”遂聚文武,問退兵之策。黃權曰:“ 可連夜遣兵屯雒縣,塞住咽喉之路。劉備雖有精兵猛將,不能 過也。”璋遂令劉璝、泠苞、張任、鄧賢點五萬大軍,星夜往 守雒縣,以拒劉備。 四將行兵之次,劉璝曰:“吾聞錦屏山有一異人,道號‘ 紫虛上人’,知人生死貴賤。吾輩今日行軍,正從錦屏山過。 何不試往問之?”張任曰:“大丈夫行兵拒敵,豈可問于山野 之人乎?”璝曰:“不然。聖人雲:‘至誠之道,可以前知。’ 吾等問于高明之人,當趨吉避凶。”於是四人引五六十騎至山 下,問徑樵夫。樵夫指高山絕頂上,便是上人所居。四人上山 至庵前,見一道童出迎。問了姓名,引入庵中。只見紫虛上人 坐于蒲墩之。四人下拜,求問前程之事。紫虛上人曰:“貧道 乃山野人廢人,豈知休咎?”劉璝再三拜問,紫虛遂命道童取 紙筆,寫下八句言語,付與劉璝。其文曰: 左龍右鳳,飛入西川。 雛鳳墜地,臥龍升天。 一得一失,天數當然。 見機而作,勿喪九泉。 劉璝又問曰:“我四人氣數如何。”紫虛上人曰:“定數 難逃,何必再問。”璝又請問時,上人眉垂目合,恰似睡著的 一般,並不答應。四人下山。劉璝曰:“仙之人言,不可不信。 ”張任曰:“此狂叟也,聽之何益。”遂上馬前行。既至雒縣, 分調人馬,守把各處隘口。劉璝曰:“雒城乃成都之保障,失 此則成都難保。吾四人公議,著二人守城,二人去雒縣前面, 依山傍險,紮下兩個寨子,勿使敵兵臨城。”泠苞、鄧賢曰: “某願往結寨。”劉璝大喜。分兵二萬與泠、鄧二人,離城六 十裏下寨。劉璝、張任守護雒城。 卻說玄德既得涪水關,與龐統商議進取雒城。人報劉璋撥 四將前來,即令泠苞、鄧賢領二萬軍,離城六十裏紮下兩個大 寨。玄德聚衆將問曰:“誰敢建頭功,去取二將寨柵?”老將 黃忠應聲出曰:“老夫願往。”玄德曰:“老將軍率本部人馬, 前至雒城,如取得泠苞、鄧賢營寨,必當重賞。” 黃忠大喜,即領本部兵馬,謝了要行。忽帳下一人出曰: “老將軍年紀高大,如何去得?小將不才願往。”玄德視之, 乃是魏延。黃忠曰:“我已領下將令,你如何敢攙越?”魏延 曰:“老者不以筋骨爲能,吾聞泠苞、鄧賢乃蜀中名將,血氣 方剛。恐老將軍近他不得,豈不誤了主公大事?因此願相替, 本是好意。”黃忠大怒曰:“汝說吾老,敢與我比試武藝麽?” 魏延曰:“就主公之前,當面比試。贏得的便去,何如?”黃 忠遂趨步下階,便叫小校:“將刀來!”玄德急止之曰:“不 可!吾今提兵取川,全仗汝二人之力。今兩虎相鬥,必有一傷。 須誤了我大事。吾與你二人勸解,休得爭論。”龐統曰:“汝 二人不必相爭。即今泠苞、鄧賢下了兩個營寨。今汝二人自領 本部軍馬,各打一寨。如先奪得者,便爲頭功。”於是分定黃 忠打泠苞寨,魏延打鄧賢寨。二人各領命去了。龐統曰:“此 二人去,恐于路上相爭。主公可自引軍爲後應。”玄德留龐統 守城,自與劉封、關平引五千軍隨後進發。 卻說黃忠歸寨,傳令來日四更造飯,五更結束,平明進兵, 取左邊山谷而進。魏延卻暗使人探聽黃忠甚時起兵。探事人回 報:“來日四更造飯,五更起兵。”魏延暗喜,分付衆軍士二 更造飯,三更起兵,平明要到鄧賢寨邊。軍士得令,都飽餐一 頓,馬摘鈴,人銜枚,卷旗束甲,暗地去劫寨。三更前後,離 寨前進。到半路,魏延馬上尋思:“只去打鄧賢寨,不顯能處; 不如先去打泠苞寨,卻將得勝兵打鄧賢寨。兩外功勞,都是我 的。”就馬上傳令,教軍士都投左邊山路裏去。天色微明,離 泠苞寨不遠,教軍士少歇,排搠金鼓旗幡、槍刀器械。 早有伏路小軍飛報入寨,泠苞已有準備了。一聲炮響,三 軍上馬,殺將出來。魏延縱馬提刀,與泠苞接戰。二將交馬, 戰到三十合,川兵分兩路來襲漢軍。漢軍走了半夜,人馬力乏, 抵當不住,退後便走。魏延聽得背後陣腳亂,撇了泠苞,撥馬 回走。川兵隨後趕來,漢軍大敗。走不到五裏,山背後鼓聲震 地,鄧賢引一彪軍從山谷裏截出來。大叫:“魏延快下馬受降! ”魏延策馬飛奔,那馬忽失前蹄,引足跪地,將魏延掀將下來。 鄧賢馬奔到,梃槍來刺魏延。槍未到處,弓弦響,鄧賢撞下馬。 後面泠苞方欲來救,一員大將從山坡上躍馬而來,厲聲大叫: “老將黃忠在此!”舞刀直取泠苞。泠苞抵敵不住,望後便走。 黃忠乘勢追趕,川兵大亂。 黃忠一支軍救了魏延,殺了鄧賢,直趕到寨前。泠苞回馬 與黃忠再戰。不到十餘合,後面軍馬擁將上來,泠苞只得棄了 左寨,引敗軍來投右寨。只見寨中旗幟全別,泠苞大驚。兜住 馬看時,當頭一員大將,金甲錦袍,乃是劉玄德左邊劉封,右 邊關平大喝道:“寨子吾已奪下,汝欲何往?”原來玄德引兵 從後接應,便乘勢奪了鄧賢寨子。泠苞兩頭無路,取山僻小徑, 要回雒城。行不到十裏,狹路伏兵忽起,搭鈎齊舉,把泠苞活 捉了。原來卻是魏延自知罪犯,無可解釋,收拾後軍,令蜀兵 引路,伏在這裏,等個正著。用索縛了泠苞,解投玄德寨來。 卻說玄德立起免死旗,但川兵倒戈卸甲者,並不許殺害, 如傷者償命。又諭衆降兵曰:“汝川人皆有父母妻子,願降者 充軍,不願降者放回。”於是歡聲動地。黃忠安下寨腳,徑來 見玄德,說魏延違了軍令,可斬之。玄德急召魏延,魏延解泠 苞至。玄德曰:“延雖有罪,此功可贖。”令魏延謝黃忠救命 之恩。今後毋得相爭。魏延頓首伏罪。玄德重賞黃忠。使人押 泠苞到帳下,玄德去其縛,賜酒壓驚,問曰:“汝肯降否?” 泠苞曰:既蒙免死,如何不降?劉璝、張任與某爲生死之交; 若肯放某回去,當即招二人來降,就獻雒城。”玄德大喜,便 賜衣服鞍馬,令回雒城。魏延曰:“此人不可放回。若脫身一 去,不復來矣。”玄德曰:“吾以仁義待人,人不負我。” 卻說泠苞得回雒城,見劉璝、張任,不說捉去放回,只說: “被我殺了十餘人,奪得馬匹逃回。”劉璝忙遣人往成都求救。 劉璋聽知折了鄧賢,大驚,慌忙聚衆商議。長子劉循進曰:“ 兒願領兵前去守雒城。”璋曰:“既吾兒肯去,當遣誰人爲輔? ”一人出曰:“某願往。”璋視之,乃舅氏吳懿也。璋曰:“ 得尊舅去最好。誰可爲副將?”吳懿保吳蘭、雷銅二人爲副將, 點二萬軍馬來到雒城。劉璝、張任接著,具言前事。吳懿曰: “兵臨城下,難以拒敵,汝等有何高見?”泠苞曰:“此間一 帶,正靠涪江,江水大急;前面寨占山腳,其形最低。某乞五 千軍,各帶鍬鋤前去,決涪江之水,可盡淹死劉備之兵也。” 吳懿從其計,即令泠苞前往決水,吳蘭、雷銅引兵接應。泠苞 領命,自去準備決水器械。 卻說玄德令黃忠、魏延各守一寨,自回涪城,與軍師龐統 商議。細作報說:“東吳孫權遣人結好東川張魯,將欲來攻葭 萌關。”玄德驚曰:“若葭萌關有失,截斷後路,吾進退不得, 當如之何?”龐統謂孟達曰:“公乃蜀中人,多知地理,去守 葭萌關如何?”達曰:“某保一人與某同去守關,萬無一失。” 玄德問何人。達曰:“此人曾在荊州劉表部下爲中郎將,乃南 郡枝江人,姓霍,名峻,字仲邈。”玄德大喜,即時遣孟達、 霍峻守葭萌關去了。 龐統退歸館舍,門吏忽報:‘有客特來相訪。”統出迎接, 見其人身長八尺,形貌甚偉;頭髮截短,披於頸上;衣服不甚 齊整。統問曰:“先生何人也?”其人不答,徑登堂仰臥床上。 統甚疑之,再三請問。其人曰:“且消停,吾當與汝說天下大 事。”統聞之愈疑,命左右進酒食。其人起而便食,並無謙遜; 飲食甚多,食罷又睡。統疑惑不定,使人請法正視之,恐是細 作。法正慌忙到來。統出迎接,謂正曰:“有一人如此如此。 法正曰:“莫非彭永言乎?”升階視之。其人躍起曰:“孝直 別來羌!”正是: 只爲川人逢舊識,遂令涪水息洪流。 畢竟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三回 諸葛亮痛哭龐統張翼德義釋嚴顔 卻說法正與那人相見,各撫掌而笑。龐統問之。正曰:“ 此公乃廣漢人,姓彭,名羕,字永言,蜀中豪傑也。因直言觸 忤劉璋,被璋髡鉗爲徒隸,因此短髮。”統乃以賓禮待之,問 羕從何而來。羕曰:“吾特來救汝數萬人性命,見劉將軍方可 說。”法正忙報玄德。玄德親自謁見,請問其故,羕曰:“將 軍有多少軍馬在前寨?”玄德實告:“有魏延、黃忠在彼。” 羕曰:“爲將之道,豈可不知地理乎?前寨緊靠涪江,若決動 江水,前後以兵塞之,一人無可逃也。”玄德大悟。彭羕曰: “罡星在西方,太白臨於此地,當有不吉之事,切宜慎之。” 玄德即拜彭羕爲幕賓,使人密報魏延、黃忠,教朝暮用心巡警, 以防決水。黃忠、魏延商議:二人各輪一日;如遇敵軍到來, 互相通報。 卻說泠苞見當夜風雨大作,引了五千軍,徑循江邊而進。 安排決江,只聽到後面喊聲亂起,泠苞知有準備,急急回軍。 前面魏引軍趕來,川兵自相踐踏。泠苞正奔走間,撞著魏延。 交馬不數合,被魏延活捉去了。比及吳蘭、雷銅來接應時,又 被黃忠一軍殺退。魏延解泠苞到涪關。玄德責之曰:“吾以仁 義相待,放汝回去,何敢背我!今次難饒!”將泠苞推出斬了, 重賞魏延。 玄德設宴管待彭羕。忽報:荊州諸葛亮軍師特遣馬良奉書 至此。玄德召入問之。馬良禮畢曰:“荊州平安,不勞主公憂 念。”遂呈上軍師書信。玄德拆書觀之,略雲: 亮夜算太乙數,今年歲次癸巳,罡星在西方;又觀乾象, 太白臨於雒城之分:主將帥身上多凶少吉。切宜謹慎。 玄德看了書,便教馬良先回。玄德曰:“吾將回荊州,去 論此事。”龐統暗思:“孔明怕我取了西川,成了功,故意將 此書相阻耳。”乃對玄德曰:“統亦算太乙數,已知罡星在西, 應主公合得西川,別不主凶事。統亦占天文,見太白臨於雒城, 先斬蜀將泠苞,已應凶兆矣。主公不可疑心,可急進兵。” 玄德見龐統再三催促,乃引軍前進。黃忠同魏延接入寨 去,龐統問法正曰:“前至雒城,有多少路?”法正畫地作圖。 玄德取張松所遺圖本對之,並無差錯。法正言:“山北有條大 路,正取雒城東門;山南有條小路,卻取雒城西門:兩條路皆 可進兵。”龐統謂玄德曰:“統令魏延爲先鋒,取南小路而進; 主公令黃忠作先鋒,從山北大路而進:並到雒城取齊。”玄德 曰:“吾自幼熟于弓馬,多行小路。軍師可從大路去取東門, 吾取西門。”龐統曰:“大路必有軍邀攔,主公引兵當之。統 取小路。”玄德曰:“軍師不可。吾夜夢一神人,手執鐵棒擊 吾右臂,覺來猶自臂疼。此行莫非不佳。”龐統曰:“壯士臨 陣,不死帶傷;理之自然也。何故夢寐之事疑心乎?”玄德曰: “吾所疑者,孔明之書也。軍師還守涪關,如何?”龐統大笑 曰:“主公被孔明所惑矣!彼不欲令統獨成大功,故作此言以 疑主公之心。心疑則致夢,何凶之有?統肝腦塗地,方稱本心。 主公再勿多言,來早准行。”當日傳下號令,軍士五更造飯, 平明上馬。黃忠、魏延領軍先行。玄德再與龐統約會,忽坐下 馬眼生前失,把龐統掀將下來。玄德跳下馬,自來籠住那馬。 玄德曰:“軍師何故乘此劣馬?”龐統曰:“此馬乘久,不曾 如此。”玄德曰:“臨陣眼生,誤人性命。吾所騎白馬,性極 馴熟,軍師可騎,萬無一失。劣馬吾自乘之。”遂與龐統更換 所騎之馬。龐統謝曰:“深感主公恩厚,雖萬死亦不能報也。” 遂各上馬取路而進。玄德見龐統去了,心中甚覺不快,怏怏而 行。 卻說雒城中吳懿、劉璝聽知折了泠苞,遂與衆商議。張任 曰:“城東南山僻有一條小路,最爲要緊,某自引一軍守之。 諸公緊守雒城,勿得有失。”忽報漢兵兩路前來攻城。張任急 引三千軍,先來抄小路埋伏。見魏延兵過,張任教盡放過去, 休得驚動。後見龐統軍到來,張任軍士遙指軍中大將:“騎白 馬者必是劉備。”張任大喜,傳令教如此如此。 卻說>龐統迤邐前進,擡頭見兩山逼窄,樹木叢雜;又值 夏末秋初,枝葉茂盛。龐統心下甚疑,勒住馬匹問:“此處是 何地?”數內有新降軍士,指道:“此處地名落鳳坡。”龐統 驚曰:“吾道號鳳雛,此處名落鳳坡,不利於吾。”令後軍疾 退。只見山坡前一聲炮響,箭如飛蝗,只望騎白馬者射來。可 憐龐統竟死於亂箭之下。時年止三十六歲。後人有詩歎曰: 古峴相連紫翠堆,士元有宅傍山隈。 兒童慣識呼鳩曲,閭巷曾聞展驥才。 預計三分平刻削,長驅萬里獨俳徊。 誰知天狗流星墜,不使將軍衣錦回。 先是東南有童謠雲: 一鳳並一龍,相將到蜀中。 才到半路裏,鳳死落坡東。 風送雨,雨隨風。 隆漢興時蜀道通,蜀道通時只有龍。 當日張任射死龐統,漢軍擁塞,進退不得,死者大半,前 軍飛報魏延。魏延忙勒馬欲回,奈山路逼窄,廝殺不得。又被 張任截斷歸路,在高阜處用強弓硬弩射來。魏延心慌。有新降 蜀兵曰:“不如殺奔雒城下,取大路而進。”延從其言,當先 開路,殺奔雒城來。塵埃起處,前面一軍殺至,乃雒城守將吳、 雷銅也;後面張任引兵追來:前後夾攻,把魏延圍在垓心。魏 延死戰不能得脫。但見吳蘭、雷銅後軍自亂,二將急回馬去救。 魏延乘勢趕去,當先一將,舞刀拍馬,大叫:“文長,吾特來 救汝!”視之,乃老將黃忠也。兩人夾攻,殺敗吳蘭、雷二將, 直沖至雒城之下。劉璝引兵殺出,卻得玄德在後當住接應。黃 忠、魏延翻身便回。玄德軍馬比及奔到寨中,張任軍馬從小路 裏截出。劉璝、吳蘭、雷銅當先趕來。玄德守不住二寨,且戰 且走,奔回涪關。蜀兵得勝,迤邐追趕。玄德人困馬乏,那裏 有心廝殺,且只顧奔走。將近涪關,張任一軍追趕至緊。幸得 左邊劉封,右邊關平,二將領三萬生力軍截出,殺退張任;還 趕二十裏,奪回戰馬極多。 玄德一行軍馬再入涪關,問龐統消息。有落鳳坡逃得性命 的軍士報說:“軍師連人帶馬,被亂箭射死於坡前。”玄德聞 言,望西痛哭不已;遙爲招魂設祭。諸將皆哭。黃忠曰:“今 番折了龐統軍師,張任必然來攻打涪關,如之奈何?不若差人 往荊州,請諸葛軍師來商議收川之計。”正說之間,人報張任 引軍直臨城下搦戰。黃忠、魏延皆要出戰。玄德曰:“銳氣新 挫,宜堅守以待軍師來到。”黃忠、魏延領命,只謹守城池。 玄德寫一封書,教關平分付:“你與我往荊州請軍師去。”關 平領了書,星夜往荊州來。玄德自守涪關,並不出戰。 卻說孔明在荊州,時當七夕佳節,大會衆官夜宴,共說收 川之事。只見正西上一星,其大如鬥,從天墜下,流光四散。 孔明失驚,擲杯於地,掩面哭曰:“哀哉!痛哉!”衆官慌問 其故。孔明曰:“吾前者算今年罡星在西方,不利於軍師;天 狗犯於吾軍,太白臨於雒城。已拜書主公,教謹防之。誰想今 夕西方星墜,龐士元命必休矣!”言罷,大哭曰:“今吾主喪 一臂矣!”衆官皆驚,未信其言。孔明曰:“數日之內,必有 消息。”是夕酒不盡歡而散。 數日之後,孔明與雲長等正坐間,人報關平到。衆官皆驚, 關平入,呈上玄德書信,孔明視之,內言:“本年七月初七日, 龐軍師被張任在落鳳破前箭射身故。”孔明大哭,衆官無不垂 淚。孔明曰:“既主公在涪關進退兩難之際,亮不得不去。” 雲長曰:“軍師去,誰人保守荊州,荊州乃重地,干系非輕。” 孔明曰:“主公書中雖不明言其人,吾已知其意了。”乃將玄 德書與衆官看曰:“主公書中,把荊州托在吾身上,教我自量 才委用。雖然如此,今教關平齎書前來,其意欲雲長公當此重 任。雲長想桃園結義之情,可竭力保守此地。責任非輕,公宜 勉之。”雲長更不推辭,慨然領諾。孔明設宴,交割印綬。雲 長雙手來接。孔明擎著印曰:“這干系都在將軍身上。”雲長 曰:“大丈夫既領重任,除死方休。”孔明見雲長說個“死” 字,心中不悅;欲待不與,其言已出。孔明曰:“倘曹操引兵 來到,當如之何?”雲長曰:“以力拒之。”孔明又曰:“倘 曹操、孫權齊起兵來,如之奈何?”雲長曰:“分兵拒之。” 孔明曰:“ 若如此,荊州危矣!吾有八個字,將軍牢記,可 保守荊州。”雲長問:“哪八個字?”孔明曰:“北拒曹操, 東和孫權。”雲長曰:“軍師之言,當銘肺腑。” 孔明遂與了印綬,令文官馬良、伊籍、向朗、糜竺,武將 糜芳、廖化、關平、周倉,一班兒輔佐雲長,同守荊州。一面 親自統兵入川。先撥精兵一萬,教張飛部領,取大路殺奔巴州、 雒城之西,先到者爲頭功,又撥一枝兵,教趙雲爲先鋒,溯江 而上,會於雒城。孔明隨後引簡雍、蔣琬等起行。那蔣琬字公 琰,零陵湘鄉人也,乃荊、襄名士,現爲書記。 當日孔明引兵一萬五千,與張飛同日起行。張飛臨行時, 孔明囑付曰:“西川豪傑甚多,不可輕敵。于路戒約三軍,勿 得擄掠百姓,以失民心。所到之處,並宜存恤,勿得恣逞鞭撻 士卒,望將軍早會雒城,不可有誤。” 張飛欣然領諾,上馬而去。迤邐前行,所到之處,但降者 秋豪無犯。徑取漢川路,前至巴郡。細作回報:“巴郡太守嚴 顔乃蜀中名將,年紀雖高,精力未衰,善開硬弓,使大刀,有 萬夫不當之勇。據住城郭,不豎降旗。”張飛教離城十裏下寨, 差人入城去。“說與老匹夫:早早來降,饒你滿城百姓性命; 若不歸順,即踏平城郭,老幼不留!” 卻說嚴顔在巴郡,聞劉璋差法正請玄德入川,拊心而歎曰: “此所謂獨坐窮山,引虎自衛者也!”後聞玄德據住涪關,大 怒。屢欲提兵往戰,又恐這條路上有兵來。當日聞知張飛兵到, 便點起本部五六千人馬,準備迎敵。或獻計曰:“張飛在當陽 長阪,一聲喝退曹兵百萬之衆。曹操亦聞風而避之,不可輕敵。 今只宜深溝高壘,堅守不出。彼軍無糧,不過一月,自然退去。 更兼張飛性如烈火,專要鞭撻士卒;如不與戰,必怒,怒則必 以暴厲之氣,待其軍士。軍心一變,乘勢擊之,張飛可擒也。” 嚴顔從其言,教軍士盡數上城守護。忽見一個軍士,大叫:“ 開門!”嚴顔教放入問之。那軍士告說是張將軍差來的,把張 飛言語依直便說。嚴顔大怒,罵:“匹夫怎敢無禮!吾嚴將軍 豈降賊者乎!借你口說與張飛!”喚武士把軍人割下耳鼻,卻 放回寨。 軍人回見張飛,哭告嚴顔如此毀罵。張飛大怒,咬牙睜目, 披挂上馬,引數百騎來巴郡城下搦戰。城上衆軍百般痛駡。張 飛性急,幾番殺到吊橋,要過護城河,又被亂箭射回。到晚全 無一人出,張飛忍一肚氣還寨。次日早晨,又引軍去搦戰。那 嚴顔在城敵樓上,一箭射中張飛頭盔。飛指而恨曰:“若拿住 你這老匹夫,我親自食你肉!”到晚又空回。第三日,張飛引 了軍,沿城去罵。原來那座城子是個山城,周圍都是亂山。張 飛自乘馬登山,下視城中。見軍士盡皆披挂,分列隊伍,伏在 城中,只是不出;又見民夫來來往往,搬磚運石,相助守城。 張飛教馬軍下馬,步軍皆坐,引他出敵,並無動靜。又罵了一 日,依舊空回。張飛在寨中自思:“終日叫駡,彼只不出,如 之奈何?”猛然思得一計,教衆軍不要前去搦戰,都結束了在 寨中等候;卻只教三五十個軍士,直去城下叫駡,引嚴顔軍出 來,便也廝殺。張飛磨拳擦掌,只等敵軍來。小軍連罵了三日, 全然不出。張飛眉頭一縱,又生一計,傳令教軍士四散砍打柴 草,尋覓路徑,不來搦戰。嚴顔在城中,連日不見張飛動靜, 心中疑惑,著十數個小軍,扮作張飛砍柴的軍,潛地出城,雜 在軍內,入山中探聽。 當日諸軍回寨,張飛坐在寨中,頓足大罵:“嚴顔老匹夫! 枉氣殺我!”只見帳前三四個人說道:“將軍不須心焦:這幾 日打探得一條小路,可以逾過巴郡。”張飛故意大叫曰:“既 有這個去處,何不早來說。”衆應曰:“這幾日卻才哨探得出。 ”張飛曰:“事不宜遲,只今二更造飯,趁三更明月,撥寨都 起,人銜枚,馬去鈴,悄悄而行。我自前面開路,汝等依次而 行。”傳了令,便滿寨告報。 探細的軍聽得這個消息,盡回城中來報與嚴顔。顔大喜曰: “我算定這匹夫忍耐不得!你偷小路過去,須是糧草輜重在後; 我截住後路,你如何得過?好無謀匹夫,中我之計!”即時傳 令,教軍士準備赴敵:“今夜二更也造飯,三更出城,伏於樹 木叢雜去處。只等張飛過咽喉小路去了,車仗來時,只聽鼓響, 一齊殺出。”傳了號令,看看近夜,嚴顔全軍盡皆飽食,披挂 停當,悄悄出城,四散伏住,只聽鼓響;嚴顔自引十數裨將, 下馬伏于林中。約三更後,遙望見張飛親自在前,橫矛縱馬, 悄悄引軍前進。去不得三四裏,背後車仗人馬,陸續進發。嚴 顔看得分曉,一齊擂鼓,四下伏兵盡起。正來槍奪車仗,背後 一聲鑼響,一彪軍掩到,大喝:“老賊休走!我等的你恰好!” 嚴顔猛回頭看時,爲首一員大將,豹頭環眼,燕頜虎須,使丈 八矛,騎深烏馬,乃是張飛。四下裏鑼聲大震,衆軍殺來。嚴 顔見了張飛,舉手無措。交馬戰不十合,張飛賣個破綻,嚴顔 一刀砍來;張飛閃過,撞將入去,扯住嚴顔勒甲縧,生擒過來, 擲於地下。衆軍向前,用索梆縛住了。——原來先過去的是假 張飛。料道嚴顔擊鼓爲號,張飛卻教鳴金爲號,金響諸軍齊到。 川兵大半棄甲倒戈而降。 張飛殺到巴郡城下,後軍已自入城。張飛叫休殺百姓,出 榜安民。群刀手把嚴顔推至。飛坐于廳上,嚴顔不肯下跪。飛 怒目咬牙大叱曰:“大將到此,何爲不降,而敢拒敵?”嚴顔 全無懼色,回叱飛曰:“汝等無義,侵我州郡!但有斷頭將軍, 無降將軍!”飛大怒,喝左右斬來。嚴顔喝曰:“賊匹夫!砍 頭便砍,何怒也?”張飛見嚴顔聲音雄壯,面不改色,乃回嗔 作喜,下階喝退左右,親解其縛,取衣衣之,扶在正中高坐, 低頭便拜曰:“適來言語冒瀆,幸勿見責。吾素知老將軍乃豪 傑之士也。”嚴顔感其恩義,乃降。後人有詩贊嚴顔曰: 白髮居西蜀,清名震大邦。 忠心如皎明,浩氣卷長江。 寧可斷頭死,安能屈膝降。 巴州年老將,天下更無雙。 又有贊張飛詩曰: 生獲嚴顔勇絕倫,惟憑義氣服軍民。 至今廟貌留巴蜀,社酒雞豚日日春。 張飛請問入川之計。嚴顔曰:“敗軍之將,荷蒙厚恩,無 可以報,願施犬馬之勞;不須張弓只箭,徑取成都。”正是: 只因一將傾心後,致使連城唾手降。 未知其計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四回 孔明定計捉張任楊阜借兵破馬超 卻說張飛問計于嚴顔,顔曰:“從此取雒城,凡守禦關隘, 都是老夫所管,官軍皆出於掌握之中。今感將軍之恩,無可以 報,老夫當爲前部,所到之處,盡皆喚出拜降。”張飛稱謝不 已。於是嚴顔爲前部,張飛領軍隨後。凡到之處,儘是嚴顔所 管,都喚出投降。有遲疑未決者,顔曰:“我尚且投降,何況 汝乎?”自是望風歸順,並不曾廝殺一場。 卻說孔明已將起程日期申報玄德,教都會聚雒城。玄德與 衆官商議:“今孔明、翼德分兩路取川,會於雒城,同入成都。 水陸舟車已於七月二十日起程,此時將及待到。今我等便可進 兵。”黃忠曰:“張任每日來搦戰,見城中不出,彼軍懈怠不 做準備,今日夜間分兵劫寨,勝如白晝廝殺。”玄德從之。教 黃忠引兵取左,魏延引兵取右,玄德取中路。”,當夜二更, 三路軍馬齊發。張任果然不做準備。漢軍擁入寨,放起火來, 烈焰騰空。蜀兵奔走,連夜直趕到雒城,城中兵接應入去。玄 德還中路下寨。次日,引兵直到雒城,圍住攻打。張任按兵不 出。攻到第四日,玄德自提一軍攻打西門,令黃忠、魏延在東 門攻打,留南門北門放軍行走。原來南門一帶都是山路,北門 有涪水,因此不圍。張任望見玄德在西門,騎馬往來,指揮打 城,從辰至末,人馬漸漸力乏。張任教吳蘭、雷銅二將引兵出 北門,轉東門,敵黃忠、魏延;自己卻引軍出南門,圍西門, 單迎玄德。城內盡撥民兵上城,擂鼓助喊。 卻說玄德見紅日平西,教後軍先退。軍士方回身,城上一 片聲喊起,南門內軍馬突出。張任徑來軍中捉玄德。玄德軍中 大亂。黃忠、魏延又被吳蘭、雷銅敵住。兩下不能相顧,玄德 敵不住張任,撥馬往山僻小路而走。張任從背後追來,看看趕 上。玄德獨自一人一馬,張任引數騎趕來。玄德正望前盡力加 鞭而行,忽山路一軍沖來。玄德馬上叫苦曰:“前有伏兵,後 有追兵,天亡我也!”只見來軍當頭一員大將,乃是張飛。原 來張飛與嚴顔正從那條路上來,望見塵埃起,知與川兵交戰。 張飛當先而來,正撞著張任,便就交馬。戰到十餘合,背後嚴 顔引兵大進。張任火速回身。張飛直趕到城下。張任退入城, 拽起吊橋。 張飛回見玄德曰:“軍師溯江而來,尚且未到,反被我奪 了頭功。”玄德曰:“山路險阻,如何無軍阻擋,長驅大進, 先到於此?”張飛曰:“于路關隘四十五處,皆出老將嚴顔之 功,因此于路並不曾費分毫之力。”遂把義釋嚴顔之事,從頭 說一遍,引嚴顔見玄德。玄德謝曰:“若非老將軍,吾弟安能 到此?”即脫身上黃金鎖子甲以賜之。嚴顔拜謝。正待安排宴 飲,忽聞哨馬回報:“黃忠、魏延和川將吳蘭、雷銅交鋒,城 中吳懿、劉璝又引兵助戰。兩下夾攻,我軍抵敵不住,魏、黃 二將敗陣投東了。”張飛聽得,便請玄德分兵兩路殺去救援。 於是張飛在左,玄德在右,殺奔前來。吳懿、劉璝見後面喊聲 起,慌退入城中。吳蘭、雷銅只顧引兵追趕黃忠、魏延,卻被 玄德、張飛截住歸路。黃忠、魏又回馬轉攻。吳蘭、雷銅料敵 不住,只得將本部軍馬前來投降。玄德准其降,收兵近城下寨。 卻說張任失了二將,心中憂慮。吳懿、劉璝曰:“兵勢甚 危,不決一死戰,如何得兵退?一面差人去成都見主公告急, 一面用計敵之。”張任曰:“吾來日領一軍搦戰,詐敗,引轉 城北,城內再以一軍沖出,截斷其中,可獲勝也。”吳懿曰: “劉將軍相輔公子守城,我引兵沖出助戰。”約會已定。次日, 張任引數千人馬,搖旗呐鼓,出城搦戰。張飛上馬出迎,更不 打話,與張任交鋒。戰不十余合,張任詐敗,繞城而走。張飛 盡力追之。吳懿一軍截住,張任引軍複回,把張飛圍在垓心。 進退不得。正沒有奈何,只見一隊軍從江邊殺出。當先一員大 將,挺槍躍馬,與吳懿交鋒;只一合,生擒吳懿,戰退敵軍, 救出張飛。視之乃趙雲也。飛問:“軍師何在?”雲曰:“軍 師已至。想此時已與主公相見了也。”二人擒吳懿回寨。張任 自退入東門去了。 張飛、趙雲回寨中,孔明、簡雍、蔣琬已在帳中。飛下馬 來參軍師。孔明驚問曰:“如何得先到?”玄德具述義釋嚴顔 之事。孔明賀曰:“張將軍能用謀,皆主公之洪福也。”趙雲 解吳懿見玄德。玄德曰:“汝降否?”吳懿曰:“我既被捉, 如何不降?”玄德大喜,親解其縛。孔明問:“城中有幾人守 城?”吳懿曰:“有劉季玉之子劉循,輔將劉璝、張任。劉璝 不打緊;張任乃蜀郡人,極有膽略,不可輕敵。”孔明曰:“ 先捉張任,然後取雒城。”問:“城東這座橋名爲何橋?”吳 懿曰:“金雁橋。”孔明遂乘馬至橋邊,繞河看了一遍。回到 寨中,喚黃忠、魏延聽令曰:“離金雁橋南五六裏,兩岸都是 蘆葦蒹葭,可以埋伏。魏延引一千槍手伏于左,單戳馬上將; 黃忠引一千刀手伏于右,單砍坐下馬。殺散彼軍,張任必投山 東小路而來。張翼德引一千軍伏在那裏,就彼處擒之。”又喚 趙雲伏于金雁橋北:“待我引張任過橋,你便將橋拆斷,卻勒 兵於橋北,遙爲之勢,使張任不敢望北走,退投南去,卻好中 計。”調遣已定,軍師自去誘敵。 卻說劉璋差卓膺、張翼二將,前至雒城助戰。張任教張翼 與劉璝守城,自與卓膺爲前後二隊,任爲前隊,膺爲後隊,出 城退敵。孔明引一隊不整不齊軍,過金雁橋來與張任對陣。孔 明乘四輪車,綸巾羽扇而出,兩邊百餘騎簇捧,遙指張任曰: “曹操以百萬之衆,聞吾之名,望風而走;今汝何人,敢不投 降?”張任看見孔明軍伍不齊,在馬上冷笑曰:“人說諸葛亮 用兵如神,原來有名無實?”把槍一招,大小軍校齊殺過來。 孔明棄了四輪車,上馬退走過橋。張任從背後趕來。過了金雁 橋,見玄德軍在左,嚴顔軍在右,衝殺將將來。張任知是計, 急回軍時,橋已拆斷了;欲投北去,只見趙雲一軍隔岸擺開, 遂不敢投北,徑往南繞河而走。走不到五七裏,早到蘆葦叢雜 處。魏延一軍從蘆中忽起,都用長槍亂戳。黃忠一軍伏在蘆葦 裏,用長刀只剁馬蹄。馬軍盡倒,皆被執縛。步軍那裏敢來? 張任引數十騎望山路而走,正撞著張飛。張任方欲退走,張飛 大喝一聲,衆軍齊上,將張任活捉了。原來卓膺見張任中計, 已投趙雲軍前降了,一發都到大寨。玄德賞了卓膺。張飛解張 任至。孔明亦坐於帳中。玄德望張任曰:“蜀中將領,望風而 降,汝何不早投降?”張任睜目怒叫曰:“忠臣豈肯事二主乎? ”玄德曰:“汝不識天時耳。降即免死。”任曰:“今日便降, 久後也不降。可速殺我!”玄德不忍殺之。張任厲聲高罵。孔 明命斬之以全其名。後人有詩贊曰: 烈士豈甘從二主,張君忠勇死猶生。 高明正似天邊月,夜夜流光照雒城。 玄德感歎不已,令收其屍首,葬于金雁橋側,以表其忠。 次日令嚴顔、吳懿等一班蜀中降將爲前部,直至雒城,大 叫:“早開門受降,免一城生靈受苦!”劉璝在城上大罵。嚴 顔方待取箭射之,忽見城上一將拔劍砍翻劉璝,開門投降。玄 德軍馬入雒城,劉循開西門走脫,投成都去了。玄德出榜安民。 殺劉璝者,乃武陽人張翼也。玄德得了雒城,重賞諸將。孔明 曰:“雒城已破,成都只在目前。惟恐外州郡不寧,可令張翼、 吳懿引趙雲撫外水江陽、犍爲等處所屬州郡,令嚴顔、卓膺引 張飛撫巴西、德陽所屬州郡,就委官治平靖,即勒兵回成都取 齊。”張飛、趙雲領命,各自引兵去了。孔明問:“前去有何 處關隘?”蜀中降將曰:“止綿竹有重兵守禦;若得錦竹,成 都唾手可得。”孔明便商議進兵。法正曰:“雒城既破,蜀中 危矣。主公欲以仁義服衆,且勿進兵。某作一書上劉璋,陳說 利害,璋自然降矣。”孔明曰:“孝直之言最善。”便令寫書, 遣人徑往成都。 卻說循逃回見父,說雒城已陷,劉璋慌聚衆官商議。從事 鄭度獻策曰:“今劉備雖攻城奪池,然兵不甚多,士衆未附, 野穀是資,軍無輜重。不如盡驅巴西、梓潼民過涪水以西,其 倉廩野穀盡皆燒除;深溝高壘,靜以待之。彼至請戰,勿許。 久無所資,不過百日,彼兵自走。我乘虛擊之。備可擒也。” 劉璋曰:“不然。吾聞拒敵安民,未聞動民以備敵也。此言非 保全之計。”正議間,人報法正有書至。劉璋喚入。呈上書。 璋拆開視之。其略曰: 昨蒙遣差結好荊州,不意主公左右不得其人,以致如此。 今荊州眷念舊情,不忘族誼。主公若能幡然歸順,量不薄待。 望三思裁示。 劉璋大怒,扯毀其書,大罵:“法正賣主求榮、忘恩背義 之賊!”逐其使者出城。即時遣妻弟費觀,提兵前去守把錦竹。 費觀舉保南陽人姓李,名嚴,字正方,一同領兵。當下費觀、 李嚴點三萬軍來守錦竹。益州太守董和,字幼宰,南郡枝江人 也,上書與劉璋,請往漢中借兵。璋曰:“張魯與吾世仇,安 肯相救?”和曰:“雖然與我有仇,劉備在雒城,勢在危急。 ——唇亡則齒寒;若以利害說之,必然肯從。”璋乃修書遣使 前赴漢中。 卻說馬超自兵敗入羌,二載有餘,結好羌兵,攻拔隴西州 郡。所到之處,盡皆歸降;惟翼城攻打不入。刺史韋康,累遣 人求救于夏侯淵。淵不得曹操言語,未敢動兵。韋康見救兵不 來,與衆商議:“不如投降馬超。”參軍楊阜哭諫曰:“超等 叛君之徒,豈可降之?”康曰:“事勢至此,不降何待?”阜 苦諫不從。韋康大開城門,投拜馬超。超大怒曰:“汝今事急 請降,非真心也!。將韋康四十餘口盡斬之,不留一人。有人 言:“楊阜勸韋康休降,可斬之。”超曰:“此人守義,不可 斬也。”複用楊阜爲參軍。阜薦梁寬、趙衢二人,超盡用爲軍 官。楊阜告馬超曰:阜妻死于臨洮,乞告兩個月假,歸葬其妻 便回。馬超從之。 楊阜過曆城,來見撫彜將軍姜敘。敘與阜是姑表兄弟;敘 之母是阜之姑,時年已八十二。當日,楊阜入薑敘內宅,拜見 其姑,哭告曰:“阜守城不能保,主亡不能死,愧無面目見姑。 馬超叛君,妄殺郡守;一州士民,無不恨之。今吾兄坐據曆城, 竟無討賊之心,此豈人臣之理乎?”言罷,淚流出血。敘母聞 言,喚薑敘入,責之曰:“韋使君遇害,亦爾之罪也。”又謂 阜曰:“汝既降人,且食其祿,何故又興心討之?”阜曰:“ 吾從賊者,欲留殘生,與主報冤也。”敘曰:“馬超英勇,急 難圖之。”阜曰:“有勇無謀,易圖也。吾已暗約下梁寬、趙 衢。兄若肯興兵,二人必爲內應。”敘母曰:“汝不早圖,更 待何時?誰不有死,死于忠義,死得其所也。勿以我爲念。汝 若不聽義山之言,吾當先死,以絕汝念。” 敘乃與統兵校尉尹奉、趙昂商議。原來趙昂之子趙月,現 隨馬超爲裨將。趙昂當日應允,歸見其妻王氏曰:“吾今日與 姜敘、楊阜、尹奉一處商議,欲報韋康之仇。吾想子趙月現隨 馬超,今若興兵,超必先殺吾子。奈何?”其妻厲聲曰:“雪 君父之大恥,雖喪身亦不惜,何況一子乎!君若顧子而不行, 吾當先死矣!”趙昂乃決。次一日同起兵。姜敘、楊阜屯曆城, 尹奉、趙昂屯祁山。王氏乃盡將首飾資帛,親自往祁山軍中賞 勞軍士,以勵其衆。 馬超聞姜敘、楊阜會合尹奉、趙昂舉事,大怒,即將趙月 斬之。令龐德、馬岱盡起軍馬殺奔曆城來。姜敘、楊阜引兵出。 兩陣圓處,楊阜、姜敘衣白袍而出,大罵曰:“叛君無義之賊! ”馬超大怒,沖將過來,兩軍混戰。姜敘、楊阜如何抵得馬超, 大敗而走。馬超驅兵趕來。背後喊聲起處,尹奉、趙昂殺來。 超急回時,兩下夾攻,首尾不能相顧。正鬥間,刺斜裏大隊軍 馬殺來。原來是夏侯淵得了曹操軍令,正領軍來破馬超。超如 何當得三路軍馬,大敗奔回。走了一夜,比及平明,到得翼城 叫門時,城上亂箭射下。梁寬、趙衢立在城上,大罵馬超;將 馬超妻楊氏從城上一刀砍了,撇下屍首來;又將馬超幼子三人, 並至親十餘口,都從城上一刀一個,剁將下來。超氣噎塞胸, 幾乎墜下馬來。背後夏侯淵引兵追趕。超見勢大,不敢戀戰, 與龐德、馬岱殺開一條路走。前面前面又撞見姜敘、楊阜殺了 一陣;沖得過去,又撞著尹奉、趙昂,殺了一陣。零零落落, 剩得五六十騎,連夜奔走。四更前後,走到曆城下。守門者只 道薑敘兵回,大開門接入。超從城南門邊殺起,盡洗城中百姓。 至薑敘宅,拿出老母。母全無懼色,指馬超而大罵。超大怒, 自取劍殺之。 尹奉、趙昂全家老幼,亦盡被馬超所殺。昂妻王氏因在軍 中,得免於難。次日,夏侯淵大軍至,馬超棄城殺出,望西而 逃。行不得二十裏,前面一軍擺開,爲首的是楊阜。超切齒而 恨,拍馬挺槍刺之。阜宗弟七人,一齊來助戰。馬岱、龐德敵 住後軍。宗弟七人,皆被馬超殺死。阜身中五槍,猶然死戰。 後面夏侯淵大軍趕來,馬超遂走。只有龐德、馬岱五七騎後隨 而去。夏侯淵自行安撫隴西諸州人民,令薑敘等各各分守;用 車載楊阜赴許都,見曹操。操封阜爲關內侯。阜辭曰:“阜無 捍難之功,又無死難之節,於法當誅,何顔受職?”操嘉之, 卒與之爵。 卻說馬超與龐德、馬岱商議,徑往漢中投張魯。張魯大喜, 以爲得馬超,則西可以吞益州,東可以拒曹操,乃商議欲以女 招超爲婿。大將楊柏諫曰:“馬超妻子遭慘禍,皆超之貽害也。 主公豈可以女與之?”魯從其言,遂罷招婿之議。或以楊柏之 言,告知馬超。超大怒,有殺楊柏之意。楊柏知之,與兄楊松 商議,亦有圖馬超之心。正值劉璋遣使求救于張魯,魯不從。 忽報劉璋又遣黃權到。權先來見楊松,說:“東西兩川,實爲 唇齒;西川若破,東川亦難保矣。今若肯相救,當以二十州相 酬。”松大喜,即引黃權來見張魯,說唇齒利害,更以二十州 相謝。魯喜其利,從之。巴西閻圃諫曰:“劉璋與主公世仇, 今事急求救,詐許割地,不可從也。”忽階下一人進曰:“某 雖不才,願乞一旅之師,生擒劉備。務要割地以還。”正是: 方看真主來西蜀,又見精兵出漢中。 未知其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五回 馬超大戰葭萌關劉備自領益州牧 卻說閻圃正勸張魯勿助劉璋,只見馬超挺身出曰:“超感 主公之恩無可上報,願領一軍攻取葭萌關,生擒劉備。務要劉 璋割二十州奉還主公。”張魯大喜,先遣黃權從小路而回,隨 即點兵二萬與馬超。此時龐德臥病不能行,留於漢中。張魯令 楊柏監軍。超與弟馬岱選日起程。 卻說玄德軍馬在雒城。法正所差下書人回報說:“鄭度勸 劉璋盡燒野穀並各處倉廩,率巴西之民避于涪水西,深溝高壘 而不戰。”玄德、孔明聞之,皆大驚曰:“若用此言,吾勢危 矣!”法正笑曰:“主公勿憂。此計雖毒,劉璋必不能用也。” 不一日,人傳劉璋不肯遷動百姓,不從鄭度之言。玄德聞之, 方始寬心。孔明曰:“可速進兵取綿竹。如得此處,成都易取 矣。”遂遣黃忠、魏延領兵前進。費觀聽知玄德兵來,差李嚴 出迎。嚴領三千兵出。各布陣完。黃忠出馬,與李嚴戰四五十 合,不分勝敗。孔明在陣中教鳴金收軍。黃忠回陣,問曰:“ 正待要擒李嚴,軍師何故收兵?”孔明曰:“吾見李嚴武藝, 不可力取。來日再戰,汝可詐敗,引入山峪,出奇兵以勝之。” 黃忠領計。次日,李嚴再引兵來;黃忠又出戰,不十合詐敗, 引兵便走。李嚴趕來,迤邐趕入山峪,猛然省悟。急待回來, 前面魏延引兵擺開。孔明自在山頭,喚曰:“公如不降,兩下 已伏強弩,欲與吾龐士元報仇矣。”李嚴慌下馬卸甲投降。軍 士不曾傷害一人。孔明引李嚴見玄德。玄德待之甚厚。嚴曰: “費觀雖是劉益州親戚,與某甚密,當往說之。”玄德即命李 嚴回城招降費觀。嚴入綿竹城,對費觀贊玄德如此仁德;今若 不降,必有大禍。觀從其言,開門投降。玄德遂入綿竹,商議 分兵取成都。 忽流星馬急報,言:“孟達、霍峻守葭萌關,今被東川張 魯遣馬超與楊柏、馬岱領兵攻打甚急,救遲則關隘休矣。”玄 德大驚。孔明曰:“須是張、趙二將,方可與敵。”玄德曰: “子龍引兵在外未回。翼德已在此,可急遣之。”孔明:“主 公且勿言,容亮激之。” 卻說張飛聞馬超攻關,大叫而入曰:“辭了哥哥,便去戰 馬超也!”孔明佯作不聞,對玄德曰:“今馬超侵犯關隘,無 人可敵;除非往荊州取關雲長來,方可與敵。”張飛曰:“軍 師何故小覰吾?吾曾獨拒曹操百萬之兵,豈愁馬超一匹夫乎!” 孔明曰:“翼德拒水斷橋,此因曹操不知虛實耳;若知虛實, 將軍豈得無事?今馬超之勇,天下皆知,渭橋六戰,殺得曹操 割須棄袍,幾乎喪命,非等閒之。雲長且未必可勝。”飛曰: “我只今便去;如勝不得馬超,甘當軍令!”孔明曰:“既爾 肯寫文書,便爲先鋒。請主公親自去一遭。留亮守綿竹。待子 龍來,卻作商議。”魏延曰:“某亦願往。” 孔明令魏延帶五百哨馬先行,張飛第二,玄德後隊,望葭 萌關進發。魏延哨馬先到關下,正遇楊柏。魏延與楊柏交戰, 不十合,楊伯敗走。魏延要奪張飛頭功,乘勢趕去。前面一軍 擺開,爲首乃是馬岱。魏延只道是馬超,舞刀躍馬迎之。與岱 戰不十合,岱敗走。延趕去。被岱回身一箭,中了魏延左臂。 延急回馬走。馬岱趕到關前,只見一將喊聲如雷,從關上飛馬 奔至面前。——原來是張飛初到關上,聽得關前廝殺,便來看 時,正見魏延中箭,因驟馬下關,救了魏延。飛喝馬岱曰:“ 汝是何人?先通姓名,然後廝殺!”馬岱曰:“吾乃西涼馬岱 是也。”張飛曰:“你原來不是馬超,快回去!非吾對手!只 令馬超那廝自來,說道燕人張飛在此!”馬岱大怒曰:“汝焉 敢小覰我!”挺槍躍馬,直取張飛。戰不十合,馬岱敗走。張 飛欲待追趕,關上一騎馬到來,叫:“兄弟且休去!”飛回視 之,原來是玄德到來。飛遂不趕,一同上關。玄德曰:“恐怕 你性躁,故我隨後趕來到此。既然勝了馬岱,且歇一宵,來日 戰馬超。” 次日天明,關下鼓聲大震,馬超兵到。玄德在關上看時, 門旗影裏,馬超縱騎持槍而出;獅盔獸帶,銀甲白袍:一來結 束非凡,二者人才出衆。玄德歎曰:“人言錦馬超,名不虛傳! ”張飛便要下關。玄德急止之曰:“且休出戰。無當避其銳氣。 ”關下馬超單搦張飛出馬,關上張飛恨不得平吞馬超,三五番 皆被玄德當住。看看午後,玄德望見馬超陣上人馬皆倦,遂選 五百騎,跟著張飛,沖下關來。馬超見張飛軍到,把槍望後一 招,約退軍有一箭之地。張飛軍馬一齊紮住,關上軍馬陸續下 來。張飛挺槍出馬,大呼:“認得燕人張翼麽!”馬超曰:“ 吾家屢世公侯,豈識村野匹夫!”張飛大怒。兩馬齊出,二槍 並舉。約戰百餘合,不分勝負。玄德觀之,歎曰:“真虎將也! ”恐張飛有失,急鳴金收軍。兩將各回。張飛回到陣中,略歇 馬片時,不用頭盔,只裹包巾,上馬又出陣前,搦馬超廝殺。 超又出。兩個再戰。玄德恐張飛有失,自披挂下關,直至陣前。 看張飛與馬超又鬥百餘合,兩個精神倍加。玄德教鳴金收軍。 二將分開,各回本陣。是日天色已晚,玄德謂張飛曰:“馬超 英勇,不可輕敵。且退上關,來日再戰。”張飛殺得性起,那 裏肯休。大叫曰:“誓死不回!”玄德曰:“今日天晚,不可 戰矣。”飛曰:“多點火把安排夜戰!”馬超亦換了馬,再出 陣前,大叫曰:“張飛!敢夜戰麽?”張飛性起,問玄德換了 坐下馬,搶出陣來,叫曰:“我捉你不得,誓不上關!”超曰: “我勝你不得,誓不回寨!”兩軍呐喊,點起千百火把,照耀 如同白日。兩將又向陣前鏖戰。到二十余合,馬超撥回馬便走。 張飛大叫曰:“走那裏去!”原來馬超見贏不得張飛,心生一 計:詐敗佯輸,賺張飛趕來,暗掣銅錘在手,扭回身覰著張飛 便打將來。張飛見馬超走,心中也提防;比及銅錘打來時,張 飛一閃,從耳朵邊過去。張飛便勒回馬走時,馬超卻又趕來。 張飛帶住馬,拈弓搭箭,回射馬超;超卻閃過。二將各自回陣。 玄德自於陣前叫曰:“吾以仁義待人,不施譎詐。馬孟起,你 收兵歇息,我不乘勢趕你。”馬超聞言,親自斷後,諸軍漸退。 玄德亦收軍上關。 次日,張飛又欲下關戰馬超。人報軍師來到。玄德接著孔 明。孔明曰:“亮聞孟起世之虎將,若與翼德死戰,必有一傷; 故令子龍、漢升守住綿竹,我星夜來此,可用條小計,令馬超 歸降主公。”玄德曰:“吾見馬超英勇,甚愛之。如何可得?” 孔明曰:“亮聞東川張魯,欲自立爲‘漢甯王’。手下謀士楊 松,極貪賄賂。主公可差人從小路徑投漢中,先用金銀結好楊 松,後進書與張魯雲:‘吾與劉璋爭西川,是與汝報仇。不可 聽信離間之語。事定之後,保汝爲漢甯王。’令其撤回馬超兵。 待其來撤時,便可用計招降馬超矣。”玄德大喜,即時修書, 差孫乾齎金珠從小路徑至漢中。先來見楊松,說知此事,送了 金珠。松大喜,先引孫乾見張魯,陳言方便。魯曰:“玄德只 是左將軍,如何保得我爲漢甯王?”楊松曰:“他是大漢皇叔, 正合保奏。”張魯大喜,便差人教馬超罷兵。孫乾只在楊松家 聽回信。 不一日,使者回報:“馬超言:未成功,不可退兵。”張 魯又遣人去喚,又不肯回。一連三次不至。楊松曰:“此人素 無信行,不肯罷兵,其意必反。”遂使人流言雲:“馬超意欲 奪西川,自爲蜀主,與父報仇,不肯臣於漢中。”張魯聞之, 問計于楊松。松曰:“一面差人去說與馬超:‘汝既欲成功, 與汝一月限,要依我三件事。若依得,便有賞;否則必誅:一 要取西川,二要劉璋首級,三要退荊州兵。三件事不成,可獻 頭來。’一面教張衛點軍守把關隘,防馬超兵變。”魯從之, 差人到馬超寨中說這三件事。超大驚曰:“如何變得恁的!” 乃與馬岱商議:“不如罷兵。”楊松又流言曰:“馬超回兵, 必懷異心。”於是張衛分七路軍堅守隘口,不放馬超兵入。超 進退不得,無計可施。 孔明謂玄德曰:“今馬超正在進退兩難之際,亮憑三寸不 爛之舌,親往超寨說馬超來降。”玄德曰:“先生乃吾之股肱 心腹,倘有疏虞,如之奈何?”孔明堅意要去。玄德再三不肯 放去。正躊躇間,忽報趙雲有書薦西川一人來降。玄德召入問 之。其人乃建甯俞元人也,姓李,名恢,字德昂。玄德曰:“ 向日聞公苦諫劉璋,今何故歸我?”恢曰:“吾聞‘良禽相木 而棲,賢臣擇主而事。’前諫劉益州者,以盡人臣之心;既不 能用,知必敗矣。今將軍仁德布於蜀中,知事必成,故來歸耳。 ”玄德曰:“先生此來,必有益於劉備。”恢曰:“今聞馬超 在進退兩難之際。恢昔在隴西,與彼有一面之交,願往說馬超 歸降。若何?”孔明曰:“正欲得一人替吾一往。願聞公之說 詞。”李恢于孔明耳畔陳說如此如此。孔明大喜,即時遣行。 恢行至超寨,先使人通姓名。馬超曰:“吾知李恢乃辯士, 今必來說我。”先喚二十刀斧手伏於帳下,囑曰:“令汝砍, 即砍爲肉醬!須臾,李恢昂然而入。馬超端坐帳中不動,叱李 恢曰:“汝來爲何?”恢曰:“特來作說客。”超曰:“吾匣 中寶劍新磨。汝試言之。其言不通,便請試劍!”恢笑曰:“ 將軍之禍不遠矣!但恐新磨之劍,不能試吾之頭,將欲自試也! ”超曰:“吾有何禍?”恢曰:“吾聞越之西子,善毀者不能 閉其美;齊之無鹽,善美者不能掩其醜。‘日中則昃,月滿則 虧’,此天下之常理也。今將軍與曹操有殺父之仇,而隴西又 有切齒之恨;前不能救劉璋而退荊州之兵,後不能制楊松而見 張魯之面:目下四海難容,一身無主;若複有渭橋之敗,翼城 之失,何面目見天下之人乎?”超頓首謝曰:“公言極善;但 超無路可行。”恢曰:“公既聽吾言,帳下何故伏刀斧手?。 超大慚,盡叱退。恢曰:“劉皇叔禮賢下士,吾知其必成,故 舍劉璋而歸之,公之尊人,昔年曾與皇叔約共討賊;公何不背 暗投明,以圖上報父仇,下立功名乎?”馬超大喜,即喚楊柏 入,一劍斬之,將首級共恢一同上關來降玄德。 玄德親自接入,待以上賓之禮。超頓首謝曰:“今遇明主, 如撥雲霧而見青天!”時孫乾已回。玄德複命霍峻、孟達守關, 便撤兵來取成都。趙雲、黃忠接入綿竹。人報蜀將劉晙、馬漢 引軍到。趙雲曰:“某願往擒此二人!”言訖,上馬引軍出。 玄德在城上管待馬超吃酒。未曾安席,子龍已斬二人之頭,獻 於筵前。馬超亦驚,倍加敬重。超曰:“不須主公軍馬廝殺, 超自喚出劉璋來降。如不肯降,超自與弟馬岱取成都,雙手奉 獻。”玄德大喜。是日盡歡。 卻說敗兵回到益州,報劉璋。璋大驚,閉門不出。人報城 北馬超救兵到,劉璋方敢登城望之。見馬超、馬岱立於城下, 大叫:“請劉季玉答話。”劉璋在城上問之。超在馬上以鞭指 曰:“吾本領張魯兵來救益州,誰想張魯聽信楊松讒言,反欲 害我。今已歸降劉皇叔。公可納土拜降,免致生靈受苦。如或 執迷,吾先攻城矣!”劉璋驚得面如土色,氣倒於城上。衆官 救醒。璋曰:“吾之不明,悔之何及!不若開門投降,以救滿 城百姓。”董和曰:“城中尚有兵三萬余人,錢帛糧草可支一 年,奈何便降?”劉璋曰:“吾父子在蜀二十餘年,無恩德以 加百姓;攻戰三年,血肉捐於草野,皆我罪也。我心何安?不 如投降,以安百姓。”衆人聞之,皆墮淚。忽一人進曰:“主 公之言,正合天意。”視之,乃巴西西充國人也,姓譙,名周, 字允南。此人素曉天文。璋問之。周曰:“某夜觀乾象,見群 星聚於蜀郡;其大星光如皓月,乃帝王之象也。況一載之前, 小兒謠雲:‘若要吃新飯,須待先主來。’此乃預兆。不可逆 天道。”黃權、劉巴聞言皆大怒,欲斬之。劉璋擋住。忽報: “蜀都太守許靖,逾城出降矣。”劉璋大哭歸府。 次日,人報劉皇叔遣幕賓簡雍在城下喚門。璋令開門接入。 雍坐車中,傲睨自若。忽一人掣劍大喝曰:“小輩得志,傍若 無人!汝敢藐視吾蜀中人物耶?”雍慌下車迎之。此人乃廣漢 綿竹人也,姓秦,名宓,字子敕。雍笑曰:“不識賢兄。幸勿 見責。”遂同入見劉璋,具說玄德寬洪大度,並無相害之意。 於是劉璋決計投降,厚待簡雍。次日,親齎印綬文籍,與簡雍 同車出城投降。玄德出寨迎接,握手流涕,曰:“非吾不行仁 義,奈勢不得已也!”共入寨,交割印綬文籍,並馬入城。 玄德入成都,百姓香花燈燭,迎門而接。玄德到公廳,升 堂坐定。郡內諸官皆拜於堂下,惟黃權、劉巴閉門不出。衆將 忿怒,欲往殺之。玄德慌忙傳令曰:“如有害此二人者,滅其 三族!”玄德親自登門,請二人出仕。二人感玄德恩禮,乃出。 孔明請曰:“今西川平定,難容二主,可將劉璋送去荊州。” 玄德曰:“吾方得蜀郡,未可令季玉遠去。”孔明曰:“劉璋 失基業者,皆因太弱耳。主公若以婦人之仁,臨事不決,恐此 土難以長久。”玄德從之,設一大宴,請劉璋收拾財物,佩領 振威將軍印綬,令將妻子良賤,盡赴南郡公安住歇,即日起行。 玄德自領益州牧。其所降文武,盡皆重賞,定擬名爵:嚴 顔爲前將軍,法正爲蜀郡太守,董和爲掌軍中郎將,許靖爲左 將軍長史,龐義爲營中司馬,劉巴爲左將軍,黃權爲右將軍。 其餘吳懿、費觀、彭羕、卓膺、李嚴、吳蘭、雷銅、李恢、張 翼、秦宓、譙周、呂義、霍峻、鄧芝、楊洪、周群、費禕、費 詩、孟達、文武投降官員,共六十餘人,並皆擢用。諸葛亮爲 軍師,關雲長爲蕩寇將軍、漢壽亭侯、張飛爲征虜將軍、新亭 侯,趙雲爲鎮遠將軍,黃忠爲征西將軍,魏延爲楊武將軍,馬 超爲平西將軍。孫乾、簡雍、糜竺、糜芳、劉封、吳班、關平、 周倉、廖化、馬良、馬謖、蔣琬、伊籍,及舊日荊、襄一班文 武官員,盡皆升賞。遣使齎黃金五百斤、白銀一千斤、錢五千 萬、蜀錦一千匹,賜與雲長。其餘官將,給賞有差。殺牛宰馬, 大餉士卒,開倉賑濟百姓。軍民大悅。 益州既定,玄德欲將成都有名田宅,分賜諸官。趙雲諫曰: “益州人民屢遭兵火,田宅皆空;今當歸還百姓,令安居複業, 民心方服。不宜奪之爲私賞也。”玄德大喜,從其言。使諸葛 軍師定擬治國條例,刑法頗重。法正曰:“昔高祖約法三章, 黎民皆感其德。願軍師寬刑省法,以慰民望。”孔明曰:“君 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秦用法暴虐,萬民皆怨,故高祖以寬仁得 之。今劉璋暗弱,德政不舉,威刑不肅;君臣之道,漸以陵替。 寵之以位,位極則殘;順之以恩,恩竭則慢。所以致弊,實由 於此。吾今威之以法,法行則知恩;限之以爵,爵加則知榮。 恩榮並濟,上下有節。爲治之道,於斯著矣。”法正拜服。自 此軍民安堵。四十一州地面,分兵鎮撫,並皆平定。 法正爲蜀都太守,凡平日一餐之德,睚眥之怨,無不報復。 或告孔明曰:“孝直太橫,宜稍斥之。”孔明曰:“昔主公困 守荊州,北畏曹操,東憚孫權,賴孝直爲之輔翼,遂翻然翺翔, 不可複製。今奈何禁止孝直,使不得少行其意耶?”因竟不問。 法正聞之,亦自斂戢。 一日,玄德正與孔明閑敘,忽報雲長遣關平來謝所賜金帛。 玄德召入。平拜罷,呈上書信曰:“父親知馬超武藝過人,要 入川來與之比試高低。教就稟伯父此事。”玄德大驚,曰:“ 若雲長入蜀與孟起比試,勢不兩立。”孔明曰:“無妨。亮自 作書回之。”玄德只恐雲長性急,便教孔明寫了書,發付關平 星夜回荊州。平回至荊州,雲長問曰:“我欲與馬孟起比試, 汝曾說否?”平答曰:“軍師有書在此。”雲長拆開視之。其 書曰:“ 亮聞將軍欲與孟起分別高下。以亮度之:孟起雖雄烈過人, 亦乃黥布、彭越之徒耳;當與翼德並驅爭先,猶未及美髯公之 絕倫超群也。今公受任守荊州,不爲不重,倘一入川,若荊州 有失,罪莫大焉。惟翼明照。 雲長看畢,自綽其髯笑曰:“孔明知我心也。”將書遍示 賓客,遂無入川之意。 卻說東吳孫權,知玄德併吞西川,將劉璋逐於公安,遂召 張昭、顧雍商議曰:“當初劉備借我荊州時,說取了西川,便 還荊州。今已得巴蜀四十州,須用取索漢上諸郡。如其不還, 即動干戈。”張昭曰:“吳中方寧,不可動兵。昭有一計,使 劉備將荊州雙手奉還主公。”正是: 西蜀方開新日月,東吳又索舊山川。 未知其計如何。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六回 關雲長單刀赴會伏皇后爲國捐生 卻說孫權要索荊州。張昭獻計曰:“劉備所倚仗者,諸葛 亮耳。其兄諸葛瑾今仕于吳;何不將瑾老小執下,使瑾入川告 其弟,令勸劉備交割荊州:‘如其不還,必累及我老小。’亮 念同胞之情,必然應允。”權曰:“諸葛瑾乃誠實君子,安忍 拘其老小?”昭曰:“明教知是計策,自然放心。”權從之, 召諸葛瑾老小,虛監在府;一面修書,打發諸葛瑾往西川去。 不數日,早到成都,先使人報知玄德。玄德問孔明曰:“ 令兄此來爲何?”孔明曰:“來索荊州耳。”玄德曰:“何以 答之?”孔明曰:“只須如此如此。”計會已定,孔明出郭接 瑾。不到私宅,徑入賓館。參拜畢,瑾放聲大哭。亮曰:“兄 長有事但說。何故發哀?”瑾曰:“吾一家老小休矣!”亮曰: “莫非爲不還荊州乎?因弟之故,執下兄長老小,弟心何安? 兄休憂慮,弟自有計還荊州便了。” 瑾大喜,即同孔明入見玄德,呈上孫權書。玄德看了,怒 曰:“孫權既以妹嫁我,卻乘我不在荊州,竟將妹子潛地取去, 情理難容!我正要大起川兵,殺下江南,報我之恨。卻還想來 索荊州乎?”孔明哭拜於地,曰:“吳侯執下亮兄長老小,倘 若不還,吾兄將全家被戮。兄死,亮豈能獨生?望主公看亮之 面,將荊州還了東吳,全亮兄弟之情。”玄德再三不肯,孔明 只是哭求。玄德徐徐曰:“既如此,看軍師面,分荊州一半還 之:將長沙、零陵、桂陽三郡與他。”亮曰:“既蒙見允,便 可寫書與雲長令交割三郡。”玄德曰:“子瑜到彼,須用善言 求吾弟。吾弟性如烈火,吾尚懼之。切宜仔細。 瑾求了書,辭了玄德,別了孔明,登途徑到荊州。雲長請 入中堂,賓主相敘。瑾出玄德書曰:“皇叔許先以三郡還東吳, 望將軍即日交割,令瑾好回見吾主。”雲長變色曰:“吾與吾 兄桃園結義,誓共匡扶漢室。荊州本大漢疆土,豈得妄以尺寸 與人?‘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’。雖吾兄有書來,我卻只不 還。”瑾曰:“今吳侯執下瑾老小,若不得荊州,必將被誅。 望將軍憐之!”雲長曰:“此是吳侯譎計,如何瞞得我過!” 瑾曰:“將軍何太無面目?”雲長執劍在手曰:“休再言!此 劍上並無面目!”關平告曰:“軍師面上不好看,望父親息怒。 ”雲長曰:“不看軍師面上,教你回不得東吳!” 瑾滿面羞慚,急辭下船,再往西川見孔明。孔明已自出巡 去了。瑾只得再見玄德,哭告雲長欲殺之事。玄德曰:“吾弟 性急,極難與言。子瑜可暫回,容吾取了東川、漢中諸郡,調 雲長往守之,那時方得交付荊州。 瑾不得已,只得回東吳見孫權,具言前事。孫權大怒曰: “子瑜此去,反覆奔走,莫非皆是諸葛亮之計?”瑾曰:“非 也。吾弟亦哭告玄德,方許將三郡先還。又無奈雲長恃頑不肯。 ”孫權曰:“既劉備有先還三郡之言,便可差官前去長沙、零 陵、桂陽三郡赴任,且看如何。”瑾曰:“主公所言極善。” 權乃令瑾取回老小,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。不一日,三郡差去 官吏盡被逐回,告孫權曰:“關雲長不肯相容,連夜趕逐回吳。 遲後者便要殺。” 孫權大怒,差人召魯肅責之曰:“子敬昔爲劉備作保,借 吾荊州;今劉備已得西川,不肯歸還,子敬豈得坐視?”肅曰: “肅已思得一計,正欲告主公。”權問:“何計。”肅曰:“ 今屯兵于陸口,使人請關雲長赴會。若雲長肯來,以善言說之; 如其不從,伏下刀斧手殺之。如彼不肯來,隨即進兵,與決勝 負,奪取荊州便了。”孫權曰:“正合吾意。可即行之。”闞 澤進曰:“不可。關雲長乃世之虎將,非等閒可及。恐事不諧, 反遭其害。”孫權怒曰:“若如此,荊州何日可得?”便命魯 肅速行此計。 肅乃辭孫權,至陸口,召呂蒙、甘寧商議:設宴于陸口寨 外臨江亭上;修下請書,選帳下能言快語一人爲使,登舟渡江。 江口關平問了,遂引使人入荊州叩見雲長,具道魯肅相邀赴會 之意,呈上請書。雲長看書畢,謂來人曰:“既子敬相請,我 明日便來赴宴。汝可先回。” 使者辭去。關平曰:“魯肅相邀,必無好意;父親何故許 之?”雲長笑曰:“吾豈不知耶?此是諸葛瑾回報孫權,說吾 不肯還三郡,故令魯肅屯兵陸口,邀我赴會,便索荊州。吾若 不往,道吾怯矣。吾來日獨駕小舟,只用親隨十餘人,單刀赴 會,看魯肅如何近我!”平諫曰:“父親奈何以萬金之軀,親 蹈虎狼之穴?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託也。”雲長曰:“吾於千 槍萬刃之中,矢石交攻之際,匹馬縱橫,如入無人之境,豈憂 江東群鼠乎?”馬良亦諫曰:“魯肅雖有長者之風,但今事急, 不容不生異心。將軍不可輕往。”雲長曰:“昔戰國趙人藺相 如無縛雞之力,于澠池會上,覰秦國君臣如無物;況吾曾學萬 人敵者乎!即已許諾,不可失信。”良曰:“縱將軍去,亦當 有準備。”雲長曰:“只教吾兒選快船十隻,藏善水軍五百, 于江上等候。看吾認旗起處,便過江來。”平領命自去準備。 卻說使者回報魯肅,說雲長慨然應允,來日准到。肅與呂 蒙商議:“此來若何?”蒙曰:“彼帶軍馬來,某與甘寧各人 領一軍伏於岸側,放炮爲號,準備廝殺;如無軍來,只於庭後 伏刀斧手五十人,就筵間殺之。”計會已定。次日,肅令人於 岸口遙望。辰時後,見江面上一隻船來,梢公水手只數人,一 面紅旗,風中招颭,顯出一個大“關”字來。船漸近岸,見雲 長青巾綠袍,坐於船上;傍邊周倉捧著大刀,八九個關西大漢 各跨腰刀一口。魯肅驚疑,接入庭內。敘禮畢,入席飲酒,舉 懷相勸,不敢仰視。雲長談笑自若。 酒至半酣,肅曰:“有一言斥與君侯,幸垂聽焉:昔日令 兄皇叔,使肅於吾主之前保借荊州暫住,約於取川之後歸還。 今西川已得,而荊州未還,得毋失信乎?”雲長曰:“此國家 之事,筵間不必論之。”肅曰:“吾主只區區江東之地,而肯 以荊州相借者,爲念君侯等兵敗遠來,無以爲資故也。今已得 益州,則荊州自應見還;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,而君侯又不從, 恐於理上說不去。”雲長曰:“烏林之役,左將軍親冒矢石, 戮力破敵,豈得徒勞而無尺土相資?今足下複來索地耶?”肅 曰:“不然。君侯始與皇叔同敗于長阪,計窮力竭,將欲遠竄。 吾主矜念皇叔身無處所,不愛土地,使有所托足,以圖後功; 而皇叔愆德隳好,已得西川,又占荊州,貪而背義,恐爲天下 所恥笑。惟君侯察之。” 雲長曰:“此皆吾兄之事,非某所 宜與也。”肅曰:“某聞君侯與皇叔桃園結義,誓同生死。皇 叔即君侯也,何得推託乎?”雲長未及回答,周倉在階下厲聲 言曰:“天下土地,惟有德者居之。豈獨是汝東吳當有耶?” 雲長變色而起,奪周倉所捧大刀,立於庭中,目視周倉而叱曰: “此國家之事,汝何敢多言!可速去!”倉會意,先到岸口, 把紅旗一招。關平船如箭發,奔過江東來。雲長右手提刀,左 手挽住魯肅手,佯推醉曰:“公今請吾赴宴,莫提起荊州之事。 吾今已醉,恐傷故舊之情。他日令人請公到荊州赴會,另作商 議。”魯肅魂不附體,被雲長扯至江邊。呂蒙、甘寧各引本部 軍欲出,見雲長手提大刀,親握魯肅,恐肅被傷,遂不敢動。 雲長到船邊,卻才放手,早立於船首,與魯肅作別。肅如癡似 呆,看關公船已乘風而去。後人有詩贊關公曰: 藐視吳臣若小兒,單刀赴會敢平欺。 當年一段英雄氣,尤勝相如在澠池。 雲長自回荊州。魯肅與呂蒙共議:“此計又不成,如之奈 何?”蒙曰:“可即申報主公,起兵與雲長決戰。”肅即時使 人申報孫權。權聞之大怒,商議起傾國之兵,來取荊州。忽報: “曹操又起三十萬軍來也!”權大驚,且教魯肅休惹荊州之兵, 移兵向合淝、濡須,以拒曹操。 卻說操將欲起程南征,參軍傅幹,字彥材,上書諫操。書 略曰: 幹聞用武則先威,用文則先德;威德相濟,而後王業成。 往者天下大亂,明公用武攘之,十平其九;今未承王命者,吳 與蜀耳。吳有長江之險,蜀有崇山之阻,難以威勝。愚以爲且 宜增修文德,按甲寢兵,息軍養士,待時而動。今若舉數十萬 之衆,頓長江之濱,倘賊憑險深藏,使我士馬不得逞其能,奇 變無所用其權,則天威屈矣。惟明公詳察焉。 曹操覽之,遂罷南征,興設學校,延禮文士。於是侍中王 粲、杜襲、衛凱、和洽四人,議欲尊曹操爲“魏王”。中書令 荀攸曰:“不可,丞相官至魏公,榮加九錫,位已極矣。今又 進升王位,於理不可。”曹操聞之,怒曰:“此人欲效荀彧耶! ”荀攸知之,憂憤成疾,臥病十數日而卒,亡年五十八歲。操 厚葬之,遂罷“魏王”事。 一日,曹操帶劍入宮,獻帝正與伏後共坐。伏後見操來, 慌忙起身。帝見曹操,戰慄不已。操曰:“孫權、劉備各霸一 方,不尊朝廷,當如之何?”帝曰:“盡在魏公裁決。”操怒 曰:“陛下出此言,外人聞之,只道吾欺君也。”帝曰:“君 若肯相輔則幸甚;不爾,願垂恩相舍。”操聞言,怒目視帝, 恨恨而出。左右或奏帝曰:“近聞魏公欲自立爲王,不久必將 篡位。”帝與伏後大哭。後曰:“妾父伏完常有殺操之心;妾 今當修書一封,密與父圖之。”帝曰:“昔董承爲事不密,反 遭大禍。今恐又泄漏,聯與汝皆休矣!”後曰:“旦夕如坐針 氈;似此爲人,不如早亡!妾看宦官中之忠義可托者莫如穆順, 當令寄此書。”乃即召穆順入屏後,退去左右近侍。帝、後大 哭告順曰:“操賊欲爲‘魏王’,早晚必行篡奪之事。朕令後 父伏完密圖此賊,而左右之人,俱賊心腹,無可托者。欲汝將 皇后密書,寄與伏完。量汝忠義,必不負朕。”順泣曰:“臣 感陛下大恩,敢不以死報!臣即請行。”後乃修書付順。順藏 書於發中,潛出禁宮,徑至伏完宅,將書呈上。完見是伏後親 筆,乃謂穆順曰:“操賊心腹甚衆,不可遽圖。除非江東孫權、 西川劉備二處起兵於外,操必自往。此時卻求在朝忠義之臣, 一同謀之。內外夾攻,庶可有濟。”順曰:“皇丈可作書覆帝、 後,求密詔,暗遣人往吳、蜀二處,令約會起兵,討賊救主。” 伏完即取紙寫書付順。順乃藏於頭髻內,辭完回宮。 原來早有人報知曹操。操先于宮門等候。穆順回,遇曹操。操 問:“那裏去來?”順答曰:“皇后有病,命求醫去。”操曰: “召得醫人何在?”順曰:“還未召至。”操喝左右,遍搜身 上,並無夾帶;放行。忽然風吹落其帽。操又喚回,取帽視之, 遍觀無物,還帽令戴。穆順雙手倒戴其帽。操心疑,令左右搜 其頭髮中,搜出伏完書來。操看時,書中言欲連孫、劉爲外應。 操大怒,執下穆順於密室問之,順不肯招。操連夜點起甲兵三 千,圍住伏完私宅,老幼並皆拿下;搜出伏後親筆之書,隨將 伏氏三族盡皆下獄。平明,使禦林將軍郗慮持節入宮,先收皇 後璽綬。 是日,帝在外殿,見郗慮引三百甲兵直入。帝問曰:“有 何事?”慮曰:“奉魏公命收皇后璽。”帝知事泄,心膽皆碎。 慮至後宮,伏後方起。慮便喚管璽綬人索取玉璽而出。伏後情 知事發,便於殿后椒房內夾壁中藏躲。少頃,尚書令華歆引五 百甲兵入到後殿,問宮人:“伏後何在?”宮人皆推不知。歆 教甲兵打開朱戶,尋覓不見;料在壁中,便喝甲士破壁搜尋。 歆親自動手揪後頭髻拖出。後曰:“望免我一命!”歆叱曰: “汝自見魏公訴去!”後披頭跣足,二甲士推擁而出。——原 來華歆素有才名,向與邴原、管甯相友善。時人稱三人爲一龍: 華歆爲龍頭,邴原爲龍腹、管甯爲龍尾。一日,寧與歆共種園 蔬,鋤地見金。寧揮鋤不顧;歆拾而視之,然後擲下。又一日, 寧與歆同坐觀書,聞戶外傳呼之聲,有貴人乘軒而過。寧端坐 不動,歆棄書往觀。甯自此鄙歆之爲人,遂割席分坐,不復與 之爲友。後來管甯避居遼東,常戴白帽,坐臥一樓,足不履地, 終身不肯仕魏;而歆乃先事孫權,後歸曹操,至此乃有收捕伏 皇后一事。後人有詩歎華歆曰: 華歆當日逞兇謀,破壁生將母后收。 助虐一朝添虎翼,駡名千載笑“龍頭”。 又有詩贊管寧曰: 遼東傳有管甯樓,人去樓空名獨留。 笑殺子魚貪富貴,豈如白帽自風流。 且說華歆將伏後擁至外殿。帝望見後,乃下殿抱後而哭。 歆曰:“魏公有命,可速行!”後哭謂帝曰:“不能複相活耶? ”帝曰:“我命亦不知在何時也!”甲士擁後而去,帝捶胸大 慟。見郗慮在側,帝曰:“郗公!天下寧有是事乎!”哭倒在 地。郗慮令左右扶帝入宮。華歆拿伏後見操。操罵曰:“吾以 誠心待汝等,汝等反欲害我耶?吾不殺汝,汝必殺我!”喝左 右亂棒打死。隨即入宮,將伏後所生二子,皆鴆殺之。當晚, 將伏完、穆順等宗族二百餘口,皆斬於市。朝野之人,無不驚 駭。——時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也。後人有詩歎曰: 曹瞞兇殘世所無,伏完忠義欲何如。 可憐帝後分離處,不及民間婦與夫! 獻帝自從壞了伏後,連日不食。操入曰:“陛下無憂,臣 無異心。臣女已與陛下爲貴人,大賢大孝,宜居正宮。”獻帝 安敢不從?于建安二十年正月朔,就慶賀正旦之節,冊立曹操 女曹貴人爲正宮皇后。群下莫敢有言。 此時曹操威勢日甚,會大臣商議收吳滅蜀之事。賈詡曰: “須召夏侯惇、曹仁二人回,商議此事。”操即時發使,星夜 喚回。夏侯惇未至,曹仁先到,連夜便入府中見操。操方被酒 而臥,許褚仗劍立於堂門之內。曹仁欲入,被許褚當住。曹仁 大怒曰:“吾乃曹氏宗族,汝何敢阻當耶?”許褚曰:“將軍 雖親,乃外藩鎮守之官;許褚雖疏,現充內侍。主公醉臥堂上, 不敢放入。”仁乃不敢入。曹操聞之,歎曰:“許褚真忠臣也! ”不數日,夏侯惇亦至,共議征伐。惇曰:“吳、蜀急未可攻, 宜先取漢中張魯,以得勝之兵取蜀,可一鼓而下也。”曹操曰: “正合吾意。”遂起兵西征。正是: 方逞兇謀欺弱主,又驅勁卒掃偏邦。 未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七回 曹操平定漢中地張遼威震逍遙津 卻說曹操興師西征,分兵三隊:前部先逢夏侯淵、張郃; 操自領諸將居中;後部曹仁、夏侯惇,押運糧草。早有細作報 入漢中來。張魯與弟張衛商議退敵之策。衛曰:“漢中最險無 如陽平關。可于關之左右,依山傍林,下十餘個寨柵,迎敵曹 兵。兄在漢甯,多撥糧草應付。”張魯依言,遣大將楊昂、楊 任,與其弟即日起程。軍馬到陽平關,下寨已定。夏侯淵、張 郃前軍隨到,聞陽平關已有準備,離關一十五裏下寨。是夜, 軍士疲困,各自歇息。忽寨後一把火起,楊昂、楊任兩路兵殺 來劫寨。夏侯淵、張郃急上得馬,四下裏大兵擁入,曹兵大敗, 退見曹操。操怒曰:“汝二人行軍許多年,豈不知兵若遠行疲 困,可防劫寨。如何不作準備?”欲斬二人,以明軍法。衆官 告免。 操次日自引兵爲前隊,見山勢險惡,林木叢雜,不知路徑, 恐有伏兵,即引軍回寨。謂許褚、徐晃二將曰:“吾若知此處 如此險惡,必不起兵來。”許褚曰:“兵已至此,主公不可憚 勞。”次日,操上馬,只帶許褚、徐晃二人,來看張衛寨柵。 三匹馬轉過山坡,早望見張衛寨柵。操揚鞭遙指,謂二將曰: “如此堅固,急切難下!”言未已,背後一聲喊起,箭如雨發。 楊昂、楊任分兩路殺來。操大驚。許褚大呼曰:“吾當敵賊! 徐公明善保主公!”說罷,提刀縱馬向前,力敵二將。楊昂、 楊任不能當許褚之勇,回馬退去,其餘不敢向前。徐晃保著曹 操奔過山坡,前面又一軍到;看時,卻是夏侯淵、張郃二將, 聽得喊聲,故引軍殺來接應。於是殺退楊昂、楊任,救得曹操 回寨。操重賞四將。自此兩邊相拒五十餘日,只不交戰。曹操 傳令退軍。賈詡曰:“賊勢未見強弱,主公何故自退耶?”操 曰:“吾料賊兵每日提備,急難取勝。吾以退軍爲名,使賊懈 而無備,然後分輕騎抄襲其後,必勝賊矣。”賈詡曰:“丞相 神機,不可測也。”於是令夏侯淵、張郃分兵兩路,各引輕騎 三千,取小路抄陽平關後。曹操一面引大軍撥寨盡起。楊昂聽 得曹兵退,請楊任商議,欲乘勢擊之。楊任曰:“操詭計極多, 未知真實,不可追趕。”楊昂曰:“公不往,吾當自去。”楊 任苦諫不從。楊昂盡提五寨軍馬前進,只留些少軍士守寨。是 日,大霧迷漫,對面不相見。楊昂軍至半路,不能行,且權紮 住。 卻說夏侯淵一軍抄過山後,見重霧垂空,又聞人語馬嘶, 恐有伏兵,急催人馬行動,大霧中誤走到楊昂寨前。守寨軍士。 聽得馬蹄響,只道是楊昂兵回,開門納之。曹軍一擁而入,見 是空寨,便就寨中放起火來。五寨軍士,盡皆棄寨而走。比及 霧散,楊任領兵來救,與夏侯淵戰不數合,背後張郃兵到。楊 任殺條大路,奔回南鄭。楊昂待要回時,已被夏侯淵、張郃兩 個占了寨柵。背後曹操大隊軍馬趕來。兩下夾攻,四邊無路。 楊昂欲突陣而出,正撞著張郃。兩個交手,被張郃殺死。敗兵 回投陽平關,來見張衛。原來衛知二將敗走,諸營已失,半夜 棄關奔回去了。曹操遂得陽平關並諸寨。 張衛、楊任回見張魯。衛言二將失了隘口,因此守關不住。 張魯大怒。欲斬楊任。任曰:“某曾諫楊昂,休追操兵。他不 肯聽信,故有此敗。任再乞一軍前去挑戰,必斬曹操。如不勝, 甘當軍令。”張魯取了軍令狀。楊任上馬,引二萬軍離南鄭下 寨。 卻說曹操提軍將進,先令夏侯淵五千軍,往南鄭路上哨探, 正迎著楊任軍馬,兩軍擺開,任遣部將昌奇出馬,與淵交鋒; 戰不三合,被淵一刀斬于馬下。楊任自挺槍出馬,與淵戰三十 餘合,不分勝負。淵佯敗而走,任從後追來,被淵用拖刀計斬 于馬下。軍士大敗而回。曹操知夏侯淵斬了楊任,即時進兵, 直抵南鄭下寨。張魯慌聚文武商議。閻圃曰:“某保一人,可 敵曹操手下諸將。”魯問是誰,圃曰:“南安龐德,前隨馬超 投主公;後馬超往西川,龐德臥病不曾行。現今蒙主公恩養, 何不令此人去?” 張魯大喜,即召龐德至,厚加賞勞;點一萬軍馬,今龐德 出。離城十餘裏,與曹兵相對,龐德出馬搦戰。曹操在渭橋時 深知龐德之勇,乃囑諸將曰:“龐德乃西涼勇將,原屬馬超; 今雖依張魯,未稱其心。吾欲得此人。汝等須皆與緩鬥,使其 力乏,然後擒之。”張郃先出,戰了數合便退。夏侯淵也戰數 合退了。徐晃又戰三五合也退了。臨後許褚戰五十餘合亦退。 龐德力戰四將,並無懼怯。各將皆於操前誇龐德好武藝。曹操 心中大喜,與衆將商議:“如何得此人投降?”賈詡曰:“某 知張魯手下有一謀士楊松。其人極貪賄賂。今可暗以金帛送之, 使譖龐德于張魯,便可圖矣。”操曰:“何由得人入南鄭?” 詡曰:“來日交鋒,詐敗佯輸,棄寨而走,使龐德據我寨,我 卻於夤夜引兵劫寨,龐德必退入城。卻選一能言軍士,扮作彼 軍,雜在陣中,便得入城。”操聽其計,選一精細軍校,重加 賞賜,付與金掩心甲一副,令披在貼肉,外穿漢中軍士號衣, 先於半路上等候。 次日,先撥夏侯淵、張郃兩枝軍遠去埋伏;卻教徐晃挑戰, 不數合敗走。龐德招軍掩殺,曹兵盡退。龐德卻奪了曹操寨柵。 見寨中糧草極多,大喜,即時申報張魯;一面在寨中設宴慶賀。 當夜二更之後,忽然三路火起:正中是徐晃、許褚,左張郃, 右夏侯淵。三路軍馬,齊來劫寨。龐德不及提備,只得上馬沖 殺出來,望城而走。背後三路兵追來。龐德急喚開城門,領兵 一擁而入。 此時細作已雜到城中,徑投楊松府下謁見,具說:“魏公 曹丞相久聞盛德,特使某送金甲爲信。更有密書呈上。”松大 喜,看了密書中言語,謂細作曰:“上覆魏公,但請放心。某 自有良策奉報。”打發來人先回,便連夜入見張魯,說龐德受 了曹操賄賂,賣此一陣。張魯大怒,喚龐德責駡,欲斬之。閻 圃苦諫。張魯曰:“你來日出戰,不勝必斬。”龐德抱恨而退。 次日,曹兵攻城,龐德引兵沖出。操令許褚交戰。褚詐敗,龐 德趕來。操自乘馬於山坡上喚曰:“龐令明何不早降?”龐德 尋思:“拿住曹操,抵一千員上將!”遂飛馬上坡。一聲喊起, 天崩地塌,連人和馬跌入陷坑內去。四壁鈎索一齊上前,活捉 了龐德,押上坡來。曹操下馬,叱退軍士,親釋其縛,問龐德 肯降否。龐德尋思張魯不仁,情願拜降。曹操親扶上馬,共回 大寨,故意教城上望見。人報張魯,德與操並馬而行。魯益信 楊松之言爲實。 次日,曹操三面豎立雲梯,飛炮攻打。張魯見其勢已極, 與弟張衛商議。衛曰:“放火盡燒倉廩府庫,出奔南山,去守 巴中可也。”楊松曰:“不如開門投降。”張魯猶豫不定。衛 曰:“只是燒了便行。”張魯曰:“我向本欲歸命國家,而意 未得達。今不得已而出奔,倉廩府庫,國家之有,不可廢也。” 遂盡封鎖。是夜二更,張魯引全家老小,開南山殺出。曹操教 休追趕,提兵入南鄭。見魯封閉庫藏,心甚憐之。遂差人往巴 中,勸使投降。張魯欲降,張衛不肯。楊松以密書報操,便教 進兵,松爲內應。操得書,親自引兵往巴中。張魯使弟張衛領 兵出敵,與許褚交鋒;被褚斬于馬下。敗軍回報張魯,魯欲堅 守。楊松曰:“今若不出,坐而待斃矣。某守城,主公當親與 決一死戰。”魯從之。閻圃諫魯休出。魯不聽,遂引軍出迎。 未及交鋒,後軍已走。張魯急退,背後曹兵趕來。魯到城下, 楊松閉門不開。張魯無路可走,操從後追至,大叫:“何不早 降!”魯乃下馬投拜。操大喜;念其封倉庫之心,優禮相待, 封魯爲鎮南將軍。閻圃等皆封列侯。於是漢中皆平。曹操傳令 各郡分設太守,置都尉,大賞士卒。惟有楊松賣主求榮,即命 斬之于市曹示衆。後人有詩曰歎曰: 妨賢賣主逞奇功,積得金銀總是空。 家未榮華身受戮,令人千載笑楊松! 曹操已得東川,主薄司馬懿進曰:“劉備以詐力取劉璋, 蜀人尚未歸心。今主公已得漢中,益州震動,可速進兵攻之, 勢必瓦解。智者貴于乘時,時不可失也。”曹操歎曰:“‘人 苦不知足,既得隴,複望蜀’耶?”劉曄曰:“司馬仲達之言 是也。若少遲緩,諸葛亮明于治國而爲相,關、張等勇冠三軍 而爲將,蜀民既定,據守關隘,不可犯矣。”操曰:“士卒遠 涉勞苦,且宜存恤。”遂按兵不動。 卻說西川百姓,聽說曹操已取東川,料必來取西川,一日 之間,數遍驚恐。玄德請軍師商議。孔明曰:“亮有一計,曹 操自退。”玄德問何計。孔明曰:“曹操分軍屯合淝,懼孫權 也。今我若分江夏、長沙、桂陽三郡還吳,遣舌辯之士,陳說 利害,令吳起兵襲合淝,牽動其勢,操必勒兵南向矣。”玄德 問:“誰可爲使?”伊籍曰:“某願往。”玄德大喜,遂作書 具禮,令伊籍先到荊州,知會雲長,然後入吳。 到秣陵,來見孫權,先通了姓名。權召籍入。籍見權禮畢, 權問曰:“汝到此何爲?”籍曰:“昨承諸葛子瑜取長沙等三 郡,爲軍師不在,有失交割,今傳書送還。所有荊州南郡、零 陵,本欲送還;被曹操襲取東川,使關將軍無容身之地。今合 淝空虛,望君侯起兵攻之,使曹操撤兵回南。吾主若取了東川, 即還荊州全土。”權曰:“汝且全歸館舍,容吾商議。”伊籍 退出,權問計于衆謀士。張昭曰:“此是劉備恐曹操取西川, 故爲此謀。雖然如此,可因操在漢中,乘勢取合淝,亦是上計。 ”權從之,發付伊籍回蜀去訖,便議起兵攻操。令魯肅收取長 沙、江夏、桂陽三郡,屯兵于陸口,取呂蒙、甘寧回;又去餘 杭取淩統回。 不一日,呂蒙、甘寧先到。蒙獻策曰:“現今曹操令廬江 太守朱光,屯兵於皖城,大開稻田,納谷於合淝,以充軍實。 今可先取皖城。然後攻合淝。”權曰:“此計甚合吾意。”遂 教呂蒙、甘甯爲先鋒,蔣欽、潘璋爲合後,權自引周泰、陳武、 董襲、徐盛爲中軍。時程普、黃蓋、韓當在各處鎮守,都未隨 征。 卻說軍馬渡江,取和州,徑到皖城。皖城太守朱光使人往 合淝求救;一面固守城池,堅壁不出。權自到城下看時,城上 箭如雨發,射中孫權麾蓋。權回寨,問衆將曰:“如何取得皖 城?”董襲曰:“可差軍士築起土山攻之。”徐盛曰:“可豎 雲梯,造虹橋,下觀城中而攻之。”呂蒙曰:“此法皆費日月 而成;合淝救軍一至,不可圖矣。今我軍初到,士氣方銳,正 可乘此銳氣,奮力攻擊來日平明進兵,午未時便當破城。”權 從之。次日五更飯畢,三軍大進。城上矢石齊下。甘寧手執鐵 鏈,冒矢石而上。朱光令弓弩手齊射;甘甯撥開箭林,一鏈打 倒朱光。呂蒙親自擂鼓。士卒皆一擁而上,亂刀砍死朱光。餘 衆多降,得了皖城,方才辰時。張遼引軍至半路,哨馬回報皖 城已失。遼即回兵歸合淝。孫權入皖城,淩統亦引軍到。權慰 勞畢,大犒三軍,重賞呂蒙、甘甯諸將,設宴慶功。呂蒙遜甘 甯上坐,盛稱其功勞。酒至半酣,淩統想起甘甯殺父之仇,又 見呂蒙誇美之,心中大怒,瞪目直視良久,忽撥左右所佩之劍, 立於筵上曰:“筵前無樂,看吾舞劍。”甘寧知其意,推開果 桌起身,兩手取兩枝戟挾定,縱步出曰:“看我筵前使戟。” 呂蒙見二人各無好意,便一手挽牌,一手提刀,立於其中曰: “二公雖能,皆不如我巧也。”說罷,舞起刀牌,將二人分於 兩下。早有人報知孫權。權慌跨馬,直至筵前。衆見權至,方 各放下軍器。權曰:“吾常言二人休念舊仇,今日又何如此?” 淩統哭拜於地。孫權再三勸止。至次日,起兵進取合淝,三軍 盡發。張遼爲失了皖城,回到合淝,心中愁悶。忽曹操差薛悌 送木匣一個,上有操封,傍書雲:“賊來乃發”。是日報說孫 權自引十萬大軍,來攻合淝。張遼便開匣觀之。內書雲:“若 孫權至,張、李二將軍出戰,樂將軍守城。”張遼將教帖與李 典、樂進觀之。樂進曰:“將軍之意若何?”張遼曰:“主公 遠征在外,吳兵以爲破我必矣。今可發兵出迎,奮力與戰,折 其鋒銳,以安衆心,然後可守也。”李典素與張遼不睦,聞遼 此言,默然不答。樂進見李典不語,便道:“賊衆我寡,難以 迎敵,不如堅守。”張遼曰:“公等皆是私意,不顧公事。吾 今自出迎敵,決一死戰。”便教左右備馬。李典慨然而起曰: “將軍如此,典豈敢以私憾而忘公事乎?願聽指揮。”張遼大 喜曰:“既曼成肯相助,來日引一軍於逍遙津北埋伏;待吳兵 殺過來,可先斷小師橋,吾與樂文謙擊之。”李典領命,自去 點軍埋伏。 卻說孫權令呂蒙、甘寧爲前隊,自與淩統居中,其餘諸將 陸續進發,望合淝殺來。呂蒙、甘寧前隊兵進,正與樂進相迎。 甘甯出馬與樂進交鋒,戰不數合,樂進詐敗而走。甘甯招呼呂 蒙一齊引軍趕去。孫權在第二隊,聽得前軍得勝,催兵行至逍 遙津北,忽聞連珠炮響,——左邊張遼一軍殺來,右邊李典一 軍殺來。孫權大驚,急令人喚呂蒙、甘甯回救時,張遼兵已到。 淩統手下止有三百餘騎,當不得曹軍勢如山倒。淩統大呼曰: “主公何不速渡小師橋!”言未畢,張遼引二千餘騎當先殺至。 淩統翻身死戰。孫權縱馬上橋,橋南已折丈餘,並無一片板。 孫權驚得手足無措。牙將谷利大呼曰:“主公可約馬退後,再 放馬向前,跳過橋去。”孫權收回馬來三丈餘遠,然後縱轡加 鞭,那馬一跳飛過橋南。後人的詩曰: “的盧”當日跳檀溪,又見吳侯敗合淝。 退後著鞭馳駿騎,逍遙津上玉龍飛。 孫權跳過橋南,徐盛、董襲駕舟相迎。淩統、穀利抵住張 遼。甘甯、呂蒙引軍回救,卻被樂進從後追來,李典又截住廝 殺,吳兵折了大半。淩統所領三百餘人,盡被殺死。統身中數 槍,殺到橋邊,橋已拆斷,繞河而逃。孫權在舟中望見,急令 董襲棹舟接之,乃得渡回。呂蒙、甘寧皆死命逃過河南。這一 陣殺得江南人人害怕;聞張遼大名,小兒也不敢夜啼。衆將保 護孫權回營。權乃重賞淩統、穀利,收軍回濡須,整頓船隻, 商議水陸並進;一面差人回江南,再起人馬來助戰。 卻說張遼聞孫權在濡須將欲興兵進取,恐合淝兵少難以抵 敵,急令薛悌星夜往漢中報知曹操,求請救兵。操同衆官議曰: “此時可收西川否?”劉曄曰:“今蜀中稍定。已有提備,不 可擊也。不如撤兵去救合淝之急,就下江南。”操乃留夏侯淵 守漢中定軍山隘口,留張守郃蒙頭岩等隘口。其餘軍兵拔寨都 起,殺奔濡須塢來。正是: 鐵騎甫能平隴右,旌旄又複指江南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八回 甘甯百騎劫魏營左慈擲杯戲曹操 卻說孫權在濡須口收拾軍馬,忽報曹操自漢中領兵四十萬 前來救合淝。孫權與謀士計議,先撥董襲、徐盛二人領五十隻 大船,在濡須口埋伏;令陳武帶領人馬,往來江岸巡哨。張昭 曰:“今曹操遠來,必須先挫其銳氣。”權乃問帳下曰:“曹 操遠來,誰敢當先破敵,以挫其稅氣?”淩統出曰:“某願往。 ”權曰:“帶多少軍去?”統曰:“三千人足矣。”甘寧曰: “只須百騎,便可破敵,何必三千!”淩統大怒。兩個就在孫 權面前爭競起來。權曰:“曹軍勢大,不可輕敵。”乃命淩統 帶三千軍出濡須口去哨探,遇曹兵便與交戰。淩統領命,引著 三千人馬離濡須塢。塵頭起處,曹兵早到。先鋒張遼與淩統交 鋒,鬥五十合,不分勝敗。孫權恐淩統有失,令呂蒙接應回營。 甘甯見淩統回,即告權曰:“寧今夜只帶一百人馬去劫曹 營;若折了一人一騎,也不算功。”孫權壯之,乃調撥帳下一 百精銳馬兵付寧;又以酒五十瓶、羊肉五十斤,賞賜軍士。甘 甯回到營中,教一百人皆列坐,先將銀碗斟酒,自吃兩碗,乃 語百人曰:“今夜奉命劫寨,’請諸公各滿飲一觴,努力向前。 ”衆人聞言,面面相覷。甘寧見衆人有難色,乃撥劍在手,怒 叱曰:“我爲上將,且不惜命;汝等何得遲疑!”衆人見甘寧 作色。皆起拜曰:“願效死力。”甘寧將酒肉與百人共飲食盡。 約至二更時候,取白鵝翎一百根,插於盔上爲號;都披甲上馬, 飛奔曹操寨邊,拔開鹿角,大喊一聲,殺入寨中,徑奔中軍來 殺曹操。原來中軍人馬,以車仗伏路穿連,圍得鐵桶相似,不 能得進。甘寧只將百騎,左沖右突。曹兵驚慌,正不知敵兵多 少,自相擾亂。那甘寧百騎,在營內縱橫馳驟,逢著便殺。各 營鼓躁,舉火如星,喊聲大震。甘甯從寨之南門殺出,無人敢 當。孫權令周泰引一枝兵來接應。甘寧將百騎回到濡須。操兵 恐有埋伏,不敢追襲。後人有詩贊曰: 鼙鼓聲喧震地來,吳師到處鬼神哀。 百翎直貫曹家寨,盡說甘甯虎將才。 甘寧引百騎到寨,不折一人一騎;至營門,令百人皆擊鼓 吹笛,口稱:“萬歲!”歡聲大震。孫權自來迎接。甘寧下馬 拜伏,權扶起,攜寧手曰:“將軍此去,足使老賊驚駭。非孤 相舍,正欲觀卿膽耳!”即賜絹千匹,利刀百口。寧拜受訖, 遂分賞百人。權語諸將曰:“孟德有張遼,孤有甘興霸,足以 相敵也。” 次日,張遼引兵搦戰。淩統見甘甯有功,奮然曰:“統願 敵張遼。”權許之。統遂領兵五千離濡須。權自引甘寧臨陣觀 戰。對陣圓處,張遼出馬,左有李典,右有樂進。淩統縱馬提 刀,出至陣前。張遼使樂進出迎。兩個鬥到五十合,未分勝敗。 曹操聞知,親自策馬到門旗下來看,見二將酣鬥,乃令曹休暗 放冷箭。曹休便閃到張遼背後,開弓一箭,正中淩統坐下馬; 那馬直立起來,把淩統掀翻在地。樂進連忙持槍來刺。槍還未 到,只聽得弓弦響處,一箭射中樂進面門,翻身落馬。兩軍齊 出,各救一將回營,鳴金罷戰。淩統回寨中,拜謝孫權。權曰: “放箭救你者,甘寧也。”淩統乃頓首拜寧曰:“不想公能如 此垂恩!”自此與甘寧結爲生死之交,再不爲惡。 且說曹操見樂進中箭,令自到帳中調治。次日,分兵五路 來襲濡須:操自領中路;左一路張遼,二路李典;右一路徐晃, 二路龐德。每路各帶一萬人馬,殺奔江邊來。時董襲、徐盛二 將在樓船上,見五路軍馬到來,諸軍各有懼色。徐盛曰:“食 君之祿,忠君之事,何懼哉!”遂引猛士數百人,用小船渡過 江邊,殺入李典軍中去了。董襲在船上,令衆軍擂鼓呐喊助威。 忽然江上猛風大作,白浪掀天,波濤洶湧。軍士見大船將覆, 爭下腳艦逃命。董襲仗劍大喝曰:“將受君命,在此防賊,怎 能棄船而去!”立斬下船軍士十余人。須臾,風急船覆,董襲 竟死于江口水中。徐盛在李典軍中,往來衝突。 卻說陳武聽得江邊廝殺,引一軍來,正與龐德相遇,兩軍 混戰。孫權在濡須塢中,聽得曹兵殺到江邊,親自與周泰引軍 前來助戰。正見徐盛在李典軍中攪做一團廝殺,便麾軍殺入接 應。卻被張遼、徐晃兩枝軍把孫權困在垓心。曹操上高阜處看 見孫權被圍,急令許褚縱馬持刀殺入軍中,把孫權軍沖作兩段, 彼此不能相救。 卻說周泰從軍中殺出,到江邊不見孫權,勒回馬,從外又 殺入陣中。問本部軍:“主公何在?”軍人以手指兵馬厚處, 曰:“主公被圍甚急!”周泰挺身殺入,尋見孫權。泰曰:“ 主公可隨泰殺出。”於是泰在前,權在後,奮力衝突。泰到江 邊,回頭又不見孫權,乃複翻身殺入圍中,又尋見孫權。權曰: “弓弩齊發,不能得出,如何?”泰曰:“主公在前,某在後, 可以出圍。”孫權乃縱馬前行。周泰左右遮護,身被數槍,箭 透重鎧,救得孫權。到江邊,呂蒙引一枝水軍前來接應下船。 權曰:“吾虧周泰三番衝殺,得脫重圍。但徐盛在垓心,如何 得脫?”周泰曰:“吾再救去。”遂輪槍複翻身殺入重圍之中, 救出徐盛,二將各帶重傷。呂蒙教軍士亂箭射住岸上兵,救二 將下船。 卻說陳武與龐德大戰,後面又無應兵,被龐德趕到峪口, 樹林叢密;陳武再欲回身交戰,被樹株抓住袍袖,不能迎敵, 爲龐德所殺。曹操見孫權走脫了,自策馬驅兵,趕到江邊對射。 呂蒙箭盡,正慌間,忽對江一宗船到。——爲首一員大將,乃 是孫策女婿陸遜,自引十萬兵到;一陣射退曹兵,乘勢登岸追 殺曹兵,複奪戰馬數千匹。曹兵傷者不計其數,大敗而回。於 亂軍中尋見陳武屍首。孫權知陳武已亡,董襲又沈江而死,哀 痛至切。令人入水中尋見董襲屍首,與陳武屍一齊厚葬之。又 感周泰救護之功,設宴款之。權親自把盞,撫其背,淚流滿面, 曰:“卿兩番相救,不惜性命,被槍數十,膚如刻畫。孤亦何 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,委卿以兵馬之重乎!卿乃孤之功臣,孤 當與卿共榮辱,同休戚也。”言罷,令周泰解衣與衆觀之:皮 肉肌膚,如同刀剜,盤根遍體。孫權手指其痕,一一問之。周 泰具言戰鬥被傷之狀。一處傷令吃一觥酒。是日,周泰大醉, 權以青羅傘賜之,令出入張蓋,以爲顯耀。 權在濡須,與操相拒月餘,不能取勝。張昭、顧雍上言: “曹操勢大,不可力取;若與久戰,大損士卒:不若求和安民 爲上。”孫權從其言,令步騭往曹營求和,許年納歲貢。操見 江南急未可下,乃從之,令:“孫權先撤人馬,吾然後班師。” 步騭回覆,權只留蔣欽、周泰守濡須口,盡發大兵上船回秣陵。 操留曹仁、張遼屯合淝,班師回許昌。文武衆官皆議立曹 操爲“魏王”。尚書崔琰力言不可。衆官曰:“汝獨不見荀文 若乎?”琰大怒曰:“時乎!時乎!會當有變,任自爲之!” 有與琰不和者,告知操。操大怒,收琰下獄問之。琰虎目虯髯, 只是大罵曹操欺君奸賊。廷尉白操,操令杖殺崔琰在獄中。後 人有詩贊曰: 清河崔琰,天性堅剛; 虯髯虎目,鐵石心腸。 奸邪辟易,聲節顯昂; 忠於漢主,千古名揚! 建安二十一年夏五月,群臣表奏獻帝,頌魏公曹操功德, “極天際地,伊、周莫及,宜進爵爲王。”獻帝即令鍾繇草詔, 冊立曹操爲“魏王”。曹操假意上書三辭。詔三報不許,操乃 拜命受“魏王”之爵,冕十二旒,乘金根車,駕六馬,用天子 車服鑾儀,出警入蹕,于鄴郡蓋魏王宮,議立世子。操大妻丁 夫人無出。妾劉氏生子曹昂,因征張繡時死于宛城。卞氏所生 四子:長曰丕,次曰彰,三曰植,四曰熊。於是黜丁夫人,而 立卞氏爲魏王后。第三子曹植,字子建,極聰明,舉筆成章, 操欲立之爲後嗣。長子曹丕,恐不得立,乃問計于中大夫賈詡。 詡教如此如此。自是但凡操出征,諸子送行,曹植乃稱述功德, 發言成章;惟曹丕辭父,只是流涕而拜,左右皆感傷。於是操 疑植乖巧,誠心不及丕也,丕又使人買囑近待,皆言丕之德。 操欲立後嗣,躊躇不定,乃問賈詡曰:“孤欲立後嗣,當立誰? ”賈詡不答。操問其故。詡曰:“正有所思,故不能即答耳。” 操曰:“何所思?”詡對曰:“思袁本初、劉景升父子也。” 操大笑,遂立長子曹丕爲王世子。 冬十月,魏王宮成,差人往各處收取奇花異果,栽植後苑, 有使者到吳地,見了孫權,傳魏王令旨,再往溫州取柑子。時 孫權正尊讓魏王,便令人於本城選了大柑子四十餘擔,星夜送 往鄴郡。至中途,挑擔役夫疲困,歇於山腳下。見一先生,眇 一目,跛一足,頭戴白藤冠,身穿青懶衣,來與腳夫作禮,言 曰:“你等挑擔勞苦,貧道都替你挑一肩何如?”衆人大喜。 於是先生每擔各挑五裏。但是先生挑過的擔兒都輕了。衆皆驚 疑。先生臨去,與領柑子官說:“貧道乃魏王鄉中故人,姓左, 名慈,字元放,道號‘烏角先生’。如你到鄴郡,可說左慈申 意。”遂拂袖而去。 取柑人至鄴郡見操,呈上柑子。操親剖之,但只空殼,內 並無肉。操大驚,問取柑人。取柑人以左慈之事對。操未肯信。 門吏忽報:“有一先生,自稱左慈,求見大王。”操召入。取 柑人曰:“此正途中所見之人。”操叱之曰:“汝以何妖術, 攝吾佳果?”慈笑曰:“豈有此事!”取柑剖之,內皆有肉, 其味甚甜。但操自剖者,皆空殼。操愈驚,乃賜左慈坐而問之。 慈索酒肉,操令與之。飲酒五鬥不醉,肉食全羊不飽”。操問 曰:“汝有何術,以至於此?”慈曰:“貧道于西川嘉陵峨嵋 山中,學道三十年,忽聞石壁中有聲呼我之名;及視,不見。 如此者數日。忽有天雷震碎石壁,得天書三卷,名曰《遁甲天 書》。上卷名‘天遁’,中卷名‘地遁’,下卷名‘人遁’。 天遁能騰雲跨風,飛升太虛;地遁能穿山透石;人遁能去遊四 海,藏形變身,飛劍擲刀,取人首級。大王位極人臣,何不退 步,跟貧道往峨嵋山中修行?當以三卷天書相授。”操曰:“ 我亦久思急流勇退,奈朝廷未得其人耳。”慈笑曰:“益州劉 玄德乃帝室之胄,何不讓此位與之?不然,貧道當飛劍取汝之 頭也。”操大怒曰:“此正是劉備細作!”喝左右拿下。慈大 笑不止。操令十數獄卒,捉下拷之。獄卒著力痛打,看左慈時, 卻齁齁熟睡,全無痛楚。操怒,命取大枷,鐵釘釘了,鐵鎖鎖 了,送入牢中監收,令人看守。只見枷鎖盡落,左慈臥於地上, 並無傷損。連監禁七日,不與飲食,及看時,慈端坐於地上, 面皮轉紅。獄卒報知曹操,操取出問之。慈曰:“我數十年不 食,亦不妨;日食千羊,亦能盡。”操無可奈何。 是日,諸官皆至王宮大宴。正行酒間,左慈足穿木履,立 於筵前。衆官驚怪。左慈曰:“大王今日水陸俱備,大宴群臣, 四方異物極多,內中欠少何物,貧道願取之。”操曰:“我要 龍肝作羹,汝能取否?”慈曰:“有何難哉?”取墨筆於粉牆 上畫一條龍,以袍袖一拂,龍腹自開。左慈于龍腹中提出龍肝 一副,鮮血尚流。操不信,叱之曰:“汝先藏於袖中耳!”慈 曰:“即今天寒,草木枯死;大王要甚好花,隨意所欲。”操 曰:“吾只要牡丹花。”慈曰:“易耳。”令取大花盆放筵前, 以水噀之。頃刻發出牡丹一株,開放雙花。衆官大驚,邀慈同 坐而食。少刻,庖人進魚膾。慈曰:“膾必松江鱸魚者方美。” 操曰:“千里之隔,安能取之?”慈曰:“此亦何難取!”教 把釣竿來,於堂下魚池中釣之。頃刻釣出數十尾大鱸魚,放在 殿上。操曰:“吾池中原有此魚。”慈曰:“大王何相欺耶? 天下鱸魚只兩腮,惟松江鱸魚有四腮。此可辯也。”衆官視之, 果是四腮。慈曰:“烹松江鱸魚,須紫芽姜方可。”操曰:“ 汝亦能取之否?”慈曰:“易耳。”令取金盆一個,慈以衣覆 之。須臾,得紫芽姜滿盆,進上操前。操以手取之,忽盆內有 書一本,題曰《孟德新書》。操取視之,一字不差。操大疑。 慈取桌上玉杯,滿斟佳釀進操曰:“大王可飲此酒,壽有千年。 ”操曰:“汝可先飲。”慈遂拔冠上玉簪,於杯中一畫,將酒 分爲兩半;自飲一半,將一半奉操。操叱之。慈擲杯於空中, 化成一白鳩,繞殿而飛。衆官仰面視之,左慈不知所往。左右 忽報:“左慈出宮門去了。”操曰:“如此妖人,必當除之! 否則必將爲害。”遂命許褚引三百鐵甲軍追擒之。 褚上馬引軍趕至城門,望見左慈穿木履在前,慢步而行。 褚飛馬追之,卻只追不上。直趕到一山中,有牧羊小童,趕著 一群羊而來,慈走入羊群內。褚取箭射之,慈即不見。褚盡殺 群羊而回。牧羊小童守羊而哭。忽見羊頭在地上作人言,喚小 童曰:“汝可將羊頭都湊在死羊腔之上。”小童大驚,掩面而 走。忽聞有人在後呼曰:“不須驚走。還汝活羊。”小童回顧, 見左慈已將地上死羊湊活,趕將來了。小童急欲問時,左慈已 拂袖而去。——其行如飛,倏忽不見了。 小童歸告主人,主人不敢隱諱,報知曹操。操畫影圖形, 各處捉拿左慈。三日之內,城裏城外,所捉眇一目、跛一足、 白藤冠、青懶衣、穿術履先生,都一般模樣者,有三四百個, 哄動街市。操令衆將,將豬羊血潑之,押送城南教場。曹操親 自引甲兵五百人圍住,盡皆斬之。人人頸腔內各起一道青氣, 到上天聚成一處,化成一個左慈,向空招白鶴一隻騎坐,拍手 大笑曰:“土鼠隨金虎,奸雄一旦休!”操令衆將以弓箭射之。 忽然狂風大作,走石揚沙;所斬之屍,皆跳起來,手提其頭, 奔上演武廳來打曹操。文官武將,掩面驚倒,各不相顧。正是: 奸雄權勢能傾國,道士仙機更異人。 未知曹操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六十九回 卜周易管輅知機討漢賊五臣死節 卻說當日曹操見黑風中群屍皆起,驚倒於地。須臾風定, 群屍皆不見。左右扶操回宮,驚而成疾。後人有詩贊左慈曰: 飛步淩雲遍九州,獨憑遁甲自邀遊。 等閒施設神仙術,點悟曹瞞不轉頭。 曹操染病,服藥無愈。適太史丞許芝自許昌來見操。操令 芝卜《易》。芝曰:“大王曾聞神卜管輅否?”操曰:“頗聞 其名,未知其術。汝可詳言之。”芝曰:“管輅字公明,平原 人也。容貌粗醜,好酒疏狂。其父曾爲琅琊即丘長。輅自幼便 喜仰視星辰,夜不肯寐,父母不能禁止。常雲:‘家雞野鵠, 尚自知時,何況爲人在世乎?’與鄰兒共戲,輒畫地爲天文, 分佈日月星辰。及稍長,即深明《周易》,仰觀風角,數學通 神,兼善相術。琅琊太守單子春聞其名,召輅相見。時有坐客 百餘人,皆能言之士。輅謂子春曰:‘輅年少,膽氣未堅,先 請美酒三升,飲而後言。’子春奇之,遂與酒三升。飲畢,輅 問子春:‘今欲與輅爲對者,若府君四座之士耶?’子春曰: ‘吾自與卿旗鼓相當。’於是與輅講論《易》理。輅亹亹而談, 言言精奧。子春反覆辯難,輅對答如流。從曉至暮,酒食不行。 子春及衆賓客無不歎服。於是天下號爲‘神童’。後有居民郭 恩者,兄弟三人皆得躄疾,請輅蔔之。輅曰:‘卦中有君家本 墓中女鬼,非君伯母即叔母也。昔饑荒之年,謀數升米之利, 推之落井,以大石壓破其頭。孤魂痛苦,自訴於天,故君兄弟 有此報。不可禳也。’郭恩等涕泣伏罪。安平太守王基知輅神 蔔,延輅至家。適信都令妻常患頭風,其子又患心痛,因請輅 蔔之。輅曰:“此堂之西角有二死屍:一男持矛,一男持弓箭。 頭在壁內,腳在壁外。持矛者主刺頭,故頭痛;持弓箭者主刺 胸腹,故心痛。’乃掘之。入地八尺,果有二棺。一棺中有矛, 一棺中有角弓及箭,木俱已朽爛。輅令徙骸骨去城外十裏埋之, 妻與子遂無恙。館陶令諸葛原,遷新興太守,輅往送行。客言 輅能覆射。諸葛原不信,暗取燕卵、蜂窠、蜘蛛三物,分置三 盒之中,令輅蔔之。卦成,各寫四句於盒上。其一曰:‘含氣 須變,依乎宇堂;雌雄以形,羽翼舒張:此燕卵也。’其二曰: ‘家室倒懸,門戶衆多;藏精育毒,得秋乃化:此蜂窠也。’ 其三曰:“觳觫長足,吐絲成羅;尋網求食,利在昏夜:此蜘 蛛也。’滿座驚駭。鄉中有老婦失牛,求蔔之。輅判曰:‘北 溪之濱,七人宰烹;急往追尋,皮肉尚存。’老婦果往尋之: 七人於茅舍後煮食,皮肉猶存。婦告本郡太守劉邠,捕七人罪 之。因問老婦曰:‘汝何以知之?’婦告以管輅之神蔔。劉邠 不信,請輅至府,取印囊及山雞毛藏於盒中,令蔔之。輅蔔其 一曰:‘內方外圓,五色成文,含寶守信,出則有章:此印囊 也。’其二曰:“岩岩有鳥,錦體朱衣;羽翼玄黃,鳴不失晨: 此山雞毛也。’劉邠大驚,遂待爲上賓。一日,出郊閑行,見 一少年耕于田中。輅立道傍,觀之良久,問曰:‘少年高姓、 貴庚?’答曰:‘姓趙,名顔,年十九歲矣。敢問先生爲誰?’ 輅曰:‘吾管輅也。吾見汝眉間有死氣,三日內必死。汝貌美, 可惜無壽。’趙顔回家,急告其父。父聞之,趕上管輅,哭拜 於地曰:‘請歸救吾子!’輅曰:‘此乃天命也,安可禳乎?’ 父告曰:‘老夫止有此子,望乞垂救!’趙顔亦哭求。輅見其 父子情切,乃謂趙顔曰:‘汝可備淨酒一瓶,鹿脯一塊,來日 齎往南山之中,大樹之下,看磐石上有二人弈棋:一人向南坐, 穿白袍,其貌甚惡;一人向北坐,穿紅袍,其貌甚美。汝可乘 其弈興濃時,將酒及鹿脯跑進之。待其飲食畢,汝乃哭拜求壽, 必得益算矣。——但切勿言是吾所教。’老人留輅在家。次日, 趙顔攜酒脯杯盤入南山之中,約行五六裏,果有二人于大松樹 下磐石上著棋,全然不顧。趙顔跪進酒脯。二人貪著棋,不覺 飲酒已盡。趙顔哭拜於地而求壽,二人大驚。穿紅袍者曰:‘ 此必管子之言也。吾二人既受其私,必須憐之。’穿白袍者乃 于身邊取出薄籍檢看,謂趙顔曰:‘汝今年十九歲,當死。吾 今於“十”字上添一“九”字,汝壽可至九十九。回見管輅, 教再休泄漏天機,不然,必致天譴。’穿紅者出筆添訖,一陣 香風過處,二人化作二白鶴,沖天而去。趙顔歸問管輅。輅曰: ‘穿紅者,南斗也;穿白者,北斗也。’顔曰:‘吾聞北斗九 星,何止一人?’輅曰:‘散而爲九,合而爲一也。北斗注死, 南斗注生。今已添注壽算,子複何憂?’父子拜謝。自此管輅 恐泄天機,更不輕爲人蔔。此人現在平原,大王欲知休咎,何 不召之?” 操大喜,即差人往平原召輅。 輅至,參拜訖,操令蔔之。輅答曰:“此幻術耳,何必爲 憂?”操心安,病乃漸可。操令蔔天下之事。輅蔔曰:“三八 縱橫,黃豬遇虎;定軍之南,傷折一股。”又令卜傳祚修短之 數。輅蔔曰:“獅子宮中,以安神位;王道鼎新,子孫極貴。” 操問其詳。輅曰:“茫茫天數,不可預知。待後自驗。”操欲 封輅爲太史。輅曰:“命薄相窮,不稱此職,不敢受也。”操 問其故。答曰:“輅額無主骨,眼無守睛;鼻無梁柱,腳無天 根;背無三甲,腹無三壬:只可泰山治鬼,不能治生人也。” 操曰:“汝相吾若何?”輅曰:“位極人臣,又何必相?”再 三問之,輅但笑而不答。操令輅遍相文武官僚。輅曰:“皆治 世之臣也。”操問休咎,皆不肯盡言。後人有詩贊曰: 平原神卜管公明,能算南辰北斗星。 八卦幽微通鬼竅,六爻玄奧究天庭。 預知相法應無壽,自覺心源極有靈。 可惜當年奇異術,後人無複授遺經。 操令卜東吳、西蜀二處。輅設卦雲:“東吳主亡一大將, 西蜀有兵犯界。”操不信。忽合淝報來:“東吳陸口守將魯肅 身故。”操大驚,便差人往漢中探聽消息。不數日,飛報劉 玄德遣張飛、馬超兵屯下辨取關。操大怒,便欲自領大兵再入 漢中,令管輅蔔之。輅曰:“大王未可妄動。來春許都必有火 災。” 操見輅言累驗,故不敢輕動,留居鄴郡,使曹洪領兵五萬, 往助夏侯淵、張郃同守東川;又差夏侯惇領兵三萬,于許都來 往巡警,以備不虞;又教長史王必總督禦林軍馬。主薄司馬懿 曰:“王必嗜酒性寬,恐不堪任此職。”操曰:“王必是孤披 荊棘曆艱難時相隨之人,忠而且勤,心如鐵石,最足相當。” 遂委王必領禦林軍馬,屯于許都東華門外。 時有一人,姓耿,名紀,字季行,洛陽人也;舊爲丞相府 掾,後遷侍中少府,與司直韋晃甚厚;見曹操進封王爵,出入 用天子車服,心甚不平。時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。耿紀與韋晃 密議曰:“操賊奸惡日甚,將來必爲篡逆之事。吾等爲漢臣, 豈可同惡相濟?”韋晃曰:“吾有心腹人,姓金,名禕,乃漢 相金日之後,素有討操之心;更兼與王必甚厚。若得同謀, 大事濟矣。”耿紀曰:“他既與王必交厚,豈肯與我等同謀乎? ”韋晃曰:“且往說之,看是如何。”於是二人同至金禕宅中。 禕接入後堂,坐定。晃曰:“德偉與王長史甚厚,吾二人特來 告求。”禕曰:“所求何事?”晃曰:“吾聞魏王早晚受禪, 將登大寶,公與王長史必高遷。望不相棄,曲賜提攜,感德非 淺!”禕拂袖而起。適從者奉茶至,便將茶潑於地上。晃佯驚 曰:“德偉故人,何薄情也?”禕曰:“吾與汝交厚,爲汝等 是漢朝臣宰之後;今不思報本,欲輔造反之人,吾有何面目與 汝爲友!”耿紀曰:“奈天數如此,不得不爲耳!”禕大怒。 耿紀、韋晃見禕果有忠義之心,乃以實情相告曰:“吾等本欲 討賊,來求足下。前言特相試耳。”禕曰:“吾累世漢臣,安 能從賊!公等欲扶漢室,有何高見?”晃曰:“雖有報國之心, 未有討賊之計。”禕曰:“吾欲裏應外合,殺了王必,奪其兵 權,扶助鑾輿。更結劉皇叔爲外援,操賊可滅矣。”二人聞之, 撫掌稱善。禕曰:“我有心腹二人,與操賊有殺父之仇,現居 城外,可用爲羽翼。”耿紀問是何人。禕曰:“太醫吉平之子: 長名吉邈,字文然;次名吉穆,字思然。操昔日爲董承衣帶詔 事,曾殺其父;二子逃竄遠鄉,得免於難。今已潛歸許都,若 使相助討賊,無有不從。”耿紀、韋晃大喜。金禕即使人密喚 二吉。須臾,二人至。禕具言其事。二人感憤流淚,怨氣沖天, 誓殺國賊。金禕曰:“正月十五夜間,城中大張燈火,慶賞元 宵。耿少府、韋司直,你二人各領家僮殺到王必營前。只看營 中火起,分兩路殺入;殺了王必,徑跟我入內,請天子登五鳳 樓,召百官面諭討賊。吉文然兄弟于城外殺入,放火爲號,各 要揚聲,叫百姓誅殺國賊,截住城內救軍。待天子降召,招安 已定,便進兵殺投鄴郡擒曹操,即發使齎詔召劉皇叔。今日約 定,至其二更舉事。——勿似董承自取其禍。”五人對天說誓, 歃血爲盟,各自歸家,整頓軍馬器械,臨期而行。 且說耿紀、韋晃二人,各有家僮三四百,預備器械。吉邈 兄弟,亦聚三百人口,只推圍獵,安排已定。金禕先期來見王 必,言:“方今海宇稍安,魏王威震天下;今值無宵令節,不 可不放燈火,以示太平氣象。”王必然其言,告諭城內居民, 盡張燈結綵,慶賞佳節。至正月十五夜,天色睛霽,星月交輝, 六街三市,竟放花燈。真個金吾不禁,玉漏無催。王必與禦林 諸將,在營中飲宴。二更以後,忽聞營中呐喊,人報營後火起。 王必慌忙出帳看時,只見火光亂滾,又聞喊殺連天,知是營中 有變,急上馬出南門,正遇耿紀,一箭射中肩膊,幾乎墜馬, 遂望西門而走。背後有軍趕來。王必著忙,棄馬步行。至金禕 門首慌叩其門。原來金禕一面使人于營中放火,一面親領家僮 隨後助戰,只留婦女在家。時家中聞王必叩門之聲,只道金禕 歸來。禕妻從隔門便問曰:“王必那廝殺了麽?”王必大驚, 方悟金禕同謀,徑投曹休家,報知金禕耿、紀等同謀反。休急 披挂上馬,引千餘人在城中拒敵。城內四下火起,燒著五鳳樓, 帝避于深宮。曹氏心腹爪牙,死據營門。城中但聞人叫:殺盡 曹賊,以扶漢室!” 原來夏侯惇奉曹操命巡警許都,領三萬軍離城五裏屯紮。 是夜,遙望見城中火起,便領大軍前來,圍住許都,使一枝軍 入城接應曹休。直混殺至天明。耿紀、韋晃等無人相助。人報 金禕、二吉皆被殺死。耿紀、韋晃奪路殺出城門,正遇夏侯惇 大軍圍住,活捉去了,手下百餘人皆被殺。夏侯禕入城,救滅 遺火,盡收五人老小宗族,使人飛報曹操。操傳令教將耿、韋 二人及五家宗族老小,皆斬於市;並將在朝大小百官,盡行拿 解鄴郡,聽候發落。夏侯惇押耿、韋二人至市曹。耿紀厲聲大 叫曰:“曹阿瞞!吾生不能殺汝,死當作厲鬼以擊賊!”劊子 以刀搠其口,流血滿地,大罵不絕而死。韋晃以面頰頓地曰: “可恨!可恨!”咬牙皆碎而死。後人有詩贊曰:耿紀精忠韋 晃賢,各持空手欲扶天。誰知漢祚相將盡,恨滿心胸喪九泉。 夏侯惇盡殺五家老小宗族,將百官解赴鄴郡。曹操於教場 立紅旗于左、白旗於右,下令曰:“耿紀、韋晃等造反,放火 焚許都,汝等亦有出救火者,亦有閉門不出者。如曾救火者, 可立於紅旗下;如不曾出救火者,可立於白旗下。”衆官自思 救火者必無罪,於是多奔紅旗之下。三停內只有一停立於白旗 下。操教盡拿立於紅旗下者。衆官各言無罪。操曰:“汝當時 之心,非是救火,實欲助賊耳。”盡命牽出漳河邊斬之,死者 三百餘員。其立於白旗下者,盡皆賞賜,乃令還許都。時王必 已被箭瘡發而死,操命厚葬之。令曹休總督禦林軍馬。鍾繇爲 相國,華歆爲禦史大夫。遂定侯爵六等十八級,關中侯爵十七 級,皆金印紫綬;又置關內外侯十六級,銀印龜紐墨綬;五大 夫十五級,銅印環紐墨綬。定爵封官,朝廷又換一班人物。曹 操方悟管輅火災之說。遂重賞輅。略不受。 卻說曹洪領兵到漢中,令張郃、夏侯淵各據險要。曹洪親 自進兵拒敵。時張飛自與雷銅守把巴西。馬超兵至下辨,令吳 蘭爲先鋒,領軍哨出,正與曹洪軍相遇。吳蘭欲退,牙將任夔 曰:“賊兵初至,若不先挫其銳氣,何顔見孟起乎?”於是驟 馬挺槍搦曹洪戰。洪自提刀躍馬而出。交鋒三合,斬夔于馬下, 乘勢掩殺。吳蘭大敗,回見馬超。超責之曰:“汝不得吾令, 何故輕敵致敗?”吳蘭曰:“任夔不聽吾言,故有此敗。”馬 超曰:“可緊守隘口,勿與交鋒。”一面申報成都,聽候行止。 曹洪見馬超連日不出,恐有詐謀,引軍退回南鄭。張郃來見曹 洪,問曰:“將軍既已斬將,如何退兵?”洪曰:“吾見馬超 不出,恐有別謀。且我在鄴都,聞神卜管輅有言:當於此地折 一員大將。吾疑此言,故不敢輕進。”張郃大笑曰:“將軍行 兵半生,今奈何信蔔者之言而惑其心哉!郃雖不才,願以本部 兵取巴西。若得巴西,蜀郡易耳。”洪曰:“巴西守將張飛, 非比等閒,不可輕敵。”張郃曰:“人皆怕張飛,吾視之如小 兒耳!此去必擒之!”洪曰:“倘有疏失,若何?”郃曰:“ 甘當軍令。”洪勒了文狀,張郃進兵。正是: 自古驕兵多致敗,從來輕敵少成功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回 猛張飛智取瓦口隘老黃忠計奪天蕩山 卻說張郃部兵三萬,分爲三寨,各傍山險:一名宕渠寨, 一名蒙頭寨,一名蕩石寨。當日張郃於三寨中,各分軍一半, 去取巴西,留一半守寨。早有探馬報到巴西,說張郃引兵來了。 張飛急喚雷銅商議。銅曰:“閬中地惡山險,可以埋伏。將軍 引兵出戰,我出奇兵相助,郃可擒矣。”張飛撥精兵五千與雷 銅去訖。飛自引兵一萬,離閬中三十裏,與張郃兵相遇。兩軍 擺開,張飛出馬,單搦張郃。郃挺槍縱馬而出。戰到二十餘合, 郃後軍忽然喊起——原來望見山背後有蜀兵旗幡,故此擾亂。 張郃不敢戀戰,撥馬回走。張飛從後掩殺;前面雷銅又引兵殺 出:兩下夾攻,郃兵大敗。張飛、雷銅連夜追襲,直趕到宕渠 山。張郃仍舊分兵守住三寨,多置擂木炮石,堅守不戰。張飛 離宕渠十裏下寨,次日引兵搦戰。郃在山上大吹大擂飲酒,並 不下山。張飛令軍士大罵,郃只不出。飛只得還營。次日,雷 銅又去山下搦戰,郃又不出。雷銅驅軍士上山,山上擂木炮石 打將下來。雷銅急退。蕩石、蒙頭兩寨兵出,殺敗雷銅。次日, 張飛又去搦戰,張郃又不出。飛使軍人百般穢罵,郃在山上亦 罵。張飛尋思,無計可施。相拒五十餘日。飛就在山前紮住大 寨,每日飲酒;飲至大醉,坐於山前辱駡。 玄德差人犒軍,見張飛終日飲酒,使者回報玄德。玄德大 驚,忙來問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原來如此!,軍前恐無好酒; 成都佳釀極多,可將五十甕作三車裝,送到軍前與張將軍飲。” 玄德曰:“吾弟自來飲酒失事,軍師何故反送酒與他?” 孔明笑曰:“主公與翼德做了許多年兄弟,還不知其爲人耶?” 翼德自來剛強,然前於收川之時,義釋嚴顔,此非勇夫所爲也。 今與張郃相拒五十餘日,酒醉之後,便坐山前辱駡,傍若無人。 ——此非貪杯,乃敗張郃之計耳。”玄德曰:“雖然如此,未 可托大。可使魏延助之。”孔明令魏延解酒赴軍前,車上各插 黃旗,大書“軍前公用美酒”。魏延領命,解酒到寨中,見張 飛,傳說主公賜酒。飛拜受訖,分付魏延、雷銅各引一枝人馬, 爲左右翼;只看軍中紅旗起,便各進兵。教將酒擺列帳下,令 軍士大開旗鼓而飲。 有細作報上山來。張郃自來山頂觀望,見張飛坐於帳下飲 酒,令二小卒於前面相撲爲戲。郃曰:“張飛欺我太甚!”傳 令今夜下山劫飛寨,令蒙頭、蕩石二寨皆出,爲左右援。當夜, 張郃乘著月色微明,引軍從山側而下,徑到寨前。遙望張飛大 明燈燭,正坐帳中飲酒。張郃當先大喊一聲,山頭擂鼓爲助, 直殺入中軍。但見張飛端坐不動。張郃驟馬到面前,一槍刺倒 ——卻是一個草人,急勒馬回時,帳後連珠炮起。一將 當先,攔住去路,睜圓環眼,聲如巨雷——乃張飛也,挺 矛躍馬,直取張郃。兩將在火光中,戰到三五十合。張郃只盼 兩寨來救,誰知兩寨救兵,已被魏延、雷銅兩將殺退,就勢奪 了二寨。張郃不見救兵,正沒奈何,又見山上火起,已被張飛 後軍奪了寨柵。張郃三寨俱失,只得奔瓦口關去了。張飛大獲 勝捷,報入成都。玄德大喜,方知翼德飲酒是計,只要誘張郃 下山。 卻說張郃退守瓦口關,三萬軍已折了二萬,遣人問曹洪求 救。洪大怒曰:“汝不聽吾言,強要進兵,失了緊要隘口,卻 又來求救!”遂不肯發兵,使人催督張郃出戰。郃心慌,只得 定計,分兩軍去關口山僻埋伏,分付曰:“我詐敗,張飛必然 趕來,汝等就截其歸路。”當日張郃引軍前進,正遇雷銅。戰 不數合,張郃敗走,雷銅趕來。兩軍齊出,截斷回路。張郃複 回,刺雷銅于馬下。敗軍回報張飛。飛自來與張郃挑戰。郃又 詐敗,張飛不趕。郃又回戰,不數合,又敗走。張飛知是計, 收軍回寨,與魏延商議曰:“張郃用埋伏計殺了雷銅,又要賺 吾。何不將計就計?”延問曰:“如何?”飛曰:“我明日先 引一軍前往,汝卻引精兵於後;待伏兵出,汝可分兵擊之。用 車十余乘,各藏柴草,塞住小路,放火燒之。吾乘勢擒張郃, 與雷銅報仇。”魏延領計。 次日,張飛引兵前進。張郃兵又至,與張飛交鋒。戰到十 合,郃又詐敗。張飛引馬步軍趕來,郃且戰且走。引張飛過山 峪口,郃將後軍爲前,複紮住營,與飛又戰,指望兩彪伏兵出, 要圍困張飛。不想伏兵卻被魏延精兵到,趕入峪口,將車輛截 住山路,放火燒車,山谷草木皆著,煙迷其徑,兵不得出。張 飛只顧引軍衝突,張郃大敗,死命殺開條路,走上瓦口關,收 聚敗兵,堅守不出。張飛和魏延連日攻打關隘不下。 飛見不濟事,把軍退二十裏,卻和魏延引數十騎,自來兩 邊哨探小路。忽見男女數人,各背小包,于山僻路攀藤附葛而 走。飛於馬上用鞭指與魏延曰:“奪瓦口關,只在這幾個百姓 身上。”便喚軍士分付:“休要驚恐他,好生喚那幾個百姓來。 ”軍士連忙喚到馬前,飛用好言以安其心,問其何來。百姓告 曰:“某等皆漢中居民,今欲還鄉。聽知大軍廝殺,塞閉閬中 官道;今過蒼溪,從梓潼山檜釿川入漢中,還家去。”飛曰: “這條路取瓦口關遠近若何?”百姓曰:“從梓潼山小路,卻 是瓦口關背後。”飛大喜,帶百姓入寨中,與了酒食。分付魏 延:“引兵扣關攻打,我親自引騎出梓潼山攻關後。”便令百 姓引路,選輕騎五百,從小路而進。 卻說張郃爲救軍不到,心中正悶。人報魏延在關下攻打。 張郃披挂上馬,卻待下山。忽報:“關後四五路火起,不知何 處兵來。”郃自領兵來迎。旗開處早見張飛。郃大驚,急往小 路而走。馬不堪行,後面張飛追趕甚急。郃棄馬上山,尋徑而 逃,方得走脫。隨行只有十餘人,步行入南鄭,見曹洪。洪見 張郃只剩十餘人, 大怒曰:“吾教汝休去,汝取下文狀要去。今日折盡大兵, 尚不自死,還來做甚!”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行軍司馬郭淮諫 曰:“‘三軍易得,一將難求’。張郃雖然有罪,乃魏王所深 愛者也,不可便誅。可再與五千兵徑取葭萌關,牽動其各處之 兵,漢中自安矣。如不成功,二罪俱罰。”曹洪從之,又與兵 五千,教張郃取葭萌關。郃領命而去。 卻說葭萌關守將孟達、霍峻,知張郃兵來。霍峻只要堅守; 孟達定要迎敵,引軍下關與張郃交鋒,大敗而回。霍峻急申文 書到成都。玄德聞知,請軍師商議。孔明聚衆將於堂上,問曰: “今葭萌關緊急,必須閬中取翼德,方可退張郃也。”法正曰: “今翼德兵屯瓦口,鎮守閬中,亦是緊要之地,不可取回。帳 中諸將內選一人去破張郃。”孔明笑曰:“張郃乃魏之名將, 非等閒可及。除非翼德,無人可當。”忽一人厲聲而出曰:“ 軍師何輕視衆人耶!吾雖不才,願斬張郃首級,獻於麾下。” 衆視之,乃老將黃忠也。孔明曰:“漢升雖勇,爭奈年老,恐 非張郃對手。”忠聽了,白髮倒豎而言曰:“某雖老,兩臂尚 開三石之弓,渾身還有千斤之力,豈不足敵張郃匹夫耶!”孔 明曰:“將軍年近七十,如何不老?”忠趨步下堂,取架上大 刀,輪動如飛,壁上硬弓,邊拽折兩張。孔明曰:“將軍要去, 誰爲副將?”忠曰:“老將嚴顔,可同我去。但有疏虞,先納 下這白頭。”玄德大喜,即時令嚴顔、黃忠去與張郃交戰。趙 雲諫曰:“今張郃親犯葭萌關,軍師休爲兒戲。若葭萌關一失, 益州危矣。何故以二老將當此大敵乎?”孔明曰:“汝以二人 老邁,不能成事,吾料漢中必於此二人手內可得。”趙雲等各 各哂笑而退。 卻說黃忠、嚴顔到關上,孟達、霍峻見了,心中亦笑孔明 欠調度:“是這般緊要去處,如何只教兩個老的來!”黃忠謂 嚴顔曰:“你可見諸人動靜麽?他笑我二人年老,今可建奇功, 以服衆心。”嚴顔曰:“願聽將軍之令。”兩個商議定了。黃 忠引軍下關,與張郃對陣。張郃出馬,見黃忠,笑道:“你許 大年紀,猶不識羞,尚欲出戰耶?”忠怒曰:“豎子欺吾年老! 吾手中寶刀不老!”遂拍馬向前與郃決戰。二馬相交,約戰二 十餘合,忽然背後喊聲起——原來是嚴顔從小路抄在張郃軍後。 兩軍夾攻,張郃大敗。連夜趕去,張郃兵退八九十裏。黃忠嚴 顔收兵入寨,俱各按兵不動。 曹洪聽知張郃輸了一陣,又欲見罪。郭淮曰:“張郃被迫, 必投西蜀;今可遣將助之,就如監臨,使不生外心。”曹洪從 之,即遣夏侯惇之侄夏侯尚並降將韓玄之弟韓浩二人,引五千 兵前來助戰。二將即時起行。到張郃寨中,問及軍情。郃言: “老將黃忠 甚是英雄,更有嚴顔相助,不可輕敵。”韓浩曰:“我在 長沙知此老賊利害。他和魏延獻了城池。害吾親兄;今既相遇, 必當報仇!”遂與夏侯尚引新軍離寨前進。原來黃忠連日哨探, 已知路徑。嚴顔曰:“此去有山,名天蕩山,山中乃是曹操 屯糧積草之地。若取得那個去處,斷其糧草,漢中可得也。” 忠曰:“將軍之言,正合吾意。可與吾如此如此。”嚴顔依計, 自領一枝軍去了。 卻說黃忠聽知夏侯尚、韓浩來,遂引軍馬出營。韓浩在陣 前大罵黃忠:“無義老賊!”拍馬挺槍,來取黃忠。夏侯尚便 出夾攻。黃忠力戰二將。各鬥十余合,黃忠敗走。二將趕二十 余裏,奪了黃忠寨。忠又草創一營。次日,夏侯尚、韓浩趕來; 忠又出陣。戰數合,又敗走。二將又趕二十餘裏,奪了黃忠營 寨,喚張郃守後寨。郃來前寨諫曰:“黃忠連退二日,於中必 有詭計。”夏侯尚叱張郃# 曰:“你如此膽怯,可知屢次戰敗! 今再休多言,看吾二人建功!”張郃羞赧而退。次日,二將又 戰,黃忠又敗退二十裏,二將迤邐趕上。次日,二將兵出,黃 忠望風而走,連敗數陣,直退在關上。二將扣關下寨,黃忠堅 守不出。孟達暗暗發書,申報玄德,說:“黃忠連輸數陣,現 今退在關上。”玄德慌問孔明。孔明曰:“此乃老將驕兵之計 也。” 趙雲等不信。玄德差劉封來關上接應黃忠。忠與封相見, 問劉封曰:“小將軍來助戰何意?”封曰:“父親得知將軍數 敗,故差某來。”忠笑曰:“此老夫驕兵之計也。看今夜一陣, 可盡複諸營,奪其糧食馬匹。此是借寨與彼屯輜重耳。今夜留 霍峻守關,孟將軍可與我搬糧草奪馬匹,小將軍看我破敵!” 是夜二更,忠引五千軍開關直下。原來夏侯尚、韓浩二將 連日見關上不出,盡皆懈怠;被黃忠破寨直入,人不及甲,馬 不及鞍,二將各自逃命而走,軍馬自相踐踏,死者無數。比及 天明,連奪三寨。寨中丟下軍器鞍馬無數,盡教孟達搬運入關。 黃忠催軍馬隨後而進。劉封曰:“軍士力困,可以暫歇。”忠 曰:“‘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’”策馬先進。士卒皆努力向 前。張郃軍兵,反被自家敗兵衝動,都屯紮不住,望風而走; 盡棄了許多寨柵,直奔至漢水傍。張郃尋見夏侯尚、韓浩議曰: “此天蕩山,乃糧草之所;更接米倉山,亦屯糧之地:是漢中 軍士養命之源。倘若疏失,是無漢中也。當思所以保之。”夏 侯尚曰:“米倉山有吾叔夏侯淵分兵守護,那裏正接定軍山, 不必憂慮。天蕩山有吾兄夏侯德鎮守,我等宜往投之,就保此 山。” 於是張郃與二將連夜投天蕩山來,見夏候德,具言前事。 夏侯德曰:“吾此處屯十萬兵,你可引去,複取原寨。”郃曰: “只宜堅守,不可妄動。”忽聽山前金鼓大震,人報黃忠兵到。 夏候德大笑曰:“老賊不諳兵法,只恃勇耳!”郃曰:“黃忠 有謀,非止勇也。”德曰:“川兵遠涉而來,連日疲困,更兼 深入戰境——此無謀也!”郃曰:“亦不可輕敵。且宜堅守。” 韓浩曰:“願借精兵三千擊之,當無不克。”德遂分兵與浩下 山。 黃忠整兵來迎。劉封諫曰:“日已西沈矣,軍皆遠來勞困, 且宜暫息。”忠笑曰:“不然。此天賜奇功,不取是逆天也。” 言畢,鼓噪大進。韓浩引兵來戰。黃忠揮刀直取浩,只一合, 斬浩于馬下。蜀兵大喊,殺上山來。張郃、夏侯尚急引軍來迎。 忽聽山後大喊,火光沖天而起,上下通紅。夏侯德提兵來救火 時,正遇老將嚴顔,手起刀落,斬夏侯德于馬下。——原來黃 忠預先使嚴顔引軍埋伏於山僻去處,只等黃忠軍到,卻來放火, 柴草堆上一齊點著,烈焰飛騰,照耀山峪。嚴顔既斬夏侯德, 從山後殺來。張郃、夏侯尚前後不能相顧,只得棄天蕩山,望 定軍山投奔夏侯淵去了。 黃忠、嚴顔守住天蕩山,捷音飛報成都。玄德聞之,聚衆 將慶喜。法正曰:“昔曹操降張魯,定漢中,不因此勢以圖巴、 蜀,乃留夏侯淵、張郃二將屯守,而自引大軍北還:此失計也。 今張郃新敗,天蕩失守,主公若乘此時,舉大兵親往征之,漢 中可定也。既定漢中,然後練兵積粟,觀釁伺隙,進可討賊, 退可自守。此天與之時,不可失也。”玄德、孔明皆深然之。 遂傳令趙雲、張飛爲先鋒,玄德與孔明親自引兵十萬,擇日圖 漢中;傳檄各外,嚴加提備。時建安二十三年秋七月吉日。 玄德大軍出葭萌關下營,召黃忠、嚴顔到寨,厚賞之。玄 德曰:“人皆言將軍老矣,惟軍師獨知將軍之能。今果立奇功。 但今漢中定軍山,乃南鄭保障,糧草積聚之所;若得定軍山, 陽平一路,無足憂矣。將軍還敢取定軍山否?”黃忠慨然應諾, 便要領兵前去。孔明急止之曰:“老將軍雖然英勇,然夏侯淵 非張郃之比也。淵深通韜略,善曉兵機,曹操倚之爲西涼藩蔽: 先曾屯兵長安,拒馬孟起;今又屯兵漢中。操不托他人而獨托 淵者,以淵有將才也。今將軍雖勝張郃,未卜能勝夏侯淵。吾 欲酌量著一人去荊州,替回關將軍來,方可敵之。”忠奮然答 曰:“昔廉頗年八十,尚食鬥米、肉十斤,諸侯畏其勇,不敢 侵犯趙界,何況黃忠未及七十乎?軍師言吾老,吾今並不用副 將,只將本部兵三千人去,立斬夏侯淵首級,納於麾下。”孔 明再三不容。黃忠只是要去。孔明曰:“既將軍要去,吾使一 人爲監軍同去,若何?”正是: 請將須行激將法,少年不若老年人。 未知其人是誰。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一回 占對山黃忠逸待勞據漢水趙雲寡勝衆 卻說孔明分付黃忠:“你既要去,吾教法正助你。凡事計 議而行。吾隨後撥人馬來接應。”黃忠應允,和法正領本部兵 去了。孔明告玄德曰:“此老將不著言語激他,雖去不能成功。 他今既去,須撥人馬前去接應。”乃喚趙雲:“將一枝人馬, 從小路出奇兵接應黃忠:若忠勝,不必出戰;倘忠有失,即去 救應。”又遣劉封、孟達:“領三千兵於山中險要去處,多立 旌旗,以壯我兵之聲勢,令敵人驚疑。”三人各自領兵去了。 又差人往下辨,授計與馬超,令他如此而行。又差嚴顔往巴西 閬中守隘,替張飛、魏延來同取漢中。 卻說張郃與夏侯尚來見夏侯淵,說:“天蕩山已失,折了 夏侯德、韓浩。今聞劉備親自領兵來取漢中,可速奏魏王,早 發精兵猛將,前來策應。”夏侯淵便差人報知曹洪。洪星夜前 到許昌,稟知曹操。操大驚,急聚文武,商議發兵救漢中。長 史劉曄進曰:“漢中若失,中原震動。大王休辭勞苦,必須親 自征討。”操自悔曰:“恨當時不用卿言,以致如此!”忙傳 令旨,起兵四十萬親征。時建安二十三年秋七月也。 曹操兵分三路而進:前部先鋒夏侯惇,操自領中軍,使曹 休押後,三軍陸續起行。操騎白馬金鞍,玉帶錦衣;武士手執 大紅羅銷傘蓋,左右金瓜銀鉞,鐙棒戈矛,打日明龍鳳旌旗; 護駕龍虎官軍二萬五千,公爲五隊,每隊五千,按青、黃、赤、 白、黑五色,旗幡甲馬,並依本色:光輝燦爛,極其雄壯。 兵出潼關,操在馬上望見一簇林木,極其茂盛。問近侍曰: “此何處也?”答曰:“此名藍田。林木之間,乃蔡邕莊也。 今邕女蔡琰,與其夫董祀居此。”原來操素與蔡邕相善。先時 其女蔡琰,乃衛仲道之妻;後被北方擄去,於北地生二子,作 《胡笳十八拍》,流入中原。操深憐之,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贖 之。左賢王懼操之勢,送蔡琰還漢。操乃以琰配與董祀爲妻。 當日到莊前,因想起蔡邕之事,令軍馬先行,操引近侍百餘騎, 到莊門下馬。 時董祀出仕於外,止有蔡琰在家。琰聞操至,忙出迎接。 操至堂,琰起居畢,侍立於側。操偶見壁間懸一碑文圖軸,起 身觀之。問于蔡琰,琰答曰:“此乃曹峨之碑也。昔和帝時, 上虞有一巫者,名曹盱,能波娑樂神;五月五日,醉舞舟中, 墮江而死。其女年十四歲,繞江啼哭七晝夜,跳入波中;後五 日,負父之屍浮于江面。裏人葬之江邊。上虞令度尚奏聞朝廷, 表爲孝女。度尚令邯鄲淳作文鐫碑以記其事。時邯鄲年方十三 歲,文不加點,一揮而就,立石墓側,時人奇之。妾父蔡邕聞 而往觀,時日已暮,乃於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讀之,索筆大書八 字於其背。後人鐫石,並鐫此八字。”操讀八字雲:“黃絹幻 婦,外孫虀臼。”操問琰曰:“汝解此意否?”琰曰:“雖先 人遺筆,妾實不解其意。”操回顧從謀士曰:‘汝等解否?” 衆皆不能答。於內一人出曰:“某已解其意。”操視之,乃主 薄楊修也。操曰:“卿且勿言,容吾思之。”遂辭了蔡琰,引 衆出莊。上馬行三裏,忽省悟,笑謂修曰:“卿試言之。”修 曰:“此隱語耳。‘黃絹’乃顔色之絲也:色傍加絲,是‘絕’ 字。‘幻婦’者,少女也:女傍少字,是‘妙’字。‘外孫’ 乃女之子也:女傍子字,是‘好’字。‘虀臼’乃受五辛之器 也:受傍辛字,是‘辤’字。總而言之,是‘絕妙好辭’四字。 ”操大驚曰:“正合孤意!”衆皆歎羨楊修才識之敏。 不一日,軍至南鄭。曹洪接著,備言張郃之事。操曰:“ 非郃之罪,勝負乃兵家常事耳。”洪曰:“目今劉備使黃忠攻 打定軍山,夏侯淵知大王兵至,固守未曾出戰。”操曰:“若 不出戰,是示懦也。”便差人持節到定軍山,教夏侯淵進兵。 劉曄諫曰:“淵性太剛,恐中奸計。”操乃作手書與之。使命 持節到淵營,淵接入。使者出書,淵拆視之。略曰:凡爲將者, 當以剛柔相濟,不可徒恃其勇。若但任勇,則是一夫之敵耳。 吾今屯大軍于南鄭,欲觀卿之“妙才”,勿辱二字可也。夏侯 淵覽畢大喜,打發使命回訖,乃與張郃商議曰:“今魏王率大 兵屯于南鄭,以討劉備。吾與汝久守此地,豈能建立功業?來 日吾出戰,務要生擒黃忠。”張郃曰:“黃忠謀勇兼備,況有 法正相助,不可輕敵。此間山路險峻,只宜堅守。”淵曰:“ 若他人建了功勞,吾與汝有何面目見魏王耶?汝只守山,吾去 出戰。”遂下令曰:“誰敢出哨誘敵?”夏侯尚曰:“吾願往。 ”淵曰:“汝去出哨,與黃忠交戰,只宜輸,不宜贏。吾有妙 計,如此如此。”尚受令,引三千軍離定軍山大寨前行。 卻說黃忠與法正兵屯於定軍山口,累次挑戰,夏侯淵堅守 不出;欲要進攻,又恐山路危險,難以料敵,只得據守。是日, 忽報山上曹兵下來搦戰。黃忠恰待引軍出迎,牙將陳式曰:“ 將軍休動,某願當之。”忠大喜,遂令陳式引軍一千,出山口 列陣。夏侯尚兵至,遂與交鋒。不數合,尚詐敗而走。式趕去, 行到半路,被兩山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,不能前進。正欲回時, 背後夏侯淵引兵突出。陳式不能抵當,被夏侯淵生擒回寨。部 卒多降。有敗軍逃得性命,回報黃忠,說陳式被擒。 忠慌與法正商議。正曰:“淵爲人輕躁,恃勇少謀,可激 勸士卒,撥寨前進,步步爲營,誘淵來戰而擒之。此乃‘反客 爲主’之法。”忠用其謀,將應有之物,盡賞三軍。歡聲滿穀, 願效死戰。黃忠即日撥寨而進,步步爲營;每營住數日,又進。 淵聞之,欲出戰。張郃曰:“此乃‘反客爲主’之計,不可出 戰,戰則有失。”淵不從,令夏侯尚引千兵出戰,直到黃忠寨 前。忠上馬提刀出迎,與夏侯尚交馬,只一合,生擒夏侯尚歸 寨。余皆敗走,回報夏侯淵。 淵急使人到黃忠寨,言願將陳式來換夏侯尚。忠約定來日 陣前相換。 次日,兩軍皆到山谷闊處,布成陣勢。黃忠、夏侯淵各立 馬於本陣門旗之下。黃忠帶著夏侯尚,夏侯淵帶著陳式,各不 與袍鎧,只穿蔽體薄衣。一聲鼓響,陳式、夏侯尚各望本陣奔 回。夏侯尚比及到陣門時,被黃忠一箭射中後心。尚帶箭而回。 淵大怒,驟馬徑取黃忠。忠正要激淵廝殺。兩將交馬,戰到二 十余合,曹軍內忽然鳴金收兵。淵慌撥馬而回,被忠乘勢殺了 一陣。淵回陣問押陣官:“爲何鳴金?”答曰:“某見山凹中 有蜀兵旗幡數處,恐是伏兵,故急招將軍回。”淵信其說,遂 堅守不出。 黃忠逼到定軍山下,與法正商議。正以手指曰:“定軍山 西巍然有一座高山,四下皆是險道。此山上足可下視定軍山之 虛實。將軍若取得此山,定軍山只在掌中也。”忠仰視見山頭 稍平,山上有些少人馬。是夜二更,忠引軍士鳴金擊鼓,直殺 上山頂。此山有夏侯淵部將杜襲守把,止有數百餘人。當時見 黃忠大隊擁上,只得棄山而走。忠得了山頂,正與定軍山相對。 法正曰:“將軍可守在半山,某居山頂。待夏侯淵兵至,吾舉 白旗爲號,將軍卻按兵勿動;待他倦怠無備,吾卻舉起紅旗, 將軍便下山擊之。以逸待勞必當取勝。”忠大喜。從其計。 卻說杜襲引軍逃回,見夏侯淵,說黃忠奪了對山。淵大怒 曰:“黃忠占了對山,不容我不出戰。”張郃諫曰:“此乃法 正之謀也。將軍不可出戰,只宜堅守。”淵曰:“占了吾對山, 觀吾虛實,如何不出戰?”郃苦諫不聽。淵分軍圍住對山,大 罵挑戰。法正在山上舉起白旗;任從夏侯淵百船辱駡,黃忠只 不出戰。午時以後,法正見曹兵倦怠,銳氣已墮,多下馬坐息, 乃將紅旗招展。——鼓角齊鳴,喊聲大震,黃忠一馬當先,馳 下山來,猶如天崩城塌之勢。夏侯淵措手不及,被黃忠趕到麾 蓋之下,大喝一聲,猶如雷吼。淵未及相迎,黃忠寶刀已落, 連頭帶肩,砍爲兩段。後人有詩贊黃忠曰: 蒼頭臨大敵,皓首逞神威。 力趁雕弓發,風迎雪刃揮。 雄聲如虎吼,駿馬似龍飛。 獻馘功勳重,開疆展帝畿。 黃忠斬了夏侯淵,曹兵大潰,各自逃生。黃忠乘勢去奪定 軍山,張郃領兵來迎。忠與陳式兩下夾攻,混殺一陣,張郃敗 走。忽然山傍閃出一彪人馬,當住去路;爲首一員大將,大叫: “常山趙子龍在此!”張郃大驚,引敗軍奪路望定軍山而走。 只見前面一枝兵來迎。乃杜襲也。襲曰:“今定軍山已被劉封、 孟達奪了。”郃大驚,遂與杜襲引敗兵到漢水紮營;一面令人 飛報曹操。 操聞淵死,放聲大哭,方悟管輅所言:“三八縱橫”,乃 建安二十四年也,“黃豬遇虎”,乃歲在己亥正月也;“定軍 之南”,乃定軍山之南也;“傷折一股”,乃淵與操有兄弟之 親情也。操令人尋管輅時,不知何處去了。操深恨黃忠,遂親 統大軍,來定軍山與夏侯淵報仇,令徐晃作先鋒。行到漢水, 張郃、杜襲接著曹操。二將曰:“今定軍山已失,可將米倉山 糧草移於北山寨中屯積,然後進兵。”曹操依允。 卻說黃忠斬了夏侯淵首級,來到葭萌關上見玄德獻功。玄 德大喜,加忠爲征西大將軍,設宴慶賀。忽牙將張著來報說: “曹操自領大軍二十萬來,與夏侯淵報仇。目今張郃在米倉山 搬運糧草,移于漢水北山腳下。”孔明曰:“今操引大兵至此, 恐糧草不敷,故勒兵不進。若得一人深入其境,燒其糧草,奪 其輜重,則操之銳氣挫矣。”黃忠曰:“老夫願當此任。”孔 明曰:“操非夏侯淵之比,不可輕敵。”玄德曰:“夏侯淵雖 是總帥,乃一勇夫耳,安及張郃?若斬得張郃,勝斬夏侯淵十 倍也。”忠奮然曰:“吾願往斬之。”孔明曰:“你可與趙子 龍同領一枝兵去,凡事計議而行,看誰立功。”忠應允便行。 孔明就令張著爲副將同去。雲謂忠曰:“今操引二十萬衆,分 屯十營。將軍在主公前要去奪糧,非小可之事。將軍當用何策? ”忠曰:“看我先去,如何?”雲曰:“等我先去。”忠曰: “我是主將,你是副將,如何爭先?”雲曰:“我與你都一般 爲主公出力,何必計較?我二人拈鬮,拈著的先去。”忠依允。 當時黃忠拈著先去。雲曰:“既將軍先去,某當相助。可約定 時候。如將軍依時而還,某按兵不動;若將軍過時而不還,某 即引軍來接應。”忠曰:“公言是也。”於是二人約定午時爲 期。雲回本寨,謂部將張翼曰:“黃漢升約定明日去奪糧草, 若午時不回,我當往助。吾營前臨漢水,地勢危險;我若去時, 汝可謹守寨柵,不可輕動。”張翼應諾。 卻說黃忠回到寨中,謂副將張著曰:“我斬了夏侯淵,張 郃喪膽。吾明日領命去劫糧草,只留五百軍守營。你可助吾。 今夜三更盡皆飽食,四更離營,殺到北山腳下,先捉張! 郃, 後劫糧草。”張著依令。當夜,黃忠領人馬在前,張著在後, 偷過漢水,直到北山之下。東方日出,見糧積如山。有些少軍 士看守,見蜀兵到。盡棄而走。黃忠教馬軍一齊下馬,取柴堆 于米糧之上。正欲放火,張郃兵到,與忠混戰一處。曹操聞知, 急令徐晃接應。晃領兵前進,將黃忠困於垓心。張著引三百軍 走脫,正要回寨,忽一枝兵撞出攔住去路,爲首大將乃是文聘。 後面曹兵又至,把張著圍住。 卻說趙雲在營中,看看等到午時,不見忠回,急忙披挂上 馬,引三千軍向前接應。臨行,謂張翼曰:“汝可堅守營寨。 兩壁廂多設弓弩,以爲準備。”翼連聲應諾。雲挺槍驟馬直殺 往前去。迎頭一將攔路,乃文聘部將慕容烈也。拍馬舞刀來迎 趙雲,被雲手起一槍刺死。曹兵敗走。雲直殺入重圍。又一枝 兵截住,爲首乃魏將焦炳。雲喝問曰:“蜀兵何在?”炳曰: “已殺盡矣!”雲大怒,驟馬一槍,又刺死焦炳。殺散餘兵, 直至北山之下,見張郃、徐晃兩人圍住黃忠,軍士被困多時。 雲大喝一聲挺槍驟馬殺入重圍,左沖右突,如入無人之境。那 槍渾身上下,若舞梨花;遍體紛紛,如飄瑞雪。張郃、徐晃心 驚膽戰,不敢迎敵。雲救出黃忠,且戰且走;所到之處,無人 敢阻。操于高處望見,驚問衆將曰:“此將何人也?”有識者 告曰:“此乃常山趙子龍也。”操曰:“昔日當陽長阪英雄尚 在!”急傳令曰:“所到之處,不可輕敵。”趙雲救了黃忠, 殺透重圍。有軍士指曰:“東南上圍的,必是副將張著。”雲 不回本寨,遂望東南殺來。所到之處,但見“常山趙雲”四字 旗號,曾在當陽長阪知其勇者,互相傳說,盡皆逃竄。雲又救 了張著。 曹操見雲東沖西突,所向無前,莫敢迎敵,救了黃忠,又 救了張著;奮然大怒,自領左右將士來趕趙雲。雲已殺回本寨。 部將張翼接著,望見後面塵起,知是曹兵追來,即謂雲曰:“ 追兵漸近,可令軍士閉上寨門,上敵樓防護。”雲喝曰:“休 閉寨門!汝豈不知吾昔在當陽長阪時,單槍匹馬,覰曹兵八十 三 萬如草芥!今有軍有將,又何懼哉!”遂撥弓弩手於寨外 壕中埋伏,將營內旗槍盡皆倒偃,金鼓不鳴。雲匹馬單槍,立 于營門之外。 卻說張郃、徐晃領兵追至蜀寨,天色已暮;見寨中偃旗息 鼓,又見趙雲匹馬單槍,立于營外,寨門大開,二將不敢前進。 正疑之間,曹操親到,急催督衆軍向前。衆軍聽令,大喊一聲, 殺奔營前;見趙雲全然不動,曹兵翻身就回。趙雲把槍一招, 壕中弓弩齊發。時天色昏黑,正不知蜀兵多少。操先撥回馬走。 只聽得後面喊聲大震,鼓角齊鳴,蜀兵趕來。曹兵自相踐踏, 擁到漢水河邊,落水死者不知其數。趙雲、黃忠、張著各引兵 一枝,追殺甚急。操正奔走間,忽劉封、孟達率二枝兵從米倉 山路殺來,放火燒糧草。操棄了北山糧草,忙回南鄭。徐晃、 張郃紮腳不住,亦棄本寨而走。趙雲占了曹寨,黃忠奪了糧草, 漢水所得軍器無數,大獲勝捷,差人去報玄德。玄德遂同孔明 前至漢水。問趙雲的部卒曰:“子龍如何廝殺?”軍士將子龍 救黃忠、拒漢水之事,細述一遍。玄德大喜,看了山前山後險 峻之路,欣然謂孔明曰:“子龍一身都是膽也!”後人有詩贊 曰:昔日戰長阪,威風猶未減。突陣顯英雄,被圍施勇敢。鬼 哭與神號,天驚並地慘。常山趙子龍,一身都是膽。 於是玄德號子龍爲“虎威將軍”,大勞將士,歡宴至晚。 忽報曹操複遣大軍從斜穀小路而進,來取漢水。玄德笑曰:“ 操此來無能爲也。我料必得漢水矣。”乃率兵于漢水之西以迎 之。曹操命徐晃爲先鋒,前來決戰。帳前一人出曰:“某深知 地理,願助徐將軍同去破蜀。”操視之,乃巴西宕渠人也,姓 王,名平,字子均,現充牙門將軍。操大喜,遂命王平爲副先 鋒,相助徐晃。操屯兵於定軍山北。徐晃、王平引軍至漢水, 晃令前軍渡水列陣。平曰:“軍若渡水,倘要急退,如之奈何? ”晃曰:“昔韓信背水爲陣,所謂‘致之死地而後生’也。” 平曰:“不然。昔者韓信料敵人無謀而用此計;今將軍能料趙 雲、黃忠之意否?”晃曰:“汝可引步軍拒敵,看我引馬軍破 之。”遂令搭起浮橋,隨即過河來戰蜀兵。正是: 魏人妄意宗韓信,蜀相那知是子房。 預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 第七十二回 諸葛亮智取漢中曹阿瞞兵退斜穀 卻說徐晃引軍渡漢水,王平苦諫不聽,渡過漢水紮營。黃 忠、趙雲告玄德曰:“某等各引本部兵去迎曹兵。”玄德應允。 二人引兵而行。忠謂雲曰:“今徐晃恃勇而來,且休與敵;待 日暮兵疲,你我分兵兩路擊之可也。”雲然之,各引一軍據住 寨柵。徐晃引兵從辰時搦戰,直至申時,蜀兵不動。晃盡教弓 弩手向前,望蜀營射去。黃忠謂趙雲曰:“徐晃令弓弩手射者, 其軍必將退也。可乘時擊之。”言未已,忽報曹兵後隊果然退 動。於是蜀營鼓聲大震,黃忠領兵左出,趙雲領兵右出:兩下 夾攻,徐晃大敗,軍士逼入漢水,死者無數。晃死戰得脫,回 營責王平曰:“汝見吾軍勢將危,如何不救?”平曰:“我若 來救,此寨亦不能保。我曾諫公休去,公不肯聽,以致此敗。” 晃大怒,欲殺王平。平當夜引本部軍就營中放起火來,曹兵大 亂,徐晃棄營而走。王平渡漢水來投趙雲。雲引見玄德。王平 盡言漢水地理。玄德大喜曰:“孤得王子均,取漢中無疑矣。” 遂命王平爲偏將軍,領向導使。 卻說徐晃逃回見操,說:“王平反去降劉備矣!”操大怒, 親統大軍來奪漢水寨柵。趙雲恐孤軍難立,遂退于漢水之西。 兩軍隔水相拒。玄德與孔明來觀形勢。孔明見漢水上流頭有一 帶土山,可伏千餘人。乃回到營中,喚趙雲分付:“汝可引五 百人,皆帶鼓角,伏于土山之下;或半夜,或黃昏,只聽我營 中炮響:炮響一番,擂鼓一番。——只不要出戰。”子龍受計 去了。孔明卻在高山上暗窺。次日,曹兵到來搦戰,蜀營中一 人不出,弓弩亦都不發。曹兵自回。當夜更深,孔明見曹營燈 火方息,軍土歇定,遂放號炮。子龍聽得,令鼓角齊鳴。曹兵 驚慌,只疑劫寨。及至出寨,不見一軍。方才回營欲歇,號炮 又響,鼓角又鳴,呐喊震地,山谷應聲。曹兵徹夜不安。一連 三夜,如此驚疑。操心怯,撥寨退三十裏,就空闊處紮營。孔 明笑曰:“曹操雖知兵法,不知詭計。”遂請玄德親渡漢水, 背水結營。玄德問計,孔明曰:“可如此如此。” 曹操見玄德背水下寨,心中疑惑,使人來下戰書。孔明批 來日決戰。次日,兩軍會于中路五界山前,列成陣勢。操出馬 立於門旗下,兩行布列龍鳳旌旗,擂鼓三通,喚玄德答話。玄 德引劉封、孟達並川中諸將而出。操揚鞭大罵曰:“劉備忘恩 失義、反判朝廷之賊!”玄德曰:“吾乃大漢宗親,奉詔討 賊。汝上弑母后,自立爲王,僭用天子鑾輿,非反而何?”操 怒,命徐晃出馬來戰。劉封出迎。交戰之時,玄德先走入陣。 封敵晃不住,撥馬便走。操下令:“捉得劉備,便爲西川之主。 ”大軍齊呐喊殺過陣來。蜀兵望漢水而逃,盡棄營寨,馬匹軍 器材丟滿道上。曹軍皆爭取。操急鳴金收軍。衆將曰:“某等 正待捉劉備,大王何故收軍?”操曰:“吾見蜀兵背漢水安營, 其可疑一也;多棄馬匹軍器,其可疑二也,可急退軍,休取衣 物。”遂下令曰:“妄取一物者立斬。火速退兵。”曹兵方回 頭時,孔明號旗舉起,玄德中軍領兵便出,黃忠左邊殺來,趙 雲右邊殺來。曹兵大潰而逃。孔明連夜追趕。 操傳令軍回南鄭。只見五路火起——原來魏延、張飛得嚴 顔代守閬中,分兵殺來,先得了南鄭。操心驚,望陽平關而走。 玄德大兵追至南鄭褒州。安民已畢,玄德問孔明曰:“曹操此 來,何敗之速也?”孔明曰:“操平生爲人多疑,雖能用兵, 疑則多敗。吾以疑兵勝之。”玄德曰:“今操退守陽平關,其 勢已孤,先生將何策以退之?”孔明曰:“亮已算定了。”便 差張飛、魏延分兵兩路去截曹操糧道,令黃忠、趙雲分兵兩路 去放火燒山。四路軍將,各引向導官軍去了。 卻說曹操退守陽平關,令軍哨探。回報曰:“今蜀兵將遠 近小路,盡皆塞斷;砍柴去處,盡放火燒絕。不知兵在何處。” 操正疑惑間,又報張飛、魏延分兵劫糧。操問曰:“誰敢敵張 飛?”許褚曰:“某願往!”操令許褚引一千精兵,去陽平關 路上護接糧草。解糧官接著,喜曰:“若非將軍到此,糧不得 到陽平關矣。”遂將車上的酒肉獻與許褚。褚痛飲,不覺大醉, 便乘酒興,催糧車行。解糧官曰:“日已暮矣,前褒州之地, 山勢險惡,未可過去。”褚曰:“吾有萬夫之勇,豈懼他人哉! 今夜乘著月色,正好使糧車行走。”許褚當先,橫刀縱馬,引 軍前進。二更已後,往褒州路上而來。行到半路,忽山凹裏鼓 角震天,一枝軍當住。 爲首大將,乃張飛也,挺矛縱馬,直取許褚。褚舞刀來迎, 卻因酒醉,敵不住張飛;戰不數合,被飛一矛刺中肩膀,翻身 落馬。軍士急忙救起,退後便走。張飛盡奪糧草車輛而回。卻 說衆將保著許褚,回見曹操。操令醫士療治金瘡,一面親自提 兵來與蜀兵決戰。玄德引軍出迎。兩陣對圓,玄德令劉封出馬。 操罵曰:“賣履小兒,常使假子拒敵! 吾若喚黃須兒來,汝 假子爲肉泥矣!”劉封大怒,挺槍驟馬,徑取曹操。操令徐晃 來迎,封詐敗而走。操引兵追趕。蜀兵營中,四下炮響,鼓角 齊鳴。操恐有伏兵,急教退軍。曹兵自相踐踏,死者極多,奔 回陽平關。方才歇定,蜀兵趕到城下,東門放火,西門呐喊, 南門放火,北門擂鼓。操大懼,棄關而走。蜀兵從後追襲。操 正走之間,前面張飛引一枝兵截住,趙雲引一枝兵從背後殺來, 黃忠又引兵從褒州殺來。操大敗。諸將保護曹操,奪路而走。 方逃至斜穀界口,前面塵頭忽起,一枝兵到。操曰:“此軍若 是伏兵,吾休矣!”及兵將近,乃操次子曹彰也。 彰字子文,少善騎射;膂力過人,能手格猛獸。操嘗戒之 曰:“汝不讀書而好弓馬,此匹夫之勇,何足貴乎?”彰曰: “大丈夫當學衛青、霍去病,立功沙漠,長驅數十萬衆。縱橫 天下;何能作博士耶?”操嘗問諸子之志。彰曰:“好爲將。” 操問:“爲將何如?”彰曰:“披堅執銳,臨難不顧,身先士 卒;賞必行,罰必信。”操大笑。建安二十三年,代郡烏桓反, 操令彰引兵五萬討之。臨行戒之曰:“居家爲父子,受事爲君 臣。法不徇情,爾宜深戒。”彰到代北,身先戰陣,直殺至桑 幹,北方皆平。因聞操在陽平敗陣,故來助戰。操見彰至,大 喜曰:“我黃須兒來,破劉備必矣!”遂勒兵複回,于斜穀界 口安營。有人報知玄德,言曹彰到。玄德問曰:“誰敢去戰曹 彰?”劉封曰:“某願往。”孟達又說要去,玄德曰:“汝二 人同去,看誰成功。”各引兵五千來迎:劉封在先,孟達在後。 曹彰出馬,與封交戰;只三合,封大敗而回。孟達引兵前進, 方欲交鋒,只見曹兵大亂。——原來馬超、吳蘭兩軍殺來,曹 兵驚動。孟達引兵夾攻。馬超士卒畜銳日久,到此耀武揚威, 勢不可當。曹兵敗走。曹彰正遇吳蘭,兩個交鋒;不數合,曹 彰一戟刺吳蘭于馬下。三軍混戰。操收兵于斜穀界口紮住。 操屯兵日久,欲要進兵,又被馬超拒守;欲收兵回,又恐 被蜀兵恥笑:心中猶豫不決。適庖官進雞湯。操見碗中有雞肋, 因而有感於懷。正沈吟間,夏侯惇入帳,稟請夜間口號。操隨 口曰:“雞肋!雞肋!”惇傳令衆官,都稱“雞肋”。行軍主 薄楊修見傳“雞肋”二字,便教隨行軍士各收拾行裝,準備歸 程。有人報知夏侯惇。惇大驚,遂請楊修至帳中問曰:“公何 收拾行裝?”修曰:“以今夜號令,便知魏王不日將退兵歸也。 雞肋者,食之無肉,棄之有味。今進不能勝,退恐人笑,在此 無益,不如早歸。來日魏王必班師矣。故先收拾行裝,免得臨 行慌亂。”夏侯惇曰:“公真知魏王肺腑也!”遂亦收拾行裝。 於是寨中諸將,無不準備歸計。當夜曹操心亂,不能穩睡,遂 手提鋼斧,繞寨私行。只見夏侯惇寨內軍士,各準備行裝。操 大驚,急回帳召惇問其故。惇曰:“主薄楊德祖先知大王欲歸 之意。”操喚楊修問之。修以雞肋之意對。操大怒曰:“汝怎 敢造言,亂我軍心!”喝刀斧手推出斬之,將首級號令於轅門 外。 原來楊修爲人恃才放曠,數犯曹操之忌。操嘗造花園一所; 造成,操往觀之,不置褒貶,只取筆於門上書一“活”字而去。 人皆不曉其意。修曰:“‘門’內添‘活’字,乃‘闊’字也。 丞相賺園門闊耳。”於是再築牆圍,改造停當,又請操觀之。 操大喜,問曰:“誰知吾意?”左右曰:“楊修也。”操雖稱 美,心甚忌之。又一是,塞北送酥一盒至。操自寫“一合酥” 三字於盒上,置之案頭。修入見之,竟取匙與衆分食訖。操問 其故。修答曰:“盒上明書‘一人一口酥’豈敢違丞相之命乎? ”操雖喜笑,而心惡之。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,常分付左右: “吾夢中好殺人;凡吾睡著,汝等切勿近前。”一日,晝寢帳 中,落被於地,一近侍慌取覆蓋。操躍起撥劍斬之,複上床睡; 半響而起,佯驚問:“何人殺吾近侍?”衆以實對。操痛哭, 命厚葬之。人皆認爲操果夢中殺人;惟修知其意,臨葬時指而 歎曰:“丞相非在夢中,君乃在夢中耳!”操聞而愈惡之。操 第三子曹植,愛修之才,常邀修談論,終夜不息。操與衆商議, 欲立植爲世子。曹丕知之,密請朝歌長吳質入內府商議,因恐 有人知覺,乃用大簏藏吳質於中,只說是絹匹在內,載入府中。 修知其事,徑來告操。操令人於丕府門伺察之。丕慌告吳質。 質曰:“無憂也。明日用大簏裝絹再入以惑之。”丕如其言, 以大簏載絹入。使者搜看簏中,果絹也,回報曹操。操困疑修 譖害曹丕,愈惡之。操欲試曹丕、曹植之才幹。一日,令各出 鄴城門;卻密使人分付門吏,令勿放出。曹丕先至。門吏阻之, 丕只得退回。植聞之,問于修。修曰:“君奉王命而出,如有 阻當者,竟斬之可也。”植然其言。及至門,門吏阻住。植叱 曰:“吾奉王命,誰敢阻當!”立斬之。於是曹操以植爲能。 後有人告操曰:“此乃楊修之所教也。”操大怒,因此亦不喜 植。修又嘗爲曹植作答教十餘條,但操有問,植即依條答之。 操每以軍國之事問植,植對答如流,操心中甚疑。後曹丕暗買 植左右,偷答教來告操。操見了大怒曰:“匹夫安敢欺我耶!” 此時已有殺修之心。今乃借惑亂軍心之罪殺之。修死年三十四 歲。後人有詩曰:聰明楊德祖,世代繼簪纓。 筆下龍蛇走,胸中錦繡成。 開談驚四座,捷對冠群英。 身死因才誤,非關欲退兵。 曹操既殺楊修,佯怒夏侯惇,亦欲斬之。衆官告免。操乃 叱退夏侯惇,下令來日進兵。次日,兵出斜穀界口,前面一軍 相迎,爲首大將乃魏延也。操招魏延歸降,延大罵。操令龐德 出戰。二將正鬥間,曹寨內火起。人報馬超劫了中後二寨。操 撥劍在手曰:“諸將退後者斬!”衆將努力向前。魏延詐敗而 走,操方麾軍回戰馬超,自立馬于高阜處,看兩軍爭戰。忽一 彪軍撞至面前,大叫:“魏延在此!”拈弓搭箭,射中曹操。 操翻身落馬。延棄弓綽刀,驟馬上山坡來殺曹操。刺斜裏閃出 一將,大叫:“休傷吾主!”視之,乃龐德也。德奮力向前, 戰退魏延保操前行。馬超已退。操帶傷歸寨——原來被魏延射 中人中,折卻門牙兩個——急令醫士調治。方憶楊修之言,隨 將修屍收回厚葬,就令班師;卻教龐德斷後。操臥于氈車之中, 左右虎賁軍護衛而行。忽報斜穀山上兩邊火起,伏兵趕來。曹 兵人人驚恐。正是: 依稀昔日潼關厄,仿佛當年赤壁危。 未知曹操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三回 玄德進位漢中王雲長攻拔襄陽郡 卻說曹操退兵至斜谷,孔明料他必棄漢中而走,故差馬超 等諸將,分兵十數路,不時攻劫。因此操不能久住;又被魏延 射了一箭,急急班師。三軍銳氣墮盡。前隊才行,兩下火起, 乃是馬超伏兵追趕。曹兵人人喪膽。操令軍士急行,曉夜奔走 無停;直至京兆,方始安心。 且說玄德命劉封、孟達、王平等攻取上庸諸郡。申耽等聞 操已棄漢中而走,遂皆投降。玄德安民已定,大賞三軍。人心 大悅。 於是衆將皆有推尊玄德爲帝之心;未敢徑啓,卻來稟告諸 葛軍師。孔明曰:“吾意已有定奪了。”隨引法正等入見玄德, 曰:“今曹操專權,百姓無主;主公仁義著於天下,今撫有兩 川之地,可以應天順人,即皇帝位。名正言順,以討國賊。事 不宜遲,便請擇吉。”玄德大驚曰:“軍師之言差矣。劉備雖 然漢之宗室,乃臣子也;若爲此事,是反漢矣。”孔明曰:“ 非也。方今天下分崩,英雄並起,各霸一方。四海才德之士, 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,皆欲攀龍附鳳,建立功名也。今主公避 嫌守義,恐失衆人之望。願主公熟思之。”玄德曰:“要吾僭 居尊位,吾必不敢。可再商議長策。”諸將齊言曰:“主公若 只推卻,衆心解矣。”孔明曰:“主公平生以義爲本,未肯便 稱尊號。今有荊襄、兩川之地,可暫爲漢中王。”玄德曰:“ 汝等雖欲尊吾爲王,不得天子明詔,是僭也。”孔明曰:“今 宜從權,不可拘執常理。”張飛大叫曰:“異姓之人,皆欲爲 君,何況哥哥乃漢朝宗派!莫說漢中王,就稱皇帝,有何不可? ”玄德叱曰:“汝勿多言!”孔明曰:“主公宜從權變,先進 位漢中王,然後表奏天子,未爲遲也。” 玄德再三推辭不過,只得依允。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,築 壇于沔陽,方圓九裏,分佈五方,各設旌旗儀仗。群臣皆依次 序排列。許靖、法正請玄德登壇,進冠冕璽綬訖,面南而坐, 受文武官員拜賀爲漢中王。子劉禪,立爲王世子。封許靖爲太 傅,法正爲尚書令;諸葛亮爲軍師,總理軍國重事。封關羽、 張飛、趙雲、馬超、黃忠爲五虎大將;魏延爲漢中太守。其餘 各擬功勳定爵。 玄德既爲漢中王,遂修表一道,差人齎赴許都,表曰: 備以具臣之才,荷上將之任,總督三軍,奉辭於外;不 能掃除寇難,靖匡王室,久使陛下聖教陵遲,六合之內而未泰, 惟憂反側,痰如疾首。 曩者董卓,僞爲亂階。自是之後,群凶縱橫,殘剝海內。 賴陛下聖德威臨,人臣同應,或忠義奮討,或上天降罰,暴逆 並殪,以漸冰消。惟獨曹操,久未梟除,侵擅國權,恣心極亂, 臣昔與車騎將軍董承圖謀討操,機事不密,承見陷害。臣播越 失據,忠義不果,遂得使操窮凶極逆,主後戮殺,皇子鴆害。 雖糾合同盟,念在奮力;懦弱不武,歷年未效。常恐殞沒,辜 負國恩;寤寐永歎,夕惕若厲。 今臣群僚以爲:在昔《虞書》,敦敘九族,庶明勵翼;帝 王相傳,此道不廢。周監二代,並建諸姬,實賴晉、鄭夾輔之 力;高祖龍興,尊王子弟,大啓九國,卒斬諸呂,以安大宗。 今操惡直醜正,實繁有徒,包藏禍心,篡盜已顯。既宗室微弱, 帝族無位,斟酌古式,依假權宜,上臣爲大司馬、漢中王。 臣伏自三省:受國厚恩,荷任一方,陳力未效,所獲已過, 不宜複忝高位,以重罪謗。群僚見逼,迫臣以義。臣退惟寇賊 不梟,國難未已,宗廟傾危,社稷將墜,誠臣憂心碎首之日。 若應權通變,以寧靜聖朝,雖赴水火所不得辭。輒順衆議,拜 受印璽,以崇國威。 仰惟爵號,位高寵厚;俯思報效,憂深責重。驚怖惕息, 如臨于穀。敢不盡力輸誠,獎勵六師,率齊群義,應天順時, 以寧社稷。謹拜表以聞。表到許都,曹操在鄴郡聞知玄德自立 漢中王,大怒曰:“織席小兒,安敢如此?吾誓滅之!” 即時傳令,盡起傾國之兵,赴兩川與漢中王決雌雄。一人出班 諫曰:“大王不可因一時之怒,親勞車駕遠征。臣有一計,不 須張弓只箭,令劉備在蜀自受其禍;待其兵衰力盡,只須一將 往征之,便可成功。”操視其人,乃司馬懿也。操喜問曰:“ 仲達有何高見?”懿曰:“江東孫權,以妹嫁劉備,而又乘間 竊取回去;劉備又據占荊州不還:彼此俱有切齒之恨。今可差 一舌辯之士,齎書往說孫權,使興兵取荊州;劉備必發兩川之 兵以救荊州。那時大王興兵去取漢川,令劉備首尾不能相救, 勢必危矣。”操大喜,即修書令滿寵爲使,星夜投江東來見孫 權。 權知滿寵到,遂與謀士商議。張昭進曰:“魏與吳本無仇, 前因聽諸葛之說詞,致兩家連年征戰不息,生靈遭其塗炭。今 滿伯甯來,必有講和之意,可以禮接之。”權依其言,令衆謀 士接滿寵入城相見。禮畢,權以賓禮待龐。龐呈上操書,曰: “吳、魏自來無仇,皆因劉備之故,致生釁隙。魏王差某到此, 約將軍攻取荊州,魏王以兵臨漢川,首尾夾擊。破劉之後,共 分疆土,誓不相侵。”孫權覽書畢,設筵相待滿龐,送歸館舍 安歇。 權與衆謀士商議。顧雍曰:“雖是說詞,其中有理。今可 一面送滿龐回,約會曹操,首尾相擊;一面使人過江探雲長動 靜,方可行事。”諸葛瑾曰:“某聞雲長自到荊州,劉備娶與 妻室,先生一子,次生一女。其女尚幼,未許字人。某願往與 主公世子求婚。若雲長肯許,即與雲長計議共破曹操;若雲長 不肯,然後助曹取荊州。”孫權用其謀,先送滿龐回許都;卻 遣諸葛瑾爲使,投荊州來。入城見雲長,禮畢。雲長曰:“子 瑜此來何意?”瑾曰:“特來求結兩家之好:吾主吳侯有一子, 甚聰明;聞將軍有一女,特來求親。兩家結好並力破曹。此誠 美事,請君侯思之。”雲長勃然大怒曰:“吾虎女安肯嫁犬子 乎!不看汝弟之面,立斬汝首!再休多言!”遂喚左右逐出。 瑾抱頭鼠竄,回見吳侯;不敢隱匿,遂以實告。權大怒曰: “何太無禮耶!”便喚張昭等文武官員,商議取荊州之策。步 騭曰:“曹操久欲篡漢,所懼者劉備也;今遣使令吳興兵吞蜀, 此嫁禍于吳也。”權曰:“孤亦欲取荊州久矣。”騭曰:“今 曹仁現屯兵于襄陽、樊城,又無長江之險,旱路可取荊州;如 何不取,卻令主公動兵?只此便見其心。主公可遣使去許都見 操,令曹仁旱路先起兵取荊州,雲長必掣荊州之兵而取樊城。 若雲長一動,主公可遣一將,暗取荊州,一舉可得矣。”權從 其議,即時遣使過江,上書曹操,陳說此事。操大喜,發付使 者先回,隨遣滿寵往樊城助曹仁,爲參謀官,商議動兵;一面 馳檄東吳,令領兵水路接應,以取荊州。 卻說漢中王令魏延總督軍馬,守禦東川,遂引百軍回成都。 差官起造宮庭,又置館舍,自成都至白水,共建四百餘處館舍 亭郵。廣積糧草,多造軍器,以圖進取中原。細作人探聽得曹 操結連東吳,欲取荊州,即飛報入蜀。漢中王忙請孔明商議。 孔明曰:“某已料曹操必有此謀,然吳中謀士極多,必教操令 曹仁先興兵矣。”漢中王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孔明曰:“ 可差使命就送官誥與雲長,令先起兵取樊城,使敵軍膽寒,自 然瓦解矣。”漢中王大喜,即差前司馬費詩爲使,齎捧誥命投 荊州來。 雲長出郭,迎接入城。至公廨禮畢,雲長問曰:“漢中王 封我何爵?”詩曰:“‘五虎大將’之首。”雲長問:“那五 虎將?”詩曰:“關、張、趙、馬、黃是也。”雲長怒曰:“ 翼德吾弟也;孟起世代名家;子龍久隨吾兄,即吾弟也,位與 吾相並,可也。黃忠何等人,敢與吾同列?大丈夫終不與老卒 爲伍!”遂不肯受印。詩笑曰:“將軍差矣!昔蕭何、曹參與 高祖同舉大事,最爲親近,而韓信乃楚之亡將也;然信立爲王, 居蕭、曹之上,未聞蕭、曹以此爲怒。今漢中王雖有‘五虎將’ 之封,而與將軍有兄弟之義,視同一體。將軍即漢中王,漢中 王即將軍也。豈與諸人等哉?將軍受漢中王厚恩,當與同休戚、 共禍福,不宜計較官號高下。願將軍熟思之。”雲長大悟,乃 再拜曰:“某之不明,非足下見教,幾誤大事。”即拜受印綬。 費詩方出王旨,令雲長領兵取樊城。雲長領命,即時便差 傅士仁、糜芳二人爲先鋒,先引一軍於荊州城外屯紮;一面設 宴城中,款待費詩。飲至二更,忽報城外寨中火起。雲長急披 挂上馬,出城看時,乃是傅士仁、糜芳飲酒,帳後遺火,燒著 火炮,滿營撼動,把軍器糧草盡皆燒毀。雲長引兵救撲,至四 更方才火滅。雲長入城,召傅士仁、糜芳責之曰:“吾令汝二 人作先鋒,不曾出師,先將許多軍器糧草燒毀,火炮打死本部 軍人。如此誤事,要你二人何用!”叱令斬之。費詩告曰:“ 未曾出師,先斬大將,于軍不利,可暫免其罪。”雲長怒氣不 息,叱二人曰:“吾不看費司馬之面,必斬汝二人之首!”乃 喚武士各杖四十,摘去先鋒印綬,罰糜芳守南郡,傅士仁守公 安。且曰:“若吾得勝回來之日,稍有差池,二罪並罰!”二 人滿面羞慚,喏喏而去。 雲長便令廖化爲先鋒,關平爲副將,自總中軍,馬良、伊 籍爲參謀,一同征進,先是,有胡華之子胡班,到荊州來投降 關公;公念其舊日相救之情,甚愛之;令隨費詩入川,見漢中 王受爵。費詩辭別關公,帶了胡班,自回蜀中去了。 且說關公是日祭了“帥”字大旗,假寐於帳中。忽見一豬, 其大如牛,渾身黑色,奔入帳中,徑咬雲長之足。雲長大怒, 急拔劍斬之,聲如裂帛。霎然驚覺,乃是一夢。便覺左足陰陰 疼痛,心中大疑。喚關平至,以夢告之。平對曰:“豬亦有龍 象,龍附足,乃升騰之意,不必疑忌。”雲長聚多官於帳下, 告以夢兆。或言吉祥者,或言不祥者,衆論不一。雲長曰:“ 吾大丈夫年近六旬,即死何憾!”正言間,蜀使至,傳漢中王 旨,拜雲長爲前將軍,假節鉞,都督荊、襄九郡事。雲長受命 訖,衆官拜賀曰:“此足見豬龍之瑞也。”於是雲長坦然不疑, 遂起兵奔襄陽大路而來。 曹仁正在城中,忽報雲長自領兵來。仁大驚,欲堅守不出。 副將翟元曰:“今魏王令將軍約會東吳取荊州;今彼自來,是 送死也,何故避之?”參謀滿寵諫曰:“吾素知雲長勇而有謀, 未可輕敵。不如堅守,乃爲上策。”驍將夏侯存曰:“此書生 之言耳。豈不聞‘水來土掩,將至兵迎’?我軍以逸待勞,自 可取勝。”曹仁從其言,令滿寵守樊城,自領兵來迎雲長。 雲長知曹兵來,喚關平、廖化二將,受計而往。與曹兵兩 陣對圓,廖化出馬搦戰。翟元出迎。二將戰不多時,化詐敗, 撥馬而走。翟元從後追殺,荊州兵退二十裏。次日,又來搦戰。 夏侯存、翟元一齊出迎,荊州兵又敗,又追殺二十餘裏。忽聽 得背後喊聲大震,鼓角齊鳴。曹仁急命前軍速回;背後關平、 廖化殺來,曹兵大亂。曹仁知是中計,先掣一軍飛奔襄陽;離 城數裏,前面繡旗招颭,雲長勒馬橫刀,攔住去路。曹仁膽戰 心驚,不敢交鋒,望襄陽斜路而走。雲長不趕。須臾,夏侯存 軍至,見了雲長,大怒,便與雲長交鋒;只一合,被雲長砍死。 翟元便走,被關平趕上,一刀斬之。乘勢追殺,曹兵大半死於 襄江之中。曹仁退守樊城。 雲長得了襄陽,賞軍撫民。隨軍司馬王甫曰:“將軍一鼓 而下襄陽,曹兵雖然喪膽,然以愚意論之:今東吳呂蒙屯兵陸 口,常有吞併荊州之意;倘率兵徑取荊州,如之奈何?”雲長 曰:“吾亦念及此。汝便可提調此事,去沿江上下,或二十裏。 或三十裏,選高阜處置一烽火臺,每台用五十軍守之;倘吳兵 渡江,夜則明火,晝則舉煙爲號。吾當親往擊之。”王甫曰: “糜芳、傅土仁守二隘口,恐不竭力;必須再得一人以總督荊 州。”雲長曰:“吾已差治中潘浚守之,有何慮焉?”甫曰: “潘浚平生多忌而好利,不可任用。可差軍前都督糧料官趙累 代之。趙累爲人忠誠廉直。若用此人,萬無一失。”雲長曰: “吾素知潘浚爲人。今既差定,不必更改。趙累現掌糧料,亦 是重事。汝勿多疑,只與我築烽火臺去。”王甫怏怏拜辭而行。 雲長令關平準備船隻渡襄江,攻打樊城。 卻說曹仁折了二將,退守樊城,謂滿寵曰:“不聽公言, 兵敗將亡,失卻襄陽,如之奈何?”寵曰:“雲長虎將,足智 多謀,不可輕敵,只宜堅守。”正言間,人報雲長渡江而來, 攻打樊城。仁大驚。寵曰:“只宜堅守。”部將呂常奮然曰: “某乞兵數千,願當來軍于襄江之內。”寵諫曰:“不可。” 呂常怒曰:“據汝等文官之言,只宜堅守,何能退敵?豈不聞 兵法雲:‘軍半渡可擊。’今雲長軍半渡襄江,何不擊之?若 兵臨城下,將至壕邊,急難抵當矣!”仁即與兵二千,令呂常 出樊城迎敵。呂常來至江口,只見前面繡旗開處,雲長橫刀出 馬。呂常卻欲來迎,後面衆軍見雲長神威凜凜,不戰先走。呂 常喝止不住。雲長混殺過來。曹兵大敗,馬步軍折其大半,殘 敗軍奔入樊城。 曹仁急差人求救。使命星夜至長安,將書呈上曹操,言: “雲長破了襄陽,現圍樊城甚急,望撥大將前來救援。”曹操 指班部內一人而言曰:“汝可去解樊城之圍。”其人應聲而出。 衆視之,乃於禁也。禁曰:“某求一將作先鋒,領兵同去。” 操又問衆人曰:“誰敢作先鋒?”一人奮然出曰:“某願施犬 馬之勞,生擒關某,獻於麾下。”操觀之大喜。正是: 未見東吳來伺隙,先看北魏又添兵。 未知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四回 龐令明擡櫬決死戰關雲長放水淹七軍 卻說曹操欲使于禁赴樊城救援,問衆將誰敢作先鋒。一人 應聲願往。操視之,乃龐德也。操大喜曰:“關某威震華夏, 未逢對手;今遇令明,真勁敵也。”遂加於禁爲征南將軍,加 龐德爲征西都先鋒,大起七軍,前往樊城。這七軍,皆北方強 壯之士。兩員領軍將校:一名董衡,一名董超,當日引各頭目 參拜於禁。董衡曰:“今將軍提七枝重兵,去解樊城之厄,期 在必勝,乃用龐德爲先鋒,豈不誤事?”禁驚問其故。衡曰: “龐德原系馬超手下副將,不得已而降魏;今其故主在蜀,職 居‘五虎上將’;況其親兄龐柔亦西川爲官。今使他爲先鋒, 是潑油救火也。將軍何不啓知魏王,別換一人去?” 禁聞此語,遂連夜入府啓知曹操。操省悟,即喚龐德至階 下,令納下先鋒印。德大驚曰:“某正欲與大王出力,何故不 肯見用?”操曰:“孤本無猜疑;但今馬超現在西川,汝兄龐 柔亦在西川,俱佐劉備。孤縱不疑,奈衆口何?”龐德聞之, 免冠頓首,流血滿面而告曰:“某自漢中投降大王,每感厚恩, 雖肝腦塗地不能補報;大王何疑于德也?德昔在故鄉時,與兄 同居,嫂甚不賢,德乘醉殺之;兄恨德入骨髓,誓不相見,恩 已斷矣。故主馬超,有勇無謀,兵敗地亡,孤身入川,今與德 各事其主,舊義已絕。德感大王恩遇,安敢萌異志?惟大王察 之。”操乃扶起龐德,撫慰曰:“孤素知卿忠義,前言特以安 衆人之心耳。卿可努力建功。卿不負孤,孤亦必不負卿也。” 德拜謝回家,令匠人造一木櫬。次日,請諸友赴席,列櫬 於堂。衆親友見之,皆驚問曰:“將軍出師,何用此不祥之物? ”德舉杯謂親友曰:“吾受魏王厚恩,誓以死報。今去樊城與 關某決戰,我若不能殺彼,必爲彼所殺;即不爲彼所殺,我亦 當自殺。故令備此櫬,以示無空回之理。”衆皆嗟歎。德喚其 妻李氏與其子龐會出,謂其妻曰:“吾今爲先鋒,義當效死疆 場。我若死,汝好生看養吾兒;吾兒有異相,長大必當與吾報 仇也。”妻子痛哭送別。德令扶櫬而行,臨行謂部將曰:“吾 今去與關某決死戰。我若被關某所殺,汝等即取吾屍置此櫬中; 我若殺了關某,吾亦即取其首置此櫬內,回獻魏王。”部將五 百人皆曰:“將軍如此忠勇,某等敢不竭力相助!”於是引軍 前進。有人將此言報知曹操。操喜曰:“龐德忠勇如此,孤何 憂焉!”賈詡曰:“龐德恃血氣之勇,欲與關某決死戰,臣竊 慮之。”操然其言,急令人傳旨戒龐德曰:“關公智勇雙全, 切不可輕敵。可取則取,不可取則宜謹守。”龐德聞命,謂衆 將曰:“大王何重視關某也?吾料此去,當挫關某三十年之聲 價。”禁曰:“魏王之言,不可不從。”德奮然趲軍前至樊城, 耀武揚威,鳴鑼擊鼓。 卻說關公正坐帳中,忽探馬飛報:“曹操差於禁爲將,領 七枝精壯兵到來。前部先鋒龐德,軍前擡一木櫬,口出不遜之 言,誓欲與將軍決一死戰。步離城止三十裏矣。”關公聞言, 勃然變色,美髯飄動,大怒曰:“天下英雄聞吾之名,無不畏 服;龐德豎子,何敢藐視吾耶!關平一面攻打樊城,吾自去斬 此匹夫,以雪吾恨!”平曰:“父親不可以泰山之重,與頑石 爭高下。辱子願代父去戰龐德。”關公曰:“汝試一往,吾隨 後便來接應。”關平出帳,提刀上馬,領兵來迎龐德。兩陣對 圓,魏營一面皂旗上大書“南安龐德”四個白字。龐德青袍銀 鎧,鋼刀白馬,立於陣前;背後五百軍兵緊隨,步卒數人肩擡 木櫬而出。關平大罵龐德:“背主之賊!”龐德問部卒曰:“ 此何人也?”或答曰:“此關公義子關平也。”德叫曰:“吾 奉魏王旨,來取汝父之首!汝乃疥癩小兒,吾不殺汝!快喚汝 父來!”平大怒,縱馬舞刀,來取龐德。德橫刀來迎。戰三十 合,不分勝負,兩家各歇。 早有人報知關公。公大怒,令廖化去攻樊城,自己親來迎 敵龐德。關平接著,言與龐德交戰,不分勝負。關公隨即橫刀 出馬,大叫曰:“關雲長在此,龐德何不早來受死!”鼓聲響 處,龐德出馬,曰:“吾奉魏王旨,特來取汝首!恐汝不信, 備櫬在此。汝若怕死,早下馬受降!”關公大罵曰:“量汝一 匹夫,亦何能爲!可惜我青龍刀,斬汝鼠賊!”縱馬舞刀,來 取龐德。德輪刀來迎。二將戰有百餘合,精神倍長。兩軍各看 得癡呆了。魏軍恐龐德有失,急令鳴金收軍。關平恐父年老, 亦急鳴金。二將各退。龐德歸寨,對衆曰:“人言關公英雄, 今日方信也。”正言間,於禁至。相見畢,禁曰:“聞將軍戰 關公,百合之上,未得便宜,何不且退軍避之?”德奮然曰: “魏王命將軍爲大將,何太弱也,吾來日與關某共決一死,誓 不退避!”禁不敢阻而回。 卻說關公回寨,謂關平曰:“龐德刀法慣熟,真吾敵手。” 平曰:“俗雲:‘初生之犢不懼虎。’父親縱然斬了此人,只 是西羌一小卒耳;倘有疏虞,非所以重伯父之托也。”關公曰: “吾不殺此人,何以雪恨?吾意已決,再勿多言!”次日,上 馬引兵前進。龐德亦引兵來迎。兩陣對圓,二將齊出,更不打 話,出馬交鋒。鬥至五十余合,龐德撥回馬,拖刀而走。關公 隨後追趕。關平恐有疏失,亦隨後趕去。關公口中大罵:“龐 賊!欲使拖刀計,吾豈懼汝?”原來龐德虛作拖刀勢,卻把刀 就鞍鞽挂住,偷拽雕弓,搭上箭,射將來。關平眼快,見龐德 拽弓,大叫:“賊將休放冷箭!關公急睜眼看時,弓弦響處, 箭早到來;躲閃不及,正中左臂。關平馬到,救父回營。龐德 勒回馬輪刀趕來,忽聽得本營鑼聲大震。德恐後軍有失,急勒 馬回。原來于禁見龐德射中關公,恐他成了大功,滅已威風, 故鳴金收軍。龐德回馬,問:“何故鳴金?”於禁曰:“魏王 有戒:關公智勇雙全。他雖中箭,只恐有詐,故鳴金收軍。” 德曰:“若不收軍,吾已斬了此人也。”禁曰:“‘緊行無好 步’,當緩圖之。”龐德不知於禁之意,只懊悔不已。 卻說關公回營,拔了箭頭。幸得箭射不深,用金瘡藥敷之。 關公痛恨龐德,謂衆將曰:“吾誓報此一箭之仇!”衆將對曰: “將軍且暫安息幾日,然後與戰未遲。”次日,人報龐德引軍 搦戰。關公就要出戰,衆將勸住。龐德令小軍毀罵。關平把住 隘口,分付衆將休報關公。龐德搦戰十余日,無人出迎,乃與 於禁商議曰:“眼見關公箭瘡舉發,不能動止;不若乘此機會, 統七軍一擁殺入寨中,可救樊城之圍。”于禁恐龐德成功,只 把魏王戒旨相推,不肯動兵。龐德累欲動兵,於禁只不允,乃 移七軍轉過山口,離樊城北十裏,依山下寨。禁自領兵截斷大 路,令龐德屯兵于穀後,使德不能進兵成功。 卻說關平見關公箭瘡已合,甚是喜悅。忽聽得於禁移七軍 于樊城之北下寨,未知其謀,即報知關公。公遂上馬,引數騎 上高阜處望之。見樊城城上旗號不整,軍士慌亂;城北十裏山 谷之內,屯著軍馬;又見襄江水勢甚急。看了半響,喚向導官 問曰:“樊城北十裏山谷,是何地名?”對曰:“罾口川也。” 關公喜曰:“於禁必爲我擒矣。”將士問曰:“將軍何以知之? ”關公曰“‘魚’入‘罾口’,豈能久乎?”諸將未信。公回 本寨。時值八月秋天,驟雨數日。公令人預備船筏,收拾水具。 關平問曰:“陸地相持,何用水具?”公曰:“非汝所知也。 ——於禁七軍不屯于廣易之地,而聚於罾口川險隘之處。方今 秋雨連綿,襄江之水必然泛漲。吾已差人堰住各處水口,待水 發時,乘高就船,放水淹,樊城、罾口川之兵皆爲魚鼈矣。” 關平拜服。 卻說魏軍屯於罾口川,連日大雨不止,督將成何來見於禁 曰:“大軍屯於川口,地勢甚低;雖有土山,離營稍遠。即今 秋雨連綿,軍士艱辛。近有人報說荊州兵移于高阜處,又於漢 水口預備戰筏;倘江水泛漲,我軍危矣。宜早爲計。”於禁叱 曰:“匹夫惑吾軍心耶!再有多言者斬之!”成何羞漸而退, 卻來見龐德,說此事。德曰:“汝所見甚當。于將軍不肯移兵, 吾明日自移軍屯於他處。” 計議方定,是夜風雨大作。龐德坐於帳中,只聽得萬馬爭 奔,征鼙震地。德大驚,急出帳上馬看時,四面八方大水驟至; 七軍亂竄,隨波逐浪者不計其數。平地水深丈余,于禁、龐德 與諸將官各登小山避水。比及平明,關公及衆將皆搖旗鼓躁, 乘大船而來。于禁見四下無路,左右止有五、六十人,料不能 逃,口稱“願降”。關公充盡去衣甲,拘收入船,然後來擒龐 德。時龐德並二董及成何,與步卒五百人,皆無衣甲,立於堤 上。見關公來,龐德全無懼怯,奮然前來接戰。關公將船四面 圍定,軍士一齊放箭,射死魏兵大半。董衡、董超見勢已危, 乃告龐德曰:“軍士折傷大半,四下無路,不如投降。”龐德 大怒曰:“吾受魏王厚恩,豈肯屈節於人!”遂親斬董衡、董 超於前,厲聲曰:“再說降者,以此二人爲例!”於是衆皆奮 力禦敵。自平明戰至日中,勇力倍增。關公催四面急攻,矢石 如雨。德令軍士用短兵接戰。德回顧成何曰:“吾聞‘勇將不 怯死以苟免,壯士不毀節而求生’。今日乃我死日也。汝可努 力死戰。”成何依令向前,被關公一箭射落水中。衆軍皆降, 止有龐德一人力戰。正遇荊州數十人,駕小船近堤來。德提刀 飛身一躍,早上小船,立殺十余人,餘皆棄船赴水逃命。龐德 一手提刀,一手使短棹,欲向樊城而走。只見上流頭,一將撐 大筏而至,將小船撞翻,龐德落于水中。船上那將跳下水去, 生擒龐德上船。衆視之,擒龐德者,乃周倉也。倉素知水性, 又在荊州住了數年,愈加慣熟;更兼力大,因此擒了龐德。於 禁所領七軍,皆死于水中。其會水者,料無去路,亦皆投降。 後人有詩曰: 夜半征鼙響震天,襄樊平地作深淵。 關公神算誰能及,華夏威名萬古傳。 關公回到高阜去處,升帳而坐。群刀手押過於禁來。禁拜 伏於地,乞哀請命。關公曰:“汝怎敢抗吾?”禁曰:“上命 差遣,身不由已。望君侯憐憫,誓以死報。”公綽髯笑曰:“ 吾殺汝,猶殺狗彘耳,空汙刀斧!”令人縛送荊州大牢內監候: “待吾回,別作區處。”發落去訖。關公又令押過龐德。德睜 眉怒目,立而不跪。關公曰:“汝兄現在漢中,汝故主馬超亦 在蜀中爲大將;汝如何不早降?”德大怒曰:“吾甯死於刀下, 豈降汝耶!”罵不絕口。公大怒,喝令刀斧手推出斬之。德引 頸受刑。關公憐而葬之。於是乘水勢未退,複上戰船,引大小 將校來攻樊城。 卻說樊城周圍,白浪滔天,水勢益甚,城桓漸漸浸塌,男 女擔土搬磚,填塞不住。曹軍衆將,無不喪膽,慌忙來告曹仁 曰:“今日之危,非力可救。可趁敵軍未至,乘舟夜走;雖然 失城,尚可全身。”仁從其言。方欲備船出走,滿寵諫曰:“ 不可。山水驟至,豈能長存?不旬日,即當自退。關公雖未攻 城,已遣別將在郟下。其所以敢輕進者,慮吾軍襲後也。今若 棄城而去,黃河以南,非國家之有矣。願將軍固守此城,以爲 保障。”仁供手稱謝曰:“非伯甯之教,幾誤大事。”乃騎白 馬上城,聚衆將發誓曰:“吾受魏王命保守此城,但有言棄城 而去者,斬!”諸將皆曰:“某等願以死據守!”仁大喜,就 城上設弓弩數百,軍士晝夜防護,不敢懈怠。老幼居民,擔土 石填塞城桓。旬日之內,水勢漸退。 關公自擒魏將於禁等,威震天下,無不驚駭。忽次子關興 來寨內省親。公就令興齎諸官立功文書去成都見漢中王,各求 升遷。興拜辭父親,徑投成都去訖。 卻說關公分兵一半,直抵郟下。公自領兵四面攻打樊城。 當日關公自到北門,立馬揚鞭,指而問曰:“汝等鼠輩,不早 來降,更待何時?”正言間,曹仁在敵樓上見關公身上止披掩 心甲,斜袒著綠袍,乃急招五百弓弩手,一齊放箭。公急勒馬 回時,右臂上中一弩箭,翻身落馬。正是: 水裏七軍方喪膽,城中一箭忽傷身。 未知關公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五回 關雲長刮骨療毒呂子明白衣渡江 卻說曹仁見關公落馬,即引兵沖出城來。被關平一陣殺回, 救關公歸寨,撥出臂箭。原來箭頭有藥,毒已入骨,右臂青腫, 不能運動。關平慌與衆將商議曰:“父親若損此臂,安能出敵? 不如暫回荊州調理。”於是與衆將入帳見關公。公問曰:“汝 等來有何事?”衆對曰:“某等因見吾侯右臂損傷,恐臨敵致 怒,衝突不便。衆議可暫班師回荊州調理。”公怒曰:“吾取 樊城,只在目前;取了樊城,即當長驅大進,徑到許都,剿滅 操賊,以安漢室。豈可因小瘡而誤大事?汝等敢慢吾軍心耶!” 平等默然而退。 衆將見公不肯退兵,瘡又不痊,只得四方訪問名醫。忽一 日,有人從江東駕小舟而來,直至寨前。小校引見關平。平視 其人:方巾闊服,臂挽青囊;自言姓名:“乃沛國譙郡人,姓 華,名佗,字元化。因聞關將軍乃天下英雄,今中毒箭,特來 醫治。”平曰:“莫非昔日醫東吳周泰者乎?”佗曰:“然。” 平大喜,即與衆將同引華佗入帳見關公。時關公本是臂疼,恐 慢軍心,無可消遣,正與馬良弈棋;聞有醫者至,即召入。禮 畢,賜坐。茶罷,佗請臂視之。公袒下衣袍,伸臂令佗看視。 佗曰:“此乃弩箭所傷,其中有烏頭之藥,直透入骨;若不早 治,此臂無用矣。”公曰:“用何物治之?”佗曰:“某自有 治法;但恐君侯懼耳。”公笑曰:“吾視死如歸,有何懼哉?” 佗曰:“當於靜處立一標柱,上釘大環,請君侯將臂穿於環中, 以繩系之,然後以被蒙其首。吾用尖刀割開皮肉,直至於骨, 刮去骨上箭毒,用藥敷之,以線縫其口,方可無事。——但恐 君侯懼耳。”公笑曰:“如此,容易!何用柱環?”令設酒席 相待。 公飲數杯酒畢,一面仍與馬良弈棋,伸臂令佗割之。佗取 尖刀在手,令一小校捧一大盆於臂下接血。佗曰:“某便下手。 君侯勿驚。”公曰:“任汝醫治。吾豈比世間俗子,懼痛者耶? ”佗乃下刀,割開皮肉,直至於骨,骨上已青;佗用刀刮骨, 悉悉有聲。帳上帳下見者,皆掩面失色。公飲酒食肉,談笑弈 棋,全無痛苦之色。 須臾,血流盈盆。佗刮盡其毒,敷上藥,以線縫之。公大 笑而起,謂衆將曰:“此臂伸舒如故,並無痛矣。先生真神醫 也!”佗曰:“某爲醫一生,未嘗見此。君侯真天神也!”後 人有詩曰: 治病須分內外科,世間妙藝苦無多。 神威罕及惟關將,聖手能醫說華佗。 關公箭瘡既愈,設席款謝華佗。佗曰:“君侯箭瘡雖治, 然須愛護。切勿怒氣傷觸。過百日後,平復如舊矣。”關公以 金百兩酬之。佗曰:“某聞君侯高義,特來醫治,豈望報乎!” 堅辭不受,留藥一貼,以敷瘡口,辭別而去。 卻說關公擒了於禁,斬了龐德,威名大震,華夏皆驚。探 馬報到許都,曹操大驚,聚文武商議曰:“某素知雲長智勇蓋 世,今據荊、襄,如虎生翼。于禁被擒,龐德被斬,魏兵挫銳; 倘彼率兵直至許都,如之奈何?孤欲遷都以避之。”司馬懿諫 曰:“不可。于禁等被水所淹,非戰之故;於國家大計,本無 所損。今孫、劉失好,雲長得志,孫權必不喜。大王可遣使去 東吳陳說利害,今孫權暗暗起兵躡雲長之後,許事平之日,割 江南之地以封孫權;則樊城之危自解矣。”主薄蔣濟曰:“仲 達之言是也。今可即發使往東吳,不必遷都動衆。”操依允, 遂不遷都。因歎謂諸將曰:“於禁從孤三十年,何期臨危反不 如龐德也!今一面遣使致書東吳,一面必得一大將以當雲長之 銳——”言未畢,階下一將應聲而出曰:“某願往。”操視之, 乃徐晃也。操大喜,遂撥精兵五萬,令徐晃爲將,呂建副之, 克日起兵,前到陽陵坡駐紮;看東南有應,然後征進。 卻說孫權接得曹操書信,覽畢,欣然應允。即修書付使者 先回,乃聚文武商議。張昭曰:“近聞雲長擒於禁,斬龐德, 威震華夏,操欲遷都以避其鋒。今樊城危急,遣使求救,事定 之後,恐有反覆。”權未及言,忽報:“呂蒙乘小舟自陸口來, 有事面稟。”權召入問之,蒙曰:“今雲長提兵圍樊城,可乘 其遠出,襲取荊州。”權曰:“孤欲北取徐州,如何?”蒙曰: “今操遠在河北,未暇東顧,徐州守兵無多,往自可克;然其 地勢利於陸戰,不利水戰,縱然得之,亦難保守。不如先取荊 州,全據長江,別作良圖。”權曰:“孤本欲取荊州,前言特 以試卿耳。卿可速爲孤圖之。孤當隨後便起兵也。” 呂蒙辭了孫權,回至陸口,早有哨馬報說:“沿江上下, 或二十裏,或三十裏,高阜處各有烽火臺。”又聞荊州軍馬整 肅,預有準備。蒙大驚曰:“若如此,急難圖也。我一時在吳 侯面前勸取荊州,今卻如何處置?”尋思無計,乃託病不出, 使人回報孫權。權聞呂蒙患病,心甚怏怏,陸遜進言曰:“呂 子明之病,乃詐耳,非真病也。”權曰:“伯言既知其詐,可 往視之。” 陸遜領命,星夜至陸口寨中,來見呂蒙,果然面無病色。 遜曰:“某奉吳侯命,敬探子明貴恙。”蒙曰:“賤軀偶病, 何勞探問。”遜曰:“吳侯以重任付公,公不乘時而動,空懷 鬱結,何也?”蒙目視陸遜,良久不語。遜曰:“愚有小方, 能治將軍之疾,未審可用否?”蒙乃屏退左右而問曰:“伯言 良方,乞早賜教。”遜笑曰:“子明之疾,不過因荊州兵馬整 肅,沿江有烽火臺之備耳。予有一計,令沿江守吏不能舉火, 荊州之兵束手歸降。可乎?”蒙驚謝曰:“伯言之語,如見我 肺腑。願聞良策。”陸遜曰:“雲長倚恃英雄,自料無敵,所 慮者惟將軍耳。將軍乘此機會,托疾辭職,以陸口之任讓之他 人。使他人卑辭讚美關公,以驕其心,彼必盡撤荊州之兵以向 樊城。若荊州無備,用一旅之師,別出奇計襲之,則荊州在掌 握之中矣。”蒙大喜曰:“真良策也!” 由是呂蒙託病不起,上書辭職。陸遜回見孫權,具言前計。 孫權乃召呂蒙還建業養病。蒙至,入見權。權問曰:“陸口之 任,昔周公瑾薦魯子敬以自代,後子敬又薦卿自代;今卿亦須 薦一才望兼隆者,代卿爲妙。”蒙曰:“若用望重之人,雲長 必然提備。陸遜意思深長,而未有遠名,非雲長所忌;若即用 以代臣之任,必有所濟。”權大喜,即日拜陸遜爲偏將軍、右 都督,代蒙守陸口。遜謝曰:“某年幼無學,恐不堪重任。” 權曰:“子明保卿,必不差錯。卿毋得推辭。”遜乃拜受印綬, 連夜往陸口,交割馬步水三軍已畢,即修書一封,具名馬、異 錦、酒禮等物,遣使齎赴樊城見關公。 時公正將息箭瘡,按兵不動。忽報:“江東陸口守將呂蒙 病危,孫權取回調理。近拜陸遜爲將,代呂蒙守陸口。今遜差 人齎書具禮,特來拜見。”關公召入,指來使而言曰:“仲某 見識短淺,用此孺子爲將!”來使伏地告曰:“陸將軍呈書備 禮:一來與君侯作賀,二來求兩家和好。幸乞笑留。”公拆書 視之,書詞極其卑謹。關公覽畢,仰面大笑,令左右收了禮物, 發付使者回去。使者回見陸遜曰:“關公欣喜,無複有憂江東 之意。” 遜大喜,密遣人探得關公果然撤荊州大半兵赴樊城聽調, 只待箭瘡痊可,便欲進兵。遜察知備細,即差人星夜報知孫權。 孫權召呂蒙商議曰:“今雲長果撤荊州之兵,攻取樊城,便可 設計襲取荊州。卿與吾弟孫皎同引大軍前去,何如?”孫皎字 叔明,乃孫權叔父孫靜之次子也。”蒙曰:“主公若以蒙可用 則獨用蒙;若以叔明可用獨用叔明。豈不聞昔日周瑜、程普爲 左右都督,事雖決於瑜,然普自以舊臣而居瑜下,頗不相睦; 後因見瑜之才,方始敬服?今蒙之才不及瑜,而叔明之親勝於 普,恐未必能相濟也。” 權大悟,遂拜呂蒙爲大都督,總制江東諸路軍馬。令孫皎 在後接應糧草。蒙拜謝,點兵三萬,快船八十餘隻,選會水者 扮作商人,皆穿白衣,在船上搖櫓,卻將精兵伏於舟冓舟鹿船中。 次調韓當、蔣欽、朱然、潘璋、周泰、徐盛、丁奉等七員大將, 相繼而進。其餘皆隨吳侯爲合後救應。一面遣使致書曹操,令 進兵以襲雲長之後;一面先傳報陸遜,然後發白衣人駕快船往 潯陽江去。晝夜趲行,直抵北岸。江邊烽火臺上守台軍盤問時, 吳人答曰:“我等皆是客商;因江中阻風,到此一避。”隨將 財物送與守台軍士。軍士信之,遂任其停泊江邊。約至二更, 舟冓舟鹿中精兵齊出,將烽火臺上官軍縛倒,暗號一聲,八十餘船 精兵俱起,將緊要去處墩台之軍,盡行捉入船中,不曾走了一 個。於是長驅大進,徑取荊州,無人知覺。將至荊州,呂蒙將 沿江墩台所獲官軍,用好言撫慰,各各重賞,令賺開城門,縱 火爲號。衆軍領命,呂蒙便教前導。比及半夜,到城下叫門。 門吏認得是荊州之兵,開了城門。衆軍一聲喊起,就城門裏放 起號火。吳兵齊入,襲了荊州。呂蒙便傳令軍中:“如有妄殺 一人,妄取民間一物者,定按軍法。”原任官吏,並依舊職。 將關公家屬另養別宅,不許閒人攪擾。一面遣人申報孫權。 一日大雨,蒙上馬引數騎點看四門。忽見一人取民間箬笠 以蓋鎧甲,蒙喝左右執下問之,乃蒙之鄉人也。蒙曰:“汝雖 系我同鄉,但吾號令已出,汝故犯之,當按軍法。”其人泣告 曰:“某恐雨濕官鎧,故取遮蓋,非爲私用。乞將軍念同鄉之 情!”蒙曰:“吾固知汝爲覆官鎧,然終是不應取民間之物。” 叱左右推下斬之。梟首傳示畢,然後收其屍首,泣而葬之。自 是三軍震肅。 不一日,孫權領衆至。呂蒙出郭迎接入衙。權慰勞畢,仍 命潘浚爲治中,掌荊州事;監內州事;監內放出於禁,遣歸曹 操;安民賞軍,設宴慶賀。權謂呂蒙曰:“今荊州已得,但公 安傅士仁、南郡糜芳,此二處如何收復?”言未畢,忽一人出 曰:“不須張弓只箭,某憑三寸不爛之舌,說公安傅士仁來降, 可乎?”衆視之,乃虞翻也。權曰:“仲翔有何良策,可使傅 士仁歸降?”翻曰:“某自幼與士仁交厚;今若以利害說之, 彼必歸矣。”權大喜,遂令虞翻領五百軍,徑奔公安來。 卻說傅士仁聽知荊州有失,急令閉城堅守。虞翻至,見城 門緊閉,遂寫書拴於箭上,射入城中。軍士拾得,獻與傅士仁。 士仁拆書視之,乃招降之意。覽畢,想起“關公去日恨吾之意, 不如早降。”即令大開城門,請虞翻入城。二人禮畢,各訴舊 情。翻說吳侯寬洪大度,禮賢下士;士仁大喜,即同虞翻齎印 綬來荊州投降。孫權大悅,仍令去守公安。呂蒙密謂權曰:“ 令雲長未獲,留士仁於公安,久必有變;不若使往南郡招糜芳 歸降。”權乃召傅士仁謂曰:“糜芳與卿交厚,卿可招來歸降, 孤自當有重賞。”傅士仁慨然領諾,遂引十餘騎,徑投南郡招 安糜芳。正是: 今日公安無守志,從前王甫是良言。 未知此去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六回 徐公明大戰沔水關雲長敗走麥城 卻說糜芳聞荊州有失,正無計可施。忽報公安守將傅士仁 至。芳忙接入城,問其事故。士仁曰:“吾非不忠。勢危力困, 不能支援,我今已降東吳。將軍亦不如早降。”芳曰:“吾等 受漢中王厚恩,安忍背之?”士仁曰:“關公去日,痛恨吾二 人,倘一日得勝而回,必無輕恕。公細察之。”芳曰:“吾兄 弟久事漢中王,豈可一朝相背?”正猶豫間,忽報關公遣使至。 接入廳上,使者曰:“關公軍中缺糧,特來南郡、公安二處取 白米十萬石。令二將軍星夜解去軍前交割,如遲立斬。”芳大 驚,顧謂傅士仁曰:“今荊州已被東吳所取,此糧怎得過去?” 士仁厲聲曰:“不必多疑!”遂撥劍斬來使於堂上。芳驚曰: “公如何斬之?”士仁曰:“關公此意,正要斬我二人。我等 安可束手受死?公今不早降東吳,必被關公所殺。”正說間, 忽報呂蒙兵殺至城下。芳大驚,乃同傅士仁出城投降。蒙大喜, 引見孫權。權重賞二人,安民已畢,大犒三軍。 時曹操在許都,正與衆謀士議荊州之事,忽報東吳遣使奉 書至。操召入,使者呈上書信。操拆視之,書中具言吳兵將襲 荊州,求操夾攻雲長;且囑“勿泄漏,使雲長有備也”。操與 衆謀士商議。主薄董昭曰:“今樊城被困,引頸望救,不如令 人將書射入樊城,以寬軍心。且使關公知吳將襲荊州。彼恐荊 州有失,必速退兵。卻令徐晃乘勢掩殺,可獲全功。”操從其 謀,一面差人催徐晃急戰;一面親統大兵,徑往洛陽之南陽陵 坡駐紮,以救曹仁。 卻說徐晃正坐帳中,忽報魏王使至。晃接入問之,使曰: “今魏王引兵,已過洛陽;令將軍急戰關公,以解樊城之困。” 正說間,探馬報說:“關平屯兵在偃城,廖化屯兵在四塚,前 後一十二寨柵,連絡不絕。”晃即差副將徐商、呂建假著徐晃 旗號,前赴偃城與關平交戰。晃卻自引精兵五百,循沔水去襲 偃城之後。 且說關平聞徐晃自引兵至,遂提本部兵迎敵。兩陣對圓, 關平出馬,與徐商交鋒,只三合,商大敗而走;呂建出戰,五 六合亦敗走。平乘勝追殺二十餘裏,忽報城中火起。平知中計, 急勒兵回救偃城。正遇一彪軍擺開,徐晃立馬在門旗下,高叫 曰:“關平賢侄,好不知死!汝荊州已被東吳奪了,猶然在此 狂爲!”平大怒,縱馬輪刀,直取徐晃;不三四合,三軍喊叫, 偃城中火光大起。平不敢戀戰,殺條大路,徑奔四塚寨來。廖 化接著。化曰:“人言荊州已被呂蒙襲了,軍心驚慌,如之奈 何?”平曰:“此必訛言也。軍士再言者斬之。” 馬到,報說正北第一屯被徐晃領兵攻打。平曰:“若第一 屯有失,諸營豈得安寧?此間皆靠沔水,賊兵不敢到此。吾與 汝同去救第一屯。”廖化喚部將分付曰:“汝等堅守營寨,如 有賊到,即便舉火。”部將曰:“四塚寨鹿角十重,雖飛鳥亦 不能入,何慮賊兵!”於是關平、廖化盡起四塚寨精兵,奔至 第一屯住紮。關平看見魏兵屯於淺山之上,謂廖化曰:“徐晃 屯兵不得地利,今夜可引兵劫寨。”化曰:“將軍可分兵一半 前去,某當謹守本寨。”是夜,關平引一枝兵殺入魏寨,不見 一人。平知是計,火速退時,左邊徐商,右邊呂建,兩下夾攻。 平大敗回營,魏兵乘勢追殺前來,四面圍住。關平、廖化支援 不住,棄了第一屯,徑投四塚寨來。早望見寨中火起。急到寨 前,只見皆是魏兵旗號。關平等退兵,忙奔樊城大路而走。前 面一軍攔住,爲首大將,乃是徐晃也。平、化二人奮力死戰, 奪路而走。回到大寨,來見關公曰:“今徐晃奪了偃城等處; 又兼曹操自引大軍,分三路來救樊城;多有人言荊州已被呂蒙 襲了。”關公喝曰:“此敵人訛言,以亂我軍心耳!東吳呂蒙 病危,孺子陸孫代之,不足爲慮!” 言未畢,忽報徐晃兵至。公令備馬。平諫曰:“父體未痊, 不可與敵。”公曰:“徐晃與吾有舊,深知其能;若彼不退, 吾先斬之,以警魏將。”遂披挂提刀上馬,奮然而出。魏軍見 之,無不驚懼。公勒馬問曰:“徐公明安在?”魏營門旗開處, 徐晃出馬,欠身而言曰:“自別君侯,倏忽數載,不想君侯須 發已蒼白矣!憶昔壯年相從,多蒙教誨,感謝不忘。今君侯英 風震于華夏,使故人聞之,不勝歎羨!茲幸得一見。深慰渴懷。 ”公曰:“吾與公明交契深厚,非比他人!今何故數窮吾兒耶? ”晃回顧衆將,厲聲大叫曰:“若取得雲長首級者,重賞千金! ”公驚曰:“公明何出此言?”晃曰:“今日乃國家之事,某 不敢以私廢公。”言訖,揮大斧直取關公。公大怒,亦揮刀迎 之。戰八十餘合,公雖武藝絕倫,終是右臂少力。關平恐公有 失,火急鳴金,公撥馬回寨。忽聞四下裏喊聲大震。原來是樊 城曹仁聞曹操救兵至,引軍殺出城來,與徐晃會合。兩下夾攻, 荊州兵大亂。關公上馬,引衆將急奔襄江上流頭。背後魏兵追 至。關公急渡過襄江,望襄陽而奔。忽流星馬到,報說:“荊 州已被呂蒙所奪,家眷被陷。”關公大驚,不敢奔襄陽,提 兵投公安來。探馬又報:“公安傅士仁已降東吳了。關公大怒。 忽催糧人到,報說:“公安傅士仁往南郡,殺了使命,招糜芳 都降東吳去了。” 關公聞言,怒氣沖塞,瘡口迸裂,昏絕於地。衆將救醒。 公顧謂司馬王甫曰:“悔不聽足下之言,今日果有此事!”因 問:“沿江上下,何不舉火?”探馬答曰:“呂蒙使水手盡穿 白衣,扮作客商渡江,將精兵伏於舟冓舟鹿之中,先擒了守台士卒, 因此不得舉火。” 公跌足歎曰:“吾中奸賊之謀矣!有何面 目見兄長耶!”管糧都督趙累曰:“今事急矣,可一面差人往 成都求救,一面從旱路去取荊州。”關公依言,差馬良、伊籍 齎文三道,星夜赴成都求救;一面引兵來取荊州,自領前隊先 行,留廖化、關平斷後。 卻說樊城圍解,曹仁引衆將來見曹操,泣拜請罪。操曰: “此乃天數。非汝等之罪也。”操重賞三軍,親至四塚寨周圍 閱視,顧謂衆將曰:“荊州兵圍塹鹿角數重,徐公明深入其中, 竟獲全功。孤用兵三十餘年,未敢長驅徑入敵圍。公明真膽識 兼優者也!”衆皆歎服。操班師,還於摩陂駐紮。徐晃兵至, 操親出寨迎之。見晃軍皆按隊伍而行,並無差亂。操大喜曰: “徐將軍真有周亞夫之風矣!”遂封徐晃爲平南將軍,同夏侯 尚守襄陽,以遏關公之師。操因荊州未定,就屯兵於摩陂,以 候消息。 卻說關公在荊州路上,進退無路。謂趙累曰:“目今前有 吳兵,後有魏兵,吾在其中,救兵不至,如之奈何?”累曰: “昔呂蒙在陸口時,嘗致書君侯,兩家和好,共誅操賊;今卻 助操而襲我,是背盟也。君侯暫駐軍於此,可差人遺書呂蒙責 之,看彼如何對答。”關公從其言,遂修書遣使赴荊州來。 卻說呂蒙在荊州,傳下號令:凡荊州諸郡,有隨關公出征 將士之家,不許吳兵攪擾,按月給與糧米;有患病者,遣醫治 療。將士之家,感其恩惠,安堵不動。忽報關公使至。呂蒙出 郭迎接入城,以賓禮相待,使者呈書與蒙。蒙看畢,謂來使曰: “蒙昔日與關將軍結好,乃一已之私見;今日之事,乃上命差 遣,不得自主。煩使者回報將軍,善言致意。”遂設宴款待, 送歸館驛安歇。於是隨征將士之家,皆來問信;有附家書者, 有口傳音信者,皆言家門無恙,衣食不缺。 使者辭別呂蒙,蒙親送出城。使者回見關公,具道呂蒙之 語。並說:“荊州城中,君侯寶眷並諸將軍屬,俱各無恙,供 給不缺。”公大怒曰:“此奸賊之計也!我生不能殺此賊,死 必殺之,以雪吾恨!”喝退使者。使者出寨,衆將皆來探問家 中之事;使者具言各家安好,呂蒙極其恩恤,並將書信信送各 將。各將欣喜,皆無戰心。 關公率兵取荊州,軍行之次,將士多有逃回荊州者。關公 愈加恨怒,遂催軍前進。忽然喊聲大震,一彪軍攔住,爲首大 將乃蔣欽也。勒馬挺槍大叫曰:“雲長何不早降?”關公罵曰: “吾乃漢將,豈降賊乎!”拍馬舞刀,直取蔣欽。不三合,欽 敗走。關公提刀追殺二十餘裏,喊聲忽起,左邊山谷中韓當領 軍沖出,右邊山谷中周泰引軍沖出,蔣欽回馬複戰:三路夾攻。 關公急撤軍回走。行無數裏,只見南山岡上人煙聚集,一面白 旗招氵菐,上寫“荊州土人”四字,衆人都叫:“本處人速速投 降!”關公大怒,欲上岡殺之。山崦內又有兩軍撞出:“左邊 丁奉,右邊徐盛;——併合蔣欽等三路軍馬,喊聲震地,鼓角 喧天,將關公困在垓心。手下將士,漸漸消疏。比及殺到黃昏, 關公遙望四山之上,皆是荊州士兵,呼兄喚弟,覓子尋爺,喊 聲不住。軍心盡變,皆應聲而去。關公止喝不住,部從止有三 百人。 殺至三更,正東上喊聲連天,乃是關平、廖化分兩路兵殺 入重圍,救出關公。關平告曰:“軍心亂矣,必得城池暫屯, 以待援兵。麥城雖小,足可屯紮。關公從之,催促殘軍前至麥 城,分兵緊閉四門,聚將士商議。趙累曰:“此處相近上庸, 現有劉封、孟達在彼把守,可速差人往求救兵。若得這枝軍馬 救濟,以待川兵大至,軍心自安矣。” 正議間,忽報吳兵已至,將城四面圍定。公問曰:“誰敢 突圍而出,往上庸求救?”廖化曰:“某願往。”關平曰:“ 我護送汝出重圍。”關公即修書付廖化藏於身畔,飽食上馬, 開門出城。正遇吳將丁奉截住,被關平奮力衝殺,奉敗走。廖 化乘勢殺出重圍,投上庸去了。關平入城,堅守不出。 且說劉封、孟達自取上庸,太守申耽率衆歸降,因此漢中 王加劉封爲副將軍,與孟達同守上庸。當日探知關公兵敗,二 人正議間,忽報廖化至。 封令請入問之。化曰:“關公兵敗,現困于麥城,被圍至 急。蜀中援兵,不能旦夕即至。特命某突圍而出,來此求救。 望二將軍速起上庸之兵,以救此危。倘稍遲延,公必陷矣。” 封曰:“將軍且歇,容某計議。” 化乃至館驛安歇,專候發兵。劉封謂孟達曰:“叔父被困, 如之奈何?”達曰:“東吳兵精將勇。且荊州九郡,俱已屬彼, 止有麥城,乃彈丸之地。又聞曹操親督大軍四五十萬,屯於摩 陂。量我等山城之衆,安能敵得兩家之強兵?不可輕敵。”封 曰:“吾亦知之。奈關公是吾叔父,安忍坐視而不救乎?”達 笑曰:“將軍以關公爲叔,恐關公未必以將軍爲侄也。某聞漢 中王初嗣將軍之時,關公即不悅。後漢中王登位之後,欲立後 嗣,問于孔明。孔明曰:‘此家事也,問關、張可矣。’漢中 王遂遣人至荊州問關公。關公以將軍乃螟蛉之子,不可僭立, 勸漢中王遠置將軍于上庸山城之地,以杜後患。此事人人知之, 將軍豈反不知耶?何今日猶沾沾以叔侄之義,而欲冒險輕動乎? ”封曰:“君言雖是,但以何詞卻之?”達曰:“但言山城初 附,民心未定,不敢造次興兵,恐失所守。”封從其言。 次日,請廖化至,言:“此山城初附之所,未能分兵相救。 ”化大驚,以頭叩地曰:“若如此,則關公休矣!”達曰:“ 我今即往,一杯之水,安能救一車薪之火乎?將軍速回,靜候 蜀兵至可也。”化大慟告求,劉封、孟達皆拂袖而入。廖化知 事不諧,尋思須告漢中王求救,遂上馬大罵出城,望成都而去。 卻說關公在麥城盼望上庸兵到,卻不見動靜;手下止有五 六百人,多半帶傷;城中無糧,甚是苦楚。忽報城下一人教休 放箭,有話來見君侯。公令放入,問之,乃諸葛瑾也。禮畢茶 罷,瑾曰:“今奉吳侯命,特來勸諭將軍。自古道:‘識時務 者爲俊傑。’今將軍所統漢上九郡,皆已屬他人矣;止有孤城 一區,內無糧草,外無救兵,危在旦夕。將軍何不從瑾之言, 歸順吳侯,複鎮荊、襄,可以保全家眷。幸君侯熟思之。”關 公正色而言曰:“吾乃解良一武夫,蒙吾主以手足相待,安肯 背義投敵國乎?城若破,有死而已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,竹 可焚而不可毀其節;身雖殞,名可垂於竹帛也。汝勿多言,速 請出城,吾欲與孫權決一死戰!”瑾曰:“吳侯欲與君侯結秦、 晉之好,同力破曹,共扶漢室,別無他意。君侯何執迷如是?” 言未畢,關平撥劍而前,欲斬諸葛瑾。公止之曰:“彼弟孔明 在蜀,佐汝伯父,今若殺彼,傷其兄弟之情也。”遂令左右逐 出諸葛瑾。 瑾滿面羞慚,上馬出城,回見吳侯曰:“關公心如鐵石, 不可說也。”孫權曰:“真忠臣也!似此如之奈何?”呂範曰: “某請蔔其休咎。”權即令蔔之。范揲蓍成象,乃“地水師” 卦,更有玄武臨應,主敵人遠奔。權問呂蒙:“卦主敵人遠奔, 卿以何策擒之?”蒙笑曰:“卦象正合某之機也。關公雖有沖 天之翼,飛不出吾羅網矣!”正是: 龍遊溝壑遭蝦戲,鳳入牢籠被鳥欺。 畢竟呂蒙之計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七回 玉泉山關公顯聖洛陽城曹操感神 卻說孫權求計于呂蒙。蒙曰:“吾料關某兵少,必不從大 路而逃,麥城正北有險峻小路,必從此路而去。可令朱然引精 兵五千,伏于麥城之北二十裏;彼軍至,不可與敵,只可隨後 掩殺。彼軍定無戰心,必奔臨沮。卻令潘璋引精兵五百,伏於 臨沮山僻小路,關某可擒矣。今遣將士各門攻打,只空北門, 待其出走。”權聞計,令呂范再蔔之。卦成,範告曰:“此卦 主敵人投西北而走,今夜亥時必然就擒。”權大喜,遂令朱然、 潘璋領兩枝精兵,各依軍令埋伏去訖。 且說關公在麥城,計點馬步軍兵。止剩三百餘人;糧草又 盡。是夜,城外吳兵招喚各軍姓名,越城而去者甚多。救兵又 不見到,心中無計。謂王甫曰:“吾悔昔日不用公言!今日危 急,將複何如?”甫哭告曰:“今日之事,雖子牙複生,亦無 計可施也。”趙累曰:“上庸救兵不至,乃劉封、孟達按兵不 動之故。何不棄此孤城,奔入西川,再整兵來,以圖恢復?” 公曰:“吾亦欲如此?”遂上城觀之,見北門外敵軍不多。因 問本城居民:“此去往北,地勢若何?”答曰:“此去皆是山 僻小路,可通西川。”公曰:“今夜可走此路。”王甫諫曰: “小路有埋伏,可走大路。”公曰:“雖有埋伏,吾何懼哉!” 即下令:馬步官軍,嚴整裝束,準備出城。甫哭曰:“君侯於 路,小心保重!某與部卒百餘人,死據此城,城雖破,身不降 也!專望君侯速來救援!” 公亦與泣別。遂留周倉與王甫同守麥城,關公自與關平、 趙累引殘卒二百餘人,突出北門。關公橫刀前進,行至初更以 後,約走二十餘裏。只見山凹處,金鼓齊鳴,喊聲大震,一彪 軍到。爲首大將朱然,驟馬挺槍叫曰:“雲長休走!趁早投降, 免得一死!”公大怒,拍馬輪刀來戰。朱然便走,公乘勢追。 一棒鼓響,四下伏兵皆起。公不敢戰,望臨沮小路而走。朱然 率兵掩殺。關公所隨之兵,漸漸稀少。走不得四五裏,前面喊 聲又震,火光大起,潘璋驟馬舞刀殺來,公大怒,輪刀相迎; 只三合,潘璋敗走。公不敢戀戰,急望山路而走。背後關平趕 來,報說趙累已死於亂軍中。關公不勝悲惶,遂令關平斷後, 公自在前開路,隨行止剩十餘人。行至決石,兩下是山,山邊 皆蘆葦敗草樹木叢雜。時已五更將盡。正走之間,一聲喊起, 兩下伏兵盡出,長鈎套索,一齊並舉,先把關公坐下馬絆倒。 關公翻身落馬,被潘璋部將馬忠所獲。關平知父被擒,火速來 救;背後潘璋、朱然率兵齊至,把關平四下圍住。平孤身獨戰, 力盡亦被執。至天明,孫權聞關公父子已被擒獲,大喜,聚衆 將於帳中。 少時,馬忠簇擁關公至前。權曰:“孤久慕將軍盛德,欲 結秦、晉之好,何相棄耶?公平昔日以爲天下無敵,今日何由 被吾所擒?將軍今日還服孫權否?”關公厲聲罵曰:“碧眼小 兒,紫髯鼠輩!吾與劉皇叔桃園結義,誓扶漢室,豈與汝叛漢 之賊爲伍耶?我今誤中奸計,有死而已,何必多言!”權回顧 衆官曰:“雲長世之豪傑,孤深愛之。今欲以禮相待,勸使歸 降。何如?”主薄左鹹曰:“不可。昔曹操得此人時,封侯賜 爵,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上馬一提金,下馬一提銀—— 如此恩禮,畢竟留之不住,聽其斬關殺將而去,致使今日反爲 所逼,幾欲遷都以避其鋒。今主公既已擒之,若不即除,恐貽 後患。”孫權沈吟半響,曰:“斯言是也。”遂命推出。於是 關公父子皆遇害。——時建安二十四年冬十二月也。關公亡年 五十八歲。後人有詩歎曰: 漢末才無敵,雲長獨出群。 神威能奮武,儒雅更知文。 天日心如鏡,《春秋》義薄雲。 昭然垂萬古,不止冠三分。 又有詩曰: 人傑惟追古解良,士民爭拜漢雲長。 桃園一日兄和弟,俎豆千秋帝與王。 氣挾風雷無匹敵,志垂日月有光芒。 至今廟貌盈天下,古木寒鴉幾夕陽。 關公既歿,會下赤兔馬被馬忠所獲,獻與孫權。權即賜馬 忠騎坐。其馬數日不食草料而死。 卻說王甫在麥城中,骨顫肉驚,乃問周倉曰:“昨夜夢見 主公渾身血污,立於前;急問之,忽然驚覺。不知主何吉凶?” 正說間,忽報吳兵在城下,將關公父子首級招安。王甫、周倉 大驚,急登城視之,果關公父子首級也。王甫大叫一聲,墮城 而死。周倉自刎而亡。於是麥城亦屬東吳。 卻說關公一魂不散,蕩蕩悠悠,直至一處——乃荊門州當 陽縣一座山,名爲玉泉山。山上有一老僧,法名普淨,原是汜 水關鎮國寺中長老;後因雲遊天下,來到此處,見山明水秀, 就此結草爲庵,每日坐禪參道;身邊只有一小行者,化飯度日。 是夜月白風清,三更已後,普淨正在庵中默坐,忽聞空中有人 大呼曰:“還我頭來!”普淨仰面諦視,只見空中一人,騎赤 兔馬,提青龍刀,左有一白麵將軍、右有一黑臉虯髯之人相隨, 一齊按落雲頭,至玉泉山頂。普淨認得是關公,遂以手中鏖尾 擊其戶曰:“雲長安在?”關公英魂頓悟,即下馬乘鳳落於庵 前,叉手問曰:“吾師何人?願求法號。”普淨曰:“老僧普 淨,昔日汜水關前鎮國寺中,曾與君侯相會,今日豈遂忘之耶? ”公曰:“向蒙相救,銘感不忘。今某已遇禍而死,願求清誨, 指點迷途。”普淨曰:“昔非今是,一切休論;後果前因,彼 此不爽。今將軍爲呂蒙所害,大呼‘還我頭來’,然則顔良、 文醜、五關六將等衆人之頭,又將向誰索耶?”於是關公恍然 大悟,稽首皈依而去。後往往於玉泉山顯聖護民,鄉人感其德, 就於山頂建廟,四時致祭。後人題一聯於其廟雲: 赤面秉赤心、騎赤兔追風,馳驅時、無忘赤帝。 青燈觀青史、仗青龍偃月,隱微處、不愧青天。 卻說孫權既害了關公,遂盡收荊州、襄之地,賞犒三軍, 設宴大會諸將慶功。置呂蒙于上位,顧謂衆將曰:“孤久不得 荊州;今唾手而得,皆子明之功也。”蒙再三遜謝。權曰:“ 昔周郎雄略過人,破曹操於赤壁,不幸早夭。魯子敬代之。子 敬初見孤時,便及帝王大略,此一快也;曹操東下,諸人皆勸 孤降,子敬獨勸孤召公瑾逆而擊之,此二快也;惟勸吾荊州與 劉備,是其一短。今子明設計定謀,立取荊州,勝子敬、周郎 多矣!” 於是親酌酒賜呂蒙。呂蒙接酒欲飲,忽然擲杯於地,一手 揪住孫權,厲聲大罵曰:“碧眼小兒!紫髯鼠輩!還識我否?” 衆將大驚。急救時,蒙推倒孫權,大步前進,坐于孫權位上, 兩眉倒豎,雙眼圓睜,大喝曰:“我自破黃巾以來,縱橫天下 三十餘年。今被汝一旦以奸計圖我,我生不能啖汝之肉,死當 追呂賊之魂!——我乃漢壽亭侯關雲長也。”權大驚,慌忙率 大小將士皆下拜。只見呂蒙倒於地上,七竊流血而死。衆將見 之,無不恐懼。權將呂蒙屍首具棺安葬,贈南郡太守、孱陵侯。 命其子呂霸襲爵。孫權自此感關公之事,驚訝不已。 忽報張昭自建業而來。權召入問之。昭曰:“今主公損了 關公父子,江東禍不遠矣!此人與劉備桃園結義之時,誓同生 死。今劉備已有兩川之兵;更兼諸葛亮之謀,張、黃、馬、趙 之勇。備若知雲長父子遇害,必起傾國之兵,奮力報仇;恐東 吳難與敵也。”權聞之大驚,跌足曰:“孤失計較也!似此如 之奈何?”昭曰:“主公勿憂。某有一計,令西蜀之兵不犯東 吳,荊州如磐石之安。”權問何計。昭曰:“今曹操擁百萬之 衆,虎視華夏,劉備急欲報仇,必與操約和。若二處連兵而來, 東吳危矣。不如先遣人將關公首級轉送曹操,明教劉備知是操 之所使,必痛恨於操,西蜀之兵,不向吳而向魏矣。吾乃觀其 勝負,於中取事。此爲上策。” 權從其言,隨遣使者以木匣盛關公首級,星夜送與曹操。 時操從摩陂班師回洛陽,聞東吳送關公首級至,喜曰:“雲長 已死,吾夜眠貼席矣。”階下一人出曰:“此乃東吳移禍之計 也。”操視之,乃主薄司馬懿也。操問其故。懿曰:“昔劉、 關、張三人桃園結義之時,誓同生死。今東吳害了關公,懼其 復仇,故將首級獻與大王,使劉備遷怒大王,不攻吳而攻魏, 他卻於中乘便而圖事耳。”操曰:“仲達之言是也。孤以何策 解之?”懿曰:“此事極易。大王可將關公首級,刻一香木之 軀以配之,葬以大臣之禮。劉備知之,必深恨孫權,盡力南征。 我卻觀其勝負:蜀勝則擊吳,吳勝則擊蜀。二處若得一處,那 一處亦不久也。”操大喜,從其計,遂召吳使入。呈上木匣, 操開匣視之,見關公面如平日。操笑曰:“雲長公別來無恙!” 言未訖,只見關公口開目動,鬚髮皆張。操驚倒。衆官急救, 良久方醒,顧謂衆官曰:“關將軍真天神也!”吳使又將關公 顯聖附體、罵孫權追呂蒙之事告操。操愈加恐懼,遂設牲醴祭 祀,刻沈香木爲軀,以王侯之禮葬于洛陽南門外。令大小官員 送殯,操自拜祭,贈爲荊王,差官守墓。即遣吳使回江東去訖。 卻說漢中王自東川回成都,法正奏曰:“王上先夫人去世, 孫夫人又南歸,未必再來。人倫之道,不可廢也,必納王妃, 以襄內政。”漢中王從之。法正複奏曰:“吳懿有一妹,美而 且賢。嘗聞有相者,相此女後必大貴。先曾許劉焉之子劉瑁, 瑁早夭。其女至今寡居,大王可納之爲妃。”漢中王曰:“劉 瑁與我同宗,於理不可。”法正曰:“論其親疏,何異晉文之 與懷贏乎?”漢中王乃依允,遂納吳氏爲王妃。——後生二子: 長劉永,字公壽;次劉理,字奉孝。 且說東西兩川,民安國富,田禾大成。忽有人自荊州來, 言東吳求婚于關公,關公力拒之。孔明曰:“荊州危矣!可使 人替關公回。”正商議間,荊州捷報使命絡繹而至。不一日, 關興到,具言水淹七軍之事。忽又報馬到來,報說關公于江邊 多設墩台,提防甚密,萬無一失。因此玄德放心。 忽一日,玄德自覺渾身肉顫,行坐不安;至夜,不能寧睡, 起坐內室,秉燭看書,覺神思昏迷,伏幾而臥。——就室中起 一陣冷風,燈滅複明,擡頭見一人立於燈下。玄德問曰:“汝 何人,夤夜至吾內室?”其人不答。玄德疑怪,自起視之,乃 是關公,於燈影下往來躲避。玄德曰:“賢弟別來無恙!夜深 至此,必有大故。吾與汝情同骨肉,因何回避?”關公泣告曰: “願兄起兵,以雪弟恨!”言訖,冷風驟起,關公不見。玄德 忽然驚覺,乃是一夢。時正三鼓。玄德大疑,急出前殿,使人 請孔明來。 孔明入見,玄德細言夢警。孔明曰:“此乃王上心思關公, 故有此夢。何必多疑?”玄德再三疑慮,孔明以善言解之。孔 明辭出,至中門外,迎見許靖。靖曰:“某才赴軍師府下報一 機密,聽知軍師入宮,特來至此。”孔明曰:“有何機密?” 靖曰:“某適聞外人傳說,東吳呂蒙已襲荊州,關公已遇害! 故特來密報軍師。”孔明曰:“吾夜觀天象,見將星落于荊楚 之地,已知雲長必然被禍;但恐王上憂慮,故未敢言。” 二人正說之間,忽然殿內轉出一人,扯住孔明衣袖而言曰: “如此兇信,公何瞞我!”孔明視之,乃玄德也。孔明、許靖 奏曰:“適來所言,皆傳聞之事,未足深信。願王上寬懷,勿 生憂慮。”玄德曰:“孤與雲長,誓同生死;彼若有失,孤豈 能獨生耶!”孔明、許靖正勸解之間,忽近待奏曰:“馬良、 伊籍至。”玄德急召之問之。二人具說荊州已失,關公兵敗求 救,呈上表章。未及拆視,侍臣又奏荊州廖化至。玄德急召入。 化哭拜於地,細奏劉封、孟達不發救兵之事。玄德大驚曰:“ 若如此,吾弟休矣!”孔明曰:“劉封、孟達如此無禮,罪不 容誅!王上寬心,亮親提一旅之師,去救荊、襄之急。”玄德 曰:“雲長有失,孤斷不獨生!孤來日自提一軍去救雲長!” 遂一面差人赴閬中報知翼德。一面差人會集人馬。 未及天明,一連數次,報說關公夜走臨沮,爲吳將所獲, 義不屈節,父子歸神。玄德聽罷,大叫一聲,昏絕於地。正是: 爲念當年同誓死,忍教今日獨捐生!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八回 治風疾神醫身死傳遺命奸雄數終 卻說漢中王聞關公父子遇害,哭倒於地;衆文武急救,半 晌方醒,扶入內殿。孔明勸曰:“王上少憂。自古道‘死生有 命’;關公平日剛而自矜,故今日有此禍。王上且宜保養尊體, 徐圖報仇。”玄德曰:“孤與關、張二弟桃園結義時,誓同生 死。今雲長已亡,孤豈能獨享富貴乎!”言未已,只見關興號 慟而來。玄德見了,大叫一聲,又哭絕於地。衆官救醒。一日 哭絕三五次,三日水漿不進,只是痛哭;淚濕衣襟,斑斑成血。 孔明與衆官再三勸解。玄德曰:“孤與東吳,誓不同日月也!” 孔明曰:“聞東吳將關公首級獻與曹操,操以王候禮祭葬之。” 玄德曰:“此何意也?”孔明曰:“此是東吳欲移禍於曹操, 操知其謀,故以厚禮葬關公,令王上歸怨于吳也。”玄德曰: “吾今即提兵問罪于吳,以雪吾恨!”孔明諫曰:“不可。方 今吳欲令我伐魏,魏亦欲令我伐吳。——各懷譎計,伺隙而乘。 王上只宜按兵不動,且與關公發喪。待吳、魏不和,乘時而伐 之,可也。”衆官又再三勸諫,玄德方才進膳,傳旨川中大小 將士,盡皆挂孝。漢中王親出南門招魂祭奠,號哭終日。 卻說曹操在洛陽,自葬關公後,每夜合眼便見關公。操甚 驚懼,問於衆官。衆官曰:“洛陽行宮舊殿多妖,可造新殿居 之。”操曰:“吾欲起一殿,名建始殿。恨無良工。”賈詡曰: “洛陽良工有蘇越者,最有巧思。”操召入,令畫像。蘇越畫 成九間大殿,前後廊廡樓閣,呈與操。操視之曰:“汝畫甚合 孤意,但恐無棟梁之材。”蘇越曰:“此去離城三十裏,有一 潭,名躍龍潭。前有一祠,名躍龍祠。祠傍有一株大梨樹,高 十餘丈,堪作建始殿之梁。” 操大喜,即令人工到彼砍伐。次日,回報此樹鋸解不開, 斧砍不入,不能斬伐。操不信,自領數百騎,直至躍龍祠前下 馬。仰觀那樹:亭亭如華蓋,直侵雲漢,並無曲節。操命砍之。 鄉老數人前來諫曰:“此樹已數百年矣。常有神人居其上,恐 未可伐。”操大怒曰:“吾平生遊歷,普天之下,四十餘年, 上至天子,下及庶人,無不懼孤;是何妖神,敢違孤意?”言 訖,拔所佩劍,親自砍之:錚然有聲,血濺滿身。操愕然大驚, 擲劍上馬,回至宮內。是夜二更,操睡臥不安,坐於殿中,隱 幾而寐。——忽見一人披頭仗劍,身穿皂衣,直至面前。指操 喝曰:“吾乃梨樹之神也。汝蓋建始殿,意欲篡逆,卻來伐吾 神木。吾知汝數盡,特來殺汝!”操大驚,急呼:“武士安在? ”皂衣人仗劍砍操。操大叫一聲,忽然驚覺,頭腦疼痛不可忍。 急傳旨遍求良醫治療,不能痊可。衆官皆憂。 華歆入奏曰:“大王知有神醫華佗否?”操曰:“即江東 醫周泰者乎?”歆曰:“是也。”操曰“雖聞其名,未知其術。 ”歆曰:“華佗字元化,沛國譙郡人也。其醫術之妙,世所罕 有。但有患者,或用藥,或用針,或用灸,隨手而愈。若患五 髒六腑之疾,藥不能效者,以麻肺湯飲之,令病者如醉死,卻 用尖刀剖開其腹,以藥湯洗其臟腑,病人略無疼痛。洗畢,然 後以藥線縫口,用藥敷之;或一月,或二十日,即平復矣。其 神妙如此!一日,佗行於道上,聞一人呻吟之聲。佗曰:‘此 飲食不下之病。’問之果然。佗令取蒜齏汁三升飲之,吐蛇一 條,長二三尺,飲食即下。廣陵太守陳登,心中煩懣,面赤, 不能飲食,求佗醫治。佗以藥飲之,吐蟲三升,皆赤頭,首尾 動搖。登問其故,佗曰:‘此因多食魚腥,故有此毒。今日雖 可,三年之後,必將復發,不可救也。’後陳登果三年而死。 又有一人眉間生一瘤,癢不可當,令佗視之。佗曰:‘內有飛 物’。人皆笑之。佗以刀割開,一黃雀飛去,病者即愈。有一 人被犬咬足指,隨長肉二塊,一痛一癢,俱不可忍。佗曰:‘ 痛者內有針十個,庠者內有黑白棋子二枚。’人皆不信。佗以 刀割開,果應其言。此人真扁鵲、倉公之流也。現居金城,離 此不遠,大王何不召之?” 操即差人星夜請華佗入內,令診脈視疾。佗曰:“大王頭 腦疼痛,因患風而起。病根在腦袋中,風涎不能出,枉服湯藥, 不可治療。某有一法:先飲麻肺湯,然後用利斧砍開腦袋,取 出風涎,方可除根。”操大怒曰:“汝要殺孤耶!”佗曰:“ 大王曾聞關公中毒箭,傷其右臂,某刮骨療毒,關公略無懼色; 今大王小可之疾,何多疑焉?”操曰:“臂痛可刮,腦袋安可 砍開?汝必與關公情熱,乘此機會,欲報仇耳!”呼左右拿下 獄中,拷問其情。賈詡諫曰:“似此良醫,世罕其匹,未可廢 也。”操叱曰:“此人欲乘機害我,正與吉平無異!”急令追 拷。 華佗在獄,有一獄卒,姓吳,人皆稱爲“吳押獄”。此人 每日以酒食供奉華佗。佗感其恩,乃告曰:“我今將死,恨有 《青囊書》未傳於世。感公厚意,無可爲報,我修一書,公可 遣人送與我家,取《青囊書》來贈公,以繼吾術。”吳押獄大 喜曰:“我若得此書,棄了此役,醫治天下病人,以傳先生之 德。”佗即修書付吳押獄。吳押獄直至金城,問佗之妻取了《 青囊書》;回到獄中,付與華佗。檢看畢,佗即將書贈與吳押 獄。吳押獄持回家中藏之。旬日之後,華佗竟死於獄中。吳押 獄買棺殯殮訖,脫了差役回家,欲取《青囊書》看習,只見其 妻正將書在那裏焚燒。吳押獄大驚,連忙搶奪,全卷已被燒毀, 只剩下一兩葉。吳押獄怒駡其妻。妻曰:“縱然學得與華佗一 般神妙,只落得死於牢中,要他何用?”吳押獄嗟歎而止。因 此《青囊書》不曾傳於世,所傳者止閹雞豬等小法,乃燒剩一 兩葉中所載也。後人有詩歎曰: 華佗仙術比長桑,神識如窺垣一方。 惆悵人亡書亦絕,後人無複見《青囊》! 卻說曹操自殺華佗之後,病勢愈重,又憂吳、蜀之事。正 慮間,近臣忽奏東吳遣使上書。操取書拆視之,略曰: 臣孫權久知天命已歸王上,伏望早正大位,遣將剿滅劉備, 掃平兩川,臣即率群下納土歸降矣。 操觀畢大笑,出示群臣曰:“是兒欲使吾居爐火上耶!” 侍中陳群等奏曰:“漢室久已衰微,殿下功德巍巍,生靈仰望。 今孫權稱臣歸命,此天上之應,異氣齊聲。殿下宜應天順人, 早正大位。”操笑曰:“吾事漢多年,雖有功德及民,然位至 于王,名爵已極,何敢更有他望?苟天命在孤,孤爲周文王矣。 ”司馬懿曰:“今孫權既稱臣歸附,王上可封官賜爵,令拒劉 備。”操從之,表封孫權爲驃騎將軍、南昌侯,領荊州牧。即 日遣使齎誥敕赴東吳去訖。 操病勢轉加。忽一夜,夢三馬同槽而食。及曉,問賈詡曰: “孤向日曾夢三馬同槽,疑是馬騰父子爲禍;今騰已死,昨宵 複夢三馬同槽。主何吉凶?”詡曰:“祿馬,吉兆也。祿馬歸 于曹,王上何必疑乎?”操因此不疑。後人有詩曰: 三馬同槽事可疑,不知已植晉根基。 曹瞞寬有奸雄略,豈識朝中司馬師? 是夜,操臥寢室,至三更,覺頭目昏眩,乃起,伏幾而臥。 忽聞殿中聲如裂帛,操驚視之,忽見伏皇后、董貴人、二皇子, 並伏完、董承等二十餘人,渾身血污,立於愁雲之內,隱隱聞 索命之聲。操急撥劍,望空砍去。忽然一聲響亮,震塌殿宇西 南一角。操驚倒於地,近侍救出,迂于別宮養病。次夜,又聞 殿外男女哭聲不絕。至曉,操召群臣入曰:“孤在戎馬之中三 十餘年,未嘗信怪異之事。今日爲何如此?”群臣奏曰:“大 王當命道士設蘸修禳。”操曰:“聖人曰:‘獲罪於天,無所 禱也。’孤天命已盡,安可救乎?”遂不允設蘸。 次日,覺氣沖上焦,目不見物,急召夏侯惇商議。惇至殿 門前,忽見伏皇后、董貴人、二皇子、伏完、董承等,立于陰 雲之中。惇大驚昏倒,左右扶出,自此得病。操召曹洪、陳群、 賈詡、司馬懿等同至臥榻前,囑以後事。曹洪等頓首曰:“大 王善保玉體,不日定當霍然。”操曰:“孤縱橫天下三十餘年, 群雄皆滅,止有江東孫權、西蜀劉備未曾剿除。孤今病危,不 能再與卿等相敘,特以家事相托。孤長子曹昂,劉氏所生,不 幸早年歿于宛城。今卞氏生四子:丕、彰、植、熊。孤平生所 愛第三子植,爲人虛華少誠實,嗜酒放縱,因此不立。次子曹 彰,勇而無謀。四子曹熊,多病難保。惟長子曹丕,篤厚恭謹, 可繼我業。卿等宜輔佐之。”曹洪等涕泣領命而出。 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,分賜諸侍妾。且囑曰:“吾死 之後,汝等須勤習女工,多造絲履,賣之可以得錢自給。”又 命諸妾多居於銅雀台中,每日設祭,必令女伎奏樂上食。又遺 命于彰德府講武城外,設立疑塚七十二:勿令後人知吾葬處, 恐爲人所發掘故也。”囑畢,長歎一聲,淚如雨下。須臾,氣 絕而死。壽六十六歲。——時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。後人有 《鄴中歌》一篇,歎曹操雲: 鄴則鄴城水漳水,定有異人從此起。雄謀韻事與文心,群 臣兄弟而父子。英雄未有俗胸中,出沒豈隨人眼底?功首罪魁 非兩人,遺臭流芳本一身。文章有神霸有氣,豈能苟爾化爲群? 橫流築台距太行,氣與理勢相低昂。安有斯人不作逆,小不爲 霸大不王?霸王降作兒女鳴,無可奈何中不平。向帳明知非有 益,分香未可謂無情。嗚呼!古人作事無巨細,寂寞豪華皆有 意。書生輕議塚中人,塚中笑爾書生氣! 曹操身亡,文武百官盡皆舉哀;一面遣人赴世子曹丕、鄢 陵侯曹彰、臨淄侯曹植、蕭懷侯曹熊處報喪。衆官用金棺銀槨 將操入殮,星夜舉靈櫬赴鄴郡來。曹丕妝知父喪,放聲痛哭, 率大小官員出城十裏,伏道迎櫬入城,停於偏殿。官僚挂孝, 聚哭於殿上。忽見一人挺身出曰:“請世子息哀,且議大事。” 衆視之,乃中庶子司馬孚也。孚曰:“魏王既薨,天下震動; 當早立嗣王,以安衆心。何但哭泣耶?”群臣曰:“世子宜嗣 位;但未得天子詔命,豈可造次而行?”兵部尚書陳矯曰:“ 王薨於外,愛子私立,彼此生變,由社稷危矣。”遂拔劍割下 袍袖,厲聲曰:“即今日便請世子嗣位。衆官有異義者,以此 袍爲例!”百官悚懼。 忽報華歆自許昌飛馬而至,衆皆大驚。須臾,華歆入,衆 問其來意。歆曰:“今魏王薨逝,天下震動,何不早請世子嗣 位?”衆官曰:“正因不及侯詔命,方議欲以王后卞氏慈旨立 世子爲王。”歆曰:“吾已於當漢帝處索得詔命在此。”衆皆 踴躍稱賀。歆於懷中取出詔命開讀。——原來華歆諂事魏,故 草此詔,威逼獻帝降之;帝只得聽從,故下詔即封曹丕爲魏王、 丞相、冀州牧。丕即日登位,受大小官僚拜舞起居。 正宴會慶賀間,忽報鄢陵侯曹彰,自長安領十萬大軍來到。 丕大驚,遂問群臣曰:“黃須小弟,平日性剛,深通武藝。今 提兵遠來,必與孤爭王位也。如之奈何?”忽階下一人應聲出 曰:“臣請往見鄢陵侯,以片言折之。”人衆皆曰:“非大夫 莫能解此禍也。”正是: 試看曹氏丕彰事,幾作袁家譚尚爭。 未知此人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七十九回 兄逼弟曹植賦詩侄陷叔劉封伏法 卻說曹丕聞曹彰提兵而來,驚問衆官;一人挺身而出,願 往折服之。衆視其人,乃諫議大夫賈逵也。曹丕大喜,即命賈 逵前往。逵領命出城,迎見曹彰。彰問曰:“先王璽綬安在?” 逵正色而言曰:“家有長子,國有儲君。先王璽綬,非君侯之 所宜問也。”彰默然無語,乃與賈逵同入城。至宮門前,逵問 曰:“君侯此來,欲奔喪耶?欲爭位耶?”彰曰:“吾來奔喪, 別無異心。”逵曰:“既無異心,何故帶兵入城?”彰即時叱 退左右將士,隻身入內,拜見曹丕。兄弟二人,相抱大哭。曹 彰將本部軍馬盡交與曹丕。丕令彰回鄢陵自守,彰拜辭而去。 於是曹丕安居王位,改建安二十五年爲延康元年。封賈詡 爲太尉,華歆爲相國,王郎爲禦史大夫;大小官僚,盡皆升賞。 諡曹操曰武王,葬于鄴郡高陵,令于禁董治陵事。禁奉命到彼, 只見陵屋中白粉壁上,圖畫關雲長水淹七軍擒獲於禁之事。畫 雲長儼然上坐,龐德憤怒不屈,於禁拜伏於地,哀求乞命之狀。 ——原來曹丕以於禁兵敗被擒,不能死節,既降敵而複歸,心 鄙其爲人,故令人圖畫陵屋粉壁,故意使之往見以愧之。當下 於禁見此畫像,又羞又惱,氣憤成病,不久而死。後人有詩歎 曰: 三十年來說舊交,可憐臨難不忠曹。 知人未向心中識,畫虎今從骨裏描。 卻說華歆奏曹丕曰:“鄢陵侯已交割軍馬,赴本國去了。 臨淄侯植,蕭懷侯熊,二人竟不來奔喪,理當問罪。”丕從之, 即分遣二使往二處問罪。不一日,蕭懷使者回報:“蕭懷侯曹 熊懼罪,自縊身死。”丕令厚葬之,追贈蕭懷王。又過了一日, 臨淄使者回報,說:“臨淄侯日與丁儀、丁廙兄弟二人酣飲, 悖慢無禮。聞使命至,臨淄侯端坐不動。丁儀罵曰:‘昔者先 王本欲立吾主爲世子,被讒臣所阻;今主喪未遠,便問罪於骨 肉,何也?’丁廙又曰:‘據吾主聰明冠世,自當承嗣大位; 今反不得立。汝那廟堂之臣,何不識人才若此!’臨淄侯因怒 叱武士將臣亂棒打出。” 丕聞之大怒,即令許褚領虎衛軍三千,火速至臨淄擒曹植 等一干人來。褚奉命,引軍至臨淄城。守將攔阻,褚立斬之, 直入城中,無一人敢當鋒銳,徑到府堂。只見曹植與丁儀、丁 廙等盡皆醉倒。褚皆縛之,載于車上,並將府下大小屬官,盡 行拿解鄴郡,聽候曹丕發落。丕下令,先將丁儀、丁廙等盡行 誅戮。——丁儀字正禮,丁廙字敬禮,沛郡人,乃一時文士; 及其被殺,人多惜之。 卻說曹丕之母卞氏,聽得曹熊縊死,心甚悲傷。忽又聞曹 植被擒,其党丁儀等已殺,大驚。急出殿,召曹丕相見。丕見 母出殿,慌忙拜謁。卞氏哭謂丕曰:“汝弟植平生嗜酒疏狂, 蓋因自恃胸中之才,故爾放縱。汝可念同胞之情,存其性命。 吾至九泉亦瞑目也。”丕曰:“兒亦深愛其才,安肯害他?今 正欲戒其性耳。母親勿憂。” 卞氏灑淚而入。丕出偏殿,召曹植入。華歆問曰:“適來 莫非太后勸殿下勿殺子建乎?”丕曰:“然。”歆曰:“子建 懷才抱智,終非池中物;若不早除,必爲後患。”丕曰:“母 命不可違。”歆曰:“人皆言子建出口成章,臣未深信。主上 可召入,以才試之。若不能,即殺之;若果能,則貶之,以絕 天下文人之口。”丕從之。須臾,曹植入見,惶恐伏拜請罪。 丕曰:“吾與汝情雖兄弟,義屬君臣,汝安敢恃才蔑禮?昔先 君在日,汝常以文章誇示於人,吾深疑汝必用他人代筆。吾今 限汝行七步吟詩一首。若果能,則免一死;若不能,則從重治 罪,決不姑恕!”植曰:“願訖題目。”時殿上懸一水墨畫, 畫著兩隻牛,鬥於土牆之下,一牛墜井而亡。丕指畫曰:“即 以此畫爲題。詩中不許犯著‘二牛鬥牆下,一牛墜井死’字樣。 ”植行七步,其詩已成。詩曰: 兩肉齊道行,頭上帶凹骨。 相遇塊山下,欻起相搪突。 二敵不俱剛,一肉臥土窟, 非是力不如,盛氣不泄畢。 曹丕及群臣皆驚。丕又曰:“七步成章,吾猶以爲遲。汝 能應聲而作詩一首否?”植曰:“願即命題。”丕曰:“吾與 汝乃兄弟也。以此爲題。亦不許犯著‘兄弟’字樣。”植略不 思索,即口占一首曰: 煮豆燃豆萁,豆在釜中泣。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!曹 丕聞之,潸然下。其母卞氏,從殿后出曰:“兄何逼弟之甚耶? ”丕慌忙離坐告曰:“國法不可廢耳。”於是貶曹植爲安鄉侯。 植拜辭,上馬而去。 曹丕自繼位之後,法令一新,威逼漢帝,甚于其父。早有 細作報入成都。漢中王聞之,大驚。即與文武商議曰:“曹操 已死,曹丕繼位,威逼天子,更甚於操。東吳孫權,拱手稱臣。 孤欲先伐東吳,以報雲長之仇;次討中原,以除亂賊。”言未 畢,廖化出班,哭拜於地曰:“關公父子遇害,實劉封、孟達 之罪,乞誅此二賊。”玄德便欲遣人擒之。孔明諫曰:“不可。 且宜緩圖之,急則生變矣。可升此二人爲郡守,分調開去,然 後可擒。”玄德從之,遂遣使升劉封去守綿竹。 原來彭羕與孟達甚厚,聽知此事,急回家作書,遣心腹人 馳報孟達。使者方出南門外,被馬超巡視軍捉獲,解見馬超。 超審知此事,即往見彭羕。羕接入,置酒相待。酒至數巡,超 以言挑之曰:“昔漢中王待公甚厚,今何漸薄也?”羕因酒醉, 恨罵曰:“老革荒悖,吾必有以報之!”超又探曰:“某亦懷 怨心久矣。”羕曰:“公起本部軍,結連孟達爲外合,某領川 兵爲內應。大事可圖也。”超曰:“先生之言甚當。來日再議。 ” 超辭了彭羕,即將人與書解見漢中王,細言其事。玄德大 怒,即令擒彭羕下獄,拷問其情。羕在獄中,悔之無及。玄德 問孔明曰:“彭羕有謀反之意,當何以治之?”孔明曰:“羕 雖狂士,然留之久必生禍。”於是玄德賜彭羕死於獄。羕既死, 有人報知孟達。達大驚,舉止失措。忽使命至,調劉封回守綿 竹去訖。孟達慌請上庸、房陵都尉申耽、申儀弟兄二人商議曰 “我與法孝直同有功于漢中王;今孝直已死,而漢中王忘我前 功,乃欲見害,爲之奈何?”耽曰:“某有一計,使漢中王不 能加害於公。”達大喜,急問何計。耽曰:“吾弟兄欲投魏久 矣;公可作一表,辭了漢中王,投魏王曹丕,丕必重用。吾二 人亦隨後來降也。”達猛然省悟,即寫表一通,付與來使;當 晚引五十余騎投魏去了。 使命持表回成都,奏漢中王,言孟達投魏之事。先主大怒。 覽其表曰: 臣達伏惟殿下:將建伊、呂之業,追桓、文之功,大事草 創,假勢吳、楚,是以有爲之士,望風歸順。臣委質以來,愆 戾山積;臣猶自知,況於君乎?今王朝英俊鱗集,臣內無輔佐 之器,外無將領之才,列次功臣,誠足自愧! 臣聞範蠡識微,浮於五湖,舅犯謝罪,逡巡河上。夫際會 之間,請命乞身,何哉?欲潔去就之分也。況臣卑鄙,無元功 臣勳自系于時,竊慕前賢,早思遠恥。昔申生至孝,見疑於親; 子胥至忠,見誅於君;蒙恬拓境而被大刑,樂毅破齊而遭讒佞。 臣每讀其書,未嘗不感慨流涕;而親當其事,益用傷悼! 邇者,荊州覆敗,大臣失節,百無一還;惟臣尋事,自致 房陵、上庸,而複乞身,自放於外。伏想殿下聖恩感悟,湣臣 之心,悼臣之舉。臣誠小人,不能始終。知而爲之,敢謂非罪? 臣每聞“交絕無惡聲,去臣無怨辭”。臣過奉教于君子,願君 王勉之。臣不勝惶恐之至! 玄德看畢,大怒曰:“匹夫叛吾,安敢以文辭相戲耶!” 即欲起兵擒之。孔明曰:“可就遣劉封進兵,令二虎相並。劉 封或有功,或敗績,必歸成都,就而除之,可絕兩害。”玄德 從之,遂遣使到綿竹。傳諭劉封。封受命,率兵來擒孟達。 卻說曹丕正聚文武議事,忽近臣奏曰:“蜀將孟達來降。” 丕召入問曰:“汝此來,莫非詐降乎?”達曰:“臣爲不救關 公之危,漢中王欲殺臣,因此懼罪來降,別無他意。”曹丕尚 未准信,忽報劉封引五萬兵來取襄陽,單搦孟達廝殺。丕曰:“ 汝既是真心,便可去襄陽取劉封首級來,孤方准信。”達曰:“ 臣以利害說之,不必動兵,令劉封亦來降也。”丕大喜,遂加 孟達爲散騎常侍、建武將軍、平陽亭侯,領新城太守,去守襄 陽、樊城。願來夏侯尚、徐晃已先在襄陽,正將收取上庸諸部。 孟達到了襄陽,與二將禮畢,探得劉封離城五十裏下寨。達即 修書一封,使人齎赴蜀寨招降劉封。劉封覽書大怒曰:“此賊 誤吾叔侄之義,又間吾父子之親,使吾爲不忠不孝之人也!” 遂扯碎來書,斬其使。次日,引軍前來搦戰。 孟達知劉封扯書斬使,勃然大怒,亦領兵出迎。兩陣對圓,封 立馬於門旗下,以刀指罵曰:“背國反叛,安敢亂言!”孟達 “汝死已臨頭上,還自執迷不省!”封大怒,拍馬輪刀,真奔 孟達。戰不三合,達敗走。封乘虛追殺二十餘裏,一聲喊起, 伏兵盡出——左邊夏侯尚殺來,右邊徐晃殺來;孟達回身複戰: 三軍夾攻。劉封大敗而走,連夜奔回上庸。背後魏兵趕來。劉 封到城下叫門,城上亂箭射下。申耽在敵樓上叫曰:“吾已降 了魏也!”封大怒,欲要攻城,背後追軍將至。封立腳不住, 只得望房陵而奔;見城上已盡插魏旗。申儀在敵樓上將旗一氵菐, 城後一彪軍出,旗上大書“右將軍徐晃”。封抵敵不住,急望 西川而走。晃乘勢追殺。劉封部下只剩得百餘騎,到了成都, 入見漢中王,哭拜於地,細奏前事。玄德怒曰:“辱子有何面 目複來見吾!”封曰“叔父之難非兒不救,因孟達諫阻故耳。” 玄德轉怒曰:“汝須食人食、穿人衣,非土木偶人,安可聽讒 賊所阻?”命左右推出斬之。漢中王既斬劉封,後聞孟達招之, 毀書斬使之事,心中頗悔;又衰痛關公,以致染病。因此按兵 不動。 且說魏曹丕,自即王位,將文武官僚盡皆升賞;遂統甲兵 三十萬,南巡沛國譙縣,大饗先塋。鄉中父老,揚塵遮道,奉 觴進酒,效漢高祖還沛之事。人報大將軍夏侯惇病危,丕即還 鄴郡,時惇已卒。丕爲挂孝,以厚禮殯葬。 是歲八月間,報稱石邑縣鳳凰來儀,臨淄城麒麟出現,黃 龍現於鄴郡。於是中郎將李伏、太史丞許芝商議:種種瑞征, 乃魏當代漢之兆,可安排受禪之禮,令漢帝將天下讓于魏王。 遂同華歆、王郎、辛毗、賈詡、劉廙、劉曄、陳矯、陳群、桓 階等一班文武官僚四十余人,直入內殿,來奏漢獻帝,請禪位 于魏王曹丕。正是: 魏家社稷將建,漢代江山忽已移。 未知獻帝如何回答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回 曹丕放心篡炎劉漢王正位續大統 卻說華歆等一班文武,入見獻帝。歆奏曰:“伏睹魏王自 登位以來,德布四方,仁及萬物,越古超今,雖唐、虞無以爲 此。群臣會議,言漢祚已終,望陛下效堯、舜之道,以山川社 稷禪位與魏王。上合天心,下合民意,則陛下安享清閒之福, 祖宗幸甚!生靈幸甚!臣等議定,特來奏請。”帝聞奏大驚, 半晌無言,覰百官而哭曰:“朕想高祖提三尺劍,斬蛇起義, 平秦滅楚,創造基業,世統相傳四百年矣。朕雖不才,初無過 惡,安忍將祖宗大業等閒棄了?汝百官再從公計議。” 華歆引李伏、許芝近前奏曰:“陛下若不信,可問此二人。 ”李伏奏曰:“自魏王即位以來,麒麟降生,鳳凰來儀,黃龍 出現,嘉禾蔚生,甘露下降:此是上天示瑞,魏當代漢之象也。 ”許芝又奏曰:“臣等職掌司天,夜觀乾象,見炎漢氣數已終 ,陛下帝星隱匿不明;魏國乾象,極天際地,言之難盡。更兼 上應圖讖,其讖曰:‘鬼在邊,委相連;當代漢,無可言。言 在東,午在西;兩日並光上下移。’以此論之,陛下可早禪位。 ‘鬼在邊’,‘委相連’,是‘魏’字也;‘言在東,午在西 ’,乃‘許’字也;‘兩日並光上下移’,乃‘昌’字也:此 是魏在許昌應受漢禪也。願陛下察之。”帝曰:“祥瑞圖讖, 皆虛妄之事。奈何以虛妄之事,而遽欲朕舍祖宗之基業乎?” 王郎奏曰:“自古以來,有興必有廢,有盛必有衰,豈有不亡 之國、不敗之家乎?漢室相傳四百餘年,延至陛下,氣數已盡, 宜早退避,不可遲疑;遲則生變矣。”帝大哭,入後殿去了。 百官哂笑而退。 次日,官僚又集于大殿,令宦官入請獻帝。帝憂懼不敢出。 曹後曰:“百官請陛下設朝,陛下何故推阻?”帝泣曰:“汝 兄欲篡位。令百官相逼,朕故不出。”曹後大怒曰:“吾兄奈 何爲此亂逆之事耶!”言未畢,只見曹洪、曹休帶劍而入,請 帝出殿。曹後大罵曰:“俱是汝等亂賊,希圖富貴,共造逆謀! 吾父功蓋寰區,威震天下,然且不敢篡竊神器。今吾兄嗣位未 幾,輒思篡漢,皇天必不詐爾!”言罷,痛哭入宮。左右侍者 皆歔欷流涕。 曹洪、曹休力請獻帝出殿。帝被逼不過,只得更衣出前殿。“ 華歆奏曰:陛下可依臣等昨日之議,免遭大禍。”帝痛哭曰: “卿等皆食漢祿久矣,中間多有漢朝功臣子孫,何忍作此不臣 之事?”歆曰:“陛下若不從衆議,恐旦夕蕭牆禍起,非臣等 不忠於陛下也。”帝曰:“誰敢弑朕耶?”歆厲聲曰:“天下 之人,皆知陛下無人君之福,以致四方大亂!若非魏王在朝, 弑陛下者,何止一人?陛下尚不知恩報德,直欲令天下共伐陛 下耶?”帝大驚,拂袖而起。王朗以目視華歆。歆縱步向前, 扯住龍袍,變色而言曰:“許與不許,早發一言!”帝戰慄不 能答。曹洪、曹休撥劍大呼曰:“符寶郎何在?”祖弼應聲出 曰:“符寶郎在此!”曹洪索要玉璽。祖弼叱曰:“玉璽乃天 子之寶,安得擅索!”洪喝令武士推出斬之。祖弼大罵不絕口 而死。後人有詩贊曰: 漢室亡,詐稱禪位效虞唐。 皆尊魏,僅見忠臣符寶郎。 帝顫慄不已。只見階下披甲持戈數百餘人,皆是魏兵。帝 泣謂群臣曰:“朕願將天下禪于魏王,幸留殘喘,以終天年。” 賈詡曰:“魏王必不負陛下。陛下可急降詔,以安衆心。”帝 只得令陳群草禪國之詔,令華歆齎捧詔璽,引百官直至魏王宮 獻納。曹丕大喜。開讀詔曰: 朕在位三十二年,遭天下蕩覆,幸賴祖宗之靈,危而複存。 然今仰瞻天象,俯察民心,炎精之數既終,行運在乎曹氏。是 以前王既樹神武之迹,今王又光耀明德,以應其期。歷數昭明, 信可知矣。夫“大道之行,天下爲公”;唐堯不私於厥子,而 名播於無窮,朕竊慕焉。今其追踵堯典,禪位於丞相魏王。王 其毋辭!曹丕聽畢,便欲受詔。司馬懿諫曰:“不可。雖然詔 璽已至,殿下宜且上表謙辭,以絕天下之謗。”丕從之,令王 朗作表,自稱德薄,請別求大賢以嗣天位。帝覽表,心甚驚疑, 謂群臣曰:“魏王廉遜,如之奈何?”華歆曰:“昔魏武王受 王爵之時,三辭而詔不許,然後受之。今陛下可再降詔,魏王 自當允從。” 又令桓階草詔,遣高廟使張音持節奉璽至魏王宮。曹丕開 讀。詔曰: 咨爾魏王,上書廉讓。朕竊爲漢道陵遲,爲日已久;幸賴 武王操德膺符運,奮揚神武,芟除兇暴,清定區夏。今王丕纘 承前緒,至德光昭,聲教被四海,仁風扇八區;天之歷數,實 在爾躬。昔虞舜有大功二十,而放勳禪以天下;大禹有疏導之 績,而重華禪以帝位。漢承堯運,有傳聖之義,加順靈祇,紹 天明命,使行禦史大夫張音,持節奉皇帝璽綬。王其受之。 曹丕接詔欣喜,謂賈詡曰:“雖二次有詔,然終恐天下後 世不免篡竊之名也。”詡曰:“此事極易:可再命張音齎回璽 綬,卻教華歆令漢帝築一壇,名‘受禪壇’;擇吉日良辰,集 大小公卿盡到壇下,令天子親奉璽綬,禪天下與王。使可以釋 群疑而絕衆議矣。” 丕大喜,即令張音齎回璽綬,仍作表謙辭。音回奏獻帝。帝 問群臣曰:“魏王又讓,其意若何?”華歆奏曰:“陛下可築 一壇,名曰‘受禪壇’。集公卿庶民,明白禪位。則陛下子子 孫孫,必蒙魏恩矣。”帝從之,乃遣太常院官,卜地于繁陽, 築起三層高壇,擇於十月庚午日寅時禪讓。 至期,獻帝請魏王曹丕登壇受禪,壇下集大小官僚四百余 員,禦林虎賁禁軍三十余萬。帝親捧玉璽奉曹丕。丕受之。壇 下群臣跪聽冊曰: 咨爾魏王!昔者唐堯禪位於虞舜,舜亦以命禹:天命不於 常,惟歸有德。漢道陵遲,世失其序;降及朕躬,大亂滋昏: 群凶恣逆,宇內顛覆。賴武王神武,拯茲難於四方,惟清區夏, 以保綏我宗廟;豈予一人獲義,俾九服實受其賜。今王欽承前 緒,光於乃德;恢文武之大業,昭爾考之弘烈。皇靈降瑞,人 神告徵;誕惟亮采,師錫朕命。僉曰:爾度克協于虞舜,用率 我唐典,敬遜爾位。於戲!“天之歷數在爾躬”,君其祗順大 禮,饗萬國以肅承天命! 讀冊已畢,魏王曹丕即受八般大禮,登了帝位。賈詡引大 小官僚朝于壇下。改延康元年爲黃初元年。國號大魏。丕即傳 旨,大赦天下。諡父曹操爲太祖武皇帝。華歆曰:“‘天無二 日,民無二主’。漢帝既禪天下,理宜退就藩服。乞降明旨, 安置劉氏于何地?”言訖,扶獻帝跪於壇下聽旨。丕降旨封帝 爲山陽公,即日便行。華歆按劍指帝,厲聲而言曰:“立一帝, 廢一帝,古之常道!今上仁慈,不忍加害,封汝爲山陽公。今 日便行,非宣召不許入朝!”獻帝含淚拜謝,上馬而去。壇下 軍民等人見之,傷感不已。丕謂群臣曰:“禹之事,朕知之矣! ”群臣皆呼“萬歲”。後人觀此受禪壇,有詩歎曰: 兩漢經營事頗難,一朝失卻舊江山。 黃初欲學唐虞事,司馬將來作樣看。 百官請曹丕答謝天地。丕方下拜,忽然壇前卷起一陣怪風, 飛砂走石,急如驟雨,對面不見;壇上火燭,盡皆吹滅。丕驚 倒於壇上,百官急救下壇,半晌方醒。侍臣扶入宮中,數日不 能設朝。後病稍可,方出殿受群臣朝賀。封華歆爲司徒,王郎 爲司空;大小官僚,一一升賞。丕疾未痊,疑許昌宮室多妖, 乃自許昌幸洛陽,大建宮室。 早有人到成都,報說曹丕自立爲大魏皇帝,于洛陽蓋造宮 殿;且傳言漢帝已遇害。漢中王聞知,痛哭終日,下令百官挂 孝,遙望設祭,上尊諡曰“孝湣皇帝”。玄德因此憂慮,致染 成疾,不能理事,政務皆托與孔明。 孔明與太傅許靖、光祿大夫譙周商議,言天下不可一日無 君,欲尊漢中王爲帝。譙周曰:“近有祥風慶雲之瑞;成都西 北角有黃氣數十丈沖霄而起;帝星見於畢、胃、昴之分,煌煌 如月。此正應漢中王當即帝位,以繼漢統,更複何疑?”於是 孔明與許靖引大小官僚上表,請漢中王即皇帝位。漢中王覽表, 大驚曰:“卿等欲陷孤爲不忠不義之人耶?”孔明奏曰:“非 也。曹丕篡漢自立,王上乃漢室苗裔,理合繼統以延漢祀。” 漢中王勃然變色曰:“孤豈效逆賊所爲!”拂袖而起,入於後 宮。衆官皆散。 三日後,孔明又引衆官入朝,請漢中王出。衆皆拜伏於前。 許靖奏曰:“今漢天子已被曹丕所弑,王上不即帝位,興師討 逆,不得爲忠義也。今天下無不欲王上爲君,爲孝湣皇帝雪恨。 若不從臣等所議,是失民望矣。”漢中王曰:“孤雖是景帝之 孫,並未有德澤以布於民;今一旦自立爲帝,與篡竊何異?” 孔明苦勸數次,漢中王堅執不從。 孔明乃設一計,謂衆官曰:如此如此。於是孔明託病不出。 漢中王聞孔明病篤,親到府中,直入臥榻邊。問曰:“軍師所 感何疾?”孔明答曰:“憂心如焚,命不久矣!”漢中王曰: “軍師所憂何事?”連問數次,孔明只推病重,瞑目不答。漢 中王再三請問。孔明喟然歎曰:“臣自出茅廬,得遇大王,相 隨至今,言聽計從。今幸大王有兩川之地,不負臣夙昔之言。 目今曹丕篡位,漢祀將斬,文武官僚,咸欲奉大王帝,滅魏興 劉,共圖功名。不想大王堅執不肯,衆官皆有怨心,不久必盡 散矣。若文武皆散,吳、魏來攻,兩川難保,臣安得不憂乎?” 漢中王曰:“吾非推阻,恐天下人議論耳。”孔明曰:“聖人 雲:‘名不正,則言不順。’今大王名正言順,有何可議?豈 不聞‘天與弗取,反應其咎’?”漢中王曰:“待軍師病可, 行之未遲。”孔明聽罷,從榻上躍然而起,將屏風一擊,外面 文武衆官皆入,拜伏於地曰:“王上既允,便請擇日以行大禮。 ”漢中王視之,乃是太傅許靖、安漢將軍糜竺、青衣侯向舉、 陽泉侯劉豹、別駕趙祚、治中楊洪、議曹杜瓊、從事張爽、太 常卿賴恭、光祿卿黃權、祭酒何宗、學士尹默、司業譙周、大 司馬殷純、偏將軍張裔、少府王謀、昭文博士伊籍、從事郎秦 宓等衆也。 漢中王驚曰:“陷孤於不義,皆卿等也!”孔明曰:“王 上既允所請,便可築壇,擇吉恭行大禮。”即時送漢中王還宮, 一面令博士許慈、諫議郎孟光掌禮,築壇于成都武擔之南。諸 事齊備,多官整設鑾駕,迎請漢中王登壇致祭。譙周在壇上, 高聲朗讀祭文曰: 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朔,越十二日丁巳,皇帝備,敢 詔告於皇天後土:漢有天下,歷數無疆。曩者,王莽篡盜,光 武皇帝震怒致誅,社稷複存。今曹操阻兵殘忍,戮殺主後,罪 惡滔天;操子丕,載肆凶逆,竊據神器。群下將士,以爲漢祀 墮廢,備宜延之,嗣武二祖,躬行天罰。備懼無德忝帝位,詢 于庶民,外及遐荒君長。僉曰:天命不可以不答,祖業不可以 久替,四海不可以無主。率土式望,在備一人。備畏天明命, 又懼高、光之業將墜於地,謹擇吉日,登壇告祭,受皇帝璽綬, 撫臨四方。惟神饗祚漢家,永綏曆服! 讀罷祭文,孔明率衆官恭上玉璽。漢中王受了,捧於壇上, 再三推辭曰:“備無才德,請擇才德者受之。”孔明奏曰:“ 王上平定四海,功德昭於天下,況是大漢宗派,宜即正位。已 祭告天神,複何讓焉!”文武各官,皆呼“萬歲”。拜舞禮畢, 改元章武元年。立妃吳氏爲皇后,長子劉禪爲太子;封次子劉 永爲魯王,三子劉理爲梁王;封諸葛亮爲丞相,許靖爲司徒; 大小官僚,一一升賞。大赦天下。兩川軍民,無不欣躍。 次日設朝,文武官僚拜畢,列爲兩班,先主降詔曰:“朕 自桃園與關、張結義,誓同生死。不幸二弟雲長,被東吳孫權 所害;若不報仇,是負盟也。朕欲起傾國之兵,剪伐東吳,生 擒逆賊,以雪此恨!”言未畢,班內一人,拜伏於階下,諫曰: “不可。”先主視之,乃虎威將軍趙雲也。正是: 君王未及行天討,臣下曾聞進直言。 未知子龍所諫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一回 急兄仇張飛遇害雪弟恨先主興兵 卻說先主欲起兵東征,趙雲諫曰:“國賊乃曹操,非孫權 也。今曹丕篡漢,神人共怒。陛下可早圖關中,屯兵於渭河上 流,以討凶逆,則關東義士必裹糧策馬以迎王師。若舍魏以伐 吳,兵勢一交,豈能驟解?願陛下察之。”先主曰:“孫權害 了朕弟;又兼得傅士仁、糜芳、潘璋、馬忠皆有切齒之仇。— —啖其肉而滅其族,方雪朕恨!卿何阻耶?”雲曰:“漢賊之 仇,公也;兄弟之仇,私也。願以天下爲重。”先主答曰:“ 朕不爲弟報仇,雖有萬里江山,何足爲貴?”遂不聽趙雲之諫, 下令起兵伐吳。且發使往五溪借番兵五萬,共相策應;一面差 使往閬中,遷張飛爲車騎將軍,領司隸校尉,封西鄉侯,兼閬 中牧。使命齎詔而去。 卻說張飛在閬中,聞知關公被東吳所害,旦夕號泣,血濕 衣襟。諸將以酒勸解,酒醉,怒氣愈加。帳上帳下,但有犯者 即鞭撻之;多有鞭死者。每日望南切齒睜目怒恨,放聲痛哭不 已。忽報使至,慌忙接入,開讀詔旨。飛受爵望北拜畢,設酒 款待來使。飛曰:“吾兄被害,仇深似海;廟堂之臣,何不早 奏興兵?”使者曰:“多有勸先滅魏而後伐吳者。”飛怒曰: “是何言也!昔我三人桃園結義,誓同生死;今不幸二兄半途 而逝,吾安得獨享富貴耶?吾當面見天子,願爲前部先鋒,挂 孝伐吳,生擒逆賊,祭告二兄,以踐前盟!”言訖,就同使命 望成都而來。 卻說先主每日自下教場操演軍馬,克日興師,禦駕親征。 於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見孔明,曰:“今天子初臨大位,親統 軍伍,非所以重社稷也。丞相秉鈞衡之職,何不規諫?”孔明 曰:“吾苦諫數次,只是不聽。今日公等隨我入教場諫去。” 當下孔明引百官來奏先主曰:“陛下初登寶位,若欲北討漢賊, 以伸大義于天下,方可親統六師;若只欲伐吳,命一上將統軍 伐可也。何必親勞聖駕?”先主見也孔明苦諫,心中稍回。忽 報張飛到來,先主急召入,飛至演武廳拜伏於地,抱先主足而 哭。先主亦哭。飛曰:“陛下今日爲君,早忘了桃園之誓!二 兄之仇如何不報?”先生曰:“多官諫阻,未敢輕舉。”飛曰: “他人豈知昔日之盟?若陛下不去,臣舍此軀與二兄報仇!若 不能報時,臣甯死不見陛下也!”先主曰:“朕與卿同往。卿 提本部兵自閬州而出,朕統精兵會于江州,共伐東吳,以雪此 恨!”飛臨行。先主囑曰:“朕素知卿酒後暴怒,鞭撻健兒; 而複令在左右:此取禍之道也。今後務宜寬容,不可如前。” 飛拜辭而去。 次日,先主整兵要行。學士秦宓奏曰:“陛下舍萬乘之軀, 而徇小義,古人所不取也。願陛下思之。”先主曰:“雲長與 朕,猶一體也。大義尚在,豈可忘耶?”宓伏地不起曰:“陛 下不從臣言,誠恐有失。”先主大怒曰:“朕欲興兵,爾何出 此不利之言!”叱武士推出斬之。宓面不改色,回顧先主而笑 曰:“臣死無恨,但可惜新創之業,又將顛覆耳!”衆官皆爲 秦宓告免。先主曰:“暫且囚下,待朕報仇回時發落。”孔明 聞知,即上表救秦宓。其略曰: 臣亮等切以吳賊逞奸詭之計,致荊州有覆亡之禍;隕將星 于鬥牛,折天柱于楚地:此情哀痛,誠不可忘。但念遷漢鼎者, 罪由曹操;移劉祚者,過非孫權。竊謂魏賊若除,由吳自賓服。 願陛下納秦宓金石之言,以養士卒之力,別作良圖,則社稷幸 甚!天下幸甚! 先主看畢,擲表於地曰:“朕意已決,無得再諫!”遂命 丞相諸葛亮保太子守兩川;驃騎將軍馬超並弟馬岱,助鎮北將 軍魏延守漢中,以當魏兵;虎威將軍趙雲爲後應,兼督糧草; 黃權、程畿爲參謀;馬良、陳震掌理文書;黃忠爲前部先鋒; 馮習、張南爲副將;傅彤、張翼爲中軍護尉;趙融、廖淳爲合 後。川將數百員,並五溪番將等,共兵七十五萬,擇定章武元 年七月丙寅日出師。 卻說張飛回到閬中,下令軍中:限三日內制辦白旗白甲, 三軍挂孝伐吳。次日,帳下兩員末將范疆、張達入帳告曰:“ 白旗白甲,一時無措,須寬限方可。”飛大怒曰:“吾急欲報 仇,恨不明日便到逆賊之境,汝安敢違我將令!”叱武士縛于 樹上,各鞭背五十。鞭畢,以手指之曰:“來日俱要完備!若 違了限,即殺汝二人示衆!”打得二人滿口出血。回到營中商 議,範疆曰:“今日受了刑責,著我等如何辦得?其人性暴如 火,倘來日不完,你我皆被殺矣!”張達曰:“此如他殺我, 不如我殺他。”疆曰:“怎奈不得近前。”達曰:“我兩個若 不當死,則他醉於床上;若是當死,則他不醉。”二人商議停 當。 卻說張飛在帳中,神思昏亂,動止恍惚。乃問部將曰:“ 吾今心驚肉顫,坐臥不安,此何意也?”部將答曰:“此是君 侯思念關公,以至如此。”飛令人將酒來,與部將同飲,不覺 大醉,臥於帳中。范、張二賊探知消息,初更時分,各藏短刀, 密入帳中;詐言欲稟機密重事,直至床前。原來張飛每睡不合 眼。當夜寢於帳中,二賊見他須豎目張,本不敢動手;因聞鼻 息如雷,方敢近前,以短刀刺入飛腹。飛大叫一聲而亡。時年 五十五歲。後人有詩歎曰: 安喜曾聞鞭督郵,黃巾掃盡佐炎劉。 虎牢關上聲先震,長阪橋邊水逆流。 義釋嚴顔安蜀境,智欺張郃定中州。 伐吳未克身先死,秋草長遺閬地愁。 卻說二賊當夜割了張飛首級,便引數十人連夜投東吳去了。 次日,軍中聞知,起兵追之不及。時有張飛部將吳班,向自荊 州來見先主,先主用爲牙門將,使佐張飛守閬中。當下吳班先 以發表章奏知天子,然後令長子張苞具棺槨盛貯;令弟張紹守 閬中,苞自來報先主。時先主已擇期出師。大小官僚,皆隨孔 明送十裏方回。孔明回至成都,怏怏不樂,顧謂衆官曰:“法 孝直若在,必能制主上東行也。” 卻說先主是夜心驚肉顫,寢臥不安。出帳仰視天文,見西 北一星,其大如鬥,忽然墜地。先主大疑,連夜令人求問孔明。 孔明回奏曰:“合損一上將。三日之內,必有驚報。”先主因 此按兵不動。忽侍臣奏曰:“閬中張車騎部將吳班,差人齎表 至。”先主頓足曰:“噫!三弟休矣!”及至覽表,果報張飛 兇信。先主放聲大哭,昏絕於地。衆官救醒。 次日,人報一隊軍馬驟風而至。先主出營觀之。良久,見 一員小將,白袍銀鎧,滾鞍下馬,伏地而哭,乃張苞也。苞曰: “范疆、張達殺了臣父,將首級投吳去了!”先主哀痛至甚, 飲食不進。群臣苦諫曰:“陛下方欲爲二弟報仇,何可先自摧 殘龍體?”先主方才進膳。遂謂張苞曰:“卿與吳班敢引本部 軍作先鋒,爲卿父報仇否?”苞曰:“爲國爲父,萬死不辭!” 先主正欲遣苞起兵,又報一彪軍風擁而至。先主令侍臣探之。 須臾,侍臣引一小將軍,白袍銀鎧,入營伏地而哭。先主 視之,乃關興也。先主見了關興,想起關公,又放聲大哭。衆 官苦勸。先主曰:“聯想布衣與關、張結義,誓同生死;今朕 爲天子,正欲與兩弟同享富貴,不幸懼死於非命!見此二侄, 能不斷腸?”言訖又哭。衆官曰:“二小將軍且退。容聖上將 息龍體。”侍臣奏曰:“陛下年過六旬,不宜過於哀痛。”先 主曰:“二弟懼亡,朕安忍獨生!”言訖,以頭頓地而哭。 多官商議曰:“今天子如此煩惱,將何解勸?”馬良曰: “主上親統大兵伐吳,終日號泣,於軍不利。”陳震曰:“吾 聞成都青城山之西,有一隱者,姓李,名意。世人傳說此老已 三百餘歲,能知人之生死吉凶,乃當世之神仙也。何不奏知天 子,召此老來,問他吉凶,勝如吾等之言。”遂入奏先主,先 主從之,即遣陳震齎詔,往青城山宣召。震星夜到了青城,令 鄉人引入山谷深處,遙望仙莊,清雲隱隱,瑞氣非凡。忽見一 小童來迎曰:“來者莫非陳孝起乎?”震大驚曰:“仙童如何 知我姓字?”童子曰:“吾師昨者有言:‘今日必有皇帝詔命 至,使者必是陳孝起。’震曰:“真神仙也!人言信不誣矣。” 遂與小童同入仙莊,拜見李意,宣天子詔命。李意推老不行。 震曰:“天子急欲見仙翁一面,幸勿吝鶴駕。”再三敦請,李 意方行。 既至禦營,入見先主。先主見李意鶴髮童顔,碧眼方瞳, 灼灼有光,身如古柏之狀;知是異人,優禮相待。李意曰:“ 老夫乃荒山村叟,無學無識。辱陛下宣召,不知有何見諭?” 先主曰:“朕與關、張二弟結生死之交,三十餘年矣。今二弟 被害,親統大軍報仇,未知休咎如何。久聞仙翁通曉玄機,望 乞賜教。”李意曰:“此乃天數,非老夫所知也。”先主再三 求問,意乃索紙筆畫兵馬器械四十余張;畫畢,便一一扯碎。 又畫一大人仰臥于地上,傍邊一人倔土埋之,上寫一大“白” 字,遂稽首而去。先主不悅,謂群臣曰:“此狂叟也!不足爲 信。”即以火焚之,便摧軍前進。 張苞入奏曰:“吳班軍馬已至。小臣乞爲先鋒。”先主壯 其志,即取先鋒印賜張苞。苞欲挂印,又一少年將奮然出曰: “留下印與我!”視之,乃關興也。苞曰:“我已奉詔矣。” 興曰:“汝有何能,敢當此任?”苞曰:“我自幼習學武藝, 箭無虛發。”先主曰:“朕正要觀賢侄武藝,以定優劣。”苞 令軍士于百步之外,立一面旗,旗上畫一紅心。苞拈弓,連射 三箭,皆中紅心。衆皆稱善。關興挽弓在手曰:“射中紅心, 何足爲奇?”正言間,忽值頭上一行雁過。興指曰:“吾射這 飛雁第三隻。”一箭射去,那只雁應弦而落。文武官僚齊聲喝 采。苞大怒,飛身上馬,手挺父所使丈八點鋼矛,大叫曰:“ 你敢與我比試武藝否?”興亦上馬,綽家傳大砍刀,縱馬而出 曰:“偏你能使矛!吾豈不能使刀?” 二將方欲交鋒,先主喝曰:“二子休得無禮!”興、苞二 人慌忙下馬,各棄兵器,拜伏請罪。先主曰:“朕自涿郡與卿 等之父結異姓之交,親如骨肉。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,正當 同心協力,共報父仇;奈何自相爭競,失其大義?父喪未遠而 猶如此,況日後乎!”二人再拜伏罪。先主問曰:“卿二人誰 年長?”苞曰:“臣長關興一歲。”先主即命興拜苞爲兄。二 人就帳前折箭爲誓,永相救護。先主下詔使吳班爲先鋒,令張 苞、關興護駕。水陸並進,船騎雙行,浩浩蕩蕩,殺奔吳國來。 卻說范疆、張達將張飛首級,投獻吳侯,細告前事。孫權 聽罷,收了二人。乃謂百官曰:“今劉玄德即了帝位,統精七 十余萬,禦駕親征,其勢甚大,如之奈何?”百官盡皆失色, 面面相覷。諸葛瑾出曰:“某食君侯之祿久矣,無可報效,願 舍殘生。去見蜀主,以利害說之,使兩國相和,共討曹丕之罪。 ”權大喜,即遣諸葛瑾爲使,來說先主罷兵。正是: 兩國相爭通使命,一言解難賴行人。 未知諸葛瑾此去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二回 孫權降魏受九錫先主征吳賞六軍 卻說章武元年秋八月,先主起大軍至夔關,駕屯白帝城。 前隊軍馬已出川口。近臣奏曰:“吳使諸葛瑾至。”先主傳旨 教休放入。黃權奏曰:“瑾弟在蜀爲相,必有事而來。陛下何 故絕之?當召入,看他言語。可從則從;如不可,則就借彼口 說與孫權,令知問罪有名也。”先主從之,召瑾入城。瑾拜伏 於地。先主問曰:“子瑜遠來,有何事故?”瑾曰:“臣弟久 事陛下,臣故不避斧鉞,特來奏荊州之事:前者,關公在荊州 時,吳侯數次求親,關公不允。後關公取襄陽,曹操屢次致書 吳侯,使襲荊州;吳侯本不肯許,因呂蒙與關公不睦,故擅自 興兵,誤成大事。今吳侯悔之不及。此乃呂蒙之罪,非吳侯之 過也。今呂蒙已死,冤仇已息。孫夫人一向思歸。今吳侯令臣 爲使,願送歸夫人,縛還降將,並將荊州仍舊交還,永結盟好, 共滅曹丕,以正篡逆之罪。”先主怒曰:“汝東吳害了朕弟, 今日敢以巧言來說乎!”瑾曰:“臣請以輕重大小之事,與陛 下論之:陛下乃漢朝皇叔,今漢帝已被曹丕篡奪,不思剿除; 卻爲異姓之親,而屈萬乘之尊:是舍大義而就小義也。中原乃 海內之地,兩都皆大漢創業之方,陛下不取,而但爭荊州:是 棄重而取輕也。天下皆知陛下即位,必興漢室,恢復山河;今 陛下置魏不問,反欲伐吳:竊爲陛下不取。”先主大怒曰:“ 殺吾弟之仇,不共戴天!欲朕罷兵,除死方休!不看丞相之面, 先斬汝首!今且放汝回去,說與孫權:洗頸就戮!”諸葛瑾見 先主不聽,只得自回江南。 卻說張昭見孫權曰:“諸葛子瑜知蜀兵勢大,故假以請和 爲辭,欲背吳入蜀。此去必不回矣。”權曰:“孤與子瑜,有 生死不易之盟;孤不負子瑜,子瑜亦不負孤。昔子瑜在柴桑時, 孔明來吳,孤欲使子瑜留之。子瑜曰:‘弟已事玄德,義無二 心;弟之不留,猶瑾之不往。’其言足貫神明。今日豈肯降蜀 乎?孤與子瑜可謂神交,非外言所得間也。”正言間,忽報諸 葛瑾回。權曰:“孤言若何?”張昭滿面羞漸而退。瑾見孫權, 言先主不肯通和之意。權大驚曰:“若如此,則江南危矣!” 階下一人進曰:“某有一計,可解此危。”;視之,乃中大夫 趙咨也。權曰:“德度有何良策?”咨曰:“主公可作一表, 某願爲使,往見魏帝曹丕,陳說利害,使襲漢中,則蜀兵自危 矣。”權曰:“此計最善。但卿此去,休失了東吳氣象。”咨 曰:“若有些小差失,即投江而死,安有面目見江南人物乎!” 權大喜,即寫表稱臣,令趙咨爲使。星夜到了許都,先見 太尉賈詡等。並大小官僚。次日早朝,賈詡出班奏曰:“東吳 遣中大夫趙咨上表。”曹丕笑曰:“此欲退蜀兵故也。”即令 召入。咨拜伏於丹墀。丕覽表畢。遂問咨曰:“吳侯乃何如主 也?”咨曰:“聰明、仁智、雄略之主也。”丕笑曰:“卿褒 獎毋乃太甚?”咨曰:“臣非過譽也。吳侯納魯肅於凡品,是 其聰也;拔呂蒙於行陣,是其明也;獲於禁而不害,是其仁也; 取荊州兵不血刃,是其智也;據三江虎視天下,是其雄也;屈 身于陛下,是其略也:以此論之,豈不爲聰明、仁智、雄略之 主乎?”丕又問曰:“吳主頗知學乎?”咨曰:“吳主浮江萬 艘,帶甲百萬,任賢使能,志存經略;少有餘閑,博覽書傳, 曆觀史籍,采其大旨,不效書生尋章摘句而已。”丕曰:“朕 欲伐吳,可乎?”咨曰:“大國有征伐之兵,小國有禦備之策。 ”丕曰:“吳畏魏乎?”咨曰:“帶甲百萬,江漢爲池,何畏 之有?”丕曰:“東吳如大夫者幾人?”咨曰:“聰明特達者 八九十人;如臣之輩,車載斗量,不可勝數。”丕歎曰:“‘ 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’,卿可以當之矣。”於是即降詔,命太 常卿邢貞齎冊孫權爲吳王,加九錫。趙咨謝恩出城。大夫劉曄 諫曰:“今孫權懼蜀兵之勢,故來請降。以臣愚見:蜀、吳交 兵,乃天亡之也。今若遣上將提數萬之兵,渡江襲之,蜀攻其 外,魏攻其內,吳國之亡,不出旬日。吳亡則蜀孤矣。陛下何 不早圖之?”丕曰:“孫權既以禮服朕,朕若攻之,是沮天下 欲降者之心;不若納之爲是。”劉曄又曰:“孫權雖有雄才, 乃殘漢驃騎將軍、南昌侯之職。官輕則勢微,尚有畏中原之心; 若加以王位,則去陛下一階耳。今陛下信其詐降,崇其位號以 封殖之,是與虎添翼也。”丕曰:“不然。朕不助吳,亦不助 蜀。待看吳、蜀交兵,若滅一國,止存一國,那時除之,有何 難哉?朕意已決,卿勿複言。”遂命太常卿邢貞同趙咨捧執冊 錫,徑至東吳。 卻說孫權聚集百官,商議禦蜀兵之策。忽報:“魏帝封主 公爲王,禮當遠接。”顧雍諫曰:“主公宜自稱上將軍、九州 伯之位,不當受魏帝封爵。”權曰:“當日沛公受項羽之封, 蓋因時也;何故卻之?”遂率百官出城迎接。邢貞自恃上國天 使,入門不下車。張昭大怒,厲聲曰:“禮無不敬,法無不肅; 而君敢自尊大,豈以江南無方寸之刃耶?”邢貞慌忙下車,與 孫權相見,並車入城。忽車後一人放聲哭曰:“吾等不能奮身 捨命,爲主並魏吞蜀,乃令主公受人封爵,不亦辱乎?”衆視 之,乃徐盛也。邢貞聞之,歎曰:“江東將相如此,終非久在 人下者也!” 卻說孫權受了封爵,衆文武官僚拜賀已畢,命收拾美玉明 珠等物,遣人齎進謝恩。早有細作報說:“蜀主引本國大兵, 及蠻王沙摩柯番兵數萬,又有洞溪漢將杜路、劉寧二枝兵,水 陸並進,聲勢震天。水路軍已出巫口,旱路軍已到秭歸。”時 孫權雖登王位,奈魏主不肯接應,乃問文武曰:“蜀兵勢大, 當複如何?”衆皆默然。權歎曰:“周郎之後有魯肅;魯肅之 後有呂蒙。今呂蒙已亡,無人與孤分憂也!”言未畢,忽班部 中一少年將奮然而出,伏地奏曰:“臣雖年幼,頗習兵書。願 乞數萬之兵,以破蜀兵。”權視之,乃孫桓也。桓字叔武,其 父名河,本姓俞氏,孫策愛之,賜姓孫,因此亦系吳王宗族。 河生四子,桓居其長,弓馬熟嫻,常從吳王征討,累立奇功, 官授武衛都尉;時年二十五歲。權曰:“汝有何策勝之?”桓 曰:“臣有大將二員:一名李異,一名謝旌,俱有萬夫不當之 勇。乞數萬之衆,往擒劉備。”權曰:“侄雖英勇,爭奈年幼; 必得一人相助方可。”虎威將軍朱然出曰:“臣願與小將軍同 擒劉備。”權許之,遂點水陸軍五萬,封孫桓爲左都督,朱然 爲右都督,即日起兵。哨馬探得蜀兵已至宜都下寨。孫桓引二 萬五千軍馬屯於宜都界口,前後分作三營,以拒蜀兵。 卻說蜀將吳班領先鋒之印,自出川以來,所到之處,望風 而降,兵不血刃,直到宜都;探知孫桓在彼下寨,飛奏先主。 時先主已到秭歸,聞奏怒曰:“量此小兒,安敢與朕抗耶!” 關興奏曰:“即孫權令此子爲將,不勞陛下遣大將,臣願往擒 之。”先主曰“朕正欲觀汝壯氣。”即命關興前往。興拜辭欲 行,張苞出曰:“既關興前去討賊,臣願同行。”先主曰:“ 二侄同行甚妙;但須謹慎,不可造次。” 二人拜辭先主,會合先鋒,一同進兵,列成陣勢。孫桓聽 知蜀兵大至,合寨多起。兩陣對圓,桓領李異、謝旌立馬於門 旗之下。見蜀營中擁出二員大將,皆銀盔銀鎧,白馬白旗—— 上首張苞挺丈八點鋼矛,下首關興橫著大砍刀。苞大罵曰:“ 孫桓豎子!死在臨時,尚敢抗拒天兵乎!”桓亦罵曰:“汝父 已作無頭之鬼;今汝又來討死,好生不智!”張苞大怒,挺槍 直取孫桓。桓背後謝旌驟馬來迎。兩將戰有三十餘合,旌敗走, 苞乘勝趕來。李異見謝旌敗了,慌忙拍馬輪蘸金斧接戰。張苞 與戰二十餘合,不分勝負。吳軍中裨將譚雄,見張苞英勇,李 異不能勝,卻放一冷箭,正射中張苞所騎之馬。那馬負痛,奔 回本陣,未到門旗邊,撲地便倒,將張苞掀在地上。李異急向 前輪起大斧,望張苞腦袋便砍。忽一道紅光閃處,李異頭早落 地。——原來關興見張苞馬回,正待接應,忽見張苞馬倒,李 異趕來,興大喝一聲,劈李異于馬下,救了張苞。乘勢掩殺, 孫桓大敗。各自鳴金收軍。 次日,孫桓又引軍來。張苞、關興齊出。關興立馬於陣前, 單搦孫桓交鋒。桓大怒,拍馬輪刀,與關興戰三十餘合,氣力 不加,大敗回陣。二小將追殺入營,吳班引著張南、馮習驅兵 掩殺。張苞奮勇當先,殺入昊軍,正遇謝旌,被張苞一矛刺死。 吳軍四散奔走。蜀將得勝收兵,只不見關興。張苞大驚曰:“ 安國有失,吾不獨生!”言訖,綽槍上馬。尋不數裏,只見關 興左手提刀,右手活挾一將。苞問曰:“此是何人?”關興答 曰:“吾在亂軍中,正遇仇人,故生擒來。”苞視之,乃昨日 放冷箭的譚雄也。苞大喜,同回本營,斬首瀝血,祭了死馬。 遂寫表,差人赴先主處報捷。 孫桓折了李異、謝旌、譚雄等許多將士,力窮勢孤,不能 抵敵,即差人回吳求救。蜀將張南、馮習謂吳班曰:“目今吳 兵勢敗,正好乘虛劫寨。”班曰:“孫桓雖然折了許多將士, 朱然水軍現今結營江上,未曾損折,今日若去劫寨,倘水軍上 岸,斷我歸路,如之奈何?”南曰:“此事至易:可教關、張 二將軍,各引五千軍伏於山谷中;如朱然來救,左右兩軍齊出 夾攻,必然取勝。”班曰:“不如先使小卒詐作降兵,卻將劫 寨事告與朱然;然見火起,必來救應,卻令伏兵擊之,則大事 濟矣。”馮習等大喜,遂依計而行。 卻說朱然聽知孫桓損兵折將,正欲來救,忽伏路軍引幾個 小卒上船投降。然問之,小卒曰:“我等是馮習帳下士卒,因 賞罰不明,特來投降,就報機密。”然曰:“所報何事?”小 卒曰:“今晚馮習乘虛要劫孫將軍營寨,約定舉火爲號。”朱 然聽畢,即使人報知孫桓。報事人行至半途,被關興殺了。朱 然一面商議,欲引兵去救應孫桓。部將崔禹曰:“小卒之言, 未可深信。倘有疏虞,水陸二軍盡皆休矣。將軍只宜穩守水寨, 某願替將軍一行。”然從之,遂令崔禹引一萬軍前去。是夜, 馮習、張南、吳班分兵三路,直殺入孫桓寨中。四面火起,吳 兵大亂,尋路奔走。 且說崔禹正行之間,忽見火起,急催兵前進。剛才轉過山 來,忽山谷中鼓聲大震,左邊關興,右邊張苞,兩路夾攻。崔 禹大驚,方欲奔走,正遇張苞;交馬只一合,被苞生擒而回。 朱然聽知危急,將船往下水退五六十裏去了。孫桓引敗軍逃走, 問部將曰:“前去何處城堅糧廣?”部將曰:“此去正北,彜 陵城可以屯兵。”桓引敗軍急望彜陵而走。方進得城,吳班等 追至,將城四面圍定。關興、張苞等解崔禹到秭歸來。先主大 喜,傳旨將崔禹斬卻,大賞三軍。自此威風震動,江南諸將無 不膽寒。 卻說孫桓令人求救于吳王。吳王大驚,即召文武商議曰: “今孫桓受困於彜陵,朱然大敗于江中;蜀兵勢大,如之奈何? ”張昭奏曰:“今諸將雖多物故,然尚有十余人,何慮于劉備? 可命韓當爲正將,周泰爲副將,潘璋爲先鋒,淩統爲合後,甘 寧爲救應,起兵十萬拒之。”權依所奏,即命諸將速行。此時 甘寧已患痢疾,帶病從征。 卻說先主從巫峽建平起,直接彜陵界分,七十餘裏,連結 四十餘寨。見關興、張苞屢立大功,歎曰:“昔日從朕諸將, 皆老邁無用矣。複有二侄如此英雄,朕何慮孫權乎!”正言間, 忽報韓當,、周泰領兵來到。先主欲遣將迎敵,近臣奏曰:“ 老將黃忠,引五六人投東吳去了。”先主笑曰:“黃漢升非反 叛之人也。因朕失口誤言老者無用,彼必不服老,故奮力去相 持矣。”即召關興、張苞曰:“黃漢升此去必然有失。賢侄休 辭勞苦,可去相助。略有微功,便可令回,勿使有失。”二小 將拜辭先主,引本部軍來助黃忠。正是: 老臣素矢忠君志,年少能成報國功。 未知黃忠此去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三回 戰猇亭先主得仇人守江口書生拜大將 卻說章武二年春正月,武威後將軍黃忠隨先主伐吳;忽聞 先主言老將無用,即提刀上馬,引親隨五六人,徑到彜陵營中。 吳班與張南、馮習接入,問曰:“老將軍此來,有何事故?” 忠曰:“吾自長沙跟天子到今,多負勤勞。今雖七旬有餘,尚 食肉十斤,臂開二石之弓,能乘千里之馬,未足爲老。昨日主 上言吾等老邁無用,故來此與東吳交鋒,看吾斬將,老也不老!” 正言間,忽報東吳前部已到,哨馬臨營。忠奮然而起,出 帳上馬。馮習等勸曰:“老將軍且休輕進。”忠不聽,縱馬而 去。吳班令馮習引兵助戰。忠在吳軍陣前,勒馬橫刀,單搦先 鋒潘璋交戰。璋引部將史迹出馬。迹欺忠年老,挺槍出戰;鬥 不三合,被忠一刀斬于馬下,潘璋大怒,揮關公使的青龍刀, 來戰黃忠。交馬數合,不分勝負。忠奮力惡戰,璋料敵不過, 撥馬便走。忠乘勢追殺,全勝而歸。路逢關興、張苞。興曰: “我等奉聖旨來助老將軍。既已立了功,請速回營。”忠不聽。 次日,潘璋又來搦戰。黃忠奮然上馬。興、苞二人要助戰, 忠不從;吳班要助戰,忠亦不從。只自引五千軍出迎。戰不數 合,璋拖刀便走。忠縱馬追之,厲聲大叫曰:“賊將休走!吾 今爲關公報仇!”追至三十餘裏,四面喊聲大震,伏兵齊出: 右邊周泰,左邊韓當,前有潘璋,後有淩統,把黃忠困在垓心。 忽然狂風大起,忠急退時,山坡上馬忠引一軍出,一箭射中黃 忠肩窩,險些兒落馬。吳兵見忠中箭,一齊來攻。忽後面喊聲 大起,兩路軍殺來,吳兵潰散,救出黃忠——乃關興、張苞也。 二小將保送黃忠,徑到禦前營中。忠年老血衰,箭瘡痛裂,病 甚沈重。先主禦駕自來看視,撫其背曰:“令老將軍中傷,朕 之過也!”忠曰:“臣乃一武夫耳,幸遇陛下。臣今年七十有 五,壽亦足矣,望陛下善保龍體,以圖中原!”言訖,不省人 事。是夜殞于禦營。後人有詩歎曰: 老將說黃忠,收川立大功。 重披金鎖甲,雙挽鐵胎弓。 膽氣驚河北,威名鎮蜀中。 臨亡頭似雪,猶自顯英雄。 先主見黃忠氣絕,哀傷不已,敕具棺槨,葬于成都。先主 歎曰:“五虎大將,已亡三人。朕尚不能復仇,深可痛哉!” 乃引禦林軍直至猇亭,大會諸將,分軍八路,水陸俱進。水路 令黃權領兵,先主自率大軍于旱路進發。——時章武二年二月 中旬也。 韓當、周泰聽知先主禦駕來征,引兵出迎。兩陣對圓,韓 當、周泰出馬。只見蜀營門旗開處,先主自出,黃羅銷金傘蓋, 左右白旄、黃鉞,金銀旌節前後圍繞。當大叫曰:“陛下今爲 蜀主,何自輕出?倘有疏虞,悔之何及!”先主遙指罵曰:“ 汝等吳狗,傷朕手足,誓不與立於天地之間!”當回顧衆將曰: “誰敢衝突蜀兵?”部將夏恂,挺槍出馬。先主背後張苞挺丈 八矛,縱馬而出,大喝一聲,直取夏恂。恂見苞聲若巨雷,心 中驚懼;恰待要走,周泰弟周平見恂抵敵不住,揮刀縱馬而來。 關興見了,躍馬提刀來迎。張苞大喝一聲,一矛刺中夏恂,倒 撞下馬。周平大驚,措手不及,被關興一刀斬了。二小將便取 韓當、周泰。韓、周二人慌退入陣中。先主視之,歎曰:“虎 父無犬子也!”用禦鞭一指,蜀兵一齊掩殺過去。吳兵大敗。 那八路兵勢如泉湧,殺的那吳軍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 卻說甘寧正在船中養病,聽知蜀兵大至,火急上馬,正遇 一彪蠻兵——人皆披發跣足,皆使弓弩長槍,搪牌刀斧。爲首 乃是番王沙摩柯,生得面如噀血,碧眼突出,使一個鐵蒺藜骨 朵,腰帶兩張弓,威風抖擻,甘寧見其勢大,不敢交鋒,撥馬 而走;被沙摩柯一箭射中頭顱。寧帶箭而走,到于富池口,坐 於大樹之下而死。樹上群鴉數百,圍繞其屍。吳王聞之,哀痛 不已,具禮厚葬,立廟祭祀。後人有詩歎曰: 吳郡甘興霸,長江錦幔舟。 酬君重知已,報友化仇讎。 劫寨將輕騎,驅兵飲巨甌。 神鴉能顯聖,香火永千秋。 卻說先主乘勢追殺,遂得猇亭。吳兵四散逃走。先主收兵, 只不見關興。先主慌令張苞等四面跟尋。原來關興殺入吳陣, 正遇仇人潘璋,驟馬追之。璋大驚,奔入山谷內,不知所往。 興尋思只在山裏,往來尋覓不見。看看天晚,迷蹤失路。幸得 星月有光,追至山僻之間,時已二更,到一莊上,下馬叩門。 一老者出問何人。興曰:“吾是戰將,迷路到此,求一飯充饑。 ”老人引入。興見堂內點著明燭,中堂繪畫關公神像。興大哭 而拜。老人問曰:“將軍何故哭拜?”興曰:“此吾父也。” 老人聞言,即便下拜。興曰:“何故供養吾父?”老人答曰: “此間皆是尊神地方。在生之日,家家侍奉,何況今日爲神乎? 老夫只望蜀兵早早報仇。今將軍到此,百姓有福矣。”遂置酒 食待之,卸鞍喂馬。 三更以後,忽門外又一人擊戶。老人出而問之,乃吳將潘 璋亦來投宿。恰入草堂,關興見了,按劍大喝曰:“歹賊休走! ”璋回身便出。忽門外一人,面如重棗,丹鳳眼,臥蠶眉,飄 三縷美髯,綠袍金鎧,按劍而入。璋見是關公顯聖,大叫一聲, 神魂驚散;欲待轉身,早被關興手起劍落,斬於地上,取心瀝 血,就關公神像前祭祀。興得了父親的青龍偃月刀,卻將潘璋 首級擐于馬項之下,辭了老人,就騎了潘璋的馬,望本營而來。 老人自將潘璋之屍拖出燒化。 且說關興行無數裏,忽聽得人言馬嘶,一彪軍來到。爲首 一將,乃潘璋部將馬忠也。忠見興殺了主將潘璋,將首級擐於 馬項之下,青龍刀又被關興得了,勃然大怒,縱馬來取關興。 興見馬忠是害父仇人,氣沖牛斗,舉青龍刀望忠便砍。忠部下 三百軍並力上前,一聲喊起,將關興圍在垓心。興力孤勢危。 忽見西北上一彪軍殺來,乃是張苞。馬忠見救兵到來,慌忙引 軍自退。關興、張苞一處趕來。趕不數裏,前面糜芳、傅士仁 引兵來尋馬忠。兩軍相合,混戰一處。苞、興二人兵少,慌忙 撤退,回至猇亭,來見先主,獻上首級,具言此事。先主驚異, 賞犒三軍。 卻說馬忠回見韓當、周泰,收聚敗軍,各分頭守把。軍士 中傷者不計其數。馬忠引傅士仁、糜芳于江渚屯紮。當夜三更, 軍士皆哭聲不止。糜芳暗聽之。有一夥軍言曰:“我等皆是荊 州之兵,被呂蒙詭計送了主公性命。今劉皇叔禦駕親征,東吳 早晚休矣。所恨者,糜芳、傅士仁也。我等何不殺此二賊,去 蜀營投降?功勞不小。”又一夥軍言曰:“不要性急,等個空 兒,便就下手。” 糜芳聽畢大驚,遂與傅士仁商議曰:“軍心變動,我二人 性命難保。今蜀主所恨者馬忠耳;何不殺他,將首級獻蜀主? 告稱我等不得已而降吳,今知禦駕前來,特地詣營請罪。”仁 曰:“不可。去必有禍。”芳曰:“蜀主寬仁厚德;目今阿斗 太子是我外甥,彼但念我國戚之情,必不肯加害。”二人計較 已定,先備了馬;三更時分,入帳刺殺馬忠,將首級割了。二 人帶數十騎,徑投猇亭而來。伏路軍人先引見張南、馮習,具 說其事。次日,到禦營中來見先主,獻上馬忠首級,哭告於前 曰:“臣等實無反心;被呂蒙詭計稱言關公已亡,賺開城門, 臣等不得已而降。今聞聖駕前來,特殺此賊,以雪陛下之恨。 伏乞陛下恕臣等之罪。”先主大怒曰:“朕自離成都許多時, 你兩個如何不來請罪?今日勢危,故來巧言,欲全性命!朕若 饒你,至九泉之下,有何面目見關公乎?”言訖,令關興在禦 營中設關公靈位。先主親捧馬忠首級,詣前祭祀。又令關興將 糜芳、傅士仁剝去衣服,跪於靈前,親自用刀剮之,以祭關公。 忽張苞上帳哭拜於前曰:“二伯父仇人皆已誅戮;臣父冤仇, 何日可報?”先主曰:“賢侄勿憂。朕當削平江南,殺盡吳狗, 務擒二賊,與汝親自醢之,以祭汝父。”苞泣謝而退。 此時先主威聲大震,江南之人盡皆膽裂,日夜號哭。韓當、 周泰大驚,急奏吳王,具言糜芳、傅士仁殺了馬忠,去歸蜀帝, 亦被蜀帝殺了。孫權心怯,遂聚文武商議。步騭奏曰:“蜀主 所恨者,乃呂蒙、潘璋、馬忠、糜芳、傅士仁也。今此數人皆 亡獨有范疆、張達二人現在東吳。何不擒此二人,並張飛首級, 遣使送還,交與荊州,送歸夫人,上表求和,再會前情,共圖 滅魏,則蜀兵自退矣。”權從其言,遂具沈香木匣,盛貯飛首, 綁縛范疆、張達,囚于檻車之內,令程秉爲使,齎國書,望猇 亭而來。 卻說先主欲發兵前進。忽近臣奏曰:“東吳遣使送張車騎 之首,並囚范疆、張達二賊至。”先主兩手加額曰:“此天之 所賜,亦由三弟之靈也!”即令張苞設飛靈位。先主見張飛首 級在匣中面不改色,放聲大哭。張苞自仗利刀,將范疆、張達 萬剮淩遲,祭父之靈。 祭畢,先主怒氣不息,定要滅吳。馬良奏曰:“仇人盡戮, 其恨可雪矣。吳大夫程秉到此,欲還荊州,送回夫人,永結盟 好,共圖滅魏,伏候聖旨。”先主怒曰:“朕切齒仇人,乃孫 權也。今若與之連和,是負二弟當日之盟矣。令先滅吳,次滅 魏。”便欲斬來使,以絕吳情,多官苦告方免。程秉抱頭鼠竄, 回奏吳主曰:“蜀不從講和,誓欲先滅東吳,然後伐魏。衆臣 苦諫不聽,如之奈何?” 權大驚,舉止失措。闞澤出班奏曰:“現有擎天之柱,如 何不用耶?”權急問何人。澤曰:“昔日東吳大事,全任周郎; 後魯子敬代之;子敬亡後,決于呂子明。今子明雖喪,現有陸 伯言在荊州。此人名雖儒生,實有雄才大略。以臣論之,不在 周郎之下。前破關公,其謀皆出於伯言。主上若能用之,破蜀 必矣。如或有失,臣願與同罪。”權曰:“非德潤之言,孤幾 誤大事。”張昭曰:“陸遜乃一書生耳,非劉備敵手;恐不可 用。”顧雍亦曰:“陸遜年幼望輕,恐諸公不服;若不服則生 禍亂,必誤大事。”步騭亦曰:“遜才堪治郡耳;若托以大事, 非其宜也。”闞澤大呼曰:“若不用陸伯言,則東吳休矣!臣 願以全家保之!”權曰:“孤亦素知陸伯言乃奇才也!孤意已 決,卿等勿言。” 於是命召陸遜。遜本名陸議,後改名遜,字伯言,乃吳郡 吳人也;漢城門校尉陸紆之孫,九江都尉陸駿之子。身長八尺, 面如美玉;官領鎮西將軍。妝下奉召而至,參拜畢,權曰:“ 今蜀兵臨境,孤特命卿總督軍馬,以破劉備。”遜曰:“江東 文武,皆大王故舊之臣;臣年幼無才,安能制之?”權曰:“ 闞德潤以全家保卿,孤亦素知卿才。今拜卿爲大都督,卿勿推 辭。”遜曰:“倘文武不服,何如?”權取所佩劍與之曰:“ 如有不聽號令者,先斬後奏。”遜曰:“荷蒙重托,敢不拜命; 但乞大王于來日會聚衆官,然後賜臣。”闞澤曰:“古之命將, 必築壇會衆,賜白旄黃鉞、印綬兵符,然後威行令肅。今大王 宜遵此禮,擇日築壇,拜伯言爲大都督,假節鉞,則衆人自無 不服矣。”權從之,命人連夜築壇完備,大會百官,請陸遜登 壇,拜爲大都督、右護軍鎮西將軍,進封婁侯,賜以寶劍印綬, 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荊楚諸路軍馬。吳王囑之曰:“閫以內, 孤主之;閫以外,將軍制之。” 遜領命下壇,令徐盛、丁奉爲護衛,即日出師:一面調諸 路軍馬,水陸並進。文書到猇亭,韓當、周泰大驚曰:“主上 如何以一書生總兵耶?”比及遜至,衆皆不服。遜升帳議事, 衆人勉強參賀。遜曰:“主上命吾爲大將,督軍破蜀。軍有常 法,公等各宜遵守。違者王法無親,勿致後悔。”衆皆默然。 周泰曰:“目今安東將軍孫桓,乃主上之侄,現困於彜陵城中, 內無糧草,外無救兵;請都督早施良策,救出孫桓,以安主上 之心。”遜曰:“吾素知孫安東深得軍心,必能堅守,不必救 之。待吾破蜀後,彼自出矣。”衆皆暗笑而退。韓當謂周泰曰: “命此孺子爲將,東吳休矣!——公見彼所行乎?”泰曰:“ 吾聊以言試之,早無一計。——安能破蜀也!” 次日,陸遜傳下號令,教諸將各處關防,牢守隘口,不許 輕敵。衆皆笑其懦,不肯堅守。次日,陸遜升帳喚諸將曰:“ 吾欽承王命,總督諸軍。昨已三令五申,令汝等各處堅守;俱 不遵吾令,何也?”韓當曰:“吾自從孫將軍平定江南,經數 百戰;其餘諸將,或從討逆將軍,或從當今大王,皆披挂執銳, 出生入死之士。今主上命公爲大都督,令退蜀兵,宜早定計, 調撥軍馬,分頭征進,以圖大事;乃只令堅守勿戰,豈欲待天 自殺賊耶?吾非貪生怕死之人,奈何使吾等墮其銳氣?”於是 帳下諸將皆應聲而言曰:“韓將軍之言是也。吾等情願決一死 戰!”陸遜聽畢,掣劍在手,厲聲曰:“仆雖一介書生,今蒙 主上托以重任者,以吾有尺寸可取,能忍辱負重故也。汝等只 各守隘口,牢把險要,不許妄動。如違令者皆斬!”衆皆憤憤 而退。 卻說先主自猇亭布列軍馬,直至川口,接連七百里,前後 四十營寨,晝則旌旗蔽日,夜則火光耀天。忽細作報說:“東 吳用陸遜爲大都督,總制軍馬。遜令諸將各守險要不出。”先 主問曰:“陸遜何如人也?”馬良奏曰:‘遜雖東吳一書生, 然年幼多才,深有謀略;前襲荊州,皆系此人之詭計。”先主 大怒曰:“豎子詭計,損朕二弟,今當擒之!”便傳令進兵。 馬良諫曰:“陸遜之才,不亞周郎,未可輕敵。”先主曰:“ 朕用兵老矣,豈反不如一黃口孺子耶!”遂親領前軍,攻打諸 處關津隘口。 韓當見先主兵來,差人報知陸遜。遜恐韓當妄動,急飛馬 自來觀看,正見韓當立馬於山上;遠望蜀兵,漫山遍野而來, 軍中隱隱黃羅蓋傘。韓當接著陸遜,並馬而觀。當指曰:“軍 中必有劉備,吾欲擊之。”遜曰:“劉備舉兵東下,連勝十餘 陣,銳氣正盛;今只乘高守險,不可輕出,出則不利。但宜獎 勵將士,廣布守禦之策,以觀其變。今彼馳騁于平原廣野之間, 正自得志;我堅守不出,彼求戰不得,必移屯于山林樹木間。 吾當以奇計勝之。” 韓當口雖應諾,心中只是不服。先主使前隊搦戰,辱駡百 端。遜令塞耳休聽,不許出迎;親自遍曆諸關隘口,撫慰將士, 皆令堅守。先主見吳軍不出,心中焦躁。馬良曰:“陸遜深有 謀略。今陛下遠來攻戰,自春曆夏;彼之不出,欲待我軍之變 也。願陛下察之。”先主曰:“彼有何謀?但怯敵耳。向者數 敗,今吾敢再出!”先鋒馮習奏曰:“即今天氣炎熱,軍屯於 赤火之中,取水深爲不便。”先主遂命各營皆移于山林茂盛之 地,近溪傍澗;待過夏到秋,並力進兵。馮習遂奉旨,將諸寨 皆移于林木陰密之處。馬良奏曰:“我軍若動,倘吳兵驟至, 如之奈何?”先主曰:“朕令吳班引萬餘弱兵,近吳寨平地屯 住;朕親選八千精兵,伏於山谷之中。若陸遜知朕移營,必乘 勢來擊,卻令吳班詐敗。遜若追來,朕引兵突出,斷其歸路, 小子可擒矣。”文武皆賀曰:“陛下神機妙算,諸臣不及也!” 馬良曰:“近聞諸葛丞相在東川點看各處隘口,恐魏兵入 寇。陛下何不將各營移居之地,畫成圖本,問于丞相?”先主 曰:“朕亦頗知兵法,何必又問丞相?”良曰:“古雲:‘兼 聽則明,偏聽則蔽。’望陛下察之。”先主曰:“卿可自去各 營,畫成四至八道圖本,親到東川去問丞相。如有不便,可急 來報知。”馬良領命而去。於是先主移兵于林木陰密處避暑。 早有細作報知韓當、周泰。二人聽得此事,大喜。來見陸遜曰: “目今蜀兵四十余營,皆移于山林密處,依溪傍澗,就水歇涼。 都督可乘虛擊之。”正是: 蜀主有謀能設伏,吳兵好勇定遭擒。 未知陸遜可聽其言否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四回 陸遜營燒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陣圖 卻說韓當、周泰探知先主移營就涼,急來報知陸遜。遜大 喜。遂引兵自來觀看動靜:只見平地一屯,不滿萬餘人,大半 皆是老弱之衆,大書“先鋒吳班”旗號。周泰曰:“吾視此等 兵如兒戲耳。願同韓將軍分兩路擊之。如其不勝,甘當軍令。” 陸遜看了良久,以鞭指曰:“前面山谷中,隱隱有殺氣起。其 下必有伏兵,故於平地設此弱兵以誘我耳。諸公切不可出。” 衆將聽了,皆以爲懦。 次日,吳班引兵來到關前搦戰,耀武揚威,辱駡不絕;多 有解衣卸甲,赤身裸體,或睡或坐。徐盛、丁奉入帳稟陸遜曰: “蜀兵欺我太甚!某等願出擊之。遜笑曰:“公等但恃血氣之 勇,未知孫、吳妙法。此彼誘敵之計也。三日後必見詐矣。” 徐盛曰:“三日後,彼移營已定,安能擊之乎?”遜曰:“吾 正欲令彼移營也。”諸將哂笑而退。過三日後,會諸將于關上 觀望,見吳班兵已退去。遜指曰:“殺氣起矣。——劉備必從 山谷中出也。”言未畢,只見蜀兵皆全裝慣束,擁先主而過。 吳兵見了,盡皆膽裂。遜曰:“吾之不聽諸公擊班者,正爲此 也。今伏兵已出,旬日之內,必破蜀矣。”諸將皆曰:“破蜀 當在初時,今連營五六百里,相守經七八月,其諸要害皆已固 守,安能破乎?”遜曰:“諸公不知兵法。備乃世之梟雄,更 多智謀,其兵始集,法度精專;今守之久矣,不得我便,兵疲 意沮,取之正今日。”諸將方才歎服。後人有詩贊曰: 虎帳談兵按《六韜》,安排香餌釣鯨鼇。 三分自是多英俊,又顯江南陸遜高。 卻說陸遜已定了破蜀之策,遂修箋遣使奏聞孫權,言指日 可以破蜀之意。權覽畢,大喜曰:“江東複有此異人,孤何憂 哉!諸將皆上書言其懦,孤獨不信。今觀其言,果非懦也。” 於是大起吳兵來接應。 卻說先主於猇亭盡驅水軍,順流而下,沿江屯紮水寨,深 入吳境。黃權諫曰:“水軍沿江而下,進則易,退則難。臣願 爲前驅;陛下宜在後陣,庶萬無一失。”先主曰:“吳賊膽落, 朕長驅大進,有何礙乎?”衆官苦諫,先主不從。遂分兵兩路: 命黃權督江北之兵,以防防魏寇;先主自督江南諸軍,夾江分 立營寨,以圖進取。 細作探知,連夜報知魏主,言“蜀兵伐吳,樹柵連營,縱 橫七百餘裏,分四十餘屯,皆傍山林下寨;今黃權督兵在江北 岸,每日出哨百餘裏。不知何意。”魏主聞之,仰面笑曰:“ 劉備將敗矣!”群臣請問其故。魏主曰:“劉玄德不曉兵法。 ——豈有連營七百里,而可以拒敵者乎?包原隰險阻屯兵者, 此兵法之大忌也。玄德必敗于東吳陸遜之手。旬日之內,消息 必至矣。”群臣猶未信,皆請撥兵備之。魏主曰:“陸遜若勝, 必盡舉吳兵去取西川。吳兵遠去,國中空虛,朕虛托以兵助戰, 令三路一齊進兵,東吳唾手可取也。”衆皆拜服。魏主下令, 使曹仁督一軍出濡須,曹休督一軍出洞口,曹真督一軍出南郡: “三路軍馬會合日期,暗襲東吳。朕隨後自來接應。”調遣已 定。 不說魏兵襲吳。且說馬良至川,入見孔明,呈上圖本而言 曰:“今移營夾江,橫占七百里,下四十餘屯,皆依溪傍澗, 林木茂盛之處,皇上令良將圖本來與丞相觀之。”孔明看訖, 拍案叫苦曰:“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?可斬此人!”馬良曰: “皆主上自爲,非他人之謀。”孔明歎曰:“漢朝氣數休矣!” 良問其故。孔明曰:“包原隰險而結營,此兵家之大忌。倘彼 用火攻,何以解救?又,豈有連營七百里而拒敵乎?禍不遠矣! 陸遜拒守不出,正爲此也。汝當速去見天子,改屯諸營,不可 如此。”良曰:“倘今吳兵已勝,如之奈何?”孔明曰:“陸 遜不敢來追,成都可保無虞。”良曰:“遜何故不追?”孔明 曰:“恐魏兵襲其後也。主上若有失,當投白帝城避之。吾入 川時,已伏下十萬兵在魚腹浦矣。”良大驚曰:“某於魚複浦 往來數次,未嘗見一卒。丞相何作此詐語?”孔明曰:“後來 必見,不勞多問。”馬良求了表章,火速投禦營來。孔明自回 成都,調撥軍馬救應。 卻說陸遜見蜀兵懈怠,不復提防,升帳聚大小將士聽令曰: “吾自受命以來,未嘗出戰。今觀蜀兵,足知動靜,故欲先取 江南岸一營。誰敢去取?”言未畢,韓當、周泰、淩統等應聲 而出曰:“某等願往。”遜教皆退不用,獨喚階下末將淳於丹 曰:“吾與汝五千軍,去取江南第四營——蜀將傅彤所守。今 晚就要成功。吾自提兵接應。”淳於丹引兵去了,又喚徐盛、 丁奉曰:“汝等各領兵三千,屯於寨外五裏。如淳於丹敗回, 有兵趕來,當出救之,卻不可追之。”二將自引軍去了。 卻說淳于丹于黃昏時分領兵前進,到蜀寨時,已三更之後。 丹令衆軍鼓躁而入,蜀營內傅彤引軍殺出,挺槍直取淳於丹; 丹敵不住,撥馬便回。忽然喊聲大震,一彪軍攔住去路,爲首 大將趙融。丹奪路而走,折兵大半。正走之間,山後一彪蠻兵 攔住,爲首番將沙摩柯。丹死戰得脫,背後三路軍趕來。比及 離營五裏,吳軍徐盛、丁奉二人兩下殺來,蜀兵退去,救了淳 于丹回營。丹帶箭入見陸遜請罪。遜曰:“非汝之過也。—— 吾欲試敵人之虛實耳。破蜀之計,吾已定矣。”徐盛、丁奉曰: “蜀兵勢大,難以破之,空自損兵折將耳。”遜笑曰:“吾這 條計,但瞞不過諸葛亮耳。天幸此人不在,使我成大功也。” 遂集大小將士聽令:使朱然於水路進兵,——來日午後東 南風大作,用船裝載茅草,依計而行。韓當引一軍攻江北岸, 周泰引一軍攻江南岸,每人手執茅草一把,內藏硫黃焰硝,各 帶火種,各執槍刀,一齊而上,但到蜀營,順風舉火。蜀兵四 十屯,只燒二十屯,每間一屯燒一屯。各軍預帶乾糧,不許暫 退,晝夜追襲,只擒了劉備方止。衆將聽了軍令,各受計而去。 卻說先主正在禦營尋思破吳之計,忽見帳前中軍旗幡無風 自倒。乃問程畿曰:“此爲何兆?”畿曰:“今夜莫非吳兵來 劫營?”先主曰:“昨夜殺盡,安敢再來?”畿曰:“倘是陸 遜試敵,奈何?”正言間,人報山上遠遠望見吳兵盡沿山望東 而去。先主曰:“此是疑兵。”令衆休動,命關興、張苞各引 五百騎出巡。黃昏時分,關興回奏曰:“江北營中火起。”先 主急令關興主江北,張苞往江南,探得虛實:“倘吳兵到時, 可急回報。”二將領命去了。 初更時分,東南風驟起。只見禦營左屯火起。方欲救時, 禦營右屯又火起。風緊火急,樹木皆著,喊聲大震。兩屯軍馬 齊出,奔離禦營中,禦營軍自相踐踏,死者不知其數。後面吳 兵殺到,又不知多少軍馬。先主急上馬,奔馮習營時,習營中 火光連天而起。江南、江北,照耀如同白日。馮習慌上馬引數 十騎而走,正逢吳將徐盛軍到,敵住廝殺。先主見了,撥馬投 西便走。徐盛舍了馮習,引兵追來;先主正慌,前面又一軍攔 住,乃是吳將丁奉,兩下夾攻。先主大驚,四面無路。忽然喊 聲大震,一彪軍殺入重圍,乃是張苞,救了先主,引禦林軍奔 走。正行之間,前面一軍又到,乃蜀將傅彤也,合兵一處而行。 背後吳兵追至。先主前到一山,名馬鞍山。張苞、傅彤請先主 上的山時,山下喊聲又起。——陸遜大隊人馬,將馬鞍山圍住。 張苞、傅彤死據山口。先主遙望遍野火光不絕,死屍重疊,塞 江而下。 次日,吳兵又四下放火燒山,軍士亂竄,先主驚慌。忽然 火光中一將引數騎殺上山來,視之,乃關興也。興伏地請曰: “四下火光逼近,不可久停。陛下速奔白帝城,再收軍馬可也。 ”先主曰:“誰敢斷後?”傅彤奏曰:“臣願以死當之!”當 日黃昏,關興在前,張苞在中,留傅彤斷後,保著先主,殺下 山來。吳兵見先主奔走,皆要爭功,各引大軍,遮天蓋地,往 西追趕。先主令軍士盡脫袍鎧,塞道而焚,以斷後軍。正奔走 間,喊聲大震,吳將朱然引一軍從江岸邊殺來,截住去路。先 主叫曰:“朕死於此矣!”關興、張苞縱馬衝突,被亂箭射回, 各帶重傷,不能殺出。背後喊聲又起,陸遜引大軍從山谷中殺 來。 先主正慌急之間,——此時天色已微明,——只見前面喊 聲震天,朱然軍紛紛落澗,滾滾投岩,一彪軍殺入前來救駕。 先主大喜,視之,乃常山趙子龍也。時趙雲在川中江州,聞吳、 蜀交兵,遂引軍出;忽見東南一帶火光沖天,雲大驚,遠遠探 視,不想先主被困,雲奮勇衝殺而來。陸遜聞是趙雲,急令軍 退。雲正殺之間,忽遇朱然,便與交鋒;不一合,一槍刺朱然 于馬下。殺散吳兵,救出先主,望白帝城而走。先主曰:“朕 雖得脫,諸將士奈何?”雲曰:“敵軍在後,不可久遲。陛下 且入白帝城歇息,臣再引兵去救應諸將。”此時先主僅存百餘 人入白帝城。後人有詩贊陸遜曰: 持矛舉火破連營,玄德窮奔白帝城。 一旦威名驚蜀魏,吳王甯不敬書生。 卻說傅彤斷後,被吳軍八面圍住。丁奉大叫曰:“川兵死 者無數,降者極多;汝主劉備已被擒獲。今汝力窮勢孤,何不 早降?”傅彤叱曰:“吾乃漢將,安肯降吳狗乎!”挺槍縱馬, 率蜀軍奮力死戰;不下百餘合,往來衝突,不能得脫。彤長歎 曰:“吾今休矣!”言訖,口中吐血,死于吳軍之中。後人贊 傅彤詩曰: 彜陵吳蜀大交兵,陸遜施謀用火焚。 至死猶然罵吳狗,傅彤不愧漢將軍。 蜀祭酒程畿,匹馬奔至江邊,招呼水軍赴敵。吳兵隨後追 來,水軍四散奔逃。畿部將叫曰:“吳兵至矣!程祭酒快走罷! ”畿怒曰:“吾自從主上出軍,未嘗赴敵而逃!”言未畢,吳 兵驟至,四下無路,畿撥劍自刎。後人有詩贊曰: 慷慨蜀中程祭酒,身留一劍答君王。 臨危不改平生志,博得聲名萬古香。 時吳班、張南久圍彜陵城,忽馮習到,言蜀兵敗,遂引軍 來救先主。孫桓方才得脫。張、馮二將正行之間,前面吳兵殺 來,背後孫桓從彜陵城殺出,兩下夾攻。張南、馮習奮力衝突, 不能得脫,死於亂軍之中。後人有詩贊曰: 馮習忠無二,張南義無雙。 沙場甘戰死,史冊共流芳。 吳班殺出重圍,又遇吳兵追趕;幸得趙雲接著,救回白帝 城去了。時的蠻王沙摩柯,匹馬奔走,正逢周泰,戰二十餘合, 被泰所殺。蜀將杜路、劉寧盡皆降吳。蜀營一應糧草器仗,尺 寸不存。蜀將川兵,降者無數。時孫夫人在吳,聞猇亭兵敗, 訛傳先主死於軍中,遂驅車至江邊,望西遙哭,投江而死。後 人立廟江濱,號曰梟姬祠。尚論者作詩歎之曰: 先主兵歸白帝城,夫人聞難獨捐生。 至今江畔遺碑在,猶著千秋烈女名。 卻說陸遜大獲全功,引得勝之兵往西追襲。前離夔關不遠, 遜在馬上看見前面臨山傍江,一陣殺氣沖天而起;遂勒馬回顧 衆將曰:“前面必有埋伏,三軍不可輕進。”即倒退十餘裏, 于地勢空闊處,排成陣勢,以禦敵軍。即差哨馬前去探視。回 報並無軍屯在此。遜不信,下馬登高望之,殺氣複起。遜再令 人仔細探視。哨馬回報,前面並無一人一騎。遜見日將西沈, 殺氣越加,心中猶豫,令心腹再往探看。回報江邊止有亂石八 九十堆,並無人馬。遜大疑,令尋土人問之。須臾,有數人到。 遜問曰:“何人將亂石作堆?如何亂石堆中有殺氣沖起?”土 人曰:“此處地名魚腹浦。諸葛亮入川之時,驅兵到此,取石 排成陣勢於沙灘之上。自此常常有氣如雲,從內而起。” 陸遜聽罷,上馬引數十騎來看石陣,立馬於山坡之上,但 見四面八方,皆有門有戶。遜笑曰:“此乃惑人之術耳,有何 益焉!”遂引數騎下山坡來,直入石陣觀看。部將曰:“日暮 矣,請都督早回。”遜方欲出陣,忽然狂風大作,一霎時,飛 沙走石,遮天蓋地。但見怪石嵯峨,槎椏似劍橫沙立土,重疊 如山;江聲浪湧,有如劍鼓之聲。遜大驚曰:“吾中諸葛之計 也!”急欲回時,無路可出。正驚疑間,忽見一老人立于馬前, 笑曰:“將軍欲出此陣乎?”遜曰:“願長者引出。”老人策 杖徐徐而行,徑出石陣,並無所礙,送至山坡之上。遜問曰: “長者何人?”老人答曰:“老夫乃諸葛孔明之岳父黃承彥也。 昔小婿入川之時,於此布下石陣,名‘八陣圖’。反復八門, 按遁甲休、生、傷、杜、景、死、驚、開。每日每時,變化無 端,可比十萬精兵。臨去之時,曾分付老夫道:‘後有東吳大 將迷于陣中,莫要引他出來。’老夫適於山岩之上,見將軍從 ‘死門’而入,料想不識此陣,必爲所迷。老夫平生好善,不 忍將軍陷沒于此,故特自‘生門’引出也。”遜曰:“公曾學 此陣法否?”黃承彥曰:“變化無窮,不能學也。”遜慌忙下 馬,拜謝而回。後杜工部有詩曰: 功蓋三分國,名成八陣圖。 江流石不轉,遣恨失吞吳。 陸遜回寨,歎曰:“孔明真‘臥龍’也!吾不能及!”於 是下令班師。左右曰:“劉備兵敗勢窮,困守一城,正好乘勢 擊之;今見石陣而退,何也?”遜曰:“吾非懼石陣而退;吾 料魏主曹丕,其奸詐與父無異,今知吾追趕蜀兵,必乘虛來襲。 吾若深入西川,急難退矣。”遂令一將斷後,遜率大軍而回。 退兵未及二日,三處人馬飛報:“魏兵曹丕出濡須,曹休出洞 口,曹真出南郡:三路兵馬數十萬,星夜至境,未知何意。” 遜笑曰:“不出吾之所料。吾已令兵拒之矣。”正是: 雄心方欲吞西蜀,勝算還須禦北朝。 未知如何退兵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五回 劉先主遣詔托孤兒諸葛亮安居平五路 卻說章武二年夏六月,東吳陸遜大破蜀兵於猇亭、彜陵之 地;先主奔白帝城,趙雲引兵據守。忽馬良至,見大軍已敗, 懊悔不及,將孔明之言,奏知先主。先主歎曰:“朕早聽丞相 之言,不致今日之敗!今有何面目複回成都見群臣乎!”遂傳 旨就在白帝城住紮,將館驛改爲永安宮。人報馮習、張南、傅 彤、程畿、沙摩柯等皆歿于王事,先主傷感不已。又近臣奏稱: “黃權引江北之兵,降魏去了。陛下可將彼家屬送有司問罪。” 先主曰:“黃權被吳兵隔斷在江北岸,欲歸無路,不得已而降 魏;是朕負權,非權負朕也。何必罪其家屬?”仍給祿米以養 之。 卻說黃權降魏,諸將引見曹丕。丕曰:‘卿今降朕,欲追 慕于陳、韓耶?”權泣而奏曰:“臣受蜀帝之恩,殊遇甚厚。 令臣督諸軍於江北,被陸遜絕斷。臣歸蜀無路,降吳不可,故 來投陛下。敗軍之將,免死爲幸,安敢追慕于古人耶!”丕大 喜,遂拜黃權爲鎮南將軍。權堅辭不受。忽近臣奏曰:“有細 作人自蜀中來,說蜀主將黃權家屬盡皆誅戮。”權曰:“臣與 蜀主,推誠相信,知臣本心,必不肯殺臣之家小也。”丕然之。 後人有詩責黃權曰: 降吳不可卻降曹,忠義安能事兩朝? 堪歎黃權惜一死,紫陽書法不輕饒。 曹丕問賈詡曰:“朕欲一統天下,先取蜀乎?先取吳乎?” 詡曰:“劉備雄才,更兼諸葛亮善能治國;東吳孫權,能識虛 實,陸遜現屯兵於險要,隔江泛湖,皆難卒謀。以臣觀之,諸 將之中皆無孫權、劉備敵手。雖以陛下天威臨之,亦未見萬全 之勢也。只可持守,以待二國之變。”丕曰:“朕已遣三路大 兵伐吳,安有不勝之理?”尚書劉曄曰:“近東吳陸遜新破蜀 兵七十萬,上下齊心,更無江湖之阻,不可卒制;陸遜多謀, 必有準備。”丕曰:“卿前勸朕伐吳,今又諫阻,何也?”曄 曰:“時有不同也。昔東吳累敗於蜀,其勢頓挫,故可擊耳; 今既獲全勝,銳氣百倍,未可攻也。”丕曰:“朕意已決,卿 勿複言。”遂引禦林軍親往接應三路兵馬。早有哨馬報說東吳 已有準備:令呂範引兵拒住曹休,諸葛瑾引兵在南郡拒住曹真, 朱桓引兵當住濡須以拒曹仁。劉曄曰:“既有準備,去恐無益。 ”丕不從,引兵而去。 卻說吳將朱桓,年方二十七歲,極有膽略,孫權甚愛之。 時督軍于濡須,聞曹仁引大軍去取羨溪,桓遂盡撥軍守把羨溪 去了,止留五千騎守城。忽報曹仁令大將常雕同諸葛虔、王雙, 引五萬精兵飛奔濡須城來。衆軍皆有懼色。桓按劍而言曰:“ 勝負在將,不在兵之多寡。兵法雲:‘客兵倍而主兵半者,主 兵尚能勝於客兵。’今曹仁千里跋涉,人馬疲困。吾與汝等共 據高城,南臨大江,北背山險,以逸待勞,以主制客——此乃 百戰百勝之勢。雖曹丕自來,尚不足憂,況仁等耶!”於是傳 令,教衆軍偃旗息鼓,只作無人守把之狀。 且說魏將先鋒常雕,領精兵來取濡須城。遙望城上並無軍 馬,雕催軍急進。離城不遠,一聲炮響,旌旗齊豎,朱桓橫刀 飛馬而出,直取常雕。戰不三合,被桓一刀斬常雕于馬下。吳 兵乘勢衝殺一陣,魏兵大敗,死者無數。朱桓大勝,得了無數 旌旗軍器戰馬。曹仁領兵隨後到來,卻被吳兵從羨溪殺出。曹 仁大敗而退,回見魏主,細奏大敗之事。丕大驚。正議之間, 忽探馬報:“曹真、夏侯尚圍了南郡,被陸遜伏兵于內,諸葛 瑾伏兵於外,內外夾攻,因此大敗。”言未畢,忽探馬又報: “曹休亦被呂範殺敗。”丕聽知三路兵敗,乃喟然歎曰:“朕 不聽賈詡、劉曄之言,果有此敗!”時值夏天,大疫流行,馬 步軍十死六七,遂引軍回洛陽。吳、魏自此不和。 卻說先主在永安宮,染病不起,漸漸沈重。至章武三年夏 四月,先主自知病入四肢;又哭關、張二弟,其病癒深。兩目 昏花,厭見侍從之人,乃叱退左右,獨臥于龍榻之上。——忽 然陰風驟起,將燈吹搖,滅而複明。只見燈影之下,二人侍立。 先主怒曰:“朕心緒不寧,教汝等且退,何故又來?”叱之不 退。先主起而視之,上首乃雲長,下首乃翼德也。先主大驚曰: “二弟原來尚在?”雲長曰:“臣等非人,乃鬼也。上帝以臣 二人平生不失信義,皆敕命爲神。哥哥與兄弟聚會不遠矣。” 先主扯定大哭。忽然驚覺,二弟不見。即喚從人問之,時正三 更。先主歎曰:“朕不久于人世矣!”遂遣使往成都請丞相諸 葛亮、尚書令李嚴等,星夜來永安宮,聽受遺命。孔明等與先 主次子魯王劉永、梁王劉理來到永安宮見帝,留太子劉禪守成 都。 且說孔明到永安宮,見先主病危,慌忙拜伏于龍榻之下。 先主傳旨,請孔明坐于龍榻之側,撫其背曰:“朕自得丞相, 幸成帝業;何期智識淺陋,不納丞相之言,自取其敗!悔恨成 疾,死在旦夕。嗣子孱弱,不得不以大事相托。”言訖,淚流 滿面。孔明亦涕泣曰:“願陛下善保龍體,以副天下之望!” 先主以目遍視,只見馬良之弟馬謖在傍,先主令且退。謖退出。 先主謂孔明曰:“丞相觀馬謖之才何如?”孔明曰:“此人亦 當世之英才也。”先主曰:“不然。朕觀此人,言過其實,不 可大用。丞相宜深察之。”分付畢,傳旨召諸臣入殿,取紙筆 寫了遣詔,遞與孔明而歎曰:“朕不讀書,粗知大略。聖人雲: ‘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必善。”朕本待與卿 等同滅曹賊,共扶漢室;不幸中道而別。煩丞相將詔付與太子 禪,令勿以爲常言。凡事更望丞相教之!”孔明等泣拜於地曰: “願陛下將息龍體!臣等盡施犬馬之勞,以報陛下知遇之恩也。 ” 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,一手掩淚,一手執其手,曰:“朕 今死矣,有心腹之言相告。”孔明曰:“有何聖諭?”先主泣 曰:“君才十倍曹丕,必能安邦定國,終定大事。若嗣子可輔, 則輔之;如其不才,君可自爲成都之主。”孔明聽畢,汗流遍 體,手足失措,泣拜於地曰:“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,盡忠貞 之節,繼之以死乎?”言訖,叩頭流血。先主又請孔明坐於榻 上,喚魯王劉永、梁王劉理近前,分付曰:“爾等皆記朕言: 朕亡之後,爾兄弟三人,皆以父事丞相,不可怠慢。”言罷, 遂命二王同拜孔明。二王拜畢,孔明曰:“臣雖肝腦塗地,安 能報知遇之恩也!” 先主謂衆官曰:“朕已托孤于丞相,令嗣子以父事之。卿 等俱不可怠慢,以負朕望。”又囑趙雲曰:“朕與卿於患難之 中相從到今,不想於此地分別。卿可想朕故交,早晚看覰吾子, 勿負朕言。”雲泣拜曰:“臣敢不效犬馬之勞!”先主又謂衆 官曰:“卿等衆官,朕不能一一分囑,願皆自愛。”言畢,駕 崩,壽六十三歲。——時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也。後杜工 部有詩歎曰:蜀主窺吳向三峽,崩年亦在永安宮。翠華想像空 山外,玉殿虛無野寺中。 古廟杉松巢水鶴,歲時伏臘走村翁。 武侯祠屋長鄰近,一體君臣祭祀同。 先主駕崩,文武官僚,無不哀痛。孔明率衆官奉梓宮還成 都。太子劉禪出城迎接靈柩,安於正殿之內。舉哀行禮畢,開 讀遺詔。詔曰: 朕初得疾,但下痢耳;後轉生雜病,殆不自濟。朕聞“人 年五十,稱夭壽”。今朕年六十有餘,死複何恨?——但以卿 兄弟爲念耳。勉之!勉之!勿以惡小而爲之,勿以善小而不 爲。惟賢惟德,可以服人。卿父德薄,不足效也。卿與丞相從 事,事之如父,勿怠!勿忘!卿兄弟更求聞達。至囑!至囑! 群臣讀詔已畢。孔明曰:“國不可一日無君,請立嗣君, 以承漢統。”乃立太子劉禪即皇帝位,改元建興。加諸葛亮爲 武鄉侯,領益州牧。葬先主于惠陵,諡曰昭烈皇帝。尊皇后吳 氏爲皇太后;諡甘夫人爲昭烈皇后,糜夫人亦追諡爲皇后。升 賞群臣,大赦天下。 早有魏軍探知此事,報入中原。近臣奏知魏主。曹丕大喜 曰:“劉備已亡,朕無憂矣。何不乘其國中無主,起兵伐之?” 賈詡諫曰:“劉備雖亡,必托孤於諸葛亮。亮感備知遇之恩, 必傾心竭力扶持嗣主。陛下不可倉卒伐之。”正言間,忽一人 從班部中奮然而出曰:“不乘此時進兵,更待何時?”衆視之, 乃司馬懿也。丕大喜,遂問計於懿。懿曰:“若只起中國之兵, 急難取勝。須用五路大兵,四面夾攻,令諸葛亮首尾不能救應, 然後可圖。” 丕問何五路。懿曰:“可修書一封,差使往遼東鮮卑國, 見國王軻比能,贈以金帛,令起遼西羌兵十萬,先從旱路取西 平關。——此一路也。再修遣使齎官誥賞賜,直入南蠻,見蠻 王孟獲,令起兵十萬,攻打益州、永昌、牂牁、越巂四郡,以 擊西川之南。——此二路也。再遣使入吳修好,許以割地,令 孫權起兵十萬,攻兩川峽口,徑取涪城。——此三路也。又可 差使至降將孟達處,起上庸兵十萬,西攻漢中。——此四路也。 然後命大將軍曹真爲大都督,提兵十萬,由京兆徑出陽平關取 西川。——此五路也。共大兵五十萬,五路並進,諸葛亮便有 呂望之才,安能當此乎?”丕大喜,隨即密遣能言官四員爲使 前去;又命曹真爲大都督,領兵十萬,徑取陽平關。此時張遼 等一班舊將,皆封列侯,俱在冀、徐、青及合淝等處,據守關 津隘口,故不復調用。 卻說蜀漢後主劉禪,自即位以來,舊臣多有病亡者,不能 細說。凡一應朝廷選法、錢糧、詞訟等事,皆聽諸葛丞相裁處。 時後主未立皇后,孔明與群臣上言曰:“故車騎將軍張飛之女 甚賢,年十七歲,可納爲正宮皇后。”後主即納之。 建興元年秋八月,忽有邊報說:“魏調五路大兵,來取西川: 第一路,曹真爲大都督,起兵十萬,取陽平關;第二路,乃反 將孟達,起上庸兵十萬,犯漢中;第三路,乃東吳孫權,起精 兵十萬,取峽口入川;第四路,乃蠻王孟獲,起蠻兵十萬,犯 益州四郡;第五路,乃番王軻比能,起羌兵十萬,犯西平關。 此五路軍馬,甚是利害。已先報知丞相。丞相不知爲何,數日 不出視事。” 後主聽罷大驚,即差近待齎旨,宣召孔明入朝。使命去了 半日,回報:“丞相府下人言,丞相染病不出。”後主轉慌; 次日,又命黃門侍郎董允、諫議大夫杜瓊,去丞相臥榻前告此 大事。董、杜二人初到丞相府前皆不得入。杜瓊曰:“先帝托 孤于丞相;今主上初登寶位,被曹丕五路兵犯境,軍情至急, 丞相何故推病不出?”良久,門吏傳丞相令。言:“病體稍可, 明早出都堂議事。”董、杜二人歎息而歸。次日,多官又來丞 相府前伺候。從早到晚,又不見出。多官惶惶,只得散去。杜 瓊入奏後主曰:“請陛下聖駕親往丞相府問計?”後主即引多 官入宮,啓奏皇太后。太后大驚,曰:“丞相府何故如此?有 負先帝委託之意也!我當自往。”董允奏曰:“娘娘未可輕往。 臣料丞相必有高明之見。且待主上先往。如果怠慢,請娘娘于 太廟中,召丞相問之未遲。”太后依奏。 次日,後主車駕親至相府。門吏見駕到,慌忙拜伏於地而 迎。後主問曰:“丞相在何處?”門吏曰:“不知在何處。只 有丞相鈞旨,教擋住百官,勿得輒入。後主乃下車步行,獨進 第三重門,見孔明獨倚竹杖,在小池邊觀魚。後主在後立久, 乃徐徐而言曰:“丞相安樂否?”孔明回顧,見是後主,慌忙 棄杖,拜伏於地曰:“臣該萬死!”後主扶起,問曰:“今曹 丕分兵五路,犯境甚急,相父緣何不肯出府視事?”孔明大笑, 扶後主入內室坐定,奏曰:“五路兵至,臣安得不知?臣非觀 魚,有所思也。”後主曰:“如之奈何?”孔明曰:“羌王軻 比能,蠻王孟獲,反將孟達,魏將曹真——此四路兵,臣已皆 退去了。止有孫權這一路兵,臣已有退之之計,但須一能言之 人爲使。因未得其人,故熟思之。陛下何必憂乎?” 後主聽罷,又驚又喜,曰:“相父果有鬼神不測之機也! 願聞退兵之策。”孔明曰:“先帝以陛下付託與臣。臣安敢旦 夕怠慢?成都衆官,皆不曉兵法之妙——貴在使人不測。豈可 泄漏於人?老臣先知西番國王軻比能,引兵犯西平關。臣料馬 超積祖西州人氏,素得羌人之心,羌人以超爲神威天將軍;臣 已先遣一人,星夜馳檄,令馬超緊守西平關,伏四路奇兵,每 日交換,以兵拒之。——此一路不必憂矣。又南蠻孟獲,兵犯 四郡,臣亦飛繳魏延領一軍左出右入,右出左入,爲疑兵之計; 蠻兵惟憑勇力,其心多疑,若見疑兵,必不敢進。——此一路 又不足憂矣。又知孟達引兵出漢中。達與李嚴曾結生死之交; 臣回成都時,留李嚴守永安宮。臣已作一書,只做李嚴親筆, 令人送與孟達;達必然推病不出,以慢軍心。——此一路又不 足憂矣。又知曹真引兵犯陽平關。此地險峻,可以保守。臣已 調趙雲引一軍守把關隘,並不出戰;曹真若見我軍不出,不久 自退矣。——此四路兵俱不足憂。臣尚恐不能全保,又密調關 興、張苞二將,各引兵三萬,屯於緊要之處,爲各路救應。此 數處調遣之事,皆不曾經由成都,故無人知覺。只有東吳這一 路兵,未必便動:如見四路兵勝,川中危急,必來相攻;若四 路不濟,安肯動乎?臣料孫權想曹丕三路侵吞之怨,必不肯從 其言。雖然如此,須用一舌辯之士,徑往東吳,以利害說之; 則先退東吳。其四路之兵,何足憂乎?但未得說吳之人,臣故 躊躇。何勞陛下聖駕來臨?”後主曰:“太后亦欲來見相父。 今朕聞相父之言,如夢初覺,複何憂哉!” 孔明與後主共飲數杯,送後主出府。衆官皆環立於門外, 見後主面有喜色。後主別了孔明,上禦車回朝。衆皆疑惑不定。 孔明見衆官中,一人仰天而笑,面亦有喜色。孔明視之,乃義 陽新野人,姓鄧,名芝,字伯苗,現爲戶部尚書;漢司馬鄧禹 之後。孔明暗令人留住鄧芝。多官皆散。孔明請芝到書院中, 問芝曰:“今蜀、魏、吳鼎分三國,欲討二國,一統中興,當 先伐何國?”芝曰:“以愚意論之:魏雖漢賊,其勢甚大,急 難搖動,當徐徐緩圖;今主上初登寶位,民心未安,當與東吳 連合,結爲唇齒,一洗先帝舊怨,此乃長久之計也。未審丞相 鈞意若何?”孔明大笑曰:“吾思之久矣,奈未得其人。—— 今日方得也。”芝曰:“丞相欲其人何爲?”孔明曰:“吾欲 使人往結東吳。公既能明此意,必不能辱君命。使乎之任。非 公不可。”芝曰:“愚才疏智淺,恐不堪當此任。”孔明曰: “吾來日奏知天子,便請伯苗一行,切勿推辭。”芝應允而退。 至次日,孔明奏准後主,差鄧芝往說東吳。芝拜辭,望東吳而 來。正是: 吳人方見干戈息,蜀使還將玉帛通。 未知鄧芝此去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六回 難張溫秦宓逞天辯破曹丕徐盛用火攻 卻說東吳陸遜自退魏兵之後,吳王拜遜爲輔國將軍、江陵 侯,領荊州牧。自此,軍權皆歸於遜。張昭、顧雍啓奏吳王, 請自改元。權從之,遂改爲黃武元年。忽報魏主遣使至,權召 入。使命陳說:“蜀前使人求救于魏,魏一時不明,故發兵應 之;今已大悔,欲起四路兵取川,東吳可來接應。若得蜀土, 各分一半。” 權聞言,不能決,乃問于張昭、顧雍等。昭曰:“陸伯言 極有高見,可問之。”權即召陸遜至。遜奏曰:“曹丕坐鎮中 原,急不可圖;今若不從,必爲仇矣。臣料魏與吳皆無諸葛亮 之敵。今且勉強應允,整軍預備,只探聽四路如何。若四路勝, 川中危急,諸葛亮首尾不能救,主上則以兵以應之,先取成都, 深爲上策;如四路兵敗,別作商議。”權從之,乃謂魏使曰: “軍需未辦,擇日便當起程。”使者拜辭而去。 權令人探得西番兵出西平關,見了馬超,不戰自退;南蠻 孟獲起兵攻四郡,皆被魏延用疑兵計殺退回洞去;上庸孟達兵 至半路,忽然染病不能行;曹真兵出陽平關,趙子龍拒住各處 險道,果然“一將守關,萬夫莫開。”曹真屯兵于斜穀道,不 能取勝而回。 孫權知了此信。乃謂文武曰:“陸伯言真神算也。孤若妄 動,又結怨於西蜀矣。”忽報西蜀遣鄧芝到。張昭曰:“此又 是諸葛亮退兵之計,遣鄧芝爲說客也。權曰:“當何以答之?” 昭曰:“先於殿前立一大鼎,貯油數百斤,下用炭燒。待其油 沸,可選身長面大武士一千人,各執刀在手,從宮門前直擺至 殿上,卻喚芝入見。休等此人開言下說詞,責以酈食其說齊故 事,效此例烹之,看其人如何對答。” 權從其言,遂立油鼎,命武士立于左右,各執軍器,召鄧 芝入。芝整衣冠而入。行至宮門前,只見兩行武士,威風凜凜, 各持鋼刀、大斧、長戟、短劍,直列至殿上。芝曉其意,並無 懼色,昂然而行。至殿前,又見鼎鑊內熱油正沸。左右武士以 目視之,芝但微微而笑。近臣引至簾前,鄧芝長揖不拜。權令 卷起珠簾,大喝曰:“何不拜?”芝昂然而答曰:“上國天使, 不拜小邦之主。”權大怒曰:“汝不自料,欲掉三寸之舌,效 酈生說齊乎?可速入油鼎!”芝大笑曰:“人皆言東吳多賢, 誰想懼一儒生!”權轉怒曰:“孤何懼爾一匹夫耶?”芝曰: “既不懼鄧伯苗,何愁來說汝等也?”權曰:“爾欲爲諸葛亮 作說客,來說孤絕魏向蜀,是否?”芝曰:“吾乃蜀中一儒生, 特爲吳國利害而來。乃設兵陳鼎,以拒一使,何其局量之不能 容物耶?” 權聞言惶愧,即叱退武士,命芝上殿,賜坐而問曰:“吳、 魏之利害若何?願先生教我。”芝曰:“大王欲與蜀和,還是 欲與魏和?”權曰:‘孤正欲與蜀主講和;但恐蜀主年輕識淺, 不能全始全終耳?”芝曰:“大王乃命世之英豪,諸葛亮亦一 時之俊傑;蜀有山川之險,吳有三江之固。若二固連和,共爲 唇齒,進則可以兼吞天下,退則可以鼎足而立。今大王若委質 稱臣于魏,魏必望大王進覲,求太子以爲內侍;如其不從,則 興兵來攻,蜀亦順流而進取:如此,則江南之地,不復爲大王 有矣。若大王以愚言不然,愚將就死于大王之前,以絕說客之 名也。”言訖,撩衣下殿,望油鼎中便跳。權急命止之,請入 後殿,以上賓之禮相待。權曰:“先生之言,正合孤意。孤今 欲與蜀主連和,先生肯爲我介紹乎?”芝曰:“適欲烹小臣者, 乃大王也;今欲使小臣者,亦大王也。大王猶自孤疑未定,安 能取信於人?”權曰:“孤意已決,先生勿疑。” 於是吳王留住鄧芝,集多官問曰:“孤掌江南八十一州, 更有荊楚之地,反不如西蜀偏僻之處也:蜀有鄧芝,不辱其主, 吳並無一人入蜀,以達孤意。”忽一人出班奏曰:“臣願爲使。 ”衆視之,乃吳郡吳人,姓張,名溫,字惠恕,現爲中郎將。 權曰:“恐卿到蜀見諸葛亮,不能達孤之情。”溫曰:‘孔明 亦人耳,臣何畏彼哉?”權大喜,重賞張溫,使同鄧芝入川通 好。 卻說孔明自鄧芝去後,奏後主曰:“鄧芝此去,其事必成, 吳地多賢,定有人來答禮。陛下當禮貌之,令彼回吳,以通盟 好。吳若通和,魏必不敢加兵於蜀矣。吳、魏寧靖,臣當征南, 平定蠻方,然後圖魏。魏削而東吳亦不能久存,可以複一統之 基業也。”後主然之。 忽報東吳遣張溫與鄧芝入川答禮。後主聚文武於丹墀,令 鄧芝、張溫入。溫自以爲得志,昂然上殿,見後主施禮。後主 賜錦墩,坐于殿左,設禦宴待之。後主但敬禮而已。宴罷,百 官送張溫到館舍。次日,孔明設宴相待。孔明謂張溫曰:‘先 帝在日,與吳不睦,今已晏駕。當今主上,深慕吳王,欲揖舊 忿,永結盟好,並力破魏。望大夫善言回奏。”張溫領諾。酒 至半酣,張溫喜笑自若,頗有傲慢之意。 次日,後主將金帛賜與張溫,設宴于城南郵亭之上,命衆 官相送。孔明殷勤勸酒。正飲酒間,忽一人乘醉而入,昂然長 揖,入席就坐。溫怪之,乃問孔明曰:“此何人也?”孔明答 曰:“姓秦,名宓,字子敕,現爲益州學士。”溫笑曰:“名 稱學士,未知胸中曾‘學事’否?”宓正色而言曰:“蜀中三 尺小童,尚皆就學,何況於我?”溫曰:“且說公何所學?” 宓對曰:“上至天文,下至地理,三教九流,諸子百家,無所 不通;古今興廢,聖賢經傳,無所不覽。”溫笑曰:“公既出 大言,請即以天爲問:天有頭乎?”宓曰:“有頭。”溫曰: “頭在何方?”宓曰:“在西方。《詩》雲:‘乃眷西顧。’ 以此推之,頭在西方也。”溫又問:“天有耳乎?”宓答曰: “天處高而聽卑。《詩》雲‘鶴鳴九臯,聲聞於天。’無耳何 能聽?”溫又問曰:“天有足乎?”宓曰:“有足。《詩》雲: ‘天步艱難。’無足何能步?”溫又問:“天有姓乎?”宓曰: “豈得無姓!”溫曰:“何姓?”宓答曰:“姓劉。”溫曰: “何以知之。”宓曰:“天子姓劉,以故知之。”溫又問曰: “日生於東乎?”宓對曰:“雖生於東,而沒於西。” 此時,秦宓語言清朗,答問如流,滿座皆驚。張溫無語, 宓乃問曰:“先生東吳名士,既以天事下問,必能深明天之理。 昔混沌既分,陰陽剖判;輕清者上浮而爲天,重濁者下凝而爲 地。至共工氏戰敗,頭觸不周山,天柱折,地維缺,天傾西北, 地陷東南。天既輕清而上浮,何以傾其西北乎?又未知輕清之 外,還是何物?願先生教我。”張溫無言可對,乃避席而謝曰: “不意蜀中多出俊傑!恰聞講論,使仆頓開茅塞。”孔明恐溫 羞愧,故以善言解之曰:“席間問難,皆戲談耳。足下深知安 邦定國之道,何在唇齒之戲哉!”溫拜謝。孔明又令鄧芝入吳 答禮,就與張溫同行。張、鄧二人拜辭孔明,望東吳而來。 卻說吳王見張溫入蜀未還,乃聚文武商議。忽近臣奏曰: “蜀遣鄧芝同張溫入國答禮。”權召入。張溫拜於殿前,備稱 後主、孔明之德,願求永結盟好,特遣鄧尚文又來答禮。權大 喜,乃設宴待之。權問鄧芝曰:“若吳、蜀二國同心滅魏,得 天下太平,二主分治,豈不樂乎?”芝答曰:“‘天無二日, 民無二王。’如滅魏之後,未識天命所歸何人。但爲君者各修 其德,爲臣者各盡其忠,則戰爭方息耳。”權大笑曰:“君之 誠款,乃如是耶!”遂厚贈鄧芝還蜀。自此吳、蜀通好。 卻說魏國細作探知此事,火速報入中原。魏王曹丕聽知, 大怒曰:“吳、蜀連和,必有圖中原之意也。不若朕先伐之。” 於是大集文武,商議起兵伐吳。此時大司馬曹仁、太尉賈詡已 亡。侍中辛毗出班奏曰:“中原之地,土闊民稀,而欲用兵, 未見其利。今日之計,莫若養兵屯田十年,足食足兵,然後用 之,則吳、蜀方可破也。”丕怒曰:“此迂儒之論也!今吳、 蜀連和,早晚必來侵境,何暇等待十年!”即傳旨起兵伐吳。 司馬懿奏曰:“吳有長江之險,非船莫渡。陛下必禦駕親征, 可選大小戰船,從蔡、潁而入淮,取壽春,至廣陵,渡江口, 徑取南徐——此爲上策。”丕從之。於是日夜並工,造龍舟十 只,長二十餘丈,可容二千餘人;收拾戰船三千餘隻。魏黃初 五年秋八月,會聚大小將士,令曹真爲前部,張遼、張郃、文 聘、徐晃等爲大將先行,許褚、呂虔爲中軍護衛,曹休爲合後, 劉曄、蔣濟爲參謀官。前後水陸軍馬三十余萬,克日起兵。封 司馬懿爲尚書仆射,留在許昌;凡國政大事,並皆聽懿決斷。 不說魏兵起程。卻說東吳細作探知此事,報入吳國。近臣 慌奏吳王曰:“今魏王曹丕親自乘駕龍舟,提水陸大軍三十餘 萬,從蔡、潁出淮,必取廣陵渡江,來下江南。甚爲利害。” 孫權大驚,即聚文武商議。顧雍曰:“今主上既與西蜀連和, 可修書與諸葛孔明,令起兵出漢中,以分其勢;一面遣一大將, 屯兵南徐以拒之。”權曰:“非陸伯言不可當此大任。”雍曰: “陸伯言鎮守荊州,不可輕動。”權曰:“孤非不知,奈眼前 無替力之人。”言未盡。,一人從班部內應聲而出曰:“臣雖 不才,願統一軍以當魏兵。若曹丕親渡大江,臣必生擒以獻殿 下;若不渡江,亦殺魏兵大半,令魏兵不敢正視東吳。”權視 之,乃徐盛也。權大喜曰:“如果卿守江南一帶,孤何憂哉!” 遂封徐盛爲安東將軍,總鎮都督建業、南徐軍馬。盛謝恩,領 命而退;即傳令,教衆官軍多置器械,多設旌旗,以爲守護江 岸之計。 忽一人挺身出曰:“今日大王以重任委託將軍,欲破魏兵 以擒曹丕。將軍何不早發軍馬渡江,於淮南之地迎敵?直待曹 丕兵至,恐無及矣?”盛視之,乃吳王侄孫韶也。韶字公禮, 官授揚威將軍,曾在廣陵守禦;年幼負氣,極有膽勇。盛曰: “曹丕勢大,更有名將爲先鋒,不可渡江迎敵。待彼船皆集於 北岸,吾自有計破之。”韶曰:“吾手下自有三千軍馬,更兼 深知廣陵路勢,吾願自去江北,與曹丕決一死戰。如不勝,甘 當軍令。”盛不從。韶堅執要去。盛只是不肯,韶再三要行。 盛怒曰:“汝如此不聽號令,吾安能制諸將乎?”叱武士推出 斬之。刀斧手擁孫韶出轅門之外,立起皂旗。韶部將飛報孫權。 權聽知,急上馬來救。武士恰待行刑,孫權早到,喝散刀斧手, 救了孫韶。韶哭奏曰:“臣往年在廣陵,深知地利;不就那裏 與曹丕廝殺,直待他下了長江,東吳指日休矣!”權徑入營來。 徐盛迎接入帳,奏曰:“大王命臣爲都督,提兵拒魏;今揚威 將軍孫韶不遵軍法,違令當斬。大王何故赦之?”權曰:“韶 倚血氣之壯,誤犯軍法,萬希寬怒。”盛曰:“法非臣所立, 亦非大王所立,乃國家之典刑也。若以親而免之,何以令衆乎? ”權曰:“韶犯法,本應任將軍處治;奈此子雖本姓俞氏,然 孤兄甚愛之,賜姓孫;於孤頗有勞績。令若殺之,負兄義矣。” 盛曰:“且看大王之面,寄下死罪。”權令孫韶謝。韶不肯拜, 厲聲而言曰:“據吾之見,只是引軍去破曹丕!便死也不服你 的見識!”徐盛變色。權叱退孫韶,謂徐盛曰:“便無此子, 何損於兵?今後勿再用之。”言訖自回。是夜,人報徐盛說: “孫韶引本部三千精兵,潛地過江去了。”盛恐有失,于吳王 面上不好看,乃喚丁奉授以密計,引三千兵渡江接應。 卻說魏王駕龍舟至廣陵,前部曹真已領兵列于大江之岸。 曹丕問曰:“江岸有多少兵?”真曰:“隔岸遠望,並不見一 人,亦無旌旗營寨。”丕曰:“此必詭計也。朕自往觀其虛實。 ”於是大開江道,放龍舟直至大江,泊於江岸。船上建龍鳳日 月五色旌旗,儀鑾簇擁,光耀射目。曹丕端坐舟中,遙望江南, 不見一人。回顧劉曄、蔣濟曰:“可渡江否?”曄曰:“兵法 ‘實實虛虛’。彼見大軍至,如何不作整備?陛下未可造次。 且待三五日,看其動靜,然後發先鋒渡江以探之。”丕曰:“ 卿言正合朕意。” 是日天晚,宿于江中。當夜月黑,軍士皆執燈火,明耀天 地,恰如白晝。遙望江南,並不見半點兒火光。丕問左右曰: “此何故也?”近臣奏曰:“想聞陛下天兵來到,故望風逃竄 耳。”丕暗笑。及至天曉,大霧迷漫,對面不見。須臾風起, 霧散雲收,望見江南一帶皆是連城。城樓上槍刀耀日,遍城盡 插旌旗號帶。頃刻數次人來報:“南徐沿江一帶,直至石頭城, 一連數百里,城郭舟車,連綿不絕,一夜成就。”曹丕大驚。 原來徐盛束縛蘆葦爲人,盡穿青衣,執旌旗,立於假城疑樓之 上。魏兵見城上許多人馬,如何不膽寒。丕歎曰:“魏雖有武 士千群,無所用之。江南人物如此,未可圖也!” 正驚訝間,忽然狂風大作,白浪滔天,江水濺濕龍袍,大 船將覆。曹真慌令文聘撐小舟急來救駕。龍舟上人立站不住, 文聘跳上龍舟,負丕下得小舟,奔入河港。忽流星馬報道:“ 趙雲引兵出陽平關,徑取長安。”丕聽得,大驚失色,便教回 軍。衆軍各自奔走。背後吳兵追至,丕傳旨教盡棄禦用之物而 走。龍舟將次入淮,忽然鼓角齊鳴,喊聲大震,斜刺裏一彪軍 殺到,爲首大將乃孫韶也。魏兵不能抵當,折其大半,淹死者 無數。諸將奮力救出魏主。魏主渡淮河,行不三十裏,淮河中 一帶蘆葦,預灌魚油,盡皆火著;順風而下,風勢甚急,火焰 漫空,絕住龍舟。丕大驚,急下小船傍岸時,龍舟上早已火著。 丕慌忙上馬。岸上一彪軍殺來,爲首一將,乃丁奉也。張遼急 拍馬來迎,被奉一箭射中其腰,卻得徐晃救了,同保魏主而走, 折軍無數。背後孫韶丁奉奪得馬匹、車仗、船隻、器械,不計 其數。魏兵大敗而回。吳將徐盛全獲大功,吳王重加賞賜。張 遼回到許昌,箭瘡迸裂而亡。曹丕厚葬之。不在話下。 卻說趙雲引兵殺出陽平關之次,忽報丞相有文書到,說益 州耆帥雍闓結連蠻王孟獲,起十萬蠻兵侵掠四郡;因此宣雲回 軍,令馬超堅守陽平關,丞相欲自南征。趙雲乃急收兵而回。 此時孔明在成都整飭軍馬,親自南征。正是: 方見東吳敵北魏,又看西蜀戰南蠻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七回 征南寇丞相大興師抗天兵蠻王初受執 卻說諸葛丞相在於成都,事無大小,皆親自從公決斷。兩 川之民,忻樂太平,夜不閉戶,路不拾遺。又幸連年大熟。老 幼鼓腹謳歌,凡遇差徭,爭先早辦。因此軍需器械應用之物, 無不完備;米滿倉廒,財盈府庫。 建興三年,益州飛報:“蠻王孟獲,大起蠻兵十萬,犯境 侵掠。建甯太守雍闓,乃漢朝什方侯雍齒之後,今結連孟獲造 反。牂牁郡太守朱褒、越闓郡太守高定,二人獻了城。止有永 昌太守王伉不肯反。現今雍闓、朱褒、高定三人部下人馬。皆 與孟獲爲向導官,攻打永昌郡。今王伉與功曹呂凱,會集百姓, 死守此城,其勢甚急。”孔明乃入朝奏後主曰:“臣觀南蠻不 服,實國家之大患也。臣當自領大軍,前去征討。”後主曰: “東有孫權,北有曹丕,今相父棄朕而去,倘吳、魏來攻,如 之奈何?”孔明曰:“東吳方與我國講和,料無異心;若有異 心,李嚴在白帝城,此人可當陸遜也。曹丕新敗,銳氣已喪, 未能遠圖;且馬超守把漢中諸處關口,不必憂也。臣又留關興、 張苞等分兩軍爲救應,保陛下萬無一失。今臣先去掃蕩蠻方, 然後北伐,以圖中原,報先帝三顧之恩,托孤之重。”後主曰: “朕年幼無知,惟相父斟酌行之。”言未畢,班部內一人出曰: “不可!不可!”衆視之,乃南陽人也,姓王,名連,字文儀, 現爲諫義大夫。連諫曰:“南方不毛之地,瘴疫之鄉;丞相秉 鈞衡之重任,而自遠征,非所宜也。且雍闓等乃疥癬之疾,丞 相只須遣一大將討之,必然成功。”孔明曰:“南蠻之地,離 國甚遠,人多不習王化,收伏甚難,吾當親去征之。可剛可柔, 別有斟酌,非可容易托人。” 王連再三苦勸,孔明不從。是日,孔明辭了後主,令蔣琬 爲參軍,費禕爲長史,董厥、樊建二人掾史;趙雲、魏延爲大 將,總督軍馬;王平、張翼爲副將,並川將數十員,共起川兵 五十萬,前望益州進發。忽有關公第三子關索,入軍來見孔明 曰:“自荊州失陷,逃難在鮑家莊養病。每要赴川見先帝報仇, 瘡痕未合,不能起行。近已安痊,打探得東吳仇人已皆誅戮, 徑來西川見帝,恰在途中遇見征南之兵,特投見。”孔明聞之, 嗟訝不已;一面遣人申報朝廷,就令關索爲前部先鋒,一同征 南。大隊人馬,各依隊伍而行。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;所經之 處,秋亳無犯。 卻說雍闓聽知孔明自統大軍而來,即與高定、朱褒商議: 分兵三路:高定取中路,雍闓在左,朱褒在右;三路各引兵五 六萬迎敵。於是高定令鄂煥爲前部先鋒。煥身長九尺,面貌醜 惡,使一枝方天戟,有萬夫不當之勇;領本部兵,離了大寨, 來迎蜀兵。 卻說孔明統大軍已到益州界分。前部先鋒魏延,副將張翼、 王平,才入界口,正遇鄂煥軍馬。兩陣對圓,魏延出馬大罵曰: “反賊早早受降!”鄂煥拍馬與魏延交鋒。戰不數合,延詐敗 走,煥隨後趕來。走不數裏,喊聲大震。張翼、王平兩路軍殺 來,絕其後路。延複回。三員將並力拒戰,生擒鄂煥,解到大 寨,入見孔明。孔明令去其縛,以酒食待之。問曰:“汝是何 人部將?”煥曰:“某是高定部將。”孔明曰:“吾知高定乃 忠義之士,今爲雍闓所惑,以致如此。吾今放汝回去,令高太 守早早歸降,免遭大禍。”鄂煥拜謝而去,回見高定,說孔明 之德。定亦感激不已。次日,雍闓至寨。禮畢,闓曰:“如何 得鄂煥回也?”定曰:“諸葛亮以義放之。”闓曰:“此乃諸 葛亮反間之計。欲令我兩人不和,故施此謀也。”定半信不信, 心中猶豫。忽報蜀將搦戰,闓自引三萬兵出迎。戰不數合,闓 撥馬便走。延率兵大進,追殺二十餘裏。次日,雍闓又起兵來 迎。孔明一連三日不出。至第四日,雍闓、高定分兵兩路,來 取蜀寨。 卻說孔明令魏延兩路伺候;果然雍闓、高定兩路兵來,被 伏兵殺傷大半,生擒者無數,都解到大寨來。雍闓的人,囚在 一邊;高定的人,囚在一邊。卻令軍士謠說:“但是高定的人 免死,雍闓的人盡殺。”衆軍皆聞此言。少時,孔明令取雍闓 的人到帳前,問曰:“汝等皆是何人部從?”衆僞曰:“高定 部下人也。”孔明教皆免其死,與酒食賞勞,令人送出界首, 縱放回寨。孔明又喚高定的人問之。衆皆告曰:“吾等實是高 定部下軍士。”孔明亦皆免其死,賜以酒食;卻揚言曰:“雍 闓今日使人投降,要獻汝主並朱褒首級以爲功勞,吾甚不忍。 汝等既是高定部下軍,吾放汝等回去,再不可背反。若再擒來, 決不輕恕。” 衆皆拜謝而去;回到本寨,入見高定,說知此事。定乃密 遣人去闓寨中探聽。卻有一般放回的人,言說孔明之德;因此 雍闓部軍,多有歸順高定之心。雖然如此,高定心中不穩,又 令一人來見孔明寨中探聽虛實。被伏路軍捉來見孔明。孔明故 意認做雍闓的人,喚入帳中問曰:“汝元帥既約下獻高定、朱 褒二人首級,因何誤了日期?汝這廝不精細,如何做得細作!” 軍士含糊答應。孔明以酒食賜之,修密書一封,付軍士曰:“ 汝持此書付雍闓,教他早早下手,休得誤事。”細作拜謝而去, 回見高定,呈上孔明之書,說雍闓如此如此。定看書畢,大怒 曰:“吾以真心待之,彼反欲害吾,情理難難容!”便喚鄂煥 商議。煥曰:“孔明乃仁人,背之不祥。我等謀反作惡,皆是 雍闓之故;不如殺闓以投孔明。”定曰:“如何下手?”煥曰: “可設一席,令人去請雍闓。彼若無異心,必坦然而來;若其 不來,必有異心。我主可攻其前,某伏於寨後小路候之,闓可 擒矣。”高定從其言,設席請雍闓。闓果疑前日放回軍士之言, 懼而不來。是夜,高定引兵殺投雍闓寨中。原來有孔明放回免 死的人,皆想高定之德,乘時助戰。雍闓軍不戰自亂。闓上 馬望山路而走。行不二裏,鼓聲響處,一彪軍出——乃鄂煥也, 挺方天戟,驟馬當先。雍闓措手不及,被煥一戟刺于馬下,就 梟其首級。闓部下軍士皆降高定。定引兩部軍來降孔明,獻雍 闓首級於帳下。孔明高坐於帳上,喝令左右推轉高定,斬首報 來。定曰:“某感丞相大恩,今將雍闓首級來降,何故斬也?” 孔明大笑曰:“汝來詐降,敢瞞吾耶?”定曰:“丞相何以知 吾詐降?”孔明於匣中取出一緘,與高定曰:“朱褒已使人密 獻詔書,說你與雍闓結生死之交,豈肯一旦便殺此人?吾故汝 詐也。”定叫屈曰:“朱褒乃反間計也。丞相切不可信!”孔 明曰:“吾亦難憑一面之詞。汝若捉得朱褒,方表其心。”定 曰:“丞相休疑。某去擒朱褒來見丞相,若何?”孔明曰:“ 若如此,吾疑心方息也。” 高定即引部將鄂煥並本部兵,殺奔朱褒營來。比及離寨約 有十裏,山後一彪軍到,乃朱褒也。褒見高定軍來,慌忙與高 定答話。定大罵曰:“汝如何寫書與諸葛丞相處,使反間之計 害吾耶?”褒目瞪口呆,不能回答。忽然鄂煥于馬後轉過,一 戟刺朱褒于馬下。定厲聲而言曰:“如不順者皆戮之!”於是 衆軍一齊拜降。定引兩部軍來見孔明,獻朱褒首級於帳下。孔 明大笑曰:“吾故使汝殺此二賊,以表忠心。”遂命高定爲益 州太守,總攝三郡;令鄂煥爲牙將。三路軍馬已平。 於是永昌太守王伉出城迎接孔明。孔明入城已畢,問曰: “誰與公守此城,以保無虞?”伉曰:“某今日得此郡無危者, 皆賴永昌不韋人,姓呂,名凱,字季平。皆此人之力。”孔明 遂請呂凱至。凱入見,禮畢。孔明曰:“久聞公乃永昌高士, 多虧公保守此城。今欲平蠻方,公有何高見?”呂凱遂取一圖, 呈與孔明曰:“某自曆仕以來,知南人欲反久矣。故密遣人入 其境,察看可屯兵交戰之處,畫成一圖,名曰:‘平蠻指掌圖’ 。今敢獻與明公。明公試觀之,可爲征蠻之一助也。”孔明大 喜,就用呂凱爲行軍教授兼向導官。於是孔明提兵大進,深入 南蠻之境。 正行軍之次,忽報天子差使命至。孔明請入中軍,但見一 人素袍白衣而進,乃馬謖也。——爲兄馬良新亡,因此挂。— —謖曰:“奉主上敕命,賜衆軍酒帛。”孔明接詔已畢,依命 一一給散,遂留馬謖在帳敘話。孔明問曰:“吾奉天子詔,削 平蠻方;久聞幼常高見,望乞賜教。”謖曰:“愚有片言,望 丞相察之:南蠻恃其地遠山險,不服久矣;雖今日破之,明日 複叛。丞相大軍到彼,必然平服;但班師之日,必用北伐曹丕, 蠻兵若知內虛,其反必速。夫用兵之道:‘攻心爲上,攻城爲 下;心戰爲上,兵戰爲下。’願丞相但服其心足矣。”孔明歎 曰:“幼常足知吾肺俯也!”於是孔明遂令馬謖爲參軍,即統 大兵前進。 卻說蠻王孟獲,聽知孔明智破雍闓等,遂聚三洞元帥商議: 第一洞乃金環三結元帥,第二洞乃董荼那元帥。第三洞乃阿會 喃元帥。三洞元帥入見孟獲。獲曰:“今諸葛丞相領大軍來侵 我境界,不得不並力敵之。汝三人可分兵三路而進。如得勝者, 便爲洞主。”於是分金環三結取中路,董荼那取左路,阿會喃 取右路。各引五萬蠻兵,依令而行。 卻說孔明正在寨中議事,忽哨馬飛報,說三洞元帥分兵三 路到來。孔明聽畢,即喚趙雲、魏延至,卻都不分付;更喚王 平、馬忠至,囑之曰:“今蠻兵三路而來,吾欲令子龍、文長 去;此二人不識地理,未敢用之。王平可往左路迎敵,馬忠可 往右路迎敵。吾卻使子龍、文長隨後接應。今日整頓軍馬,來 日平明進發。”二人聽令而去。又喚張嶷、張翼分付曰:“汝 二人同領一軍,往中路迎敵。今日整點軍馬,來日與王平、馬 忠約會而進。——吾欲令子龍、文長去取,奈二人不識地理, 故未敢用之。”張嶷、張翼聽令去了。 趙雲、魏延見孔明不用,各有慍色。孔明曰:“吾非不用 汝二人,但恐以中年涉險,爲蠻人所算,失其銳氣耳。”趙雲 曰:“倘我等識地理,若何?”孔明曰:“汝二人只宜小心, 休得妄動。”二人怏怏而退。趙雲請魏延到自己寨內商議曰: “吾二人爲先鋒。卻說不識地理而不肯用。今用此後輩,吾等 豈不羞乎?”延曰:“吾二人只今就上馬,親去探之;捉住土 人,便教引進,以敵蠻兵,大事可成。”雲從之,遂上馬徑取 中路而來。方行不數裏,遠遠望見塵頭大起。二人上山坡看時, 果見數十騎蠻兵縱馬而來。二人兩路沖出。蠻兵見了,大驚而 走。趙雲、魏延各生擒幾人,回到本寨,以酒食待之,卻細問 其故。蠻兵告曰:“前面是金環三結元帥大寨,正在山口。寨 邊東西兩路,卻通五溪洞並董荼那、阿會喃各寨之後。” 趙雲、魏延聽知此話,遂點精兵五千,教擒來蠻兵引路, 比及起軍時,已是二更天氣;月明星朗,趁著月色而行。剛到 金環三結大寨之時,約有四更;蠻兵方起造飯,準備天明廝殺。 忽然趙雲、魏延兩路殺入,蠻兵大亂。趙雲直殺入中軍,正逢 金環三結元帥;交馬只一合,被雲一槍刺落馬下,就梟其首級。 餘軍潰散。魏延便分兵一半,望東路抄董荼那寨來。趙雲分兵 一半,望西路抄阿會喃寨來。比及殺到蠻兵大寨之時,天已平 明。 先說魏延殺奔到董荼那寨來:董荼那聽知寨後有軍殺至, 便引兵出寨拒敵。忽然寨前門一聲喊起,蠻兵大亂。原來王平 軍馬早已到了。兩下夾攻,蠻兵大敗。董荼那奪路走脫,魏延 追趕不上。 卻說趙雲引兵殺到阿會喃寨後之時,馬忠已殺到寨前。兩 下夾攻,蠻兵大敗,阿會喃乘亂走脫。各自收軍,回見孔明。 孔明問曰:“三洞蠻兵,走了兩洞之主;金環三結元帥首級安 在?”趙雲將首級獻功。衆皆言曰:“董荼那、阿會喃皆棄馬 越嶺而去,因此趕他不上。”孔明大笑曰:“二人吾已擒下。” 趙、魏二人並諸將皆不信。少頃,張嶷解董荼那到,張翼解阿 會喃到。衆皆驚訝。孔明曰:“吾觀呂凱圖本,已知他各人下 的寨子。故以言激子龍、文長之銳氣,故教深入重地,先破金 環三結,隨即分兵左右寨後抄出,以王平、馬忠應之。非子龍、 文長不可當此任也。吾料董荼那、阿會喃必從便徑往山路而走, 故遣張嶷、張翼以伏兵待之,令關索以兵接應,擒此二人。” 諸將皆拜伏曰:“丞相機算,神鬼莫測!” 孔明令押過董荼那、阿會喃至帳下,盡去其縛,以酒食衣 服賜之。令各自歸洞,勿得助惡。二人泣拜,各投小路而去。 孔明謂諸將曰:“來日孟獲必然親自引兵廝殺,便可就此擒之。 ”乃喚趙雲、魏延至,付與計策,各引五千兵去了。又喚王平、 關索同引一軍,授計而去。孔明分撥已畢,坐於帳上待之。 卻說蠻王孟獲在帳中正坐,忽哨馬報來,說三洞元帥俱被 孔明捉將去了,部下之兵各自潰散。獲大怒,遂起蠻兵迤邐進 發,正遇王平軍馬。兩陣對圓,王平出馬橫刀望之,只見門旗 開處,數百南蠻騎將兩勢擺開。中間孟獲出馬:頭頂嵌寶紫金 冠,身披纓絡紅錦袍,腰系碾玉獅子帶,腳穿鷹嘴抹綠靴,騎 一匹卷毛赤兔馬,懸兩口松紋鑲寶劍;昂然觀望,回顧左右蠻 將曰:“人每說諸葛亮善能用兵;今觀此陣,旌旗雜亂,隊伍 交錯,刀槍器械無一可能勝吾者,始知前日之言謬也。早知如 此,吾反多時矣。——誰敢去擒蜀將,以振軍威?”言未盡, 一將應聲而出。——名喚牙長,使一口截頭大刀,騎一匹黃驃 馬,來取王平。二將交鋒,戰不數合,王平便走。孟獲驅兵大 進,迤邐追趕。關索略戰又走,約退二十餘裏。孟獲正追殺之 間,忽然喊聲大起,左有張嶷,右有張翼,兩路兵殺出,截斷 歸路。王平、關索複兵殺回。前後夾攻,蠻兵大敗。孟獲引部 將死戰得脫,望錦帶山而逃。背後三路兵追殺將來。獲正奔走 之間,前面喊聲大起,一彪軍攔住,爲首大將乃常山趙子龍也。 獲見了大驚,慌忙奔錦帶山小路而走。子龍衝殺一陣,蠻兵大 敗,生擒者無數。孟獲止與數十騎奔入山谷之中,背後追兵至 近,前面路狹,馬不能行,乃棄了馬匹,爬山越嶺而逃。忽然 山谷中一聲鼓響,乃是魏延受了孔明計策,引五百步軍伏於此 處。孟獲抵敵不住,被魏延生擒活捉了。從騎皆降。 魏延解孟獲到大寨來見孔明。孔明早已殺牛宰羊,設宴在 寨。卻教帳中排開七重圍子手,刀槍劍戟,燦若霜雪;又執禦 賜黃金鋮斧,曲柄傘蓋,前後羽葆鼓吹,左右排開禦林軍,布 列得十分嚴整。孔明端坐於帳上,只見蠻兵紛紛穰穰,解到無 數。孔明喚到帳中,盡去其縛,撫諭曰:“汝等皆是好百姓, 不幸被孟獲所拘,今受驚唬。吾想汝等父母、兄弟、妻子必倚 門而望;若聽知陣敗,定然割肚牽腸,眼中流血。吾今盡放汝 等回去,以安各人父母、兄弟妻子之心。”言訖,各賜酒食米 糧而遣之。蠻兵深感其恩,泣拜而去。孔明教喚武士押過孟獲 來。不移時,前推後擁,縛至帳前。獲跪於帳下。孔明曰:“ 先帝待汝不薄,汝何敢背反?”獲曰:“兩川之地,皆是他人 所占土地,汝主倚強奪之,自稱爲帝。吾世居此處,汝等無禮, 侵我土地,何爲反耶?”孔明曰:“吾今擒汝,汝心服否?” 獲曰:“山僻路狹,誤遭汝手,如何肯服!”孔明曰:“汝既 不服,吾放汝去,若何?”獲曰:“汝放我回去,再整軍馬, 共決雌雄;若能再擒吾,吾方服也。”孔明即令去其縛,與衣 服穿了,賜以酒食,給與鞍馬,差人送出路。徑望本寨而去。 正是: 寇入掌中還放去,人居化外未能降。 未知再來交戰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八回 渡瀘水再縛番王識詐降三擒孟獲 卻說孔明放了孟獲,衆將上帳問曰:“孟獲乃南蠻渠魁, 今幸被擒,南方便定,丞相何故放之?”孔明笑曰:“吾擒此 人,如囊中取物耳。直須降伏其心,自然平矣。”諸將聞言, 皆未肯信。 當日孟獲行至瀘水,正遇手下敗殘的蠻兵,皆來尋探。衆 兵見了孟獲,且驚且喜,拜問曰:“大王如何能勾回來?”獲 曰:“蜀人監我在帳中,被我殺死十餘人,乘夜黑而走;正行 間,逢著一哨馬軍,亦被我殺之,奪了此馬,因此得脫。”衆 皆大喜。擁孟獲渡過瀘水,下住寨柵,會集各洞酋長,陸續招 聚原放回的蠻兵,約有十余萬騎。此時董荼那、阿會喃已在洞 中。孟獲使人去請,二人懼怕,只得也引洞兵來。獲傳令曰: “吾已知諸葛亮之計矣,不可與戰,戰則中他詭計。彼川兵遠 來勞苦,況即日天炎,彼兵豈能久住?吾等有此瀘水之險,將 船筏盡拘在南岸,一帶皆築土城,深溝高壘,看諸葛亮如何施 謀!”衆酋長從其計,盡拘船筏于南岸,一帶築起土城;有傍 山傍崖之地,高豎敵樓,樓上多設弓弩炮石,準備久處之計。 糧草皆是各洞供運。孟獲以爲萬全之策,坦然不憂。 卻說孔明提兵大進,前軍已至瀘水。哨馬飛報說:“瀘水 之內,並無船筏;又兼水勢甚急,隔岸一帶築起土城,皆有蠻 兵守把。”時值五月,天氣炎熱,南方之地分外炎酷,軍馬衣 甲皆穿不得。孔明自至瀘水邊觀畢,回到本寨,聚諸將至帳中, 傳令曰:“今孟獲兵屯瀘水之南,深溝高壘,以拒我兵。吾既 提兵至此,如何空回?汝等各各引兵,依山傍樹,揀林木茂盛 之處,與我將息人馬。”乃遣呂凱離瀘水百里,揀陰涼之地, 分作四個寨子;使王平、張嶷、張翼、關索各守一寨,內外皆 搭草柵,遮蓋馬匹,將士乘涼,以避暑氣。參軍蔣琬看了,入 問孔明曰:“某看呂凱所造之寨甚不好:正犯昔日先帝敗於東 吳時之地勢矣。倘蠻兵偷渡瀘水,前來劫寨,若用火攻,如何 解救?”孔明笑曰:“公勿多疑,吾自有妙算。”蔣琬等皆不 曉其意。 忽報蜀中差馬岱解暑藥並糧米到。孔明令入。岱參拜畢, 一面將米藥分派四寨。孔明問曰:“汝帶多少軍來?”馬岱曰: “有三千軍。”孔明曰:“吾軍累戰疲困,欲用汝軍,未知肯 向前否?”岱曰:“皆是朝廷軍馬,何分彼我?丞相要用,雖 死不辭。”孔明曰:“今孟獲拒住瀘水,無路可渡。吾欲先斷 其糧道,令彼軍自亂。”岱曰:“如何斷得?”孔明曰:“離 此一百五十裏,瀘水下流沙口,此處水慢,可以紮筏而渡。汝 提本部三千軍渡水,直入蠻洞,先斷其糧,然後會合董荼那、 阿會喃兩個洞主,使爲內應,不可有誤。” 馬岱欣然去了,領兵前到沙口,驅兵渡水。因見水淺,大 半不下筏,只裸衣而過,半渡皆倒;急救傍岸,口鼻出血而死。 馬岱大驚,連夜回告孔明。孔明隨喚向導土人問之。土人曰: “目今炎天,毒聚瀘水,日間甚熱,毒氣正發。有人渡水,必 中其毒;或飲此水,其人必死。若要渡時,須待夜靜水冷,毒 氣不起,飽食渡之,方可無事。”孔明遂令土人引路,又選精 壯軍五六百,隨著馬岱,來到瀘水沙口,紮起木筏,半夜渡水, 果然無事。貸領著二千壯軍,令土人引路,徑取蠻洞運糧總路 口夾山峪而來。那夾山峪,兩下是山,中間一條路,止容一人 一馬而過。馬岱占了夾山峪,分撥軍士,立起寨柵。洞蠻不知, 正解糧到,被岱前後截住,奪糧百余車。蠻人報入孟獲大寨中。 此時孟獲在寨中,終日飲酒作樂,不理軍務。謂衆酋長曰: “吾若與諸葛亮對敵,必中奸計。今靠此瀘水之險,深溝高壘 以待之;蜀人受不過酷熱,必然退走。那時吾與汝等隨後擊之, 便可擒諸葛亮也。”言訖,呵呵大笑。忽然班內一酋長曰:“ 沙口水淺,倘蜀兵透漏過來,深爲利害;當分軍守把。”獲笑 曰:“汝是本處土人,如何不知?吾正要蜀兵來渡此水,渡則 必死于水中矣。”酋長曰:“倘有土人說與夜渡之法,當複何 如?”獲曰:“不必多疑。吾境內之人安肯助敵人耶?”正言 之間,忽報蜀兵不知多少,暗渡瀘水,絕斷了夾山糧道,打著 “平北將軍馬岱”旗號。獲笑曰:“量此小輩,何足道哉!” 即遣副將忙牙長,引三千兵投夾山峪來。 卻說馬岱望見蠻兵已到,遂將二千軍擺在山前。兩陣對圓, 忙牙長出馬,與馬岱交鋒;只一合,被岱一刀,斬于馬下。蠻 兵大敗走回,來見孟獲,細言其事。獲喚諸將問曰:“誰敢去 敵馬岱?”言未畢,董荼那曰:“某願往。”孟獲大喜,遂與 三千兵而去。獲又恐有人再渡瀘水,即遣阿會喃,引三千軍, 去守把沙口。 卻說董荼那引蠻兵到了夾山峪下寨,馬岱引兵來迎。部內 軍有認得是董荼那,說與馬岱如此如此。岱縱馬向前,大罵曰: “無義背恩之徒!吾丞相饒汝性命,今又背反,豈不自羞!” 董荼那滿面慚愧,無言可答,不戰而退。馬岱掩殺一陣而回。 董荼那回見孟獲曰:“馬岱英雄,抵敵不住。”獲大怒曰:“ 吾知汝原受諸葛亮之恩,今故不戰而退——正是賣陣之計!” 喝教推出斬了。衆酋長再三哀告,方才免死;叱武士將董荼那 打了一百大棍,放歸本寨。諸多酋長皆來告董荼那曰:“我等 雖居蠻方,未嘗敢犯中國;中國亦不曾侵我。今因孟獲勢力相 逼,不得已而造反。想孔明神機莫測,曹操、孫權尚自懼之, 何況我等蠻方乎?況我等皆受其活命之恩,無可爲報。今欲舍 一死命,殺孟獲去投孔明,以免洞中百姓塗炭之苦。”董荼那 曰:“未知汝等心下若何?”內有原蒙孔明放回的人,一齊同 聲應曰:“願往!”於是董荼那手執鋼馬,引百餘人直奔大寨 而來。時孟獲大醉於帳中,董荼那引衆人持刀而入。帳下有兩 將侍立,董荼那以刀指曰:“汝等亦受諸葛丞相活命之恩,宜 當報效。”二將曰。“不須將軍下手,某當生擒孟獲,去獻丞 相。”於是一齊入帳,將孟獲執縛已定,押到瀘水邊,駕船直 過北岸,先使人報知孔明。 卻說孔明已有細作探知此事,於是密傳號令,教各寨將士 整頓軍器,方教爲首酋長解孟獲入來,其餘皆回本寨聽候。董 荼那先入中軍見孔明。細說其事。孔明重加賞勞。用好言撫慰, 遣董荼那引衆酋長去了;然後令刀斧手推孟獲入。孔明笑曰: “汝前者有言:‘但再擒得,便肯降服。’今日如何?”獲曰: “此非汝之能也!乃吾手下之人自相殘害,以致如此。如何肯 服?”孔明曰:“吾今再放汝去,若何?”孟獲曰:“吾雖蠻 人,頗知兵法;若丞相端的肯放吾回洞中,吾當率兵再決勝負。 若丞相這番再擒得我,那時傾心吐膽歸降,並不敢改移也。” 孔明曰:“這番生擒,如當不服,必無輕恕。”令左右去其繩 索,仍前賜以酒食,列坐於帳上。孔明曰:“吾自出茅廬,戰 無不勝,攻無不取。汝蠻邦之人,何爲不服?”獲默然不答。 孔明酒後,喚孟獲同上馬出寨,觀看諸營寨柵所屯糧草, 所積軍器。孔明指謂孟獲曰:“汝不降吾,真愚人也。吾有如 此之精兵猛將,糧草兵器,汝安能勝吾哉?汝若早降,吾當奏 聞天子,令汝不失王位,子子孫孫,永鎮蠻邦。意下若何?” 獲曰:“某雖肯降,怎奈洞中之人未肯心服。若丞相肯放回去, 就當招安本部人馬,同心合膽,方可歸順。”孔明忻然,又與 孟獲回到大寨飲酒。至晚,獲辭去;孔明親自送到瀘水邊,以 船送獲歸寨。 孟獲來到大寨,先伏刀斧手於帳下,差心腹到董荼那、阿 會喃寨中,只推孔明有使命至,將二人賺到大寨帳下,盡皆殺 之,棄屍於澗。孟獲隨即遣親信之人守把隘口,自引軍出了夾 山峪,要與馬岱交戰;卻並不見一人。及問土人,皆言昨夜盡 搬糧草複渡瀘水,歸大寨去了。獲再回洞中,與親弟孟優商議 曰:“如今諸葛亮之虛實,吾已盡知,汝可去如此如此。” 孟優領了兄計,引百餘蠻兵,搬載金珠、寶貝、象牙、犀 角之類,渡過瀘水,往投孔明大寨而來。方才過了河時,前面 鼓角齊鳴,一彪軍擺開,爲首大將乃馬岱也。孟優大驚。岱問 了來情,令在外廂,差人來報孔明。孔明正在帳中與馬謖、呂 凱、蔣琬、費禕等共議平蠻之事,忽帳下一人報孟獲差弟孟優 來進寶貝。孔明回顧馬謖曰:“汝知其來意否?”謖曰:“不 敢明言。容某暗寫於紙上,呈與丞相,看合鈞意否?”孔明從 之。馬謖寫訖,呈與孔明。孔明看畢,撫掌大笑曰:“擒孟獲 之計,吾已差派下也。汝之所見正與吾同。”遂喚趙雲入,向 耳畔分付如此如此;又喚魏延入,亦低言分付;又喚王平、馬 忠、關索入,亦密密地分付。 各人受了計策,皆依令而去,方召孟優入帳。優再拜於帳 下曰:“家兄孟獲感丞相活命之恩,無可奉獻,輒具金珠寶貝 若干,權爲賞軍之資。續後別有進貢天子禮物。”孔明曰:“ 汝兄今在何處?”優曰:“爲感丞相天恩,徑往銀坑山中收拾 寶物去了,少時便回來也。”孔明曰:“汝帶多少人來?”優 曰:“不敢多帶。只是隨行百餘人,皆運貨物者。”孔明盡教 入帳看時,皆是青眼黑面,黃發紫須,耳帶金環,鬅頭跣足, 身長力大之士。孔明就令隨席而坐,教諸將勸酒,殷勤相待。 卻說孟獲在帳中專望回音,忽報有二人回了;喚入問之, 具說:“諸葛亮受了禮物大喜,將隨行之人,皆喚入帳中,殺 牛宰羊,設宴相待。二大王令某密報大王:今夜二更,裏應外 合,以成大事。” 孟獲聽知甚喜,即點三萬蠻兵,分爲三隊。獲喚各洞酋長 分付曰:“各軍盡帶火具。今晚到了蜀寨時,放火爲號。吾當 自取中軍,以擒諸葛亮。”諸多蠻將,受了計策,黃昏左側, 各渡瀘水而來。孟獲帶領心腹蠻將百餘人,徑投孔明大寨,於 路並無一軍阻當。前至寨門,獲率衆將驟馬而入,——乃是空 寨,並不見一人。獲撞入中軍,只見帳中燈燭熒煌,孟優並番 兵皆醉倒。——原來孟優被孔明教馬謖、呂凱二人管待,令樂 人搬做雜劇,殷勤勸酒,酒內下藥,盡皆昏倒,渾如醉死之人。 孟獲入帳問之,內有醒者,但指口而已。獲知中計,急救了孟 優等一干人;卻待奔回中隊,前面喊聲大震,火光驟起,蠻兵 各自逃竄。一彪軍殺到,乃是蜀將王平。獲大驚,急奔左隊時, 火光沖天,一彪軍殺到,爲首蜀將乃是魏延。獲慌忙望右隊而 來,只見火光又起,又一彪軍殺到,爲首蜀將乃是趙雲。三路 軍夾攻將來,四下無路。孟獲棄了軍士,匹馬望瀘水而逃。正 見瀘水上數十個蠻兵,駕一小舟,獲慌令近岸。人馬方才下船, 一聲號起,將孟獲縛住。——原來馬岱受了計策,引本部兵扮 作蠻兵,撐船在此,誘擒孟獲。 於是孔明招安蠻兵,降者無數。孔明一一撫慰,並不加害。 就教救滅了餘火。須臾,馬岱擒孟獲至;趙雲擒孟優至;魏延、 馬忠、王平、關索擒諸洞酋長至。孔明指孟獲而笑曰:“汝先 令汝弟以禮詐降,如何瞞得過吾!今番又被我擒,汝可服否?” 獲曰:“此乃吾弟貪口腹之故,誤中汝毒,因此失了大事。吾 若自來,弟以兵應之,必然成功。此乃天敗,非吾之不能也。 如何肯服?”孔明曰:“今已三次,如何不服?”孟獲低頭無 語。孔明笑曰:“吾再放汝回去。”孟獲曰:“丞相若肯放吾 兄弟回去,收拾家下親丁,和丞相大戰一場;那時擒得,方才 死心塌地而降。”孔明曰:“再若擒住,必不輕恕。汝可小心 在意,勤攻韜略之書,再整親信之士,早用良策,勿生後悔。” 遂令武士去其繩索,放起孟獲,並孟優及各洞酋長,一齊都放。 孟獲等拜謝去了。此時蜀兵已渡瀘水。孟獲等過了瀘水,只見 岸口陣兵列陣,旗幟紛紛。獲到營前,馬岱高坐,以劍指之曰: “這番拿住,必無輕放!”孟獲到了自己寨時,趙雲早已襲了 此寨,布列兵馬。雲坐於大旗下,按劍而言曰:“丞相如此相 待,休忘大恩!”獲喏喏連聲而去。將出界口山坡,魏延引一 千精兵,擺在坡上,勒馬厲聲而言曰:“吾今已深入巢穴,奪 汝險要;汝尚自愚迷,抗拒大軍!這回拿住,碎屍萬段,決不 輕饒!”孟獲等抱頭鼠竄,望本洞而去。後人有詩贊曰: 五月驅兵入不毛,月明瀘水瘴煙高。 誓將雄略酬三顧,豈憚征蠻七縱勞。 卻說孔明渡了瀘水,下寨已畢,大賞三軍,聚衆將於帳下 曰:“孟獲第二番擒來,吾令遍觀各營虛實,正欲令其來劫營 也。吾知孟獲頗知兵法,吾以兵馬糧草炫耀,實令孟獲看吾破 綻,必用火攻。彼令其弟詐降,欲爲內應耳。吾三番擒之而不 殺,誠欲服其心,不欲滅其類也。吾今明告汝等。——勿得辭 勞,可用心報國。”衆將拜伏曰:“丞相智、仁、勇三者足備, 雖子牙、張良不能及也。”孔明曰:“吾今安敢望古人耶?皆 賴汝等之力,共成功業耳。”帳下諸將聽得孔明之言,盡皆喜 悅。 卻說孟獲受了三擒之氣,忿忿歸到銀坑洞中,即差心腹人 齎金珠寶貝,往八番九十三甸等處,並蠻方部落,借使牌刀獠 丁。軍健數十萬,克日齊備。各隊人馬,雲堆霧擁,俱聽孟獲 調用。伏路軍探知其事,來報孔明。孔明笑曰:“吾正欲令蠻 兵皆至,見吾之能也。”遂上小車而行。正是: 若非洞主威風猛,怎顯軍師手段高!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八十九回 武鄉侯四番用計南蠻王五次遭擒 卻說孔明自駕小車,引數百騎前來探路。前有一河,名曰 西洱河。水勢雖慢,並無一隻船筏。孔明令伐木爲筏而渡,其 木到水皆沈。孔明遂問呂凱。凱曰:“聞西洱河上流有一山, 其山多竹,大者數圍。可令人伐之,於河上搭起竹橋,以渡軍 馬。”孔明即調三萬人入山,伐竹數十萬根,順水放下,於河 面狹處,搭起竹橋,闊十餘丈。乃調大軍于河北岸一字兒下寨, 便以河爲壕塹,以浮橋爲門,壘土爲城;過橋南岸,一字下三 個大營,以待蠻兵。 卻說孟獲引數十萬蠻兵,恨怒而來。將近西洱河,孟獲引 前部一萬刀牌獠丁,直扣前寨搦戰。孔明頭戴綸巾,身披鶴氅, 手執羽扇,乘駟馬車,左右衆將簇擁而出。孔明見孟獲身穿犀 皮甲,頭頂朱紅盔,左手挽牌,右手執刀,騎赤毛牛,口中辱 罵;手下萬余洞丁,各舞刀牌,往來衝突。孔明急令退回本寨, 四面緊閉,不許出戰。蠻兵皆裸衣赤身,直到寨門前叫駡。諸 將大怒,皆來稟孔明曰:“某等情願出寨決一死戰!”孔明不 許。諸將再三欲戰,孔明止曰:“蠻方之人不遵王化,今此一 來,狂惡正盛,不可迎也。且宜堅守數日,待其猖獗少懈,吾 自有妙計破之。” 於是蜀兵堅守數日。孔明在高阜處探之,窺見蠻兵已多懈 怠,乃聚諸將曰:“汝等敢出戰否?”衆將欣然要出。孔明先 喚趙雲、魏延入帳,向耳畔低言,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受了計 策先進。卻喚王平、馬忠入帳,受計去了。又喚馬岱分付曰: “吾今棄此三寨,退過河北。吾軍一退,汝可便拆浮橋,移於 下流,卻渡趙雲、魏延軍馬過河來接應。”岱受計而去。又喚 張翼曰:“吾軍退去,寨中多設燈火。孟獲知之,必來追趕, 汝卻斷其後。”張翼受計而退。孔明只教關索護車。衆軍退去, 寨中多設燈火。蠻兵望見,不敢衝突。 次日平明,孟獲引大隊蠻兵徑到蜀寨之時,只見三個大寨 皆無人馬,於內棄下糧草車仗數百餘輛。孟優曰:“諸葛棄寨 而走,莫非有計否?”孟獲曰:“吾料諸葛亮棄輜重而去,必 因國中有緊急之事:若非吳侵,定是魏伐。故虛張燈火以爲疑 兵,棄車仗而去也。可速追之,不可錯過。”於是孟獲自驅前 部,直到西洱河邊。望見河北岸上,寨中旗幟整齊如故,燦若 雲錦;沿河一帶,又設錦城。蠻兵哨見,皆不敢進。獲謂優曰: “此是諸葛亮懼吾追趕,故就河北岸少住,不二日必走矣。” 遂將蠻兵屯於河岸,又使人去山上砍竹爲筏,以備渡河;卻將 敢戰之兵,皆移於寨前面。——卻不知蜀兵早已入自己之境。 是日,狂風大起。四壁廂火明鼓響,蜀兵殺到。蠻兵獠丁, 自相衝突。孟獲大驚,急引宗族洞丁殺開條路,徑奔舊寨。忽 一彪軍從寨中殺出,乃是趙雲。獲慌忙回西洱河,望山僻處而 走。又一彪軍殺出,乃是馬岱。孟獲只剩得數十個敗殘兵,望 山谷中而逃。見南、北、西三處塵頭火光,因此不敢前進,只 得望東奔走。方才轉過山口,見一大林之前,數十從人,引一 輛小車;車上端坐孔明,呵呵大笑曰:“蠻王孟獲,天敗至此。 吾已等候多時也!”獲大怒,回顧左右曰:“吾遭此人詭計, 受辱三次;今幸得這裏相遇。汝等奮力前去,連人帶車砍爲粉 碎!”數騎蠻兵,猛力向前。孟獲當先呐喊,搶到大林之前, “撲踏”一聲,踏了陷坑,一齊塌倒。大林之內,轉出魏延, 引數百軍來,一個個拖出,用索縛定。孔明先到寨中,招安蠻 兵,並諸甸酋長洞丁。——此時大蘭皆歸本鄉去了;除死傷外, 其餘盡皆歸降。孔明以酒肉相待,以好言撫慰,盡令放回。蠻 兵皆感歎而去。少頃,張翼解孟優至。孔明誨之曰:“汝兄愚 迷,汝當諫之。今被吾擒了四番,有何面目再見人耶?”孟優 羞慚滿面,伏地告求免死。孔明曰:“吾殺汝不在今日。吾且 饒汝性命,勸諭汝兄。”令武士解其繩索,放起孟優。優泣拜 而去。 不一時,魏延解孟獲至。孔明大怒曰:“你今番又被吾擒 了,有何理說!”獲曰:“吾今誤中詭計,死不瞑目!”孔明 叱武士推出斬之。獲全無懼色,回顧孔明曰:“若敢再放吾回 去,必然報四番之恨!”孔明大笑,令左右去其縛,賜酒壓驚, 就坐於帳中。孔明問曰:“吾今四次以禮相待,汝尚然不服, 何也?”獲曰:“吾雖是化外之人,不似丞相專施詭計,吾如 何肯服?”孔明曰:“吾再放汝回去,複能戰乎?”獲曰:“ 丞相若再拿住吾,吾那時傾心降服,盡獻本洞之物犒軍,誓不 反亂。”孔明即笑而遣之。 獲忻然拜謝而去。於是聚得諸洞壯丁數千人,望南迤邐而 行。早望見塵頭起處,一隊兵到,——乃兄弟孟優,重整殘兵, 來與兄報仇。兄弟二人抱頭相哭,訴說前事。優曰:“我兵屢 敗,蜀兵屢勝,難以抵當。只可就山陰洞中,退避不出。蜀兵 受不過暑氣,自然退矣。”獲問曰:“何處可避?”優曰:“ 此去西南有一洞,名曰禿龍洞。洞主朵思大王,與弟甚厚,可 投之。”於是,孟獲先教孟優到禿龍洞見了朵思大王。朵思慌 引洞兵出迎。孟獲入洞,禮畢,訴說前事。朵思曰:“大王寬 心。若蜀兵到來,令他一人一騎不得還鄉,與諸葛亮皆死於此 處!”獲大喜,問計於朵思。朵思曰:“此洞中止有兩條路: 東北上一路,就是大王所來之路,地勢平坦,土厚水甜,人馬 可行;若以木石壘斷洞口,雖有百萬之衆,不能進也。西北上 有一條路,山險嶺惡,道路窄狹。其中雖有小路,多藏毒蛇惡 蠍;黃昏時分,煙瘴大起,直至已、午時方收,惟未、申、酉 三時,可以往來。水不可飲,人馬難行。此處更有四個毒泉: 一名啞泉,其水頗甜,人若飲之,則不能言,不過旬日必死; 二曰滅泉,此水與湯無異,人若沐浴,則皮肉皆爛,見骨必死; 三曰黑泉,其水微清,人若濺之在身,則手足皆黑而死;四曰 柔泉,其水如冰,人若飲之,咽喉無暖氣,身驅軟弱如綿而死。 此處蟲鳥皆無,惟有漢伏波將軍曾到;自此以後,更無一人到 此。今壘斷東北大路,令大王穩居敝洞。若蜀兵見東路截斷, 必從西路而入;于路無水,若見此四泉,定然飲水:雖百萬之 衆,皆無歸矣。何用刀兵耶!”孟獲大喜,以手加額曰:“今 日方有容身之地!”又望北指曰:“任諸葛神機妙算,難以施 設!四泉之水,足以報敗兵之恨也!”自此,孟獲、孟優終日 與朵思大王筵宴。 卻說孔明連日不見孟獲兵出,遂傳號令教大軍離西洱河, 望南進發。此時正當六月炎天,其熱如火。有後人詠南方苦熱 詩曰: 山澤欲焦枯,火光覆太虛。 不知天地外,暑氣更何如! 又有詩曰: 赤帝施權柄,陰雲不敢生。 雲蒸孤鶴喘,海熱巨鼇驚。 忍舍溪邊坐,慵抛竹裏行。 如何沙塞客,擐甲複長征! 孔明統領大軍,正行之際,忽哨馬飛報:“孟獲退往禿龍 洞中不出,將洞口要路壘斷,內有兵把守;山惡嶺峻,不能前 進。”孔明請呂凱問之,凱曰:“某曾聞此洞有條路,實不知 詳細。”蔣琬曰:“孟獲四次遭擒,既已喪膽,安敢再出?況 天氣炎熱,軍馬疲乏,征之無益,不如班師回國。”孔明曰: “若如此,正中孟獲之計也。吾軍一退,彼必乘勢追之。今已 到此,安有複回之理!”遂令王平領數百軍爲前部;卻教新降 蠻兵引路,尋西北小徑而入。前到一泉,人馬皆渴,爭飲此水。 王平探有此路,回報孔明。比及到大寨之時,皆不能言,但指 口而已。 孔明大驚,知是中毒,遂自駕小車,引數十人前來看時, 見一潭清水,深不見底,水氣凜凜;軍不敢試。孔明下車,登 高望之,四壁峰嶺,鳥雀不聞,心中大疑。忽望見遠遠山岡之 上,有一古廟。孔明攀藤附葛而到,見一石屋之中,塑一將軍 端坐,旁有石碑,乃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廟;因平蠻到此,土人 立廟祀之。孔明再拜曰:“亮受先帝托孤之重,今承聖旨,到 此平蠻;欲待蠻方既平,然後伐魏吞吳,重安漢室。今軍士不 識地理,誤飲毒水,不能出聲。萬望尊神念本朝恩義,通靈顯 聖,護佑三軍!” 祈禱已畢,出廟尋土人問之。隱隱望見對山一老叟扶杖而 來,形容甚異。孔明請老叟入廟,禮畢,對坐于石上。孔明問 曰:“丈者高姓?”老叟曰:“老夫久聞大國丞相隆名,幸得 拜見。蠻方之人,多蒙丞相活命,皆感恩不淺。”孔明問泉水 之故。老叟答曰:“軍所飲火,乃啞泉之水也。飲之難言,數 日而死。此泉之外,又有三泉:東南有一泉,其水至冷,人若 飲之,咽喉無暖氣,身驅軟弱而死,名曰柔泉;正南一泉,人 若濺之在身,手足皆黑而死,名曰黑泉;西南有一泉,沸如熱 湯,人若浴之,皮肉盡脫而死,名曰滅泉。敞處有此四泉,毒 氣所聚,無藥可治。又煙瘴甚起,惟未、申、酉三個時辰可往 來;余者時辰,皆瘴氣密布,觸之即死。” 孔明曰:“如此,則蠻方不可平矣。蠻方不平,安能併吞 吳、魏,再興漢室?有負先帝托孤之重,生不如死也!”老叟 曰:“丞相勿憂。老夫指引一處,可以解之。”孔明曰:“老 丈有何高見,望乞指教。”老叟曰:“此去正西數裏,有一山 穀,入內行二十裏,有一溪名曰萬安溪。上有一高士,號爲‘ 萬安隱者’;此人不出溪有數十餘年矣。其草庵後有一泉,名 安樂泉。人若中毒,汲其水飲之即愈。有人或生疥癩,或感瘴 氣,于萬安溪內浴之,自然無事。更兼庵前有一等草,名曰‘ 薤葉芸香’。人若含一葉,則瘴氣不染。丞相可速往求之。” 孔明拜謝,問曰:“承丈者如此活命之德,感刻不勝。願聞高 姓?”老叟入廟曰:“吾乃本處山神,奉伏波將軍之命,特來 指引。”言訖,喝開廟後石壁而入。孔明驚訝不已,再拜廟神, 尋舊路上車,回到大寨。 次日,孔明備信香禮物,引王平及衆啞軍,連夜望山神所 言去處,迤邐而進。入山谷小徑,約行二十餘裏,但見長松大 柏,茂竹奇花,環繞一莊;籬落之中,有數間茅屋,聞得馨香 噴鼻。孔明大喜,到莊前扣戶,有一小童出。孔明方欲通姓名, 早有一人,竹冠草履,白袍皂縧,碧眼黃發,忻然出曰:“來 者莫非漢丞相否?”孔明笑曰:“高士何以知之?”隱者曰: “久聞丞相大纛南征,安得不知?”遂邀孔明入草堂。禮畢, 分賓主坐定,孔明告曰:“亮受昭烈皇帝托孤之重,今承嗣君 聖旨,領大軍至此,欲服蠻邦,使歸王化。不期孟獲潛入洞中, 軍士誤飲啞泉之水。夜來蒙伏波將軍顯聖,言高士有藥泉,可 以治之。望乞矜念,賜神水以救應衆兵殘生。”隱者告曰:“ 量老夫山野廢人,何勞丞相枉駕。此泉就在庵後。”教取來飲。 於是童子引王平等一起啞軍,來到溪邊,汲水飲之;隨即 吐出惡涎,便能言語。童子又引衆軍到萬安溪中沐浴。隱者於 庵中進柏子茶、松花菜,以待孔明。隱者告曰:“此間蠻洞多 毒蛇惡蠍,柳花飄入溪泉之間,水不可飲;但掘地爲泉,汲水 飲之方可。”孔明求“薤葉芸香”,隱者令衆軍盡意採取:“ 各人口含一葉,自然瘴氣不侵。”孔明拜求隱者姓名。隱者笑 曰:“某乃孟獲之兄孟節是也。”孔明愕然。隱者又曰:“丞 相休疑,容伸片言:某一父母所生三人:長即老夫孟節,次孟 獲,又次孟優,父母皆亡。二弟強惡,不歸王化。某屢諫不從, 故更名改姓,隱居於此。今辱弟造反,又勞丞相深入不毛之地, 如此生受,孟節合該萬死,故先于丞相之前請罪。”孔明歎: “方信盜蹠、下惠之事,今亦有之。”遂與孟節曰:“吾申奏 天子,立公爲王,可乎?”節曰:“爲嫌功名而逃於此,豈複 有貪富貴之意!”孔明乃具金帛贈之。孟節堅辭不受。孔明嗟 歎不已,拜別而回。後人有詩曰: 高士幽棲獨閉關,武侯曾此破諸蠻。 至今古木無人境,猶有寒煙鎖舊山。 孔明回到大寨之中,令軍士掘地取水,掘下二十餘丈,並 無滴水;凡掘十餘處,皆是如此。軍心驚慌。孔明夜半焚香告 天曰:“臣亮不才,仰承大漢之福,受命平蠻。今途中乏水, 軍馬枯渴。倘若天不絕大漢,即賜甘泉;若氣運已終,臣亮等 願死於此處!”上夜祝罷,平明視之,皆得滿井甘泉。後人有 詩曰: 爲國平蠻統大兵,心存正道合神明。 耿恭拜井甘泉出,諸葛虔誠水夜生。 孔明軍馬既得甘泉,遂安然由小徑直入禿龍洞前下寨。 蠻兵探知,來報孟獲曰:“蜀兵不染瘴疫之氣,又無枯渴 之患,諸泉皆不應。”朵思大王聞知不信,自與孟獲來高山望 之。只見蜀兵安然無事,大桶小擔,搬運水漿,飲馬造飯。朵 思見之,毛髮聳然,回顧孟獲曰:“此乃神兵也!”獲曰:“ 吾兄弟二人與蜀兵決一死戰,就殞於軍前,安肯束手受縛!” 朵思曰:“若大王兵敗,吾妻子亦休矣。當殺牛宰馬,大賞洞 丁,不避水火,直沖蜀寨,方可得勝。”於是大賞蠻兵。 正欲起程,忽報洞後迤西銀冶洞二十一洞主楊鋒引三萬兵 來助戰。孟獲大喜曰:“鄰兵助我,我必勝矣!”即與朵思大 王出洞迎接。楊鋒引兵入曰:“吾有精兵三萬,皆披鐵甲,能 飛山越嶺,足以敵蜀兵百萬;我有五子,皆武藝足備,願助大 王。”鋒令五子入拜,皆彪軀虎體,威風抖擻。孟獲大喜,遂 設席相待楊鋒父子。酒至半酣,鋒曰:“軍中少樂,吾隨軍有 蠻姑,善舞刀牌,以助一笑。”獲忻然從之。須臾,數十蠻姑, 皆披發跣足,從帳外舞跳而入,群蠻拍手以歌和之。楊鋒令二 子把盞。二子舉杯詣孟獲、孟優前。二人接杯,方欲飲酒,鋒 大喝一聲,二子早將孟獲、孟優執下座來。朵思大王卻待要走, 已被楊鋒擒了。蠻姑橫截于帳上,誰敢近前。獲曰:“‘兔死 孤悲,物傷其類。’吾與汝皆是各洞之主,往日無冤,何故害 我?”鋒曰:“吾兄弟子侄皆感諸葛丞相活命之恩,無可以報; 今汝反叛,何不擒獻?”於是各洞蠻兵,皆走回本鄉。 楊鋒將孟獲、孟優、朵思等解赴孔明寨來。孔明令入。楊 鋒等拜於帳下曰:“某等子侄皆感丞相恩德,故擒孟獲、孟優 等呈獻。”孔明重賞之,令驅孟獲入。孔明笑曰:“汝今番心 服乎?”獲曰:“非汝之能,乃吾洞中之人自相殘害,以致如 此。要殺便殺,只是不服!”孔明曰:“汝賺吾入無水之地, 更以啞泉、滅泉、黑泉、柔泉如此之毒,吾軍無羌,豈非天意 乎?汝何如此執迷?”獲又曰:“吾祖居銀坑山中,有三江之 險,重關之固。汝若就彼擒之,吾漢子子孫孫,傾心服事。” 孔明曰:“吾再放汝回去,重整兵馬,與吾共決勝負;如那時 擒住,汝再不服,當滅九族。”叱左右去其縛,放起孟獲。獲 再拜而去。孔明又將孟優並朵思大王皆釋其縛,賜酒食壓驚。 二人悚懼,不敢正視。孔明令鞍馬送回。正是: 深臨險地非容易,更展奇謀豈偶然! 未知孟獲整兵再來,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回 驅巨獸六破蠻兵燒藤甲七擒孟獲 卻說孔明放了孟獲等一干人,楊鋒父子皆封官爵,重賞洞 兵。楊鋒等拜謝而去。孟獲等連夜奔回銀坑洞。那洞外有三江: 乃是瀘水、甘南水、西城水。三路水會合,故爲三江。其洞北 近平坦三百餘裏,多産萬物。洞西二百里,有鹽井。西面二百 裏,直抵瀘、甘。正南三百里,乃是梁都洞,洞中有山,環抱 其洞;山上出銀礦,故名爲銀坑山。山中置宮殿樓臺,以爲蠻 王巢穴。其中建一祖廟,名曰“家鬼”。四時殺牛宰馬享祭, 名爲“蔔鬼”。每年常以蜀人並外鄉之人祭之。若人患病,不 肯服藥,只禱師巫,名爲“藥鬼”。其處無刑法,但犯罪即斬。 有女長成,卻於溪中沐浴,男女自相混淆,任其自配,父母不 禁,名爲“學藝”。年歲雨水均調,則種稻穀;倘若不熟,殺 蛇爲羹,煮象爲飯。每方隅之中,上戶號曰“洞主”,次曰“ 酋長”。每月初一、十五兩日,皆在三江城中買賣,轉易貨物。 其風俗如此。 卻說孟獲在洞中,聚集宗党千餘人,謂之曰:“吾屢受辱 於蜀兵,立誓欲報之。汝等有何高見?”言未畢,一人應曰: “吾舉一人,可破諸葛亮。”衆視之,乃孟獲妻弟,現爲八番 部長,名曰“帶來洞主”。獲大喜,急問何人。帶來洞主曰: “此去西南八納洞,洞主木鹿大王,深通法術;出則騎象,能 呼風喚雨,常有虎豹豺狼、毒蛇惡蠍跟隨。手下更有三萬神兵, 甚是英勇。大王可修書具禮,某親往求之。此人若允,何懼蜀 兵哉!”獲忻然,令國舅齎書而去。卻令朵思大王守把三江城, 以爲前面屏障。 卻說孔明提兵直至三江城,遙望見此城三面傍江,一面通 旱;即遣魏延、趙雲同領一軍,於旱路打城。軍到城下時,城 上弓弩齊發。原來洞中之人,多習弓弩,一弩齊發十矢;箭頭 上皆用毒藥。但有中箭者,皮肉皆爛,見五臟而死。趙雲、魏 延不能取勝,回見孔明,言藥箭之事。孔明自乘小車,到軍前 看了虛實,回到寨中,令軍退數裏下寨。蠻兵望見蜀兵遠退, 皆大笑作賀,只疑蜀兵懼怯而退,因此夜間安心穩睡,不去哨 探。 卻說孔明約軍退後,即閉寨不出。一連五日,並無號令。 黃昏左側,忽起微風。孔明傳令曰:“每軍要衣襟一幅,限一 更時分應點。無者立斬。”諸將皆不知其意,衆軍依令預備。 初更時分,又傳令曰:“每軍衣襟一幅,包土一包。無者立斬。 ”衆軍亦不知其意。只得依令預備。孔明又傳令曰:“諸軍包 土,俱在三江城下交割,先到者有賞。”衆軍聞令,皆包淨土, 飛奔城下。孔明令積土爲蹬道,先上城者爲頭功。於是蜀兵十 余萬,並降兵萬餘,將所包之土,一齊棄於城下。一霎時,積 土成山,接連城上。一聲暗號,蜀兵皆上城。蠻兵急放弩時, 大半早被執下,餘者棄城而走。朵思大王死于亂軍之中。蜀將 督軍分路剿殺。孔明取了三江城,所得珍寶,皆賞三軍。敗殘 蠻兵逃回見孟獲說:“朵思大王身死,失了三江城。”獲大驚。 正慮之間,人報蜀兵已渡江,現在本洞前下寨。孟獲甚是 慌張。忽然屏風後一人大笑而出曰:“既爲男子,何無智也?” 我雖是一婦人,願與你出戰。”獲視之,乃妻祝融夫人也。夫 人世居南蠻,乃祝融氏之後,善使飛刀,百發百中。孟獲起身 稱謝。夫人忻然上馬,引宗党猛將數百員、生力洞兵五萬,出 銀坑宮闕,來與蜀兵對敵。方才轉過洞口,一彪軍拉住,爲首 蜀將乃是張嶷。蠻兵見之,卻早兩路擺開。視融夫人背插五口 飛刀,手挺丈八長標,坐下卷毛赤兔馬。張嶷見之,暗暗稱奇。 二人驟馬交鋒。戰不數合,夫人撥馬便走。張嶷趕去,空中一 把飛刀落下。嶷急用手隔,正中左臂,翻身落馬。蠻兵發一聲 喊,將張嶷執縛去了。馬忠聽得張嶷被執,急出救時,早被 蠻兵捆住。望見祝融夫人挺標勒馬而立,忠忿怒向前去戰,坐 下馬絆倒,亦被擒了。都解入洞中來見孟獲。獲設席慶賀。夫 人叱刀斧手推出張嶷、馬忠要斬。獲止曰:“諸葛亮放吾五次, 今番若殺彼將,是不義也。且囚在洞中,待擒住諸葛亮,殺之 未遲。”夫人從其言,笑飲作樂。 卻說殘兵來見孔明,告知其事。孔明即喚馬岱、趙雲、魏 延三人受計,各自領軍前去。次日,蠻兵報入洞中,說趙雲搦 戰。祝融夫人即上馬出迎。二人戰不數合,雲撥馬便走。夫人 恐有埋伏,勒兵而回。魏延又引軍來搦戰,夫人縱馬相迎。正 交鋒緊急,延詐敗而逃,夫人只不趕。次日,趙雲又引軍來搦 戰,夫人領洞兵出迎。二人戰不數合,雲詐敗而走,夫人按標 不趕。欲收兵回洞時,魏延引軍齊聲辱駡。夫人急挺標來取魏 延,延撥馬便走。夫人忿忿趕來,延驟馬奔入山僻小路。忽然 背後一聲響亮,延回頭視之,夫人仰鞍落馬。——原來馬岱埋 伏在此,用絆馬索絆倒。就裏擒拿,解投大寨而來。蠻將洞兵 皆來救時,趙雲一陣殺散。孔明端坐於帳上,馬岱解祝融夫人 到。孔明急令武士去其縛,請在別帳賜壓驚,遣使往告孟獲, 欲送夫人換張嶷、馬忠二將。 孟獲允諾,即放出張嶷、馬忠,還了孔明。孔明遂送夫人 入洞。 孟獲接入,又喜又惱。忽報八納洞主到。孟獲出洞迎接, 見其人騎著白象,身穿金珠纓絡,腰懸兩口大刀,領著一班喂 養虎豹豺狼之士,簇擁而入。獲再拜哀告,訴說前事。木鹿大 王許以報仇。獲大喜,設宴相待。次日,木鹿大王引本洞兵帶 猛獸而出。趙雲、魏延聽知蠻兵出,遂將軍馬布成陣勢。二將 並轡立於陣前視之,只見蠻兵旗幟器械皆別:人多不穿衣甲, 盡裸身赤體,面目醜陋;身帶四把尖刀。軍中不鳴鼓角,但篩 金爲號。大鹿大王腰挂兩把寶刀,手執蒂鍾,身騎白象,從大 旗中而出。趙雲見了,謂魏延曰:“我等上陣一生,未嘗見如 此人物。”二人正沈吟之際,只見木鹿大王口中不知念甚咒語, 手搖蒂鍾。忽然狂風大作,飛砂走石,如同驟雨;一聲畫角響, 虎豹豺狼,毒蛇猛獸,乘風而出,張牙舞爪,沖將過來。蜀兵 如何抵當,往後便退。蠻兵隨後追殺,直趕到三江界路方向。 趙雲、魏延收聚敗兵,來見孔明帳前請罪,細說此事。 孔明笑曰:“非汝二人之罪。吾未出茅廬之時,先知南蠻 有驅虎豹之法。吾在蜀中已辦下破此陣之物也。——隨軍有二 十輛車,俱封記在此。今日且用一半;留下一半,後有別用。” 遂令左右俱取了十輛紅油櫃車到帳下,留十輛黑油櫃車在後。 衆皆不知其意。孔明將櫃打開,皆是木刻彩畫巨獸,俱用五色 絨線爲毛衣,鋼鐵爲牙爪,一個可騎坐十人。孔明選了精壯軍 士一千餘人,領了一百,口內裝煙火之物,藏在軍中。次日, 孔明驅兵大進,布於洞口。蠻兵探知,入洞報與蠻王。木鹿大 王自謂無敵,即與孟獲引洞兵而出。孔明綸巾羽扇,身衣道袍, 端坐于車上。孟獲指曰:“車上坐的便是諸葛亮!若擒住此人, 大事定矣!”木鹿大王口中念咒,手搖蒂鍾。頃刻之間,狂風 大作,猛獸突出。孔明將羽扇一搖,其風便回吹彼陣中去了, 蜀陣中假獸擁出。蠻洞真獸見蜀陣世獸口吐火焰,鼻出黑煙, 身搖銅鈴,張牙舞爪而來,諸惡獸不敢前進,皆奔回蠻洞,反 將蠻兵沖倒無數。孔明驅兵大進,鼓角齊鳴,望前追殺。木鹿 大王死于亂軍之中。洞內孟獲宗黨皆棄宮闕,扒山越嶺而走。 孔明大軍占了銀坑洞。 次日,孔明正要分兵緝拿孟獲,忽報:“蠻王孟獲妻弟帶 來洞主,因勸孟獲歸降,獲不從,今將孟獲並祝融夫人及宗党 數百餘人盡皆擒來,獻與丞相。”孔明聽知,即喚張嶷、馬忠, 分付如此如此。二將受了計,引二千精壯兵,伏於兩廊。孔明 即令守門將俱放進來。帶來洞主引刀斧手解孟獲等數人,拜於 殿下。孔明大喝曰:“與吾擒下!”兩廊壯兵齊出,二人捉一 人,盡被執縛。孔明大笑曰:“量汝些小詭計,如何瞞得過我? 汝見二次俱是本洞人擒汝來降,吾不加害,汝只道吾深信,故 來詐降,欲就洞中殺吾!”喝令武士搜其身畔,果然各帶利刀。 孔明問孟獲曰:“汝原說在汝家擒住,方始心服:今日如何?” 獲曰:“此是我等自來送死,非汝之能也。吾心未服。”孔明 曰:“吾擒住六番,尚然不服,欲待何時耶?”獲曰:“汝第 七次擒住,吾方傾心歸服,誓不反矣。”孔明曰:“巢穴已破, 吾何慮哉!”令武士盡去其縛,叱之曰:“這番擒住,再若支 吾,必不輕恕!”孟獲等抱頭鼠竄而去。 卻說敗殘蠻兵有千餘人,大半中傷而逃,正遇蠻王孟獲。 獲收了敗兵,心中稍喜,卻與帶來洞主商議曰:“吾今洞府已 被蜀兵所占,今投何地安身?”帶來洞主曰:“止有一國可以 破蜀。”獲喜曰:“何處可去?”帶來洞主曰:“此去東南七 百里,有一國,名烏戈國。國主兀突骨,身長丈二,不食五穀, 以生蛇惡獸爲飯;身有鱗甲,刀箭不能侵。其手下軍士,俱穿 藤甲。其藤生於山澗之中,盤於石壁之上。國人採取,浸於油 中,半年方取出曬之;曬乾複浸,凡十餘遍卻才造成鎧甲。穿 在身上,渡江不沈,經水不濕,刀箭不能侵。因此號爲‘藤甲 軍’。今大王可往求之。若得彼相助,擒諸葛亮如利刀破竹也。 ”孟獲大喜,遂投烏戈國,來見兀突骨。其洞無宇舍,皆居土 穴之內。孟獲入洞,再拜哀告前事。兀突骨曰:“吾起本洞之 兵,與汝報仇。”獲欣然拜謝。於是兀突骨喚兩個領兵俘長— —一名士安,一名奚泥,起三萬兵,皆穿藤甲,離烏戈國望東 北而來。行至一江,名桃花水,兩岸有桃樹,歷年落葉于水中, 若別國人飲之盡死,惟烏戈國人飲之倍添精神。兀突骨兵至桃 花渡口下寨,以待蜀兵。 卻說孔明令蠻人哨探孟獲消息,回報曰:“孟獲請烏戈國 主,引三萬藤甲軍,現屯于桃花渡口。孟獲又在各番聚集蠻兵, 並力拒戰。”孔明聽說,提兵大進,直至桃花渡口。隔岸望見 蠻兵,不類人形,甚是醜惡;又聞土人言說即日桃葉正落,水 不可飲。孔明退五裏下寨,留魏延守寨。 次日,烏戈國主引一彪藤甲軍過河來,金鼓大震。魏延引 兵出迎。蠻兵卷地而至。蜀兵以弩箭射到藤甲之上,皆不能透, 俱落於地,刀砍槍刺,亦不能入。蠻兵皆使利刀鋼叉,蜀兵如 何抵當,盡皆敗走。蠻兵不趕而回。魏延複回,趕到桃花渡口, 只見蠻兵帶甲渡水而去;內有困乏者,將甲脫下,放在水面, 以身坐其上而渡。魏延急回大寨,來稟孔明,細言其事。孔明 請呂凱並土人問之。凱曰:“某素聞南蠻中有一烏戈國,無人 倫者也。更有藤甲護身,急切難傷。又有桃葉惡水,本國人飲 之,反添精神;別國人飲之即死。如此蠻方,縱使全勝,有何 益焉?不如班師早回。”孔明笑曰:“吾非容易到此,豈可便 去?吾明日自有平蠻之策。”於是令趙雲助魏延守寨,且休輕 出。 次日,孔明令土人引路,自乘小車到桃花渡口北岸山僻去 處,遍觀地理。山險嶺峻之處,車不能行,孔明棄車步行。忽 到一山,望見一穀,形如長蛇,皆光峭石壁,並無樹木,中間 一條大路。孔明問土人曰:“此谷何名?”土人答曰:“此處 名爲盤蛇穀。出谷則三江城大路,穀前名塔郎甸。”孔明大喜 曰:“此乃天賜吾成功於此也!”遂回舊路,上車歸寨,喚馬 岱分付曰:“與汝黑油櫃車十輛,需用竹竿千條,櫃內之物, 如此如此,可將本部兵去把住盤蛇穀兩頭。依法而行。與汝半 月限,一切完備。至期如此施設。倘有走漏,定按軍法。”馬 岱受計而去。又喚趙雲分付曰:“汝去盤蛇谷後三江大路口, 如此守把。所用之物,克日完備。”趙雲受計而去。又喚魏延 分付曰:“汝可引本部兵去桃花渡口下寨。如蠻兵渡水來敵, 汝便棄了寨,望白旗處而走。限半個月內,須要連輸十五陣, 棄七個寨柵。若輸十四陣,也休來見我。”魏延領命,心中不 樂,怏怏而去。孔明又喚張翼另引一軍,依所指之處,築立寨 柵去了;卻令張嶷、馬忠引本洞所降千人,如此行之。各人都 依計而行。 卻說孟獲與烏戈國主兀突骨曰:“諸葛亮多有巧計,只是 埋伏。今後交戰,分付三軍:但見山谷之中,林木多處,不可 輕進。”兀突骨曰:“大王說的有理。吾已知道中國人多行詭 計。今後依此言行之。吾在前面廝殺,汝在背後教道。”兩人 商議已定。忽報蜀兵在桃花渡口北岸立起營寨。兀突骨即差二 俘長引藤甲軍渡了河,來與蜀兵交戰。不數合,魏延敗走。蠻 兵恐有埋伏,不趕自回。次日,魏延又去立了營寨。蠻兵哨得, 又引衆軍渡過河來戰。延出迎之。不數合,延敗走。蠻兵追殺 十餘裏,見四下並無動靜,便在蜀寨中屯住。次日,二俘長請 兀突骨到寨,說知此事。兀突骨即引兵大進,將魏延追一陣。 蜀兵皆充甲抛戈而走。只見前有白旗,延引敗兵,急奔到白旗 處;早有一寨,就寨中屯住。兀突骨驅兵追至,魏延引兵棄寨 而走。蠻兵得了蜀寨。次日,又望前追殺。魏延回兵交戰,不 三合又敗,只看白旗處而走;又有一寨,延就寨屯住。次日, 蠻兵又至。延略戰又走。蠻兵占了蜀寨。 語休絮煩,魏延且戰且走,已敗十五陣,連棄七個營寨。 蠻兵大進追殺。兀突骨自在軍前破敵,于路但見林木茂盛之處, 便不敢進;卻使人遠望,果見樹陰之中,旌旗招颭。兀突骨謂 孟獲曰:“果不出大王所料。”孟獲大笑曰:“諸葛亮今番被 吾識破!大王連日勝了他十五陣,奪了七個營寨,蜀兵望風而 走。諸葛亮已是計窮;只此一進,大事定矣!”兀突骨大喜, 遂不以蜀兵爲念。至第十六日,魏延引敗殘兵,來與藤甲軍對 敵。兀突骨騎象當先,頭戴日月狼須帽,身披金珠纓絡,兩助 下露出生鱗甲,眼目中微有光芒,手指魏延大罵。延撥馬便走。 後面蠻兵大進。魏延引兵轉過了盤蛇穀,望白旗而走。兀突骨 統引兵衆,隨後追殺。兀突骨望見山上並無草木,料無埋伏, 放心追殺。趕到穀中,見數十輛黑油櫃車在當路。蠻兵報曰: “此是蜀兵運糧道路,因大王兵至,撇下糧車而走。”兀突骨 大喜,催兵追趕。將出穀口,不見蜀兵,只見橫木亂石滾下, 壘斷穀口,兀突骨令兵開路而進,忽見前面大小車輛,裝載幹 柴,盡皆火起。兀突骨忙教退兵,只聞後軍發喊,報說穀口已 被士柴壘斷,車中原來皆是火藥,一齊燒著。兀突骨見無草木, 心尚不慌,令尋路而走。只見山上兩邊亂丟火把,火把到處, 地中藥線皆著,就地飛起鐵炮。滿穀中火光亂舞,但逢藤甲, 無有不著。將兀突骨並三萬藤甲軍,燒得互相擁抱,死於盤蛇 穀中。孔明在山上往下看時,只見蠻兵被火燒的伸拳舒腳,大 半被鐵炮打的頭臉粉碎,皆死于穀中,臭不可聞。孔明垂淚而 歎曰:“吾雖有功於社稷,必損壽矣!”左右將士,無不感歎。 卻說孟獲在寨中,正望蠻兵回報。忽然千余人笑拜於寨前, 言說:“烏戈國兵與蜀兵大戰,將諸葛亮圍在盤蛇穀中了。特 請大王前去接應。我等皆是本洞之人,不得已而降蜀;今知大 王前到,特來助戰。”孟獲大喜,即引宗黨並所聚番人連夜上 馬,就令蠻兵引路。方到盤蛇谷時,只見火光甚起,臭氣難聞。 獲知中計,急退兵時,左邊張嶷,右邊馬忠,兩路軍殺出。獲 方欲抵敵,一聲喊起,蠻兵中大半皆是蜀兵,將蠻王宗黨並聚 集的番人盡皆擒了。孟獲匹馬殺出重圍,望山徑而走。 正走之間,見山凹裏一族人馬,擁出一輛小車;車中端坐 一人,綸巾羽扇,身衣道袍,乃孔明也。孔明大喝曰:“反賊 孟獲!今番如何?”獲急回馬走。旁邊閃過一將,攔住去路, 乃是馬岱。孟獲措手不及,被馬岱生擒活捉了。此時王平、張 翼已引一軍趕到蠻寨中,將祝融夫人並一應老小皆活捉而來。 孔明歸到寨中,升帳而坐,謂衆將曰:“吾今此計,不得 已而用之,大損陰德。我料敵人必算吾于林木多處埋伏,吾卻 空設旌旗,實無兵馬,疑其心也。吾令魏文長連輸十五陣者, 堅其心也。吾見盤蛇穀止一條路,兩壁廂皆是光石,並無樹木, 下面都是沙土,因令馬岱將黑油櫃安排于穀中。車中油櫃內, 皆是預先造下的火炮,名曰‘地雷’。——一炮中藏九炮,三 十步埋之,中用竹竿通節,以引藥線;才一發動,山損石裂。 吾又令趙子龍預備草車,安排于穀口。又於山上準備大木亂石。 卻令魏延賺兀突骨並藤甲軍入谷,放出魏延,即斷其路,隨後 焚之。吾聞:‘利於水者必不利子火。’藤甲雖刀箭不能入, 乃油浸之物,見火必著。蠻兵如此頑皮,非火攻安能取勝?— —使烏戈國之人不留種類者,是吾之大罪也!”衆將拜伏曰: “丞相天機,鬼神莫測也!”孔明令押過孟獲來。孟獲跪於帳 下。孔明令去其縛,教且在別帳與酒食壓驚。孔明喚管酒食官 至坐榻前,如此如此,分付而去。 卻說孟獲與祝融夫人並孟優、帶來洞主、一切宗黨在別帳 飲酒。忽一人入帳謂孟獲曰:“丞相面羞,不欲與公相見。特 令我來放公回去,再招人馬來決勝負。公今可速去。”孟獲垂 淚言曰:“七擒七縱,自古未嘗有也。吾雖化外之人,頗知禮 義,直如此無羞恥乎?”遂同兄弟妻子宗党人等,皆匍匐跪於 帳下,肉袒謝罪曰:“丞相天威,南人不復反矣!”孔明曰: “公今服乎?”獲泣謝曰:“某子子孫孫皆感覆載生成之恩, 安得不服!”孔明乃請孟獲上帳,設宴慶賀,就令永爲洞主。 所奪之地,盡皆退還。孟獲宗党及諸蠻兵,無不感戴,皆欣然 跳躍而去。後人有詩贊孔明曰: 羽扇綸巾擁碧幢,七擒妙策制蠻王。 至今溪洞傳威德,爲選高原立廟堂。 長史費禕入諫曰:“今丞相親提士卒,深入不毛,收服蠻 方;目今蠻王既已歸服,何不置官吏,與孟獲一同守之?”孔 明曰:‘如此有三不易:留人則當留兵,兵無所食,一不易也; 蠻人傷破,父兄死亡,留人而不留兵,必成禍患,二不易也; 蠻人累有廢殺之罪,自有嫌疑,留外人終不相信,三不易也。 今吾不留外人,不運糧,與相安於無事而已。”衆人盡服。於 是蠻方皆感孔明恩德,乃爲孔明立生祠,四時享祭,皆呼之爲 “慈父”;各送珍珠金寶、丹漆藥材、耕牛戰馬,以資軍用, 誓不再反。南方已定。 卻說孔明犒軍已畢,班師回蜀,令魏延引本部兵爲前鋒。 延引兵方至瀘水,忽然陰雲四合,水面上一陣狂風驟起,飛沙 走石,軍不能進。延退兵回報孔明。孔明遂請孟獲問之。正是: 塞外蠻人方帖服,水邊鬼卒又倡狂。 未知孟獲所言若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一回 祭瀘水漢相班師伐中原武侯上表 卻說孔明班師回國,孟獲率引大小洞主酋長諸部落,羅拜 相送。前軍至瀘水,時值九月秋天,忽然陰雲布合,狂風驟起; 兵不能渡,回報孔明。孔明遂問孟獲,獲曰:“此水原有猖神 作禍,往來者必須祭之。”孔明曰:“用何物祭享?”獲曰: “舊時國中因猖神作禍,用七七四十九顆人頭並黑牛白羊祭之, 自然風恬浪靜,更兼連年豐稔。”孔明曰:“吾今事已平定, 安可妄殺一人?”遂自到瀘水岸邊觀看。果見陰風大起,波濤 洶湧,人馬皆驚。孔明甚疑,即尋土人問之。土人告說:“自 丞相經過之後,夜夜只聞得水邊鬼哭神號。自黃昏直至天曉, 哭聲不絕。瘴煙之內,陰鬼無數。因此作禍,無人敢渡。”孔 明曰:“此乃我之罪愆也。前者馬岱引蜀兵千餘,皆死于水中; 更兼殺死南人,盡棄此處。狂魂怨鬼,不能解釋,以致如此。 吾今晚當親自往祭。”土人曰:“須依舊例,殺四十九顆人頭 爲祭,則怨鬼自散。”孔明曰:’本爲人死而成怨鬼,豈可又 殺生人耶?吾自有主意。”喚行廚宰殺牛馬,和麵爲劑,塑成 人頭,內以牛羊等肉代之,名曰:“饅頭”。當夜于瀘水岸上 設香案,鋪祭物,列燈四十九盞,揚幡招魂;將饅頭等物,陳 設於地。三更時分,孔明金冠鶴氅,親自臨祭,令董厥讀祭文。 其文曰: 維大漢建興三年秋九月一日,武鄉侯、領益州牧、丞相諸 葛亮,謹陳祭儀,享于故歿王事蜀中將及南人亡者陰魂曰: 我大漢皇帝,威勝五霸,明繼三王。昨自遠方侵境,異俗 起兵;縱蠆尾以興妖,恣狼心而逞亂。我奉王命,問罪遐荒; 大舉貔貅,悉除螻蟻。雄軍雲集。狂冠冰消;才聞破竹之聲, 便是失猿之勢。但士卒兒郎,儘是九州豪傑;官僚將校,皆爲 四海英雄。習武從戎,投明事主,莫不同申三令,共展七擒; 齊堅奉國之誠,並效忠君之志。何期汝等偶失兵機,緣落奸計: 或爲流矢所中,魂掩泉台;或爲刀劍所傷,魄歸長夜。生則有 勇,死則成名。今凱歌欲還,獻俘將及。汝等英靈尚在,祈禱 必聞。隨我旌旗,逐我部曲,同回上國,各認本鄉,受骨肉之 蒸嘗,領家人祭祀;莫作他鄉之鬼,徒爲異域之魂。我當奏之 天子,使汝等各家盡沾恩露,年給衣糧,月賜廩祿:用茲酬答, 以慰汝心。至於本境土神,南方亡鬼,血食有常,憑依不遠。 生者既凜天威,死者亦歸王化。想宜甯帖,毋致號啕。聊表丹 誠,敬陳祭祀。嗚呼,哀哉!伏惟尚饗! 讀畢祭文,孔明放聲大哭,極其痛切,情動三軍,無不下 淚。孟獲等衆,盡皆哭。只見愁雲怨霧之中,隱隱有數千鬼魂, 皆隨風而散。於是孔明令左右將祭物盡棄于瀘水之中。 次日,孔明引大軍俱到瀘水面南岸,但見雲收霧散,風靜 浪平。蜀兵安然盡渡瀘水,果然“鞭敲金鐙響,人唱凱歌還”。 行到永昌,孔明留王伉、呂凱守四郡;發付孟獲領衆自回,囑 其勤政馭下,善撫居民,勿失農務。孟獲涕泣拜別而去。 孔明自引大軍回成都。後主排鑾駕出郭三十裏迎接,下輦 立於道傍,以候孔明。孔明慌忙下車,伏道而言曰:“臣不能 速平南方,使主上懷憂,臣之罪也。”後主扶起孔明,並車而 回,設太平筵會,重賞三軍。自此遠邦進貢來朝者二百餘處。 孔明奏准後主,將歿于王事者之家,一一優恤。人心歡悅,朝 野清平。 卻說魏主曹丕,在位七年,即蜀漢建興四年也。丕先納夫 人甄氏,即袁紹次子袁熙之婦,前破鄴城時所得。後生一子, 名睿,字元仲,自幼聰明,丕甚愛之。後丕又納安平廣宗人郭 永之女爲貴妃,甚有顔色。其父嘗曰:“吾女乃女中之王也。” 故號爲“女王”。自丕納爲貴妃,因甄夫人失龐,郭貴妃欲謀 爲後,卻與幸臣張韜商議。時丕有疾,韜乃詐稱于甄夫人宮中 掘得桐木偶人,上書天子年月日時,爲魘鎮之事。丕大怒,遂 將甄夫人賜死,立郭貴妃爲後。因無出,養曹睿爲己子。雖甚 愛之,不立爲嗣。 睿年至十五歲,弓馬熟嫻。當年春二月,丕帶睿出獵。行 於山塢之間,趕出子母二鹿,丕一箭射倒母鹿,回觀小鹿馳於 曹睿馬前。丕大呼曰:“吾兒何不射之?”睿在馬上泣告曰: “陛下已殺其母,臣安忍複殺其子也。”丕聞之,擲弓於地曰: “吾兒真仁德之主也!”於是遂封睿爲平原王。 夏五月,丕感寒疾,醫治不痊,乃召中軍大將軍曹真、鎮 軍大將軍陳群、撫軍大將軍司馬懿三人入寢宮。丕喚曹睿至, 指謂曹真等曰:“今朕病已沈重,不能複生。此子年幼,卿等 三人可善輔之,勿負朕心。”三人皆告曰:“陛下何出此言? 臣等願竭力以事陛下,至千秋萬歲。”丕曰:“今年許昌城門 無故自崩,乃不祥之兆,朕故自知必死也。”正言間,內侍奏 征東大將軍曹休入宮問安。丕召入謂曰:“卿等皆國家柱石之 臣也,若能同心輔朕之子,朕死亦瞑目矣!”言訖,墮淚而薨。 時年四十歲,在位七年。於是曹真、陳群、司馬懿、曹休等, 一面舉哀,一面擁立曹睿爲大魏皇帝。諡父丕爲文皇帝,諡母 甄氏爲文昭皇后。封鍾繇爲太傅,曹真爲大將軍,曹休爲大司 馬,華歆爲太尉,王朗爲司徒,陳群爲司空,司馬懿爲驃騎大 將軍。其餘文武官僚,各各封贈。大赦天下。時雍、涼二州缺 人守把,司馬懿上表乞守西涼等處。曹睿從之,遂封懿提督雍、 涼等處兵馬。領詔去訖。 早有細作飛報入川。孔明大驚曰:“曹丕已死,孺子曹睿 即位,餘皆不足慮;司馬懿深有謀略,今雍、涼兵馬,倘訓練 成時,必爲蜀中之大患。不如先起兵伐之。”參軍馬謖曰:’ 今丞相平南方回,軍馬疲敝,只宜存恤,豈可複遠征?某有一 計,使司馬懿自死于曹睿之手,未知丞相鈞意允否?”孔明問 是何計。馬謖曰:’司馬懿雖是魏國大臣,曹睿素懷疑忌。何 不密遣人往洛陽、鄴郡等處,布散流言,道此人欲反;更作司 馬懿告示天下榜文,遍佈諸處,使曹睿心疑,必然殺此人也。” 孔明從之,即遣人密行此計去了。 卻說鄴城門上,忽一日見貼下告示一道。守門者揭了,來 奏曹睿。睿觀之,其文曰: 驃騎大將軍總領雍、涼等處兵馬事司馬懿,謹以信義布告 天下:昔太祖武皇帝,創立基業,本欲立陳思王子建爲社謖主; 不幸奸讒交集,歲久潛龍。皇孫曹睿,素無德行,妄自居尊, 有負太祖之遺意。今吾應天順人,克日興師,以慰萬民之望。 告示到日,各宜歸命新君。如不順者,當滅九族!先此告聞, 想宜知悉。 曹睿覽畢,大驚失色,急問群臣。太尉華歆奏曰:“司馬 懿上表乞守雍、涼,正爲此也。先時太祖武皇帝嘗謂臣曰:‘ 司馬懿鷹視狼顧,不可付以兵權;久必爲國家大禍。’今日反 情已萌,可速誅之。”王朗奏曰:“司馬懿深明韜略,善曉兵 機,素有大志;若不早除,久必爲禍。”睿乃降旨,欲興兵禦 駕親征。忽班部中閃出大將軍曹真奏曰:“不可。文皇帝托孤 於臣等數人,是知司馬仲達無異志也。今事未知真假,遽爾加 兵,乃逼之反耳。或者蜀、吳奸細行反間之計,使我君臣自亂, 彼卻乘虛而擊,未可知也。陛下幸察之。”睿曰:“司馬懿若 果謀反,將奈何?”真曰:“如陛下心疑,可仿漢高僞遊雲夢 之計。禦駕幸安邑,司馬懿必然來迎;觀其動靜,就車前擒之, 可也。”睿從之,遂命曹真監國,親自領禦林軍十萬,徑到安 邑。 司馬懿不知其故,欲令天子知其威嚴,乃整兵馬,率甲士 數萬來迎。近臣奏曰:“司馬懿果率兵十余萬,前來抗拒,實 有反心矣。”睿慌命曹休先領兵迎之。司馬懿見兵馬前來,只 疑車駕親至,伏道而迎。曹休出曰:“仲達受先帝托孤之重, 何故反耶?”懿大驚失色,汗流遍體,乃問其故。休備言前事。 懿曰:“此吳、蜀奸細反間之計,欲使我君臣自相殘害,彼卻 乘虛而襲。某當自見天子辨之。”遂急退了軍馬,至睿車前俯 伏泣奏曰:“臣受先帝托孤之重,安敢有異心?必是吳、蜀之 奸計。臣請提一旅之師,先破蜀,後伐吳,報先帝與陛下,以 明臣心。”睿疑慮未決。華歆奏曰:“不可付之兵權。可即罷 歸田裏。”睿依言,將司馬懿削職回鄉,命曹休總督雍、涼軍 馬。曹睿駕回洛陽。 卻說細作探知此事,報入川中。孔明聞之大喜曰:“吾欲 伐魏久矣,奈何司馬懿總雍、涼之兵。今既中計遭貶,吾有何 憂?”次日,後主早朝,大會官僚,孔明出班,上《出師表》 一道。表曰: 臣亮言:先帝創業未半,而中道崩殂;今天下三分,益州 罷敝,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。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。忠志之士 忘身于外者,蓋追先帝之殊遇,欲報之于陛下也。誠宜開張聖 聽,以光先帝遺德,恢弘志士之氣;不宜妄菲薄,引喻失義, 以塞忠諫之路也。宮中府中,俱爲一體;陟罰臧否,不宜異同。 若有作奸犯科及爲忠善者,宜付有司,論其刑賞,以昭陛下平 明之治;不宜偏私,使內外異法也。侍中、侍朗郭攸之、費禕、 董允等,此皆良實,志慮忠純,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;愚以 爲宮中之事,事無大小,悉以咨之,然後施行,必得裨補闕漏, 有所廣益。將軍向寵,性行淑均,曉暢軍事,試用之於昔日, 先帝稱之曰“能”,是以衆議舉寵以爲督;愚以爲營中之事, 事無大小,悉以咨之,必能使行陣和穆,優劣得所也。親賢臣, 遠小人,此先漢所興隆也;親小人,遠賢臣,此後漢所以傾頹 也。先帝在時,每與臣論此事,未嘗不歎息痛恨於桓、靈也! 侍中、尚書、長史、參軍,此悉貞亮死節之臣也,願陛下親之、 信之,則漢室之隆,可計日而待也。 臣本布衣,躬耕南陽,苟全性命於亂世,不求聞達于諸侯。 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顧臣於草廬之中,諮臣以當世 之事,由是感激,遂許先帝以驅馳。後值傾覆,受任於敗軍之 際,奉命於危難之間:爾來二十有一年矣。先帝知臣謹慎,故 臨崩寄臣以大事也。受命以來,夙夜憂慮,恐付託不效,以傷 先帝之明;故五月渡瀘,深入不毛。今南方已定,甲兵已足, 當獎帥三軍,北定中原,庶竭駑鈍,攘除奸凶,興複漢室,還 於舊都: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。至於斟酌損益, 進盡忠言,則攸之、禕、允之任也。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複之 效,不效則治臣之罪,以告先帝之靈;若無興複之言,則責攸 之、禕、允等之咎,以彰其慢。陛下亦宜自謀,以諮諏善道, 察納雅言,深追先帝遺詔,臣不勝受恩感激!今當遠離,臨表 涕泣,不知所云。 後主覽表曰:“相父南征,遠涉艱難,方始回都,坐未安 席;今又欲北征,恐勞神思。”孔明曰:“臣受先帝托孤之重, 夙夜未嘗有怠。今南方已平,可無內顧之憂;不就此時討賊, 恢復中原,更待何日?”忽班部中太史譙周出奏曰:“近臣觀 天象,北方旺氣正盛,昨曜倍明,未可圖也。乃顧孔明曰:“ 丞相深明天文,何故強爲?”孔明曰:“天道變易不常,豈可 拘執?吾今且駐軍馬於漢中,觀其動靜而後行。”譙周苦諫不 從。 於是孔明乃留郭攸之、董允、費 等爲侍中,總攝宮中之 事。又留向寵爲大將,總督禦林軍馬;蔣琬爲參軍;張裔爲長 史,掌丞相府事;杜瓊爲諫議大夫;杜微、楊洪爲尚書;孟光、 來敏爲祭酒;尹默、李潠爲博士;郤正、費詩爲秘書;譙周爲 太史:內外文武官僚一百余員,同理蜀中之事。 孔明受詔歸府,喚諸將聽令:前督部——鎮北將軍、領丞 相司馬、涼州刺史、都亭侯魏延;前軍都督——領扶風太守張 翼;牙門將——裨將軍王平;後軍領兵使——安漢將軍、領建 甯太守李恢,副將——定遠將軍、領漢中太守呂義;兼管運糧 左軍領兵使——平北將軍、陳倉侯馬岱,副將——飛衛將軍廖 化;右軍領兵使——奮威將軍、博陽亭侯馬忠,撫戎將軍、關 內侯張嶷;行中軍師——車騎大將軍、都鄉侯劉琰;中監軍— —揚武將軍鄧芝;中參軍——安遠將軍馬謖;前將軍——都亭 侯袁綝;左將軍——高陽侯吳懿;右將軍——玄都侯高翔;後 將軍——安爾侯吳班;領長史——綏軍將軍楊儀;前將軍—— 征南大將軍劉巴;前護軍——偏將軍、漢城亭侯許允;左護軍 ——篤信中郎將丁鹹;右護軍——偏將軍劉敏;後護軍——典 軍中郎將官雝;行參軍——昭武中郎將胡濟;行參軍——諫議 將軍閻晏;行參軍——偏將軍髧 火習;行參軍——裨將軍杜義, 武略中郎將杜祺,綏戎都尉盛教;從事——武略中郎將樊岐; 典軍書記——樊建;丞相令史——董厥;帳前左護衛使——龍 驤將軍關興;右護衛使——虎翼將軍張苞。以上一應官員,都 隨著平北大都督、丞相、武鄉侯、領益州牧、知內外事諸葛亮。 分撥已定,又檄李嚴等守川口以拒東吳。選定建興五年春三月 丙寅日,出師伐魏。 忽帳下一老將厲聲而進曰:“我雖年邁,尚有廉頗之勇, 馬援之雄。此二古人皆不服老,何故不用我耶?”衆視之,乃 趙雲也。孔明曰:“吾自平南回都,馬孟起病故,吾甚惜之, 以爲折一臂也。今將軍年紀已高,倘稍有參差,動搖一世英名, 減卻蜀中銳氣。”雲厲聲曰:“吾自隨先帝以來,臨陣不退, 遇敵則先。大丈夫得死於疆場者,幸也,吾何恨焉?願爲前部 先鋒!”孔明再三苦勸不住。雲曰:“如不教我爲先鋒,就撞 死於階下!”孔明曰:“將軍既要爲先鋒,須得一人同去,— —”言未盡,一人應曰:“某雖不才,願助老將軍先引一軍前 去破敵。”孔明視之,乃鄧芝也。孔明大喜,即撥精兵五千, 副將十員,隨趙雲、鄧芝去訖。 孔明出師,後主引百官送於北門外十裏。孔明辭了後主, 旌旗蔽野,戈戟如林,率軍望漢中迤邐進發。 卻說邊庭探知此事,報入洛陽。是日曹睿設朝,近臣奏曰: “邊官報稱:諸葛亮率領大兵三十余萬,出屯於漢中,令趙雲、 鄧芝爲前部先鋒,引兵入境。”睿大驚,問群臣曰:“誰可爲 將,以退蜀兵?”忽一人應聲而出曰:“臣父死于漢中,切齒 之恨,未嘗得報。今蜀兵犯境,臣願引本部猛將,更乞陛下賜 關西之兵,前往破蜀。上爲國家效力,下報父仇,臣萬死不恨! ”衆視之,乃夏侯淵之子夏侯楙也。楙字子休,其性最急,又 最吝。自幼嗣與夏侯惇爲子。後夏侯淵爲黃忠所斬,曹操憐之, 以女清河公主招楙爲駙馬,因此朝中欽敬。雖掌兵權,未嘗臨 陣。當時自請出征,曹睿即命爲大都督,調關西諸路軍馬前去 迎敵。司徒王朗諫曰:“不可。夏侯駙馬素不曾經戰,今付以 大任,非其所宜。更兼諸葛亮足智多謀,深通韜略,不可輕敵。 ”夏侯楙叱曰:“司徒莫非結連諸葛亮,欲爲內應耶?吾自幼 從父學習韜略,深通兵法。汝何欺我年幼?吾若不生擒諸葛亮, 誓不回見天子!”王朗等皆不敢言。夏侯楙辭了魏主,星夜到 長安,調關西諸路軍馬二十萬餘,來敵孔明。正是: 欲秉白旄麾將士,卻教黃吻掌兵權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二回 趙子龍力斬五將諸葛亮智取三城 卻說孔明率兵前至沔陽,經過馬超墳墓,乃令其弟馬岱挂 孝,孔明親自祭之。祭畢,回到寨中,商議進兵。忽哨馬報道: “魏主曹睿遣駙馬夏侯楙,調關中諸路軍馬,前來拒敵。”魏 延上帳獻策曰:“夏侯楙乃膏粱子弟,懦弱無謀。延願得精兵 五千,取路出褒中,循秦嶺以東,當子午穀而投北,不過十日, 可到長安。夏侯楙若聞某驟至,必然棄城望橫門邸閣而走。某 卻從東方而來,丞相可大驅士馬,自斜穀而進:如此行之,則 咸陽以西,一舉可定也。”孔明笑曰:“此非萬全之計也。汝 欺中原無好人物,倘有人進言,於山僻中以兵截殺,非惟五千 人受害,亦大傷銳氣。決不可用。”魏延又曰:“丞相兵從大 路進發,彼必盡起關中之兵于路迎敵;則曠日持久,何時而得 中原?”孔明曰:“吾從隴右取平坦大路,依法進兵,何憂不 勝!”遂不用魏延之計。魏延怏怏不悅。孔明差人令趙雲進兵。 卻說夏侯楙在長安聚集諸路軍馬。有時西涼大將韓德,善 使開山大斧,有萬夫不當之勇,引西羌諸路兵八萬到來;見了 夏侯楙,楙重賞之,就遣爲先鋒。德有四子,皆精通武藝,弓 馬過人:長子韓瑛。次子韓瑤,三子韓瓊,四子韓琪。韓德帶 四子並西羌兵八萬,取路至鳳鳴山,正遇蜀兵。兩陣對圓,韓 德出馬,四子列於兩邊。德厲聲大罵曰:“反國之賊,安敢犯 吾境界!”趙雲大怒,挺槍縱馬,單搦韓德交戰。長子韓瑛, 躍馬來迎;戰不三合,被趙雲一槍刺死于馬下。次子韓瑤見之, 縱馬揮刀來戰。趙雲施逞舊日虎威,抖擻精神迎戰。瑤抵敵不 住。三子韓瓊,急挺方天戟驟馬前來夾攻。雲全然不懼,槍法 不亂。四子韓琪見二兄戰雲不下,也縱馬掄兩口日月刀而來, 圍住趙雲。雲在中央獨戰三將。少時,韓琪中槍落馬,韓陣中 偏將急出救去。雲拖槍便走。韓瓊按戟,急取弓箭射之,連放 三箭,皆被雲用槍撥落。瓊大怒,仍綽方天戟縱馬趕來;卻被 雲一箭射中面門,落馬而死。韓瑤縱馬舉寶刀便砍趙雲。雲棄 槍於地,閃過寶刀,生擒韓瑤歸陣,複縱馬取槍殺過陣來;韓 德見四子皆喪于趙雲之手,肝膽皆裂,先走入陣去。西涼兵素 知趙雲之名,今見其英勇如昔,誰敢交鋒?趙雲馬到處,陣陣 倒退。趙雲匹馬單槍,往來衝突,如入無人之境。後人有詩贊 曰: 憶昔常山趙子龍,年登七十建奇功。 獨誅四將來沖陣,猶似當陽救主雄。 鄧芝見趙雲大勝,率蜀兵掩殺,西涼兵大敗而走。韓德險 被趙雲擒住,棄甲步行而逃。雲與鄧芝收軍回寨。芝賀曰:“ 將軍壽已七旬,英勇如昨。今日陣前力斬四將,世所罕有!” 雲曰:“丞相以吾年邁,不肯見用,吾故卿以自表耳。”遂差 人解韓瑤,申報捷書,以達孔明。 卻說韓德引敗軍回見夏侯楙,哭告其事。楙自統兵來迎趙 雲。探馬報入蜀寨,說夏侯楙引兵到。雲上馬綽槍,引千餘軍, 就鳳鳴山前擺成陣勢。當日,夏侯楙戴金盔,坐白馬,手提大 砍民,立在門旗之下。見趙雲躍馬挺槍,往來馳騁,楙欲自戰。 韓德曰:“殺吾四子之仇,如何不報!”縱馬輪開山大斧,直 取趙雲。雲奮怒挺槍來迎;戰不三合,槍起處,刺死韓德于馬 下,急撥馬直取夏侯楙。楙慌忙閃入本陣。鄧芝驅兵掩殺。魏 兵又折一陣,退十餘裏下寨。楙連夜與衆將商議曰:“吾久聞 趙雲之名,未嘗見面;今日年老,英雄尚在,方信當陽長阪之 事。似此無人可敵,如之奈何?”參軍程武乃程昱之子也,進 言曰:“某料趙雲有勇無謀,不足爲慮。來日都督再引兵出, 先伏兩軍於左右。都督臨陣先退,誘趙雲到伏兵處;都督卻登 山指揮,四面軍馬重疊圍住,雲可擒矣。”楙從其言,遂遣董 禧引三萬軍伏于左,薛則引三萬軍伏於右。二人埋伏已定。 次日,夏侯楙複整金鼓旗幡,率兵而進。趙雲、鄧芝出迎。 芝在馬上謂趙雲曰:“昨夜魏兵大敗而走,今日複來,必有詐 也。老將軍防之。”子龍曰:“量此乳臭小兒,何足道哉!吾 今日必當擒之!”便躍馬而出。魏將潘遂出迎,戰不三合,撥 馬便走。趙雲趕去,魏陣中八員將一齊來迎。放過夏侯楙先走, 八將陸續奔走。趙雲乘勢追殺,鄧芝引兵繼進。趙雲深入重地, 只聽得四面喊聲大震。鄧芝急忙收軍退回,左有董禧,右有薛 則,兩路兵殺到,鄧芝兵少,不能解救。趙雲被困在垓心,東 沖西突,魏兵越厚。時雲手下止有千餘人,殺到山坡之下,只 見夏侯楙在山上指揮三軍。趙雲投東則望東指,投西則望西指; 因此趙雲不能突圍,乃引兵殺上山來。半山中擂木炮石打將下 來,不能上山。趙雲從辰時殺到酉時,不是脫走,只得下馬少 歇,且待月明再戰。卻才卸甲而坐,月光方出,忽四下火光沖 天,鼓聲大震,矢石如雨,魏兵殺到,皆叫曰:“趙雲早降!” 雲急上馬迎敵。四面軍馬漸漸逼近,八方弩箭交射甚急,人馬 皆不能向前。雲仰天歎曰:“吾不服老,死於此地矣!” 忽東北角上喊聲大起,魏兵紛紛亂竄,一彪軍殺到,爲首 大將持丈八點鋼矛,馬項下挂一顆人頭。雲視之,乃張苞也。 苞見了趙雲,言曰:“丞相恐老將軍有失,特遣某引五千兵來 接應。聞老將軍被困,故殺透重圍。正遇魏將薛則攔路,被某 殺之。”雲大喜,即與張苞殺出西北角來。只見魏兵棄戈奔走, 一彪軍從外呐喊殺入,爲首大將提偃月青龍刀,手挽人頭。雲 視之,乃關興也。興曰:“奉丞相之命,恐老將軍有失,特引 五千兵前來接應。卻才陣上逢著魏將董禧,被吾一刀斬之,梟 首在此。丞相隨後便到也。”雲曰:“二將軍已建奇功,何不 趁今日擒住夏侯楙,以定大事?”張苞聞言,遂引兵去了。興 曰:“我也幹功去。遂亦引兵去了。雲回顧左右曰:“他兩個 是吾子侄輩,尚且爭先幹功;吾乃國家上將,朝廷舊臣,反不 如此小兒耶?”吾當舍老命以報先帝之恩!”於是引兵來捉夏 侯楙。 當夜三路兵夾攻,大破魏軍一陣。鄧芝引兵接應,殺得屍 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夏侯楙# 乃無謀之人,更兼年功,不 曾經戰,見軍大亂,遂引帳下驍將百余人,望南安郡而走。衆 軍因見無主,盡皆逃竄。興、苞二將聞夏侯楙望南安郡去了, 連夜趕來。楙走入城中,令緊閉城門,驅兵守禦。興、苞二人 趕到,將城圍住;趙雲隨後也到:三面攻打。少時,鄧芝亦引 兵到。一連圍了十日,攻打不下。 忽報丞相留後軍住沔陽,左軍屯陽平,右軍屯石城,自引 中軍來到。趙雲、鄧芝、關興、張苞皆來拜問孔明,說連日攻 城不下。 孔明遂乘小車親到城邊周圍看了一遍,回寨升帳而坐。衆 將環立聽令。孔明曰:“此郡壕深城峻,不易攻也。吾正事不 在此城,汝等如只久攻,倘魏兵分道而出,以取漢中,吾軍危 矣。”鄧芝曰:“夏侯楙乃魏之駙馬,若擒此人,勝斬百將。 今困於此,豈可棄之而去?”孔明曰:“吾自有計。——此處 西連天水郡,北抵安定郡。二個太守,不知何人?”探卒曰: “天水太守馬遵,安定太守崔諒。”孔明大喜,乃喚魏延受計, 如此如此;又喚關興、張苞受計,如此如此;又喚心腹軍士二 人受計,如此行之,各將領命,引兵而去。孔明卻在南安城外, 令軍運柴昌堆於城下,口稱燒城。魏兵聞知,皆大笑不懼。 卻說這安定太守崔諒,在城中聞蜀兵圍了南安,困住夏侯 楙,十分慌懼,即點軍馬約共四千,守住城池。忽見一人自正 南而爲,口稱有機密事。崔諒喚入問之。答曰:“某是夏侯都 督帳下心腹將裴緒。今奉都督將令,特來求救于天水、安定二 郡。南安甚急,每日城上縱火爲號,專望二郡救兵,並不見到; 因複差某殺出重圍,來此告急。可星夜起兵爲外應。都督若見 二郡兵到,卻開城門接應也。”諒曰:“有都督文書否?”緒 貼肉取出,汗已濕透;略教一視,急令手下換了乏馬,便出城 望天水而去。不二日,又有報馬到,告天水太守已起兵救援南 安去了,教安定早早接應。崔諒與府官商議。多官曰:“若不 去救,失了南安,送了夏侯駙馬,皆我兩郡之罪也;只得救之。 ”諒即點起人馬,離城而去,只留文官守城。崔諒提兵向南安 大路進發,遙望見火光沖天,催兵星夜前進。離南安尚有五十 余裏,忽聞前後喊聲大震,哨馬報道:“前面關興截住去路, 背後張苞殺來!”安定之兵,四下逃竄。諒大驚,乃領手下百 餘人,往小路死戰得脫,奔回安定。方到城壕邊,城上亂箭射 下來。蜀將魏延在城上叫曰:“吾已取了城也!何不早降?” 原來魏延扮作安定軍,夤夜賺開城門,蜀兵盡入,因此得了安 定。 崔諒慌投天水郡來。行不到一程,前面一彪軍擺開。大旗 之下,一人綸巾羽扇,道袍鶴氅,端坐于車上。諒視之,乃孔 明也,急撥回馬走。關興、張苞兩路兵追到,只叫:“早降!” 崔諒見四面皆是蜀兵,不得已遂降,同歸大寨。孔明以上賓相 待。孔明曰:“南安太守與足下交厚否?”諒曰:“此人乃是 楊阜之族弟楊陵也;與某鄰郡,交契甚厚。”孔明曰:“今欲 煩足下入城,說楊陵擒夏侯楙,可乎?”諒曰:“丞相若令某 去,可暫退軍馬,容某入城說之。”孔明從其言,即時傳令, 教四面軍馬各退二十裏下寨。崔諒匹馬到城邊叫開城門,入到 府中,與楊陵禮畢,細言其事。陵曰:“我等受魏主大恩,安 忍背之?可將計就計而行。”遂引崔諒到夏侯楙處,備細說知。 楙曰:“當用何計?”楊陵曰:“只推某獻城門,賺蜀兵入, 卻就城中殺之。” 崔諒依計而行。出城見孔明,說:“楊陵獻城門,放大軍 入城,以擒夏侯楙,楊陵本欲自捉,因手下勇士不多,未敢輕 動。”孔明曰:“此事至易。今有足下原降兵百余人,於內暗 藏蜀將,扮作安定軍馬,帶入城去,先伏于夏侯楙府下;卻暗 約楊陵,待半夜之時,獻開城門,裏應外合。”崔諒暗思:“ 若不帶蜀將去,恐孔明生疑。且帶入去,就內先斬之,舉火爲 號,賺孔明入來,殺之可也。”因此應允。孔明囑曰:“吾遣 親信將關興、張苞隨足下先去,只推救軍殺入城中,以安夏侯 楙;但舉火,吾當親入城去擒之。”時值黃昏,關興、張苞受 了孔明密計,披挂上馬,各執兵器,雜在安定軍中,隨崔諒來 到南安城下。楊陵在城上撐起懸空板,倚定護心欄,問曰:“ 何處軍馬?”崔諒曰:“安定救軍來到。”諒先射一號箭上城, 箭上帶著密書曰:“今諸葛亮先遣二將伏於城中,要裏應外合; 且不可驚動,恐泄漏計策。待入府中圖之。”楊陵將書見了夏 侯楙,細言其事。楙曰:“既然諸葛亮中計,可教刀斧手百餘 人,伏於府中。如二將隨崔太守到府下馬,閉門斬之;卻於城 上舉火,賺諸葛亮入城。伏兵齊出,亮可擒矣。” 安排已畢,楊陵回到城上言曰:“既是安定軍馬,可放入 城。”關興跟崔諒先行,張苞在後。楊陵下城,在門邊迎接。 興手起刀落,斬楊陵于馬下。崔諒大驚,急撥馬奔到吊橋邊。 張苞大喝曰:“賊子休走!汝等詭計,如何瞞得丞相耶!”手 起一槍,刺崔諒于馬下。關興早到城上,放起火來。四面蜀兵 齊入。夏侯楙措手不及,開南門並力殺出。一彪軍攔住,爲首 大將,乃是王平;交馬只一合,生擒夏侯楙于馬上,餘皆殺死。 孔明入南安,招諭軍民,秋毫無犯。衆將各各獻功。孔明 將夏侯楙囚于車中。鄧芝問曰:“丞相何故知崔諒詐也?”孔 明曰:“吾已知此人無降心,故意使入城。彼必盡情告與夏侯 楙,欲將計就計而行。吾見來情,足知其詐,複使二將同去, 以穩其心。此人若有真心,必然阻當;彼忻然同去者,恐吾疑 也。他意中度二將同去,賺入城內殺之未遲;又令吾軍有托, 放心而進。吾已暗囑二將,就城門下圖之。城內必無準備,吾 軍隨後便到。此出其不意也。”衆將拜服。孔明曰:“賺崔諒 者,吾使心腹人詐作魏將裴緒也。吾又去賺天水郡。至今未到, 不知何故。今可乘勢取之。”乃留吳懿守南安,劉琰守安定, 替出魏延軍馬去取天水郡。 卻說天水郡太守馬遵,聽知夏侯楙困在南安城中,乃聚文 武官商議。功曹梁緒、主薄尹賞、主記梁虔等曰:“夏侯駙馬 乃金枝玉葉,倘有疏虞,難逃坐視之罪。太守何不盡起本部兵 以救之?”馬遵正疑慮間,忽報夏侯駙馬差心腹將裴緒到。緒 入府,取公文交付馬遵,說:“都督求安定、天水兩郡之兵, 星夜救應。”言訖,匆匆而去。次日又有報馬到,稱說:“安 定兵已先去了,教太守火急前來會合。” 馬遵正欲起兵,忽一人自外而入曰:“太守中諸葛亮之計 矣!”衆視之,乃天水冀人也,姓薑名維,字伯約。父名冏, 昔日曾爲天水郡功曹,因羌人亂,沒于王事。維自幼博覽群書, 兵法武藝,無所不通;奉母至孝,郡人敬之。後爲中郎將,就 參本郡軍事。當日姜維謂馬遵曰:“近聞諸葛亮殺敗夏侯楙, 困于南安,水泄不通,安得有人自重圍之中而出?又且裴緒乃 無名下將,從不曾見;況安定報馬,又無公文。以此察之,此 人乃蜀將詐稱魏將。賺得太守出城,料城中無備,必然暗伏一 軍於左近,乘虛而取天水也。”馬遵大悟曰:“非伯約之言, 則誤中奸計矣!”維笑曰:“太守放心。某有一計,可擒諸葛 亮,解南安之危。”正是: 運籌又遇強中手,鬥智還逢意外人。 未知其計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三回 姜伯約歸降孔明武鄉侯罵死王朗 卻說姜維獻計于馬遵曰:“諸葛亮必伏兵於郡後,賺我兵 出城,乘虛襲我。某願請精兵三千,伏于要路;太守隨後發兵 出城,不可遠去,止行三十裏便回:但看火起爲號,前後夾攻, 可獲大勝。如諸葛亮自來,必爲某所擒矣。”遵用其計,付精 兵與薑維去訖,然後自與梁虔引兵出城等候;只留梁緒、尹賞 守城。原來孔明果遣趙雲引一軍埋伏於山僻之中,只待天水人 馬離城,便乘虛襲之。當日細作回報趙雲,說天水太守馬遵, 起兵出城,只留文官守城。趙雲大喜,又令人報與張翼、高翔, 教于要路截殺馬遵。此二處兵亦是孔明預先埋伏。 卻說趙雲引五千兵,徑投天水郡城下,高叫曰:“吾乃常 山趙子龍也!汝知中計,早獻城池,免遭誅戮!”城上梁緒大 笑曰:“汝中吾姜伯約之計,尚然不知耶?”雲恰待攻城,忽 然喊聲大震,四面火光沖天。當先一員少年將軍,挺槍躍馬而 言曰:“汝見天水姜伯約乎!”雲挺槍直取薑維。戰不數合, 維精神倍長。雲大驚,暗忖曰:“誰想此處有這般人物!”正 戰時,兩路軍夾攻來,乃是馬遵、梁虔引軍殺回。趙雲首尾不 能相顧,衝開條路,引敗兵奔走,薑維趕來。虧得張翼、高翔 兩路軍殺出,接應回去。趙雲歸見孔明,說中了敵人之計。 孔明驚問曰:“此是何人,識吾玄機?”有南安人告曰: “此人姓薑,名維,字伯約,天水冀人也。事母至孝,文武雙 全,智勇足備,真當世之英傑也。”趙雲又誇獎薑維槍法,與 他人大不同。孔明曰:“吾今欲取天水,不想有此人。”遂起 大軍前來。 卻說姜維回見馬遵曰:“趙雲敗去,孔明必然自來。彼料 我軍必在城中。今可將本部軍馬,分爲四枝:某引一軍伏於城 東,如彼兵到則截之。太守與梁虔、尹賞各引一軍城外埋伏。 梁緒率百姓在城上守禦。”分撥已定。 卻說孔明因慮薑維,自爲前部望天水郡進發。將到城邊, 孔明傳令曰:“凡攻城池,以初到之日,激勵三軍,鼓噪直上。 若遲延日久,銳氣盡隳,急難破矣。”於是大軍徑到城下。因 見城上旗幟整齊,未敢輕攻。候至半夜,忽然四下火光沖天, 喊聲震地,正不知何處兵來。只見城上亦鼓噪呐減相應,蜀兵 亂竄。孔明急上馬,有關興、張苞二將保護,殺出重圍。回頭 看時,正東上軍馬,一帶火光,勢若長蛇。孔明令關興探視。 回報曰:“此薑維兵也。”孔明歎曰:“兵不在多,在人之調 遣耳。此人真將才也!”收兵歸寨,思之良久。乃喚安定人問 曰:“薑維之母,現在何處?”答曰:“維母今居冀縣。”孔 明喚魏延分付曰:“汝可引一軍,虛張聲勢,詐取冀縣。若薑 維到,可放入城。”又問:“此在何處緊要?”安定人曰:“ 天水錢糧,皆在上邽;若打破上邽,則糧道自絕矣。”孔明大 喜,教趙雲引一軍去攻上邽。孔明離城三十裏下寨。早有人報 入天水郡,說蜀兵分爲三路:一軍守此郡,一軍取上邽,一軍 取冀城。姜維聞之,哀告馬遵曰:“維母現在冀城,恐母有失。 維乞一軍往救此城,兼保老母。”馬遵從之,遂令薑維引三千 軍去保冀城;梁虔引三千軍去保上邽。 卻說薑維引兵至冀城,前面一彪軍擺開,爲首蜀將乃是魏 延。二將交鋒數合,延詐敗奔走。維入城閉門,率兵守護,拜 見老母,並不出戰。趙雲亦放梁虔入上邽城去了。孔明乃令人 去南安郡,取夏侯楙至帳下。孔明曰:“汝懼死乎?”楙慌拜 伏乞命。孔明曰:“目今天水薑維現守冀城,使人持書來說: ‘但得駙馬在,我願歸降。’吾今饒汝性命,汝肯招安薑維否? ”楙曰:“情願招安。”孔明乃與衣服鞍馬,不令人跟隨,放 之自去。楙得脫出寨,欲尋路而走,奈不知路徑。正行之間, 逢數人奔走。楙問之,答曰:“我等是冀縣百姓。今被薑維獻 了城池,歸降諸葛亮,蜀將魏延縱火劫財,我等因此棄家奔走, 投上邽去也。”楙聞之,縱馬望天水而行。又見百姓攜男抱女 遠來,所說皆同。楙至天水城下叫門,城上人認得是夏侯楙, 慌忙開門迎接。馬遵驚拜問之。楙細言薑維之事,又將百姓所 言說了。遵歎曰:“不想薑維反投蜀矣!”梁緒曰:“彼意欲 救都督,故以此言虛降。”楙曰:“今維已降,何爲虛也?” 正躊躇間,時已初更,蜀兵又來攻城。火光中見薑維在城下挺 槍勒馬,大叫曰:“請夏侯都督答話!”夏侯楙與馬遵等皆到 城上,見薑維耀武揚威大叫曰:“我爲都督而降,都督何背前 言?”楙曰:“汝受魏恩,何故降蜀?有何前言耶?”維應曰: “汝寫書教我降蜀,何出此言?汝要脫身,卻將我陷了!我今 降蜀,加爲上將,安有還魏之理?”言訖,驅兵打城,至曉方 退。原來夜間汝薑維者,乃孔明之計,令部卒形貌相似者假扮 薑維攻城;因火光之中,不辨真僞。孔明卻引兵來攻冀城。城 中糧少,軍食不敷。薑維在城上,見蜀軍大車小輛,搬運糧草, 入魏延寨中去了。維引三千兵出城,徑來劫糧。蜀兵盡棄了糧 車,尋路而走。姜維奪得糧車,欲要入城;忽然一彪軍攔住, 爲首蜀將張翼也。二將交鋒,戰不數合,王平引一軍又到,兩 下夾攻。維力窮抵敵不住,奪路歸城;城上早插蜀兵旗號,原 來已被魏延襲了。維殺條路奔天水城,手下尚有十餘騎;又遇 張苞殺了一陣,維止剩得匹馬單槍,來到天水城下叫門。城上 軍見是薑維,慌報馬遵。遵曰:“此是薑維來賺我城門也。” 令城上亂箭射下。薑維回顧蜀兵至近,遂飛奔上邽城來。城上 梁虔見了薑維,大罵曰:“反國之賊,安敢來賺我城池!吾已 知汝降蜀矣!”遂亂箭射下。薑維不能分說,仰天長歎,兩眼 淚流,撥馬望長安而走。行不數裏,前至一派大樹茂林之處, 一聲喊起,數千兵擁出,爲首蜀將關興截住去路。 維人困馬乏,不能抵當,勒回馬便走。忽然一輛小車從山 坡中轉出。其人頭戴綸巾,身披鶴氅,手搖羽扇,乃孔明也。 孔明喚薑維曰:“伯約此時何尚不降?”維尋思良久,前有孔 明,後有關興,又無去路,只得下馬投降。孔明慌忙下車而迎, 執維手曰:“吾自出茅廬以來,遍求賢者,欲傳授平生之學, 恨未得其人。今遇伯約,吾願足矣。”維大喜拜謝。 孔明遂同薑維回寨,升帳商議取天水、上邽之計。維曰: “天水城中尹賞、梁緒,與某至厚;當寫密書二封,射入城中, 使其內亂,城可得矣。”孔明從之。姜維寫了二封密書,拴在 箭上,縱馬直至城下,射入城中。小校拾得,呈與馬遵。遵大 疑,與夏侯楙商議曰:“梁緒、尹賞與姜維結連,欲爲內應, 都督宜早決之。楙曰:“可殺二人。”尹賞知此消息,乃謂梁 緒曰:“不如納城降蜀,以圖進用。”是夜,夏侯楙數次使人 請梁、尹二人說話。二人料知事急,遂披挂上馬,各執兵器, 引本部軍大開城門,放蜀兵入。夏侯楙、馬遵驚慌,引數百人 出西門,棄城投羌胡城而去。梁緒、尹賞迎接孔明入城。安民 已畢,孔明問取上邽之計。梁緒曰:“此城乃某親弟梁虔守之, 願招來降。”孔明大喜。緒當日到上邽喚梁虔出城來降孔明。 孔明重加賞勞,就令梁緒爲天水太守,尹賞爲冀城令,梁虔爲 上邽令。孔明分撥已畢,整兵進發。諸將問曰:“丞相何不去 擒夏侯楙?”孔明曰:“吾放夏侯楙,如放一鴨耳。今得伯約, 得一鳳也!” 孔明自得三城之後,威聲大震,遠近州郡,望風歸降。孔 明整頓軍馬,盡提漢中之兵,前出祁山,兵臨渭水之西。細作 報入洛陽。 時魏主曹睿太和元年,升殿設朝。近臣奏曰:“夏侯駙馬 已失三郡,逃竄羌中去了。今蜀兵已到祁山,前軍臨渭水之西, 乞早發兵破敵。”睿大驚,乃問群臣曰:“誰可爲朕退蜀兵耶? ”司徒王朗出班奏曰:臣觀先帝每用大將軍曹真,所到必克; 今陛下何不拜爲大都督,以退蜀兵?”睿准奏,乃宣曹曰:“ 先帝托孤與卿,蜀兵入寇中原,卿安忍坐視首?”真奏曰:“ 臣才疏智淺,不稱其職。”王朗曰:“將軍乃社稷之臣,不可 固辭。老臣雖駑鈍,願隨將軍一往。”真又奏曰:“臣受大恩, 安敢推辭?但乞一人爲副將。”睿曰:“卿自舉人。”真乃保 太原陽曲人,姓郭,名淮,字伯濟,官封射陽亭侯,領雍州刺 史。睿從之,遂拜曹真爲大都督,賜節鉞;命郭淮爲副都督, 王朗爲軍師。——朗時年已七十六歲矣。——選撥東西二京軍 馬二十萬與曹真。真命宗弟曹遵爲先鋒,又命蕩寇將軍朱贊爲 副先鋒。當年十一月出師,魏主曹睿親自送出西門之外方向。 曹真領大軍來到長安,過渭河之西下寨。真與王朗、郭淮 共議退兵之策。朗曰:“來日可嚴整隊伍,大展旌旗。老夫自 出,只用一席話,管教諸葛亮拱手而降,蜀兵不戰自退。”真 大喜,是夜傳令:來日四更造飯,平明務要隊伍整齊,人馬威 儀,旌旗鼓角,各按次序。當時使人先下戰書。次日,兩軍相 迎,列成陣勢于祁山之前。蜀軍見魏兵甚是雄壯,與夏侯 大 不相同。 三軍鼓角已罷,司徒王朗乘馬而出。上首乃都督曹真,下 首乃副都督郭淮;兩個先鋒壓住陣角。探子馬出軍前,大叫曰: “請對陣主將答話!”只見蜀兵門旗開處,關興、張苞分左右 而出,立馬於兩邊;次後一隊隊驍將分列;門旗影下,中央一 輛四輪車,孔明端坐車中,綸巾羽扇,素衣皂縧,飄然而出。 孔明舉目見魏陣前三個麾蓋,旗上大書姓名:中央白髯老者, 乃軍師、司徒王朗。孔明暗忖曰:“王朗必下說詞,吾當隨機 應之。”遂教推車出陣外,令護軍小校傳曰:“漢丞相與司徒 會話。”王朗縱馬而出。孔明于車上拱手,朗在馬上欠身答禮。 朗曰:“久聞公之大名,今幸一會。公既知天命、識時務,何 故興無名之兵?”孔明曰:“吾奉詔討賊,何謂無名?”朗曰: “天數有變,神器更易,而歸有德之人,此自然之理也。曩自 桓、靈以來,黃巾倡亂,天下爭橫。降至初平、建安之歲,董 卓造逆,傕、汜繼虐;袁術僭號于壽春,袁紹稱雄於鄴土;劉 表佔據荊州,呂布虎吞徐郡:盜賊蜂起,奸雄鷹揚,社稷有累 卵之危,生靈有倒懸之急。我太祖武皇帝掃清六合,席捲八荒; 萬姓傾心,四方仰德:非以權勢取之,實天命所歸也。世祖文 帝,神文聖武,以膺大統,應天合人,法堯禪舜,處中國以臨 萬邦,豈非天心人意乎?今公蘊大才、抱大器,自欲比于管、 樂,何乃強欲逆天理、背人情而行事耶?豈不聞古人雲:‘順 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’今我大魏帶甲百萬,良將千員。諒腐草 之螢光,怎及天心之皓月?公可倒戈卸甲,以禮來降,不失封 侯之位。國安民樂,豈不美哉!” 孔明在車上大笑曰:“吾以爲漢朝大老元臣,必有高論, 豈期出此鄙言!吾有一言,諸軍靜聽:昔日桓、靈之世,漢統 陵替,宦官釀禍;國亂歲凶,四方擾攘。黃巾之後,董卓、! 傕、汜等接踵而起,遷劫漢帝,殘暴生靈。因廟堂之上,朽木 爲官,殿陛之間,禽獸食祿;狼心狗行之輩,滾滾當道,奴顔 婢膝之徒,紛紛秉政。以致社稷丘墟,蒼生塗炭。吾素知汝所 行:世居東海之濱,初舉孝廉入仕。理合匡君輔國,安漢興劉; 何期反助逆賊,同謀篡位!罪惡深重,天地不容!天下之人, 願食汝肉!今幸天意不絕炎漢,昭烈皇帝繼統西川。吾今奉嗣 君之旨,興師討賊。汝既爲諂諛之臣,只可潛身縮首,苟圖衣 食;安敢在行伍之前,妄稱天數耶!皓首匹夫!蒼髯老賊!汝 即日將歸於九泉之下,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?老賊速退!可教 反臣與吾共決勝負!” 王朗聽罷,氣滿胸膛,大叫一聲,撞死于馬下。後人有詩 贊孔明曰: 兵馬出西秦,雄才敵萬人。 輕搖三寸舌,罵死老奸臣。 孔明以扇指曹真曰:“吾不逼汝。汝可整頓軍馬,來日決 戰。”言訖回車。於是兩軍皆退。 曹真將王朗屍首,用棺木盛貯,送回長安去了。副都督郭 淮曰:“諸葛亮料吾軍中治喪,今夜必來劫寨。可分兵四路: 兩路兵從山僻小路,乘虛去劫蜀寨;兩路兵伏於本寨外,左右 擊之。”曹真大喜曰:“此計與吾相合。”遂傳令喚曹遵、朱 贊兩個先鋒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一萬軍,抄出祁山之後。但 見蜀兵望吾寨而來,汝可進兵去劫寨蜀寨。如蜀兵不動,便撤 兵回,不可輕進。”二人受計,引兵而去。真謂淮曰:“我兩 個各引一枝軍,伏於寨外,寨中虛堆柴草,只留數人。如蜀兵 到,放火爲號。”諸將皆分左右,各自準備去了。 卻說孔明歸帳,先喚趙雲、魏延聽令。孔明曰:“汝二人 各引本部軍去劫魏寨。”魏延進曰:“曹真深明兵法,必料我 乘喪劫寨。他豈不提防?”孔明笑曰:“吾正欲曹真知吾去劫 寨也。彼必伏兵在祁山之後,待我兵過去,卻來襲我寨;吾故 令汝二人,引兵前去,過山腳後路,遠下營寨,任魏兵來劫吾 寨。汝看火起爲號,分兵兩路:文長拒住山口;子龍引兵殺回, 必遇魏兵,卻放彼走回,汝乘勢攻之,彼必自相掩殺。可獲全 勝。”二將引兵受計而去。又喚關興、張苞人分付曰:“汝二 人各引一軍,伏于祁山要路;放過魏兵,卻從魏兵來路殺奔魏 寨而去。”二人引兵受計去了。又令馬岱、王平、張翼、張嶷 四將,伏於寨外,四面迎擊魏兵。孔明乃虛立寨柵,居中堆起 柴草,以備火號;自引諸將退於寨後,以觀動靜。 卻說魏先鋒曹遵、朱贊黃昏離寨,迤邐前進。二更左側, 遙望山前隱隱有軍行動。曹遵自思曰:“郭都督真神機妙算!” 遂催兵急進。到蜀寨時,將及三更。曹遵先殺入寨,卻是空寨, 並無一人。料知中計,急撤軍回。寨中火起。朱贊兵到,自相 掩殺,人馬大亂。曹遵與朱贊交馬,方知自相踐踏。急合兵時, 忽四面喊聲大震,王平、馬岱、張嶷、張翼殺到。曹、朱二人 引心腹軍百余騎,望大路奔走。忽然鼓角齊鳴,一彪軍截住去 路,爲首大將乃常山趙子龍也,大叫曰:“賊將那裏去?早早 受死!”曹、朱二人奪路而走。忽喊聲又起,魏延又引一彪軍 殺到。曹、朱二人大敗,奪路奔回本寨。守寨軍士,只道蜀兵 來劫寨,慌忙放起號火。左邊曹真殺至,右邊郭淮殺至,自相 掩殺。背後三路蜀兵殺到:中央魏延,左邊關興,右邊張苞, 大殺一陣。魏兵敗走十余裏,魏將死者極多。孔明全獲大勝, 方始收兵。 曹真、郭淮收拾敗軍回寨,商議曰:“今魏兵勢孤,蜀兵 勢大,將何策以退之?”淮曰:“勝負乃兵家常事,不足爲憂。 某有一計,使蜀兵首尾不能相顧,定然自走矣。”正是: 可憐魏將難成事,欲向西方索救兵。 未知其計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四回 諸葛亮乘雪破羌兵司馬懿克日擒孟達 卻說郭淮謂曹真曰:“西羌之人,自太祖時連年入貢,文 皇帝亦有恩惠加之;我等今可據住險阻,遣人從小路直入羌中 求救,許以和親,羌人必起兵襲蜀兵之後。吾卻以大兵擊之, 首尾夾攻,豈不大勝?”真從之,即遣人星夜馳書赴羌。 卻說西羌國王徹裏吉,自曹操時年年入貢;手下有一文一 武:文乃雅丹丞相,武乃越吉元帥。時魏使齎金珠並書到國, 先來見雅丹丞相,送了禮物,具言求救之意。雅丹引見國王, 呈上書禮。徹裏吉覽了書,與衆商議。雅丹曰:“我與魏國素 相往來,今曹都督求救,且許和親,理合依允。”徹裏吉從其 言,即命雅丹與越吉元帥起羌兵一十五萬,皆慣使弓弩、槍刀、 蒺藜、飛錘等器;又有戰車,用鐵葉裹釘,裝載糧食軍器什物, 或用駱駝駕車,或用騾馬駕車,號爲“鐵車兵”。二人辭了國 王,領兵直扣西平關。守關蜀將韓禎,急差人齎文報知孔明。 孔明聞報,問衆將曰:“誰敢去退羌兵?”張苞、關興應 曰:“某等願往。”孔明曰:“汝二人要去,奈路途不熟。” 遂喚馬岱曰:“汝素知羌人之性,久居彼處,可作向導。”便 起精兵五萬,與興、苞二人同往。興、苞等引兵而去。行有數 日,早遇羌兵。關興先引百餘騎登山坡看時,只見羌兵把鐵車 首尾相連,隨處結寨;車上遍排兵器,就似城池一般。興睹之 良久,無破敵之策,回寨與張苞、馬岱商議。岱曰:“且待來 日見陣,觀看虛實,另作計議。”次早,分兵三路:關興在中, 張苞在左,馬岱在右,三路兵齊進。羌兵陣裏,越吉元帥手挽 鐵錘,腰懸寶雕弓,躍馬奮勇而出。關興招三路兵徑進。忽見 羌兵分在兩邊,中央放出鐵車,如潮湧一般,弓弩一齊驟發。 蜀兵大敗,馬岱、張苞兩軍先退;關興一軍,被羌兵一裹,直 圍入西北角上去了。 興在垓心,左沖右突,不能得脫。鐵車密圍,就如城池。 蜀兵你我不能相顧。興望山谷中尋路而走。看看天晚,但見一 簇皂旗,蜂擁而來,一員羌將手提鐵錘,大叫曰:“小將休走! 吾乃越吉元帥也!”關興急走到前面,盡力縱馬加鞭,正遇斷 澗,只得回馬來戰越吉。興終是膽寒,抵敵不住,望澗中而逃。 被越吉趕到,一鐵錘打來,興急閃過,正中馬胯。那馬望澗中 便倒,興落于水中。忽聽得一聲響處,背後越吉連人帶馬,平 白地倒下水來。興就水中掙起看時,只見岸上一員大將,殺退 羌兵。興提刀待砍越吉,吉躍水而走。關興得了越吉馬,牽到 岸上,整頓鞍轡,綽刀上馬。只見那員將,尚在前面追殺羌兵。 興自思此人救我性命,當與相見,遂拍馬趕來。看看至近,只 見雲震之中,隱隱有一大將,面如重棗,眉若臥蠶,綠袍金鎧, 提青龍刀,騎赤免馬,手綽美髯——分明認得是父親關公。興 大驚。忽見關公以手望東南指曰:“吾兒可速望此路去。吾當 護汝歸寨。”言訖不見。關興望東南急走。至半夜,忽一彪軍 到,乃張苞也。問興曰:“你曾見二伯父否?”興曰:“你何 由知之?”苞曰:“我被鐵軍軍追急,忽見伯父自空而下,驚 退羌兵,指曰‘汝從這條路去救吾兒。’因此引軍徑來尋你。” 關興亦說前事,共相嗟異。二人同歸寨內。馬岱接著,對二人 說:“此軍無計可退。我守住寨柵,你二人去稟丞相,用計破 之。”於是興、苞二人,星夜來見孔明,備說此事。 孔明隨命趙雲、魏延各引一軍埋伏去訖;然後點三萬軍, 帶了姜維、張翼、關興、張苞,親自來到馬岱寨中歇定。次日, 上高阜處觀看,見鐵車連絡不絕,人馬縱橫,往來馳驟。孔明 曰:“此不難破也。”喚馬岱、張翼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去了。 乃喚薑維曰:“伯約知破車之法否?”維曰:“羌人惟恃一勇 力,豈知妙計乎?”孔明笑曰:“汝知吾心也。今彤雲密布, 朔風緊急,天將降雪,吾計可施矣。”便令關興、張苞二人引 兵埋伏去訖;令姜維領兵出戰:但有鐵車兵來,退後便走;寨 口虛立旌旗,不設軍馬。準備已定。 是時十二月終,果然天降大雪。薑維引軍出,越吉引鐵車 兵來。薑維即退走。羌兵趕到寨前,薑維從寨後而去。羌兵直 到寨外觀看,聽得寨內鼓琴之聲,四壁皆空豎旌旗,急回報越 吉。越吉心疑,未敢輕進。雅丹丞相曰:“此諸葛亮詭計,虛 設疑兵耳。可以攻之。”越吉引兵寨前,但見孔明攜琴上車, 引數騎入寨,望後而走。羌兵搶入寨柵,直趕過山口,見小車 隱隱轉入林中去了。雅丹謂越吉曰:“這等兵雖有埋伏,不足 爲懼。”遂引大兵追趕。又見薑維兵俱在雪地之中奔走。越吉 大怒,催兵急追。山路被雪漫蓋,一望平坦。正趕之間,忽報 蜀兵自山後而出。”雅丹曰:“縱有些小伏兵,何足懼哉!” 只顧催趲兵馬,往前進發。忽然一聲響,如山崩地陷,羌兵俱 落於坑塹之中;背後鐵車正行得緊溜,急難收止,並擁而來, 自相踐踏。後兵急要回時,左邊關興,右邊張苞,兩軍沖出, 萬弩齊發;背後姜維、馬岱、張翼三路兵又殺到。鐵車兵大亂。 越吉元帥望後面山谷中而逃,正逢關興;交馬只一合,被興舉 刀大喝一聲,砍死于馬下。雅丹丞相早被馬岱活捉,解投大寨 來。羌兵四散逃竄。孔明升帳,馬岱押過雅丹來。孔明叱武士 去其縛,賜酒壓驚,用好言撫慰。雅丹深感其德。孔明曰:“ 吾主乃大漢皇帝,今命吾討賊,爾如何反助逆?吾今放汝回去, 說與汝主:吾國與爾乃鄰邦,永結盟好,勿聽反賊之言。”遂 將所獲羌兵及車馬器械,盡給還雅丹,俱放回國。衆皆拜謝而 去。孔明引三軍連夜投祁山大寨而來,命關興、張苞引軍先行; 一面差人齎表奏報捷音。 卻說曹真連日望羌人消息,忽有伏路軍來報說:“蜀兵拔 寨收拾起程。”郭淮大喜曰:“:此因羌兵攻擊,故爾退去。” 遂分兩路追趕。前面蜀兵亂走,魏兵隨後追襲。先鋒曹遵正趕 之間,忽然鼓聲大震,一彪軍閃出,爲首大將乃魏延也,大叫 曰:“反賊休走!”曹遵大驚,拍馬交鋒;不三合,被魏延一 刀斬于馬下。副先鋒朱贊引兵追趕,忽然一彪軍閃出,爲首大 將乃趙雲也。朱贊措手不及,被雲一槍刺死。曹真、郭淮見兩 路先鋒有失,欲收兵回;背後喊聲大震,鼓角齊鳴,關興、張 苞兩路兵殺出,圍了曹真、郭淮,痛殺一陣。曹、郭二人引敗 兵沖路走脫。蜀兵全勝,直追到渭水,奪了魏寨。曹真折了兩 個先鋒,哀傷不已,只得寫本申朝,乞撥援兵。 卻說魏主曹睿設朝,近臣奏曰:“大都督曹真數敗於蜀, 折了兩個先鋒,羌兵又折了無數,其勢甚急。今上表求救,請 陛下裁處。”睿大驚,急問退軍之策。華歆奏曰:“須是陛下 禦駕親征,大會諸侯,人皆用命,方可退也。不然,長安有失, 關中危矣!”太傅鍾繇奏曰:“凡爲將者,智過於人,則能制 人。孫子雲:‘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’臣量曹真雖久用兵, 非諸葛亮對手。臣以全家良賤保舉一人,可退蜀兵。未知聖意 准否?”睿曰:“卿乃大老元臣;有何賢士,可退蜀兵,早召 來與朕分憂。”鍾繇奏曰:“向者,諸葛亮欲興師犯境,但懼 此人,故散流言,使陛下疑而去之,方敢長驅大進。今若複用 之,則亮自退矣。”睿問何人。繇曰;“驃騎大將軍司馬懿也。 ”睿歎曰:“此事朕亦悔之。今仲達現在何地?”繇曰:“近 聞仲達在宛城閑住。”睿即降詔,遣使持節,複司馬懿官職, 加爲平西都督,就起南陽諸路軍馬,前赴長安。睿禦駕親征, 令司馬懿克日到彼聚會。使命星夜望宛城去了。 卻說孔明自出師以來,累獲全勝,心中甚喜。正在祁山寨 中會聚議事,忽報鎮守永安宮李嚴令子李豐來見。孔明只道東 吳犯境,心甚驚疑,喚入帳中問之。豐曰:“特來報喜。”孔 明曰:“有何喜?”豐曰:“昔日孟達降魏,乃不得已也。彼 時曹丕愛其才,時以駿馬金珠賜之,曾同輦出入,封爲散騎常 侍,領新城太守,鎮守上庸、金城等處,委以西南之任。自丕 死後,曹睿即位,朝中多人嫉妒,孟達日夜不安,常謂諸將曰: ‘我本蜀將,勢逼於此。’今累差心腹人,持書來見家父,教 早晚代稟丞相,前者五能下川之時,曾有此感;今在新城,聽 知丞相伐魏,欲起金城、新城、上庸三處軍馬,就彼舉事,徑 取洛陽;丞相取長安:兩京大定矣。今某引來人並累次書信呈 上。”孔明大喜,厚賞李豐等。 忽細作入報說:“魏主曹睿,一面駕幸長安;一面詔司馬 懿複職,加爲平西都督,起本處之兵,于長安聚會。”孔明大 驚。參軍馬謖曰:“量曹睿何足道?若來長安,可就而擒之。 丞相何故驚訝?”孔明曰:“吾豈懼曹睿耶?所患者惟司馬懿 一人而已。今孟達欲舉大事,若遇司馬懿,事必敗矣。達非司 馬懿對手,必被所擒。孟達若死,中原不易得也。”馬謖曰: “何不急修書,令孟達提防?”孔明從之,即修書令來人星夜 回報孟達。 卻說孟達在新城,專望心腹人回報。一日,心腹人到來, 將孔明回書呈上。孟達拆封視之。書略曰: 近得書,足知公忠義之心,不忘故舊,吾甚喜慰。若成大 事,則公漢朝中興第一功臣也。然極宜謹密,不可輕易托人。 慎之!戒之!近聞曹睿複詔司馬懿起宛、洛之兵,若聞公舉事, 必先至矣。須萬全提備,勿視爲等閒也。 孟達覽畢,笑曰:“人言孔明心多,今觀此事可知矣。” 乃具回書,令心腹人來答孔明。孔明喚入帳中。其人呈上回書。 孔明拆封視之。書曰: 適承鈞教,安敢少怠。竊謂司馬懿之事,不必懼也:宛城 離洛陽約八百里,至新城一千二百里。若司馬懿聞達舉事,須 表奏魏主。往復一月間事,達城池已固,諸將與三軍皆在深險 之地。司馬懿即來,達何懼哉?丞相寬懷,惟聽捷報! 孔明看畢,擲書於地而頓足曰:“孟達必死于司馬懿之手 矣!”馬謖問曰:“丞相何謂也?”孔明曰:“兵法雲:‘攻 其不備,出其不意。’豈容料在一月之期?曹睿既委任司馬懿, 逢寇即除,何待奏聞?若知孟達反,不須十日,兵必到矣,安 能措手耶?”衆將皆服。孔明急令來人回報曰:“若未舉事, 切莫教同事者知之;知則必敗。”其人拜辭,歸新城去了。 卻說司馬懿在宛城閑住,聞知魏兵累敗於蜀,乃仰天長歎。 懿長子司馬師,字子元;次子司馬昭,字子尚。二人素有大志, 通曉兵書。當日侍立於側,見懿長歎,乃問曰:“父親何爲長 歎?”懿曰:“汝輩豈知大事耶?”司馬師曰:“莫非歎魏主 不用乎?”司馬昭笑曰:“早晚必來宣召父親也。”言未已, 忽報天使持節至。懿聽詔畢,遂調宛城諸路軍馬。忽又報金城 太守申儀家人,有機密事求見。懿喚入密室問之,其人細說孟 達欲反之事。更有孟達心腹人李輔並達外甥鄧賢,隨狀出首。 司馬懿聽畢,以手加額曰:“此乃皇上齊天之洪福也!諸葛亮 兵在祁山,殺得內外人皆膽落;今天子不得已而幸長安。若旦 夕不用吾時,孟達一舉,兩京休矣!此賊必通謀諸葛亮。吾先 擒之,諸葛亮定然心寒,自退兵也。”長子司馬師曰:“父親 可急寫表申奏天子。”懿曰:“若等聖旨,往復一月之間,事 無及矣。”即傳令教人馬起程,一日要行二日之路,如遲立斬; 一面令參軍梁畿齎檄星夜去新城,教孟達等準備征進,使其不 疑。梁畿先行,懿隨後發兵。行了二日,山坡下轉出一軍,乃 是右將軍徐晃。晃下馬見懿,說:“天子駕到長安,親拒蜀兵, 今都督何往?”懿低言曰:“今孟達造反,吾去擒之耳。”晃 曰:“某願爲先鋒。”懿大喜,合兵一處。徐晃爲前部,懿在 中軍,二子押後。又行了二日,前軍哨馬捉住孟達心腹人,搜 出孔明回書,來見司馬懿。懿曰:“吾不殺汝,汝從頭細說。” 其人只得將孔明、孟達往復之事,一一告說。懿看了孔明回書, 大驚曰:“世間能者所見皆同。吾機先被孔明識破。幸得天子 有福,獲此消息。孟達今無能爲矣。”遂星夜催軍前行。 卻說孟達在新城約下金城太守申儀、上庸太守申耽,克日 舉事。耽、儀二人佯許之,每日調練軍馬,只待魏兵到,便爲 內應;卻報孟達,言軍器糧草俱未完備,不敢約期起事。達信 之不疑。忽報參軍梁畿來到,孟達迎入城中。畿傳馬馬懿將令 曰:“司馬都督今奉天子詔,起諸路軍以退蜀兵。太守可集本 部軍馬聽候調遣。”達問曰:“都督何日起程?”畿曰:“此 時約離宛城,望長安去了。”達暗喜曰:“吾大事成矣!”遂 設宴待了梁畿,送出城外,即報申耽、申儀知道:“明日舉事, 換上大漢旗號,發諸路軍馬徑取洛陽。”忽報:“城外塵土沖 天,不知何處兵來。”孟達登城視之,只見一彪軍打著:“右 將軍徐晃”旗號,飛奔城下。達大驚,急扯起吊橋。徐晃坐下 馬收拾不住,直來到壕邊,高叫曰:“反賊孟達,早早受降!” 達大怒,急開弓射之,正中徐晃頭額;魏將救去。城上亂箭射 下,魏兵方退。孟達恰待開門追趕,四面旌旗蔽日,司馬懿兵 到。達仰天長歎曰:“果不出孔明所料也!”於是閉門堅守。 卻說徐晃被孟達射中頭額,衆軍救到寨中,取了箭頭,令 醫調治;當晚身死,時年五十九歲。司馬懿令人扶柩還洛陽安 葬。次日,孟達登城遍視,只見魏兵四面圍得鐵桶相似。達行 坐不安,驚疑未定,忽見兩路兵自外殺來,旗上大書“申耽”、 “申儀”。孟達只道是救軍到,忙引本部兵大開城門殺出。耽、 儀大叫曰:“反賊休走!早早受死!”達見事變,撥馬望城中 便走,城上亂箭射下。李輔、鄧賢二人在城上大罵曰:“吾等 已獻了城也!”達奪路則走,申耽趕來。達人困馬乏,措手不 及,被申耽一槍刺于馬下,梟其首級。餘軍皆降。李輔、鄧賢 大開城門,迎接司馬懿入城。撫民勞軍已畢,遂遣人奏知魏主 曹睿。睿大喜,教將孟達首級去洛陽城市示衆;加申耽、申儀 官職,就隨司馬懿征進;命李輔、鄧賢守新城、上庸。 卻說司馬懿引兵到長安城外下寨。懿入城來見魏主。睿大 喜曰:“朕一時不明,誤中反間之計,悔之無及。今達造反, 非卿等制之,兩京休矣!”懿奏曰:“臣聞申儀密告反情,意 欲表奏陛下,恐往復遲滯,故不待聖旨,星夜而去。若待奏聞, 則中諸葛亮之計也。”言罷,將孔明回孟達密書奉上。睿看畢, 大喜曰:“卿之學識,過於孫、吳矣!”賜金鉞斧一對,後遇 機密重事,不必奏聞,便宜行事。就令司馬懿出關破蜀。懿奏 曰:“臣舉一大將,可爲先鋒。”睿曰:“卿舉何人?懿曰: “左將軍張郃,可當此任。”睿笑曰:“朕正欲用之。”遂命 張郃爲前部先鋒,隨司馬懿離長安來破蜀兵。正是: 既有謀臣能用智,又求猛將助施威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五回 馬謖拒諫失街亭武侯彈琴退仲達 卻說魏主曹睿令張郃爲先鋒,與司馬懿一同征進;一面令 辛毗、孫禮二人領兵五萬,往助曹真。二人奉詔而去。 且說司馬懿引二十萬軍,出關下寨,請先鋒張郃至帳下曰: “諸葛亮平生謹慎,未敢造次行事。若是吾用兵,先從子午穀 徑取長安,早得多時矣。他非無謀,但怕有失,不肯弄險。今 必出軍斜穀,來取郿城。若取郿城,必分兵兩路,一軍取箕穀 矣。吾已發檄文,令子丹拒守郿城,若兵來不可出戰;令孫禮、 辛毗截住箕穀道口,若兵來則出奇兵擊之。”郃曰:“今將軍 當於何處進兵?”懿曰:“吾素知秦嶺之西,有一條路,地名 街亭;傍有一城,名列柳城:此二處皆是漢中咽喉。諸葛亮欺 子丹無備,定從此進。吾與汝徑取街亭,望陽平關不遠矣。亮 若知吾斷其街亭要路,絕其糧道,則隴西一境不能安守,必然 連夜奔回漢中去也。彼若回動,吾提兵於小路擊之,可得全勝; 若不歸時,吾卻將諸處小路,盡皆壘斷,俱以兵守之。一月無 糧,蜀兵皆餓死,亮必被吾擒矣。”張郃大悟,拜伏於地曰: “都督神算也!”懿曰:“雖然如此,諸葛亮不比孟達。將軍 爲先鋒,不可輕進。當傳與諸將:循山西路,遠遠哨探。如無 伏兵,方可前進。若是怠忽,必中諸葛亮之計。”張郃受計引 軍而行。 卻說孔明在祁山寨中,忽報新城探細人來到。孔明急喚入 問之,細作告曰:“司馬懿倍道而行,八日已到新城,孟達措 手不及;又被申耽、申儀、李輔、鄧賢爲內應;孟達被亂軍所 殺。今司馬懿撤兵到長安,見了魏主,同張郃引兵出關,來拒 我師也。”孔明大驚曰:“孟達作事不密,死固當然。今司馬 懿出關,必取街亭,斷吾咽喉之路。”便問:“誰敢引兵去守 街亭?”言未畢,參軍馬謖曰:“某願往。”孔明曰:“街亭 雖小,干系甚重:倘街亭有失,吾大軍皆休矣。汝雖深通謀略, 此地奈無城郭,又無險阻,守之極難。”謖曰:“某自幼熟讀 兵書,頗知兵法。豈一街亭不能守耶?”孔明曰:“司馬懿非 等閒之輩;更有先鋒張郃,乃魏之名將,恐汝不能敵之。”謖 曰:“休道司馬懿、張郃,便是曹睿親來,有何懼哉!若有差 失,乞斬全家。”孔明曰:“軍中無戲言。”謖曰:“願立軍 令狀。”孔明從之。謖遂寫了軍令狀呈上。孔明曰:“吾與汝 二萬五千精兵,再撥一員上將,相助你去。”即喚王平分付曰: “吾素知汝平生謹慎,故特以此重任相托。汝可小心謹守此地。 下寨必當要道之處,使賊兵急切不能偷過。安營既畢,便畫四 至八道地理形狀圖本來我看。凡事商議停當而行,不可輕易。 如所守無危,則是取長安第一功也。戒之!戒之!”二人拜辭 引兵而去。 孔明尋思,恐二人有失,又喚高翔曰:“街亭東北上有一 城,名列柳城,乃山僻小路,此可以屯兵紮寨。與汝一萬兵, 去此城屯紮。但街亭危,可引兵救之。”高翔引兵而去。孔明 又思:高翔非張郃對手,必得一員大將,屯兵于街亭之右,方 可防之,遂喚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後屯紮。延曰:“某爲前 部,理合當先破敵,何故置某于安閒之地?”孔明曰:“前鋒 破敵,乃偏裨之事耳。今令汝接應街亭,當陽平關沖要道路, 總守漢中咽喉:此乃大任也,何爲安閒乎?汝勿以等閒視之, 失吾大事。切宜小心在意!”魏延大喜,引兵而去。孔明恰才 心安,乃喚趙雲、鄧芝分付曰:“今司馬懿出兵,與舊日不同。 汝二人各引一軍出箕穀,以爲疑兵。如逢魏兵,或戰、或不戰, 以驚其心。吾自統大軍,由斜穀徑取郿城;若得郿城,長安可 破矣。”二人受命而去。孔明令姜維作先鋒,兵出斜穀。 卻說馬謖、王平二人兵到街亭,看了地勢。馬謖笑曰:“ 丞相何故多心也?量此山僻之處,魏兵如何敢來!”王平曰: “雖然魏兵不敢來,可就此五路總口下寨;卻令軍士伐木爲柵, 以圖久計。”謖曰:“當道豈是下寨之地?此處側邊一山,四 面皆不相連,且樹木極廣,此乃天賜之險也。可就山上屯軍。” 平曰:“參軍差矣。若屯兵當道,築起城垣,賊兵總有十萬, 不能偷過;今若棄此要路,屯兵於山上,倘魏兵聚至,四面圍 定,將何策保之?”謖大笑曰:“汝真女子之見!兵法雲:‘ 憑高視下,勢如劈竹。’若魏兵到來,吾教他片甲不回!”平 曰:“吾累隨丞相經陣,每到之處,丞相盡意指教。今觀此山, 乃絕地也。若魏兵絕我汲水之道,軍士不戰自亂矣。”謖曰: “汝莫亂道!孫子雲‘置之死地而後生。’若魏兵絕我汲水之 道,蜀兵豈不死戰?以一可當百也。吾素讀兵書,丞相諸事尚 問於我,汝奈何相阻耶!”平曰:“若參軍欲在山上下寨,可 分兵與我,自於山西下一小寨,爲掎角之勢。倘魏兵至,可以 相應。”馬謖不從。忽然山中居民,成群結隊,飛奔而來,報 說魏兵已到。王平欲辭去。馬謖曰:“汝既不聽吾令,與汝五 千兵自去下寨。待吾破了魏兵,到丞相面前須分不得功!”王 平引兵離山十裏下寨,畫成圖本,星夜差人去稟孔明,具說馬 謖自於山上下寨。 卻說司馬懿在城中,令次子司馬昭去探前路:若街亭有兵 守禦,即當按兵不行。司馬昭奉令探了一遍,回見父曰:“街 亭有兵守把。”懿歎曰:“諸葛亮真乃神人,吾不如也!”昭 笑曰:“父親何故自墮志氣耶?男料街亭易取。”懿問曰:“ 汝安敢出此大言?”昭曰:“男親自哨見,當道並無寨柵,軍 皆屯于山上,故知可破也。”懿大喜曰:“若兵果在山上,乃 天使吾成功矣!”遂更換衣服,引百餘騎親自來看。是夜天睛 月朗,直至山下,周圍巡哨了一遍,方回。馬謖在山上見之, 大笑曰:“彼若有命,不來圍山!”傳令與諸將:“倘兵來, 只見山頂上紅旗招動,即四面皆下。” 卻說司馬懿回到寨中,使人打聽是何將引兵守街亭。回報 曰:“乃馬良之弟馬謖也。”懿笑曰:“徒有虛名,乃庸才耳! 孔明用如此人物,如何不誤事!”又問:“街亭左右別有軍否? ”探馬報曰:“離山十裏有王平安營。”懿乃命張郃引一軍, 當住王平來路。又令申耽、申儀引兩路兵圍山,先斷了汲水道 路;待蜀兵自亂,然後乘勢擊之。當夜調度已定。次日天明, 張郃引兵先往背後去了。司馬懿大驅軍馬,一擁而進,把山四 面圍定。馬謖在山上看時,只見魏兵漫山遍野,旌旗隊伍,甚 是嚴整。蜀兵見之,盡皆喪膽,不敢下山。馬謖將紅旗招動, 軍將你我相推,無一人敢動。謖大怒,自殺二將。衆軍驚懼, 只得努力下山來沖魏兵。魏兵端然不動。蜀兵又退上山去。馬 謖見事不諧,教軍緊守寨門,只等外應。 卻說王平見魏兵到,引軍殺來,正遇張郃;戰有數十餘合, 平力窮勢孤,只得退去。魏兵自辰時困至戌時,山上無水,軍 不得食,寨中大亂。嚷到半夜時分,山南蜀兵大開寨門,下山 降魏。馬謖禁止不住。司懿又令人於沿山放火,山上蜀兵愈亂。 馬謖料守不住,只得驅殘兵殺下山西逃奔。司馬懿放條大路, 讓過馬謖。背後張郃引兵追來。趕到三十餘裏,前面鼓角齊鳴, 一彪軍出,放過馬謖,攔住張郃;視之,乃魏延也。延揮刀縱 馬,直取張郃。郃回軍便走。延驅兵趕來,複奪街亭。趕到五 十餘裏,一聲喊起,兩邊伏兵齊出:左邊司馬懿,右邊司馬昭, 卻抄在魏延背後,把延困在垓心。張郃# 複來,三路兵合 在一處。魏延左沖右突,不得脫身,折兵大半。正危急間,忽 一彪軍殺入,乃王平也。延大喜曰:“吾得生矣!”二將合兵 一處,大殺一陣,魏兵方退。二將慌忙奔回寨時,營中皆是魏 兵旌旗。申耽、申儀從營中殺出。王平、魏延徑奔列柳城,來 投高翔。此時高翔聞知街亭有失,盡起列柳城之兵,前來救應, 正遇延、平二人,訴說前事。高翔曰:“不如今晚去劫魏寨, 再複街亭。”當時三人在山坡下商議已定。待天色將晚,兵分 三路。魏延引兵先進,徑到街亭,不見一人,心中大疑,未敢 輕進,且伏在路口等候。忽見高翔兵到,二人共說魏兵不知在 何處。正沒理會,又不見王平兵到。忽然一聲炮響,火光沖天, 鼓聲震地,魏兵齊出,把魏延、高翔圍在垓心。二人往來衝突, 不得脫身。忽聽得山坡後喊聲若雷,一彪軍殺入,乃是王平, 救了高、魏二人,徑奔列柳城來。比及奔到城下時,城邊早有 一軍殺到,旗上大書“魏都督郭淮”字樣。原來郭淮與曹真商 議,恐司馬懿得了全功,乃分淮來取街亭;聞知司馬懿、張郃 成了此功,遂引兵徑襲列柳城。正遇三將,大殺一陣。蜀兵傷 者極多。魏延恐陽平關有失,慌與王平、高翔望陽平關來。 卻說郭淮收了軍馬,乃謂左右曰:“吾雖不得街亭,卻取 了列柳城,亦是大功。”引兵徑到城下叫門,只見城上一聲炮 響,旗幟皆豎,當頭一面大旗,上書“平西都督司馬懿”。懿 撐起懸空板,倚定護心木欄幹,大笑曰:“郭伯濟來何遲也?” 淮大驚曰:“仲達神機,吾不及也!”遂入城。相見已畢,懿 曰:“今街亭已失,諸葛亮必走。公可速與子丹星夜追之。” 郭淮從其言,出城而去。懿喚張郃曰:“子丹、伯濟,恐吾全 獲大功,故來取此城池。吾非獨欲成功,乃僥倖而已。吾料魏 延、王平、馬謖、高翔等輩,必先去據陽平關。吾若去取此關, 諸葛亮必隨後掩殺,中其計矣。兵法雲:‘歸師勿掩,窮寇莫 追。’汝可從小路抄箕穀退兵。吾自引兵當斜穀之兵。若彼敗 走,不可相拒,只宜中途截住:蜀兵輜重,可盡得也。”張郃 受計,引兵一半去了。懿下令:“竟取斜穀,由西城而進。— —西城雖山僻小縣,乃蜀兵屯糧之所,又南安、天水、安定三 郡總路。——若得此城,三郡可複矣。”於是司馬懿留申耽、 申儀守列柳城,自領大軍望斜谷進發。 卻說孔明自令馬謖等守街亭去後,猶豫不定。忽報王平使 人送圖本至。孔明喚入,左右呈上圖本。孔明就文幾上拆開視 之,拍案大驚曰:“馬謖無知,坑陷吾軍矣!”左右問曰:“ 丞相何故失驚?”孔明曰:“吾觀此圖本,失卻要路,占山爲 寨。倘魏兵大至,四面圍合,斷汲水道路,不須二日,軍自亂 矣。倘街亭有失,吾等安歸?”長史楊儀進曰:“某雖不才, 願替馬幼常回。”孔明將安營之法,一一分付與楊儀。正待要 行,忽報馬到來,說:“街亭、列柳城,盡皆失了!”孔明跌 足長歎曰:“大事去矣!——此吾之過也!”急喚關興、張苞 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三千精兵,投武功山小路而行。如遇魏 兵,不可大擊,只鼓噪呐喊,爲疑兵驚之。彼當自走,亦不可 追。待軍退盡,便投陽平關去。”又令張翼先引軍去修理劍閣, 以備歸路。又密傳號令,教大軍暗暗收拾行裝,以備起程。又 令馬岱、薑維斷後,先伏於山谷中,待諸軍退盡,方始收兵。 又差心腹人,分路報與天水、南安、安定三郡官吏軍民,皆入 漢中。又遣心腹人到冀縣搬取薑維老母,送入漢中。 孔明分撥已定,先引五千兵退去西縣搬運糧草。忽然十餘 次飛馬報到,說:“司馬懿引大軍十五萬,望西城蜂擁而來!” 時孔明身邊別無大將,只有一班文官,所引五千軍,已分一半 先運糧草去了,只剩二千五百軍在城中。衆官聽得這個消息, 盡皆失色。孔明登城望之,果然塵土沖天,魏兵分兩路望西城 縣殺來。孔明傳令,教“將旌旗盡皆隱匿;諸軍各守城鋪,如 有妄行出入,及高言大語者,斬之!大開四門,每一門用二十 軍士,扮作百姓,灑掃街道。如魏兵到時,不可擅動,吾自有 計。”孔明乃披鶴氅,戴綸巾,引二小童攜琴一張,於城上敵 樓前,憑欄而坐,焚香操琴。 卻說司馬懿前軍哨到城下,見了如此模樣,皆不敢進,急 報與司馬懿。懿笑而不信,遂止住三軍,自飛馬遠遠望之。果 見孔明坐於城樓之上,笑容可掬,焚香操琴。左有一童子,手 捧寶劍;右有一童子,手執麈尾。城門內外,有二十余百姓, 低頭灑掃,傍若無人。懿看畢大疑,便到中軍,教後軍作前軍, 前軍作後軍,望北山路而退。次子司馬昭曰:“莫非諸葛亮無 軍,故作此態?父親何故便退兵?”懿曰:“亮平生謹慎,不 曾弄險。今大開城門,必有埋伏。我兵若進,中其計也。汝輩 豈知?宜速退。”於是兩路兵盡皆退去。孔明見魏軍遠去,撫 掌而笑。衆官無不駭然,乃問孔明曰:“司馬懿乃魏之名將, 今統十五萬精兵到此,見了丞相,便速退去,何也?”孔明曰: “此人料吾生平謹慎,必不弄險;見如此模樣,疑有伏兵,所 以退去。吾非行險,蓋因不得已而用之。此人必引軍投山北小 路去也。吾已令興、苞二人在彼等候。”衆皆驚服曰:“丞相 之機,神鬼莫測。若某等之見,必棄城而走矣。”孔明曰:“ 吾兵止有二千五百,若棄城而走,必不能遠遁。得不爲司馬懿 所擒乎?”後人有詩贊曰: 瑤琴三尺勝雄師,諸葛西城退敵時。十五萬人回馬處,土 人指點到今疑。言訖,拍手大笑,曰:“吾若爲司馬懿,必不 便退也。”遂下令,教西城百姓:隨軍入漢中,司馬懿必將複 來。於是孔明離西城望漢中而走。天水、安定、南安三郡官吏 軍民,陸續而來。 卻說司馬懿望武功山小路而走。忽然山坡後喊殺連天,鼓 聲震地。懿回顧二子曰:“吾若不走,必中諸葛亮之計矣!” 只見大路上一軍殺來,旗上大書:“右護衛使虎翼將軍張苞”。 魏兵皆棄甲抛戈而走。行不到一程,山谷中喊聲震地,鼓角喧 天,前面一杆大旗,上書:“左護衛使龍驤將軍關興”。山谷 應聲,不知蜀兵多少;更兼魏軍心疑,不敢久停,只得盡棄輜 重而去。興、苞二人皆遵將令,不敢追襲,多得軍器糧草而歸。 司馬懿見山谷中皆有蜀兵,不敢出大路,遂回街亭。 此時曹真聽知孔明退兵,急引兵追趕。山背後一聲炮響, 蜀兵漫山遍野而來,爲首大將,乃是姜維、馬岱。真大驚,急 退軍時,先鋒陳造已被馬岱所斬。真引兵鼠竄而還。蜀兵連夜 皆奔回漢中。 卻說趙雲、鄧芝伏兵于箕穀道中,聞孔明傳令回軍,雲謂 芝曰:“魏軍知吾兵退,必然來追。吾先引一軍伏於其後,公 卻引兵打吾旗號,徐徐而退。吾一步步自有護送也。” 卻說郭淮提兵再回箕穀道中,喚先鋒蘇顒分付曰:“蜀將 趙雲,英勇無敵。汝可小心提防。彼軍若退,必有計也。”蘇 顒欣然曰:“都督若肯接應,某當生擒趙雲。”遂引前部三千 兵,奔入箕穀。看看趕上蜀兵,只見山坡閃出紅旗白字,上書: “趙雲”。蘇! 顒急收兵退走。行不到數裏,喊聲大震,一彪 軍撞出;爲首大將,挺槍躍馬,大喝曰:“汝識趙子龍否!” 蘇顒大驚曰:“如何這裏又有趙雲?”措手不及,被雲一槍刺 死于馬下。餘軍潰散。雲迤邐前進,背後又一軍到,乃郭淮部 將萬政也。雲見魏兵追急,乃勒馬挺槍,立於路口,待來將交 鋒。——蜀兵已去三十餘裏。——萬政認得是趙雲,不敢前進。 雲等得天色黃昏,方才撥回馬緩緩而進。郭淮兵到,萬政言趙 雲英勇如舊,因此不敢近前。淮傳令教軍急趕,政令數百騎壯 士趕來。行至一大林,忽聽得背後大喝一聲曰:“趙子龍在此! ”驚得魏兵落馬者百余人,餘者皆越嶺而去。萬政勉強來敵, 被雲一箭射中盔纓,驚跌於澗中。雲以槍指之曰:“吾饒汝性 命回去!快教郭淮趕來!”萬政脫命而回。雲護送車仗人馬, 望漢中而去,沿途並無遺失。曹真、郭淮複奪三郡,以爲己功。 卻說司馬懿分兵而進。此時蜀兵盡回漢中去了,懿引一軍 複到西城,因問遺下居民及山僻隱者,皆言孔明止有二千五百 軍在城中,又無武將,只有幾個文官,別無埋伏。武功山小民 告曰:“關興、張苞,只各有三千軍,轉山呐喊,鼓噪驚追, 又無別軍,並不敢廝殺。”懿悔之不及,仰天歎曰;“吾不如 孔明也!”遂安撫了諸處官民,引兵徑還長安,朝見魏主。睿 曰:“今日複得隴西諸郡,皆卿之功也。”懿奏曰:“今蜀兵 皆在漢中,未盡剿滅。臣乞大兵並力收川,以報陛下。”睿大 喜,令懿即便興兵。忽班內一人出奏曰:“臣有一計,足可定 蜀降吳。”正是: 蜀中將相方歸國,魏地君臣又逞謀。 未知獻計者是誰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六回 孔明揮淚斬馬謖周魴斷發賺曹休 卻說獻計者,乃尚書孫資也。曹睿問曰:“卿有何妙計?” 資奏曰:“昔太祖武皇帝收張魯時,危而後濟,常對群臣曰: ‘南鄭之地,真爲天獄。’中斜穀道爲五百里石穴,非用武之 地。今若盡起天下之兵伐蜀,則東吳又將入寇。不如以現在之 兵,分命大將據守險要,養精蓄銳。不過數年,中國日盛,吳、 蜀二國必自相殘害;那時圖之,豈非勝算?乞陛下裁之。”睿 乃問司馬懿曰:“此論若何?”懿奏曰:“孫尚書所言極當。 睿從之,命懿分撥諸將守把險要,留郭淮、張郃守長安。大賞 三軍,駕回洛陽。卻說孔明回到漢中,計點軍士,只少趙雲、 鄧芝,心中甚憂;乃令關興、張苞,各引一軍接應。二人正欲 起身,忽報趙雲、鄧芝到來,並不曾折一人一騎;輜重等器, 亦無遺失。孔明大喜,親引諸將出迎。趙雲慌忙下馬伏地曰: “敗軍之將,何勞丞相遠接?”孔明急扶起,執手而言曰:“ 是吾不識賢愚,以致如此!——各處兵將敗損,惟子龍不折一 人一騎,何也?”鄧芝告曰:“某引兵先行,子龍獨自斷後, 斬將立功,敵人驚怕,因此軍資什物,不曾遺棄。”孔明曰: “真將軍也!”遂取金五十斤以贈趙雲,又取絹一萬匹賞雲部 卒。雲辭曰:“三軍無尺寸之功,某等俱各有罪;若反受賞, 乃丞相賞罰不明也。且請寄庫,候今冬賜與諸軍未遲。”孔明 歎曰:“先帝在日,常稱子龍之德,今果如此!”乃倍加欽敬。 忽報馬謖、王平、魏延、高翔至。孔明先喚王平入帳,責 之曰:“吾令汝同馬謖守街亭,汝何不諫之,致使失事?”平 曰:“某再三相勸,要在當道築土城,安營守把。參軍大怒不 從,某因此自引五千軍離山十裏下寨。魏兵驟至,把山四面圍 合,某引兵衝殺十餘次,皆不能入。次日土崩瓦解,降者無數。 某孤軍難立,故投魏文長求救。半途又被魏兵困在山谷之中, 某奮死殺出。比及歸寨,早被魏兵占了。及投列柳城時,路逢 高翔,遂分兵三路去劫魏寨,指望克復街亭。因見街亭並無伏 路軍,以此心疑;登高望之,只見魏延、高翔被魏兵圍住。某 即殺入重圍,救出二將,就同參軍並在一處。某恐失卻陽平關, 因此急來回守。——非某之不諫也。丞相不信,可問各部將校。 ”孔明喝退,又喚馬謖入帳。 謖自縛跪於帳前。孔明變色曰;“汝自幼飽讀兵書,熟諳 戰法。吾累次丁寧告戒:街亭是吾根本。汝以全家之命,領此 重任。汝若早聽王平之言,豈有此禍?今敗軍折將,失地陷城, 皆汝之過也!若不明正軍律,何以服衆?汝今犯法,休得怨吾。 汝死之後,汝之家小,吾按月給與祿糧,汝不必挂心。”叱左 右推出斬之。謖泣曰“丞相視某如子,某以丞相爲父。某之死 罪實已難逃,願丞相思舜帝殛鯀用禹之義,某雖死亦無恨於九 泉!”言訖大哭。孔明揮淚曰:“吾與汝義同兄弟,汝之子即 吾之子也,不必多囑。”左右推出馬謖於轅門之處,將斬。參 軍蔣琬自成都至,見武士欲斬馬謖,大驚,高叫:“留人!” 乃見孔明曰:“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。今天下未定,而戮智謀 之臣,豈不可惜乎?”孔明流涕而答曰:“昔孫武所以能制勝 于天下者,用法明也。今四方分爭,兵戈方始,若複廢法,何 以討賊耶?合當斬之。”須臾,武士獻馬謖首級於階下。孔明 大哭不已。蔣琬問曰:“今幼常得罪,既正軍法,丞相何故哭 耶?”孔明曰:“吾非爲馬謖而哭。吾想先帝在白帝城臨危之 時,曾囑吾曰:‘馬謖言過其實,不可大用。’今果應此言。 乃深恨己之不明,追思先帝之言,因此痛哭耳!”大小將士, 無不流涕。馬謖亡年三十九歲。——時建興六年夏五月也。後 人有詩曰: 失守街亭罪不輕,堪嗟馬謖枉談兵。 轅門斬首嚴軍法,拭淚猶思先帝明。 卻說孔明斬了馬謖,將首級遍示各營已畢,用線縫在屍上, 具棺葬之,自修祭文享祀;將謖家小加意撫恤,按月給與祿米。 於是孔明自作表文,令蔣琬申奏後主,請自貶丞相之職。琬回 成都,入見後主,進上孔明表章。後主拆視之。表曰: 臣本庸才,叨竊非據,親秉旄鋮,以勵三軍。不能訓章明 法,臨事而懼,至有街亭違命之闕,箕穀不戒之失。咎皆在臣, 授任無方。臣明不知人,恤事多暗。《春秋》責帥,臣職是當。 請自貶三等,以督厥咎。臣不勝慚愧,俯伏待命! 後主覽畢曰:“勝負兵家常事,丞相何出此言?”侍中費 禕奏曰:“臣聞治國者,必以奉法爲重。法若不行,何以服人? 丞相敗績,自行貶降,正其宜也。”後主從之,乃詔貶孔明爲 右將軍,行丞相事,照舊總督軍馬,就命費禕齎詔到漢中。 孔明受詔貶降訖,禕恐孔明羞赧,乃賀曰:“蜀中之民, 知丞相初拔四縣,深以爲喜。”孔明變色曰:“是何言也!得 而複失,與不得同。公以此賀我,實足使我愧赧耳。”! 禕又 曰:“近聞丞相得姜維,天子甚喜。”孔明怒曰:“兵敗師還, 不曾奪得寸土,此吾之大罪也。量得一姜維,于魏何損?”禕 又曰:“丞相現統雄師數十萬,可再伐魏乎?”孔明曰:“昔 大軍屯于祁山、箕谷之時,我兵多於賊兵,而不能破賊,反爲 賊所破:此病不在兵之多寡,在主將耳。今欲減兵省將,明罰 思過,轉變通之道於將來;如其不然,雖兵多何用?自今以後, 諸人有遠慮于國者,但勤攻吾之闕,責吾之短,則事可定,賊 可滅,功可翹足而待矣。”費禕、諸將皆服其論。費禕自回成 都。 孔明在漢中,惜軍愛民,勵兵講武,置造攻城渡水之器, 聚積糧草,預備戰筏,以爲後圖。 細作探知,報入洛陽。魏主曹睿聞知,即召司馬懿商議收 川之策。懿曰:“蜀未可攻也。方今天道亢炎,蜀兵必不出; 若我軍深入其地,彼守其險要,急切難下。”睿曰:“倘蜀兵 再來入寇,如之奈何?”懿曰:“臣已算定今番諸葛亮必效韓 信暗度陳倉之計。臣舉一人往陳倉道口,築城守禦,萬無一失。 此人身長九尺,猿臂善射,深有謀略。若諸葛亮入寇,此人足 可當之,睿大喜,問曰:“此何人也”。懿奏曰;“乃太原人, 姓郝,名昭,字伯道,現爲雜號將軍,鎮守河西。”睿從之, 加郝昭爲鎮西將軍,命守把陳倉道口,遣使持詔去訖。 忽報揚州司馬大都督曹休上表,說東吳鄱陽太守周魴,願 以郡來降,密遣人陳言七事,說東吳可破,乞早發兵取之。睿 就禦床上展開,與司馬懿同觀。懿奏曰:“此言極有理,吳當 滅矣!臣願引一軍往助曹休。”忽班中一人進曰:“吳人之言, 反覆不一,未可深信。周魴智謀之士,必不肯降。此特誘兵之 詭計也。”衆視之,乃建威將軍賈逵也。懿曰:“此言亦不可 不聽,機會亦不可錯失。”魏主曰:“仲達可與賈逵同助曹休。 ”二人領命去訖。於是曹休引大軍徑取皖城;賈逵引前將軍滿 寵、東莞太守胡質,徑取陽城,直向東關;司馬懿引本部軍徑 取江陵。 卻說吳主孫權在武昌東關,會多官商議曰:“今有鄱陽太 守周魴密表,奏稱魏揚州都督曹休,有入寇之意。今魴詐施詭 計,暗陳七事,引誘魏兵深入重地,可設伏兵擒之。今魏兵分 三路而來,諸卿有何高見?”顧雍進曰:“此大任非陸伯言不 敢當也。”權大喜,乃召陸遜,封爲輔國大將軍、平北都元帥, 統禦林大兵,攝行王事;授以白旄黃鉞,文武百官,皆聽約束。 權親自與遜執鞭。遜領命謝恩畢,乃保二人爲左右都督,分兵 以迎三道。權問何人。遜曰:“奮威將軍朱桓,綏南將軍全琮, 二人可爲輔佐。”權從之,即命朱桓爲左都督,全琮爲右都督。 於是陸遜總率江南八十一州並荊湖之衆七十余萬,令朱桓在左, 全琮在右,遜自居中,三路進兵。朱桓獻策曰:“曹休以親見 任,非智勇之將也。今聽周魴誘言,深入重地,元帥以兵擊之, 曹休必敗。敗後必走兩條路:左乃夾石,右乃挂車。此二條路, 皆山僻小徑,最爲險峻。某願與全子璜各引一軍,伏於山險, 先以柴木大石塞斷其路,曹休可擒矣。若擒了曹休,便長驅直 進,唾手而得壽春,以窺許、洛,此萬世一時也。”遜曰:“ 此非善策,吾自有妙用。”於是朱桓懷不平而退。遜令諸葛瑾 等拒守江陵,以敵司馬懿。諸路俱各調撥停當。 卻說曹休兵臨皖城,周魴來迎,徑到曹休帳下。休問曰: “近得足下之書,所陳七事,深爲有理,奏聞天子,故起大軍 三路進發。若得江東之地,足下之功不小。有人言足下多謀, 誠恐所言不實。——吾料足下必不欺我。”周魴大哭,急掣從 人所佩劍欲自刎。休急止之。魴仗劍而言曰:“吾所陳七事, 恨不能吐出心肝。今反生疑,必有吳人使反間之計也。若聽其 言,吾必死矣。吾之忠心,惟天可表!”言訖,又欲自刎。曹 休大驚,慌忙抱住曰:“吾戲言耳,足下何故如此!”魴乃用 劍割發擲於地曰:“吾以忠心待公,公以吾爲戲。吾割父母所 遺之發,以表此心!”曹休乃深信之,設宴相待。席罷,周魴 辭去。忽報建威將軍賈逵來見,休令入。問曰:“汝此來何爲? ”逵曰:“某料東吳之兵,必盡屯於皖城。都督不可輕進,待 某兩下夾攻,賊兵可破矣。”休怒曰:“汝欲奪吾功耶?”逵 曰:“又聞周魴截發爲誓,此乃詐也,——昔要離斷臂,刺殺 慶忌。——未可深信。”休大怒曰:“吾正欲進兵,汝何出此 言以慢軍心!”叱左右推出斬之。衆將告曰:“未及進兵,先 斬大將,于軍不利。且乞暫免。”休從之,將賈逵兵留在寨中 調用,自引一軍來取東關。時周魴聽知賈逵削去兵權,暗喜曰: “曹休若用賈逵之言,則東吳敗矣!今天使我成功也!”即遣 人密到皖城,報知陸遜。遜喚諸將聽令曰:“前面石亭,雖是 山路,足可埋伏。早先去占石亭闊處,布成陣勢,以待魏軍。” 遂令徐盛爲先鋒,引兵前進。 卻說曹休命周魴引兵而進,正行間,休問曰:“前至何處? ”魴曰:“前面石亭也,堪以屯兵。”休從之,遂率大軍並車 仗等器,盡赴石亭駐紮。次日,哨馬報道:“前面吳兵不知多 少,據住山口。”休大驚曰:“周魴言無兵,爲何有準備?” 急尋魴問之。人報周魴引數十人,不知何處去了。休大悔曰: “吾中賊之計矣!——雖然如此,亦不足懼!”遂令大將張普 爲先鋒,引數千兵來與吳兵交戰。兩陣對圓,張普出馬罵曰: “賊將早降!”徐盛出馬相迎。戰無數合,普抵敵不住,勒馬 收兵,回見曹休,言徐盛勇不可當。休曰:“吾當以奇兵勝之。 ”就令張普引二萬軍伏于石亭之南,又令薛喬引二萬軍伏于石 亭之北:“明日吾自引一千兵搦戰,卻佯輸詐敗,誘到北山之 前,放炮爲號,三面夾攻,必獲大勝。”二將受計,各引二萬 軍到晚埋伏去了。 卻說陸遜喚朱桓、全琮分付曰:“汝二人各引三萬軍,從 石亭山路抄到曹休寨後,放火爲號;吾親率大軍從中路而進: 可擒曹休也。”當日黃昏,二將受計引兵而進。二更時分,朱 桓引一軍正抄到魏寨後,迎著張普伏兵。普不知是吳兵,徑來 問時,被朱桓一刀斬于馬下。魏兵便走。桓令後軍放火。全琮 引一軍抄到魏寨後,正撞在薛喬陣裏,就那裏大殺一陣。薛喬 敗走,魏兵大損,奔回本寨。後面朱桓、全琮兩路殺來。曹休 寨中大亂,自相衝擊。休慌上馬,望夾石道奔走。徐盛引大隊 軍馬,從正路殺來。魏兵死者不可勝數,逃命者盡棄衣甲。曹 休大驚,在夾石道中奮力奔走。忽見一彪軍從小路沖出,爲首 大將乃賈逵也。休驚慌少息,自愧曰:“吾不用公言,果遭此 敗!”逵曰:“都督可速出此道,若被吳兵以木石塞斷,吾等 皆危矣!”於是曹休驟馬而行,賈逵斷後。逵于林木盛茂處及 險峻小徑,多設旌旗以爲疑兵。及至徐盛趕到,見山坡下閃出 旗角,疑有埋伏,不敢追趕,收兵而回。——因此救了曹休。 司馬懿聽知休敗,亦引兵退去。 卻說陸遜正望捷音,須臾,徐盛、朱桓、全琮皆到。所得 車仗、牛馬、驢騾、軍資、器械不計其數,降兵數萬餘人。遜 大喜,即同太守周魴並諸將班師還吳。吳主孫權領文武官僚出 武昌城迎接,以禦蓋覆遜而入。諸將盡皆升賞。權見周魴無發, 慰勞曰:“卿斷發成此大事,功名當書於竹帛也。”即封周魴 爲關內侯;大設筵會,勞軍慶賀。陸遜奏曰:“今曹休大敗, 魏已喪膽;可修國書,遣使入川,教諸葛亮進兵攻之。”權從 其言,遂遣使齎書入川去。正是: 只因東國能施計,致令西川又動兵。 未知孔明再來伐魏,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七回 討魏國武侯再上表破曹兵薑維詐獻書 卻說蜀漢建興六年秋九月,魏都督曹休被東吳陸遜大破於 石亭,車仗馬匹、軍資器械,並皆罄盡。休惶恐之甚,氣憂成 病,到洛陽,疽發背而死。魏主曹睿敕令厚葬。司馬懿引兵還, 衆將接入問曰:“曹都督兵敗,即元帥之干系,何故急回耶?” 懿曰:“吾料諸葛亮知吾兵敗,必乘虛來取長安。倘隴西緊急, 何人救之?吾故回耳。”衆皆以爲懼怯,哂笑而退。 卻說東吳遣使致書蜀中,請兵伐魏,並言大破曹休之事: 一者顯自己威風,二者通和會之好。後主大喜,令人持書至漢 中,報知孔明。時孔明兵強馬壯,糧草豐足,所用之物一切完 備,正要出師。聽知此信,即設宴大會諸將,計議出師。忽一 陣大風自東北角上而起,把庭前松樹吹折。衆皆大驚。孔明就 占一課,曰:“此風主損一大將!”諸將未信。正飲酒間,忽 報鎮南將軍趙雲長子趙統、次子趙廣,來見丞相。孔明大驚, 擲杯於地曰:“子龍休矣!”二子入見,拜哭曰:“某父昨夜 三更病重而死。”孔明跌足而哭曰:“子龍身故,國家損一棟 梁,吾去一臂也!”衆將無不揮涕。孔明令二子入成都面君報 喪。後主聞雲死,放聲大哭曰:“朕昔年幼,非子龍則死於亂 軍之中矣!”即下詔追贈大將軍,諡封順平侯,敕葬于成都錦 屏山之東;建立廟堂,四時享祭。後人有詩曰: 常山有虎將,智勇匹關張。 漢水功勳在,當陽姓字彰。 兩番扶幼主,一念答先皇。 青史書忠烈,應流百世芳。 卻說後主思念趙雲昔日之功,祭葬甚厚;封趙統爲虎賁中 郎,趙廣爲牙門將,就令守墳。二人辭謝而去。忽近臣奏曰: “諸葛丞相將軍馬分撥已定,即日將出師伐魏。”後主問在朝 諸臣,諸臣多言未可輕動。後主疑慮未決。忽奏丞相令楊儀齎 出師表至。後主宣入,儀呈上表章。後主就禦案上拆視,其表 曰: 先帝慮漢、賊不兩立,王業不偏安,故托臣以討賊也。以 先帝之明,量臣之才,故知臣伐賊,才弱敵強也。然不伐賊, 王業亦亡。惟坐而待亡,孰與伐之?是故托臣而弗疑也。臣受 命之日,寢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思惟北征,宜先入南;故五月 渡瀘,深入不毛,並日而食。臣非不自惜也;顧王業不可偏安 于蜀都,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。而議者謂爲非計。今賊適 疲于西,又務於東;兵法“乘勞”。——此進趨之時也。謹陳 其事如左: 高帝明並日月,謀臣淵深,然涉險被創,危然後安。今陛 下未及高帝,謀臣不如良、平,而欲以長策取勝,坐定天下, 此臣之未解一也。劉繇、王朗,各據州郡,論安言計,動引聖 人,群疑滿腹,衆難塞胸,今歲不戰,明年不征,使孫策坐大, 遂並江東,此臣之未解二也。曹操智計,殊絕於人,其用兵也, 仿佛孫、吳,然困於南陽,險于烏巢,危于祁連,逼于黎陽, 幾敗北山,殆死潼關,然後僞定一時耳;況臣才弱,而欲以不 危而定之。此臣之未解三也。曹操五攻昌霸不下,四越巢湖不 成,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,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,先帝每稱操 爲能,猶有此失;況臣弩下,何能必勝?此臣之未解四也。自 臣到漢中,中間期年耳,然喪趙雲、陽群、馬玉、閻芝、丁立、 白壽、劉郃、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——突將無前,寑、 叟、青羌散騎、武騎一千餘人,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 精銳,非一州之所有;若複數年,則損三分之二也。——當何 以圖敵?此臣之未解五也。今民窮兵疲,而事不可息;事不可 息,則住與行勞費正等;而不及今圖之,欲以一州之地,與賊 持久,此臣之未解六也。 夫難平者,事也。昔先帝敗軍于楚,當此之時,曹操拊手, 謂天下已定。然後先帝東連吳、越,西取巴、蜀,舉兵北征, 夏侯授首:此操之失計,而漢事將成也。然後吳更違盟,關羽 毀敗,秭歸蹉跌,曹丕稱帝。凡事如是,難可逆見。臣鞠躬盡 瘁,死而後已;至於成敗利鈍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 後主覽表甚喜,即敕令孔明出師。孔明受命,起三十萬精 兵,令魏延總督前部先鋒,徑奔陳倉道口而來。 早有細作報入洛陽。司馬懿奏知魏主,大會文武商議。大 將軍曹真出班奏曰:“臣昨守隴西,功微罪大,不勝惶恐。今 乞引大軍往擒諸葛亮。臣近得一員大將,使六十斤大刀,騎千 裏征馬,開兩石鐵胎弓,暗藏三個流星錘,百發百中,有萬夫 不當之勇,乃隴西狄道人,姓王,名雙,字子全。臣保此人爲 先鋒。”睿大喜,便召王雙上殿。視之,身長九尺,面黑睛黃, 熊腰虎背。睿笑曰:“朕得此大將,有何慮哉!”遂賜錦袍金 甲,封爲虎威將軍、前部大先鋒。曹真爲大都督。真謝恩出朝, 遂引十五萬精兵,會合郭淮、張郃,分道守把隘口。 卻說蜀兵前隊哨至陳倉,回報孔明,說:“陳倉口已築起 一城,內有大將郝昭守把,深溝高壘,遍排鹿角,十分謹嚴; 不如棄了此城,從太白嶺鳥道出祁山甚便。”孔明曰:“陳倉 正北是街亭;必得此城,方可進兵。”命魏延引兵到城下,四 面攻之。連日不能破。魏延複來告孔明,說城難打。孔明大怒, 欲斬魏延。忽帳下一人告曰:“某雖無才,隨丞相多年,未嘗 報效;願去陳倉城中,說郝昭來降,不用張弓只箭。”衆視之, 乃部曲靳祥也。孔明曰:“汝用何言以說之?”祥曰:“郝昭 與某,同是隴西人氏,自幼交契。某今到彼,以利害說之,必 來降矣。”孔明即令前去。靳祥驟馬徑到城下,叫曰:“郝伯 道故人靳祥來見。”城上人報知郝昭。昭令開門放入,登城相 見。昭問曰:“故人因何到此?”祥曰:“吾在西蜀孔明帳下, 參贊軍機,待以上賓之禮。特令某來見公,有言相告。”昭勃 然變色曰:“諸葛亮乃我國仇敵也!吾事魏,汝事蜀,各事其 主;昔時爲昆仲,今時爲仇敵。汝再不必多言,便請出城!” 靳祥又欲開言,郝昭已出敵樓上了。魏軍急催上馬,趕出城外。 祥回頭視之,見昭倚定護心木欄杆。祥勒馬以鞭指之曰:“伯 道賢弟,何太情薄耶?”昭曰:“魏國法度,兄所知也。吾受 國恩但有死而已,兄不必下說詞。早回見諸葛亮,教快來攻城, 吾不懼也!”祥回告孔明曰:“郝昭未等某開言,便先阻卻。” 孔明曰:“汝可再去見他,以利害說之。”祥又到城下,請郝 昭相見。昭出到敵樓上。祥勒馬高叫曰:“伯道賢弟,聽吾忠 言:汝據守一孤城,怎拒數十萬之衆?今不早降,後悔無及! 且不順大漢而事奸魏,抑何不知天命、不辨清濁乎?願伯道思 之。”郝昭大怒,拈弓搭箭,指靳祥而喝曰:“吾前言已定, 汝不必再言!可速退——吾不射汝!” 靳祥回見孔明,具言郝昭如此光景。孔明大怒曰:“匹夫 無禮太甚!豈欺吾無攻城之具耶?”隨叫土人問曰:“陳倉城 中,有多少人馬?”土人告曰:“雖不知的數,約有三千人。” 孔明笑曰:“量此小城,安能禦我!休等他救兵到,火速攻之! ”於是軍中起百乘雲梯,一乘上可立十數人,周圍用木板遮護。 軍士各把短梯軟索,聽軍中擂鼓,一齊上城。郝昭在敵樓上望 見蜀兵裝起雲梯,四面而來,即令三千軍各執火箭,分佈四面; 待雲梯近城,一齊射之。孔明只道城中無備,故大造雲梯,令 三軍鼓噪呐喊而進;不期城上火箭齊發,雲梯盡著,梯上軍士 多被燒死。城上矢石如雨,蜀兵皆退。孔明大怒曰:“汝燒吾 雲梯,吾卻用‘沖車’之法!”於是連夜安排下沖車。次日, 又四面鼓嗓呐喊而進。郝昭急命運石鑿眼,用葛繩穿定飛打, 沖車皆被打折。孔明又令人運土填城壕,教廖化引三千鍬䦆軍, 從夜間掘地道,暗入城去。郝昭又於城中掘重壕橫截之。如此 晝夜相攻,二十餘日,無計可破。孔明正在營中憂悶,忽報: “東邊救兵到了,旗上書:‘魏先鋒大將王雙’。”孔明問曰: “誰可迎之?”魏延出曰:“某願往。”孔明曰:汝乃先鋒大 將,未可輕出。”又問:“誰敢迎之?”裨將謝雄應聲而出。 孔明與三千軍去了。孔明又問曰:“誰敢再去?”裨將龔起應 聲要去。孔明亦與三千兵去了。孔明恐城內郝昭引兵沖出,乃 把人馬退二十裏下寨。 卻說謝雄引軍前行,正遇王雙;戰不三合,被雙一刀劈死。 蜀兵敗走,雙隨後趕來。龔起接著,交馬只三合,亦被雙所斬。 敗兵回報孔明,孔明大驚,忙令廖化、王平、張嶷三人出迎。 兩陣對圓,張嶷出馬,王平、廖化壓住陣角。王雙縱馬來與張 嶷交馬,數合不分勝負。雙詐敗便走,嶷隨後趕去。王平見張 嶷中計,忙叫曰:“休趕!”嶷急回馬時,王雙流星錘早到, 正中其背。嶷伏鞍而走。雙回馬趕來,王平、廖化截住,救得 張嶷回陣。王雙驅兵大殺一陣,蜀兵折傷甚多。嶷吐血數口, 回見孔明,說:“王雙英雄無敵;如今將二萬兵就陳倉城外下 寨,四圍立起排柵,築起重城,深挖壕塹,守禦甚嚴。”孔明 見折二將,張嶷又被打傷,即喚薑維曰:“陳倉道口這條路不 可行。別求何策?”維曰:“陳倉城池堅固,郝昭守禦甚密, 又得王雙相助,實不可取。不若令一大將依山傍水,下寨固守; 再令良將守把要道,以防街亭之攻;卻統大軍去襲祁山,某卻 如此如此用計,可捉曹真也。”孔明從其言,即令王平、李恢 引二枝兵守街亭小路;魏延引一軍守陳倉口。馬岱爲先鋒,關 興、張苞爲前後救應使,從小徑出斜谷望祁山進發。 卻說曹真因思前番被司馬懿奪了功勞,因此到洛陽分調郭 淮、孫禮東西守把;又聽的陳倉告急,已令王雙去救。聞知王 雙斬將立功,大喜,乃令中護軍大將費耀,權攝前部總督,諸 將各自守把隘口。忽報山谷中捉得細作來見。曹真令押入,跪 於帳前。其人告曰:“小人不是奸細,有機密來見都督,誤被 伏路軍捉來,乞退左右。”真乃教去其縛,左右暫退。其人曰: “小人乃姜伯約心腹人也。蒙本官遣送密書。”真曰:“書安 在?”其人於貼肉衣內取出呈上。真拆視曰: 罪將薑維百拜, 書吾大都督曹麾下:維念世食魏祿,忝守邊城;叨竊厚恩,無 門補報。昨日誤遭諸葛亮之計,陷身於巔崖之中。思念舊國, 何日忘之!今幸蜀兵西出,諸葛亮甚不相疑。賴都督親提大兵 而來,如遇敵人,可以詐敗;維當在後,以舉火爲號,先燒蜀 人糧草,卻以大兵翻身掩之,則諸葛亮可擒也。非敢立功報國, 實欲自贖前罪。倘蒙照察,速賜來命。 曹真看畢,大喜曰:“天使吾成功也!”遂重賞來人,便 令回報,依期會合。 真喚費耀商議曰:“今薑維暗獻密書,令吾如此如此。” 耀曰:“諸葛亮多謀,姜維智廣;或者是諸葛亮所使,恐其中 有詐。”真曰:“他原是魏人,不得已而降蜀,又何疑乎?” 耀曰:“都督不可輕去,只守定本寨。某願引一軍接應薑維。 如成,盡歸都督;倘有奸計,某自支當。”真大喜,遂令費耀 引五萬兵,望斜穀而進。 行了兩三程,屯下軍馬,令人哨探。當日申時分,回報: “斜穀道中,有蜀兵來也。”耀忙催兵進。蜀兵未及交戰先退。 耀引兵追之,蜀兵又來。方欲對陣,蜀兵又退。如此者三次, 俄延至次日申時分。魏軍一日一夜不曾敢歇,只恐蜀兵攻擊。 方欲屯軍造飯,忽然四面喊聲大震,鼓角齊鳴,蜀兵漫山遍野 而來。門旗開處,閃出一輛四輪車,孔明端坐其中,令人請魏 軍主將答話。耀縱馬而出,遙見孔明,心中暗喜,回顧左右曰: “如蜀兵掩至,便退後走。若見山後火起,卻回身殺去,自有 兵來相應。”分付畢,躍馬出呼曰:“前者敗將,今何敢又來! ”孔明曰:“喚汝曹真來答話!”耀罵曰:“曹都督乃金枝玉 葉,安肯與反賊相見耶!” 孔明大怒,把羽扇一招,左有馬 岱,右有張嶷,兩路兵沖出。魏兵便退。行不到三十裏,望見 蜀兵背後火起,喊聲不絕。費耀只道號火,便回身殺來。蜀兵 齊退。耀提刀在前,只望喊處追趕。將次近火,山路中鼓角喧 天,喊聲震地,兩軍殺出:左有關興,右有張苞。山上矢石如 雨,往下射來。魏兵大敗。費耀知是中計,急退軍望山谷中而 走,人馬困乏。背後關興引生力軍趕來,魏兵自相踐踏及落澗 身死者,不知其數。耀逃命而走,正遇山坡口一彪軍,乃是薑 維。耀大罵曰:“反賊無信!吾不幸誤中汝奸計也!”維笑曰: “吾欲擒曹真,誤賺汝矣!速下馬受降!”耀驟馬奪路,望山 穀中而走。忽見穀口火光沖天,背後追兵又至。耀自刎身死, 餘衆盡降。孔明連夜驅兵,直出祁山前下寨,收住軍馬,重賞 薑維。維曰:“某恨不得殺曹真也!”孔明亦曰:“可惜大計 小用矣。” 卻說曹真聽知折了費耀,悔之不及,遂與郭淮商議退兵之 策。於是孫禮、辛毗星夜具表申奏魏主,言蜀兵又出祁山,曹 真損兵折將,勢甚危急。睿大驚,即召司馬懿入內曰:“曹真 損兵折將,蜀兵又出祁山。卿有何策,可以退之?”懿曰:“ 臣已有退諸葛亮之計。不用魏軍揚武耀威,蜀兵自然走矣。” 正是: 已見子丹無勝術,全憑仲達有良謀。 未知其計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八回 追漢軍王雙受誅襲陳倉武侯取勝 卻說司馬懿奏曰:“臣嘗奏陛下,言孔明必出陳倉,故以 郝昭守之,今果然矣。彼若從陳倉入寇,運糧甚便。今幸有郝 昭、王雙守把,不敢從此路運糧。其餘小道,搬運艱難。臣算 蜀兵行糧止有一月,利在急戰。我軍只宜久守。陛下可降詔, 令曹真堅守諸路關隘,不要出戰。不須一月,蜀兵自走。那時 乘虛而擊之,諸葛亮可擒也。”睿欣然曰:“卿既有先見之明, 何不自引一軍以襲之?”懿曰:“臣非惜身重命,實欲存下此 兵,以防東吳陸遜耳。孫權不久必將僭號稱尊;如稱尊號,恐 陛下伐之,定先入寇也。臣故欲以兵待之。”正言間,忽近臣 奏曰:“曹都督奏報軍情。”懿曰:陛下可即令人告戒曹真: 凡追趕蜀兵,必須觀其虛實,不可深入重地,以中諸葛亮之計。 ”睿即時下詔,遣太常卿韓暨持節告戒曹真:“切不可戰,務 在謹守;只待蜀兵退去,方才擊之。”司馬懿送韓暨於城外, 囑之曰:“吾以此功讓與子丹;公見子丹,休言是吾所陳之意, 只道天子降詔,教保守爲上。追趕之人,大要仔細,勿遣性急 氣躁者追之。”暨辭去。 卻說曹真正升帳議事,忽報天子遣太常卿韓暨持節至。真 出寨接入,受詔已畢,退與郭淮、孫禮計議。淮笑曰:“此乃 司馬仲達之見也。”真曰:“此見若何?”淮曰:“此言深識 諸葛亮用兵之法。久後能禦蜀兵者,必仲達也。”真曰:“倘 蜀兵不退,又將如何?”淮曰:“可密令人去教王雙,引兵於 小路巡哨,彼自不敢運糧。待其糧盡兵退,乘勢追擊,可獲全 勝。”孫禮曰:“某去祁山虛妝做運糧兵,車上盡裝乾柴茅草, 以硫黃焰硝灌之,卻教人虛報隴西運糧到。若蜀人無糧,必然 來搶。待入其中,放火燒車,外以伏兵應之,可勝矣。”真喜 曰:“此計大妙!”即令孫禮引兵依計而行。又遣人教王雙引 兵於小路上巡哨,郭淮引兵提調箕穀、街亭,令諸路軍馬守把 險要。真又令張遼子張虎爲先鋒,樂進子樂綝爲副先鋒,同守 頭營,不許出戰。 卻說孔明在祁山寨中,每日令人挑戰,魏兵堅守不出。孔 明喚薑維等商議曰:“魏兵堅守不出,是料吾軍中無糧也。今 陳倉轉運不通,其餘小路盤涉艱難,吾算隨軍糧草,不敷一月 用度,如之奈何?”正躊躇間,忽報:“隴西魏軍運糧數千車 于祁山之西,運糧官乃孫孔也。”孔明曰:“其人如何?”有 魏人告曰:“此人曾隨魏主出獵于大石山,忽驚起一猛虎,直 奔禦前,孫禮下馬拔劍斬之。從此封爲上將軍。——乃曹真心 腹人也。”孔明笑曰:“此是魏將料吾乏糧,故用此計。車上 裝載者,必是茅草引火之物。吾平生專用火攻,彼乃欲以此計 誘我耶?彼若知吾軍去劫糧車,必來劫吾寨矣。可將計就計而 行。”遂喚馬岱分付曰:“汝引三千軍徑到魏兵屯糧之所,不 可入營,但於上風頭放火。若燒著車仗,魏兵必來圍吾寨。” 又差馬忠、張嶷各引五千兵在週邊住,內外夾攻。三人受計去 了。又喚關興、張苞分付曰:“魏兵頭營接連四通之路。今晚 若西山火起,魏兵必來劫吾營。汝二人卻伏于魏寨左右,只等 他兵出寨,汝二人便可劫之。”又喚吳班、吳懿分付曰:“汝 二人各引一軍伏于營外。如魏兵到,可截其歸路。”孔明分撥 已畢,自在祁山上憑高而坐。魏兵探知蜀兵要來劫糧,慌忙報 與孫禮。禮令人飛報曹真。真遣人去頭營分付張虎、樂綝:“ 看今夜山西火起,蜀兵必來救應。可以出軍,如此如此。”二 將受計,令人登樓專看號火。 卻說孫禮把軍伏於山西,只待蜀兵到。是夜二更,馬岱引 三千兵來,人皆銜枚,馬盡勒口,徑到山西。見許多車仗,重 重疊疊,攢繞成營,車仗虛插旌旗。正值西南風起,岱令軍士 徑去營南放火,車仗盡著,火光沖天。孫禮只道蜀兵到魏寨內 放號火,急引兵一齊掩至。背後鼓角喧天,兩路兵殺來,乃是 馬忠、張嶷,把魏軍圍在垓心。孫禮大驚。又聽的魏軍中喊聲 起,一彪軍從火光邊殺來,乃是馬岱。內外夾攻,魏兵大敗。 火緊風急,人馬亂竄,死者無數。孫禮引中傷軍,突煙冒火而 走。 卻說張虎在營中,望見火光,大開寨門,與樂綝盡引人馬, 殺奔蜀寨來,寨中卻不見一人。急收軍回時,吳班、吳懿兩路 兵殺出,斷其歸路。張、樂二將急沖出重圍,奔回本寨,只見 土城之上,箭如飛蝗,——原來卻被關興、張苞襲了營寨。魏 兵大敗,皆投曹真寨來。方欲入寨,只見一彪敗軍飛奔而來, 乃是孫禮;遂同入寨見真,各言中計之事。真聽知,謹守大寨, 更不出戰。蜀兵得勝,回見孔明。 孔明令人密授計與魏延,一面教拔寨齊起。楊儀曰:“今 已大勝,挫盡魏兵銳氣,何故反欲收軍?”孔明曰:“吾兵無 糧,利在急戰。今彼堅守不出,吾受其病矣。彼今雖暫時兵敗, 中原必有添益。若以輕騎襲吾糧道,那時要歸不能。今乘魏兵 新敗,不敢正視蜀兵,便可出其不意,乘機退去。所憂者但魏 延一軍,在陳倉道口拒住王雙,急不能脫身;吾已令人授以密 計,教斬王雙,使魏人不敢來追。只今後隊先行。”當夜,孔 明只留金鼓守在寨中打更。一夜兵已盡退,只落空營。 卻說曹真正在寨中憂悶,忽報左將軍張郃領軍到。郃下馬 入帳,謂真曰:“某奉聖旨,特來聽調。”真曰:“曾別仲達 否?”郃曰:“仲達分付雲‘吾軍勝,蜀兵必不便去;若吾軍 敗,蜀兵必即去矣。’今吾軍失利之後,都督曾往哨探蜀兵消 息否?”真曰:“未也。”於是即令人往探之,果是虛營,只 插著數十面旌旗,兵已去了二日也。曹真懊悔無及。 且說魏延受了密計,當夜二更拔寨,急回漢中。早有細作 報知王雙。雙大驅軍馬,並力追趕。追到二十餘裏,看看趕上, 見魏延旗號在前,雙大叫曰:“魏延休走!”蜀兵更不回頭。 雙拍馬趕來。背後魏兵叫曰:“城外寨中火起,恐中敵人奸計。 ”雙急勒馬回時,只見一片火光沖天,慌令退軍,行到山坡左 側,忽一騎馬從林中驟出,大喝曰:“魏延在此!”王雙大驚, 措手不及,被延一刀砍于馬下。魏兵疑有埋伏,四散逃走。延 手下止有三十騎入馬,望漢中緩緩而行。後人有詩贊曰: 孔明妙算勝孫龐,耿若長星照一方。 進退行兵神莫測,陳倉道口斬王雙。 原來魏延受了孔明密計:先教存下三十騎,伏于王雙營邊; 只待王雙起兵趕時,卻去他營中放火;待他回寨,出其不意, 突出斬之。魏延斬了王雙,引兵回到漢中見孔明,交割了人馬。 孔明設宴大會,不在話下。 且說張郃追蜀兵不上,回到寨中。忽有陳倉城郝昭差人申 報,言王雙被斬。曹真聞知,傷感不已,因此憂成疾病,遂回 洛陽;命郭淮、孫禮、張郃守長安諸道。 卻說吳王孫權設朝,有細作人報說:“蜀諸葛丞相出兵兩 次,魏都督曹真兵損將亡。”於是群臣皆勸吳王興師伐魏,以 圖中原。權猶豫未決。張昭奏曰:“近聞武昌東山,鳳凰來儀; 大江之中,黃龍屢現。主公德配唐、虞,明並文、武,可即皇 帝位。然後興兵。”多官皆應曰:“子布之言是也。”遂選定 夏四月丙寅日,築壇于武昌南郊。是日,群臣請權登壇即皇帝 位,改黃武八年爲黃龍元年。諡父孫堅爲武烈皇帝,母吳氏爲 武烈皇后,兄孫策爲長沙桓王。立子孫登爲皇太子。命諸葛瑾 長子諸葛恪爲太子左輔,張昭次子張休爲太子右弼。 恪字元遜,身長七盡,極聰明,善應對。權甚愛之。年六 歲時,值東吳筵會,恪隨父在座。權見諸葛瑾面長,乃令人牽 一驢來,用粉筆書其面曰:“諸葛子瑜”。衆皆大笑。恪趨至 前,取粉筆添二字於其下曰:“諸葛子瑜之驢”。滿座之人, 無不驚訝。權大喜,遂將驢賜之。又一日,大宴官僚,權命恪 把盞。巡至張昭面前,昭不飲,曰:“此非養老之禮也。”權 謂恪曰:“汝能強子布飲乎?”恪領命,乃謂昭曰:“昔姜尚 父年九十,秉旄仗鉞,未嘗言老。今臨陣之日,先生在後;飲 酒之日,先生在前:何謂不養老也?”昭無言可答,只得強飲。 權因此愛之,故命輔太子。張昭佐吳王,位列三公之上,故以 其子張休爲太子右弼。又以顧雍爲丞相,陸遜爲上將軍,輔太 子守武昌。 權複還建業。群臣共議伐魏之策。張昭奏曰:“陛下初登 寶位,未可動兵。只宜修文偃武,增設學校,以安民心;遣使 入川,與蜀同盟,共分天下,緩緩圖之。”權從其言,即令使 命星夜入川,來見後主。禮畢,細奏其事。後主聞知,遂與群 臣商議。衆議皆謂孫權僭逆,宜絕其盟好。蔣琬曰:“可令人 問于丞相。”後主即遣使到漢中問孔明。孔明曰:“可令人齎 禮物入吳作賀,乞遣陸遜興師伐魏。魏必命司馬懿拒之。懿若 南拒東吳,我再出祁山,長安可圖也。”後主依言,遂令太尉 陳震,將名馬、玉帶、金珠、寶貝,入吳作賀。震至東吳見了 孫權,呈上國書。權大喜,設宴相待,打發回蜀。權召陸遜入, 告以西蜀約會興兵伐魏之事。遜曰:“此乃孔明懼司馬懿之謀 也。既與同盟,不得不從。今卻虛作起兵之勢,遙與西蜀爲應。 待孔明攻魏急,吾可乘虛取中原也。”即時下令,教荊、襄各 處都要訓練人馬,擇日興師。 卻說陳震回到漢中,報知孔明。孔明尚憂陳倉不可輕進, 先令人去哨探。回報說:“陳倉城中郝昭病重。”孔明曰:“ 大事成矣。”遂喚魏延、薑維分付曰:“汝二人領五千兵,星 夜直奔陳倉城下;如見火起,並力攻城。”二人俱未深信,又 來告曰:“何日可行?”孔明曰:“三日都要完備;不須辭我, 即便起行。”二人受計去了。又喚關興、張苞至,附耳低言, 如此如此。二人各受密計而去。 且說郭淮聞郝昭病重,乃與張郃商議曰:“郝昭病重,你 可速去替他。我自寫表申奏朝廷,別行定奪。”張郃引著三千 兵,急來替郝昭。時郝昭病危,當夜正呻吟之間,忽報蜀軍到 城下了。昭急令人上城守把。時各門上火起,城中大亂。昭聽 知驚死。蜀兵一擁入城。 卻說魏延、薑維領兵到陳倉城下看時,並不見一面旗號, 又無打更之人。二人驚疑,不敢攻城。忽聽得城上一聲炮響, 四面旗幟齊豎。只見一人綸巾羽扇,鶴氅道袍,大叫曰:“汝 二人來的遲了!”二人視之,乃孔明也。二人慌忙下馬,拜伏 於地曰:“丞相真神計也!”孔明令放入城,謂二人曰:“吾 打探得郝昭病重,吾令汝三日內領兵取城,此乃穩衆人之心也。 吾卻令關興、張苞只推點軍,暗出漢中。吾即藏於軍中,星夜 倍道徑到城下,使彼不能調兵。吾早有細作在城內放火、發喊 相助,令魏兵驚疑不定。兵無主將,必自亂矣。吾因而取之, 易如反掌。兵法雲:‘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。’正謂此也。” 魏延、薑維拜伏。孔明憐郝昭之死,令彼妻小扶靈柩回魏,以 表其忠。 孔明謂魏延、薑維曰:“汝二人且莫卸甲,可引兵去襲散 關。把關之人若知兵到,必然驚走。若稍遲便有魏兵至關,即 難攻矣。”魏延、薑維受命,引兵徑到散關。把關之人,果然 盡走。二人上關才要卸甲,遙見關外塵頭大起,魏兵到來。二 人相謂曰:“丞相神算,不可測度!”急登樓視之,乃魏將張 郃也。二人乃分兵守住險道。張郃見蜀兵把住要路,遂令退軍。 魏延隨後追殺一陣,魏兵死者無數,張郃大敗而去。延回到關 上,令人報知孔明。孔明先自領兵,出陳倉斜穀,取了建威。 後面蜀兵陸續進發。後主又命大將陳式來助。孔明驅大兵複出 祁山。安下營寨,孔明聚衆言曰:“吾二次出祁山,不得其利, 今又到此,吾料魏人必依舊戰之地,與吾相敵。彼意疑我取雍、 郿二處,必以兵拒守;吾觀陰平、武都二郡,與漢連接,若得 此城,亦可分魏兵之勢。何人敢取之?”薑維曰:“某願往。” 王平應曰:“某亦願往。”孔明大喜,遂令薑維引兵一萬取武 都,王平引兵一萬取陰平。二人領兵去了。 再說張郃回到長安,見郭淮、孫禮,說:“陳倉已失,郝 昭已亡,散關亦被蜀兵奪了。今孔明複出祁山,分道進兵。” 淮大驚曰:“若如此,必取雍、郿矣!”乃留張郃守長安,令 孫禮保雍城。淮自引兵星夜來郿城守禦,一面上表入洛陽告急。 卻說魏主曹睿設朝,近臣奏曰:“陳倉城已失,郝昭已亡, 諸葛亮又出祁山,散關亦被蜀兵奪了。”睿大驚。忽又奏滿寵 等有表,說:“東吳孫權僭稱帝號,與蜀同盟,今遣陸遜在武 昌訓練人馬,聽候調用。只在旦夕,必入寇矣。”睿聞知兩處 危急,舉止失措,甚是驚慌。此時曹真病未痊,即召司馬懿商 議。懿奏曰:“以臣愚意所料,東吳必不舉兵。”睿曰:“卿 何以知之?”懿曰:“孔明嘗思報猇亭之仇,非不欲吞吳也, 只恐中原乘虛擊彼,故暫與東吳結盟。陸遜亦知其意,故假作 興兵之勢以應之,實是坐觀成敗耳。陛下不必防吳,只須防蜀。 ”睿曰:“卿真高見!”遂封懿爲大都督,總攝隴西諸路軍馬, 令近臣取曹真總兵將印來。懿曰:“臣自去取之。”遂辭帝出 朝,徑到曹真府下,先令人入府報知,懿方進見。問病畢,懿 曰:“東吳、西蜀會合,興兵入寇,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,明 公知之乎?”真驚訝曰:“吾家人知我病重,不令我知。似此 國家危急,何不拜仲達爲都督,以退蜀兵耶?”懿曰“某才薄 智淺,不稱其職。”真曰:“取印與仲達。”懿曰:“都督少 慮。某願助一臂之力,只不敢受此印也。”真躍起曰:“如仲 達不領此任,中國必危矣!吾當抱病見帝以保之!”懿曰:“ 天子已有恩命,但懿不敢受耳。”真大喜曰:“仲達今領此任, 可退蜀兵。”懿見真再三讓印,遂受之。入內辭了魏主,引兵 往長安來與孔明決戰。正是: 舊帥印爲新帥取,兩路兵惟一路來。 未知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九十九回 諸葛亮大破魏兵司馬懿入寇西蜀 蜀漢建興七年夏四月,孔明兵在祁山,分作三寨,專候魏 兵。 卻說司馬懿引兵到長安,張郃接見,備言前事。懿令郃爲 先鋒,戴陵爲副將,引十萬兵到祁山,于渭水之南下寨。郭淮、 孫禮入寨參見。懿問曰:“汝等曾與蜀兵對陣否?”二人答曰: “未也。”懿曰:“蜀兵千里而來,利在速戰;今來此不戰, 必有謀也。隴西諸路,曾有資訊否?”淮曰:“已有細作探得 各郡十分用心,日夜提防,並無他事。只有武都、陰平二處, 未曾回報。”懿曰:“吾自差人與孔明交戰。汝二人急從小路 去救二郡,卻掩在蜀兵之後,彼必自亂矣。”二人受計,引兵 五千,從隴西小路來救武都、陰平,就襲蜀兵之後。 郭淮于路謂孫禮曰:“仲達比孔明如何?”禮曰:“孔明 勝仲達多矣。”淮曰:“孔明雖勝,此一計足顯仲達有過人之 智。蜀兵如正攻兩郡,我等從後抄到,彼豈不自亂乎?”正言 間,忽哨馬來報:“陰平已被王平打破了。武都已被薑維打破 了。前離蜀兵不遠。”禮曰:“蜀兵既已打破了城池,如何陳 兵於外?必有詐也。不如速退。”郭淮從之。方傳令教軍退時, 忽然一聲炮響,山背後閃出一枝軍馬來,旗上大書“漢丞相諸 葛亮”。中央一輛四輪車,孔明端坐于上,左有關興、右有張 苞。孫、郭二人見之,大驚。孔明大笑曰:“郭淮、孫禮休走! 司馬懿之計,安能瞞得過吾?他每日令人在前交戰,卻教汝等 襲吾軍後。武都、陰平吾已取了,汝二人不早來降,欲驅兵與 吾決戰耶?”郭淮、孫禮聽畢,大慌。忽然背後喊殺連天,王 平、薑維引兵從後殺來。興、苞二將又引軍從前面殺來。兩下 夾攻,魏兵大敗。郭、孫二人棄馬爬山而走。張苞望見,驟馬 趕來;不期連人帶馬,跌入澗內。後軍急忙救起,頭已跌破。 孔明令人送回成都養病。 卻說郭、孫二人走脫,回見司馬懿曰:“武都、陰平二郡 已失。孔明伏于要路,前後攻殺,因此大敗,棄馬步行,方得 逃回。”懿曰:“非汝等之罪,孔明智在吾先。可再引兵守把 雍、郿二城,切勿出戰。吾自有破敵之策。”二人拜辭而去。 懿又喚張郃、戴陵分付曰:“今孔明得了武都、陰平,必然撫 百姓以安民心,不在營中矣。汝二人各引一萬精兵,今夜起身, 抄在蜀兵營後,一齊奮勇殺將過來;吾卻引軍在前布陣,只待 蜀兵勢亂,吾大驅士馬攻殺進去:兩軍並力,可奪蜀寨也。若 得此地山勢,破敵何難?”二人受計引兵而去。戴陵在左,張 郃在右,各取小路進發,深入蜀兵之後。三更時分,來到大路, 兩軍相遇,合兵一處,卻從蜀兵背後殺來。行不到三十裏,前 軍不行。張、戴二人自縱馬視之,只見數百輛草車橫截去路。 郃曰:“此必有準備。可急取路而回。”才傳令退軍,只見滿 山火光齊明,鼓角大震,伏兵四下皆出,把二人圍住。孔明在 祁山上大叫曰:“戴陵、張郃可聽吾言:司馬懿料吾往武都、 陰平撫民,不在營中,故令汝二人來劫吾寨,卻中吾之計也。 汝二人乃無名下將,吾不殺害,下馬早降!”郃大怒,指孔明 而罵曰:“汝乃山野村夫,侵吾大國境界,如何敢發此言!吾 若捉住汝時,碎屍萬段!”言訖,縱馬挺槍,殺上山來。山上 矢石如雨。郃不能上山,乃拍馬舞槍,沖出重圍,無人敢當。 蜀兵困戴陵在垓心。郃殺出舊路,不見戴陵,即奮勇翻身又殺 入重圍,救出戴陵而回。孔明在山上見郃在萬軍之中,往來沖 突,英勇倍加,乃謂左右曰:“嘗聞張翼德大戰張郃,人皆驚 懼。吾今日見之,方知其勇也。若留下此人,必爲蜀中之害。 吾當除之。”遂收軍還營。 卻說司馬懿引兵布成陣勢,只待蜀兵亂動,一齊攻之。忽 見張郃、戴陵狼狽而來,告曰:“孔明先如此提防,因此大敗 而歸。”懿大驚曰:“孔明真神人也!不如且退。”即傳令教 大軍盡回本寨,堅守不出。 且說孔明大勝,所得器械、馬匹,不計其數,乃引大軍回 寨。每日令魏延挑戰,魏兵不出。一連半月,不曾交兵。孔明 正在帳中思慮,忽報天子遣侍中費禕齎詔至。孔明接入營中, 焚香禮畢,開詔讀曰: 街亭之役,咎由馬謖:而君引愆,深自貶抑。重違君意, 聽順所守。前年耀師,馘斬王雙;今歲爰征,郭淮遁走;降集 氐、羌,復興二郡:威震兇暴,功勳顯然。方今天下騷擾,元 惡未梟,君受大任,幹國之重,而久自抑損,非所以光揚洪烈 矣。今複君丞相,君其勿辭! 孔明聽詔畢,謂費禕曰:“吾國事未成,安可複丞相之職? ”堅辭不受。禕曰:“丞相若不受職,拂了天子之意,又冷淡 了將士之心。宜且權受。”孔明方才拜受。禕辭去。 孔明見司馬懿不出,思得一計,傳令教各處皆拔寨而起。 當有細作報知司馬懿,說孔明退兵了。懿曰:“孔明必有大謀, 不可輕動。”張郃曰:“此必因糧盡而回,如何不追?”懿曰: “吾料孔明上年大收,今又麥熟,糧草豐足;雖然轉運艱難, 亦可支吾半載,安肯便走?彼見吾連日不戰,故作此計引誘。 可令人遠遠哨之。”軍士探知,回報說:“孔明離此三十裏下 寨。”懿曰:“吾料孔明果不走。且堅守寨柵,不可輕進。” 住了旬日,絕無音信,並不見蜀將來戰。懿再令人哨探,回報 說:“蜀兵已起營去了。”懿未信,乃更換衣服,雜在軍中, 親自來看,果見蜀兵又退三十裏下寨。懿回營謂張郃曰:“此 乃孔明之計也,不可追趕。”又住了旬日,再令人哨探。回報 說:“蜀兵又退三十裏下寨。”! 郃曰:“孔明用緩兵之計, 漸退漢中,都督何故懷疑,不早追之?郃願往決一戰!”懿曰: “孔明詭計極多,倘有差失,喪我軍之銳氣。不可輕進。”郃 曰:“某去若敗,甘當軍令。”懿曰:“既汝要去,可分兵兩 枝:汝引一枝先行,須要奮力死戰;吾隨後接應,以防伏兵。 汝次日先進,到半途駐紮,後日交戰,使兵力不乏。”遂分兵 已畢。次日,張郃、戴陵引副將數十員、精兵三萬,奮勇先進, 到半路下寨。司馬懿留下許多軍馬守寨,只引五千精兵,隨後 進發。 原來孔明密令人哨探,見魏兵半路而歇。是夜,孔明喚衆 將商議曰:“今魏兵來追,必然死戰,汝等須以一當十,吾以 伏兵截其後。非智勇之將,不可當此任。”言畢,以目視魏延。 延低頭不語。王平出曰:“某願當之。”孔明曰:“若有失, 如何?”平曰:“願當軍令。”孔明歎曰:“王平肯捨身親冒 矢石,真忠臣也!雖然如此,奈魏兵分兩枝前後而來,斷吾伏 兵在中;平縱然智勇,只可當一頭,豈可分身兩處?須再得一 將同去爲妙。怎奈軍中再無舍死當先之人!”言未畢,一將出 曰:“某願往!”孔明視之,乃張翼也。孔明曰:“張郃乃魏 之名將,有萬夫不當之勇,汝非敵手。”翼曰:“若有失事, 願獻首於帳下。”孔明曰:“汝既敢去,可與王平各引一萬精 兵伏於山谷中;只待魏兵趕上,任他過盡,汝等卻引伏兵從後 掩殺。若司馬懿隨後趕來,卻分兵兩頭:張翼引一軍當住後隊, 王平引一軍截其前隊。兩軍須要死戰。吾自有別計相助。”二 人受計引兵而去。孔明又喚姜維、廖化分付曰:“與汝二人一 個錦囊,引三千精兵,偃旗息鼓,伏於前山之上。如見魏兵圍 住王平、張翼,十分危急,不必去救,只開錦囊看視,自有解 危之策。”二人受計引兵而去。又令吳班、吳懿、馬忠、張嶷 四將,附耳分付曰:“如來日魏兵到,銳氣正盛,不可便迎, 且戰且走。只看關興引兵來掠陣之時,汝等便回軍趕殺,吾自 有兵接應。”四將受計引兵而去。又喚關興分付曰:“汝引五 千精兵,伏於山谷;只看山上紅旗颭動,卻引兵殺出。”興受 計引兵而去。 卻說張郃、戴陵領兵前來,驟如風雨。馬忠、張嶷、吳懿、 吳班四將接著,出馬交鋒。張郃大怒,驅兵追殺。蜀兵且戰且 走。魏兵追趕約有二十余裏,時值六月,天氣十分炎熱,人馬 汗如潑水。走到五十裏外,魏兵盡皆氣喘。孔明在山上把紅旗 一招,關興引兵殺出。馬忠等四將,一齊引兵掩殺回來。張郃、 戴陵死戰不退。忽然喊聲大震,兩路軍殺出,乃王平、張翼也。 各奮勇追殺,截其後路。郃大叫衆將曰:“汝等到此,不決一 死戰,更待何時!”魏兵奮力衝突,不得脫身。忽然背後鼓角 喧天,司馬懿自領精兵殺到。懿指揮衆將,把王平、張翼圍在 垓心。翼大呼曰:“丞相真神人也!計已算定,必有良謀。吾 等當決一死戰!”即分兵兩路:平引一軍截住張郃、戴陵,翼 引一軍力當司馬懿。兩頭死戰,叫殺連天。姜維、廖化在山上 探望,見魏兵勢大,蜀兵力危,漸漸抵當不住。維謂化曰:“ 如此危急,可開錦囊看計。”二人拆開視之,內書雲:“若司 馬懿兵來圍王平、張翼至急,汝二人可分兵兩枝,竟襲司馬懿 之營;懿必急退,汝可乘亂攻之。營雖不得,可獲全勝。”二 人大喜,即分兵兩路,徑襲司馬懿營中而去。 原來司馬懿亦恐中孔明之計,沿途不住的令人傳報。懿正 催戰間,忽流星馬飛報,言蜀兵兩路竟取大寨去了。懿大驚失 色,乃謂衆將曰:“吾料孔明有計,汝等不信,勉強追來,卻 誤了大事!”即提兵急回。軍心惶惶亂走。張翼隨後掩殺,魏 兵大敗。張郃、戴陵見勢孤,亦望山僻小路而走,蜀兵大勝。 背後關興引兵接應諸路。司馬懿大敗一陣,奔入寨時,蜀兵已 自回去。懿收聚敗軍,責駡諸將曰:“汝等不知兵法,只憑血 氣之勇,強欲出戰,致有此敗。今後切不許妄動,再有不遵, 決正軍法!”衆皆羞慚而退。這一陣,魏軍死者極多,遣棄馬 匹器械無數。 卻說孔明收得勝軍馬入寨,又欲起兵進取。忽報有人自成 都來,說張苞身死。孔明聞知,放聲大哭,口中吐血,昏絕於 地。衆人救醒。孔明自此得病,臥床不起。諸將無不焦急。後 人有詩歎曰: 悍勇張苞欲建功,可憐天不助英雄! 武侯淚向西風灑,爲念無人佐鞠躬。 旬日之後,孔明喚董厥、樊建等入帳分付曰:“吾自覺昏 沈,不能理事;不如且回漢中養病,再作良圖。汝等切勿走泄: 司馬懿若知,必來攻擊。”遂傳號令,教當夜暗暗拔寨,皆回 漢中。孔明去了五日,懿方得知,乃長歎曰:“孔明真有神出 鬼沒之計,吾不能及也!”於是司馬懿留諸將在寨中,分兵守 把各處隘口;懿自班師回。 卻說孔明將大軍屯於漢中,自回成都養病;文武官僚出城 迎接。送入丞相府中。後主禦駕自來問病,命禦醫調治,日漸 痊可。 建興八年秋七月,魏都督曹真病可,乃上表說:“蜀兵數 次侵界,屢犯中原,若不剿除,必爲後患。今時值秋涼,人馬 安閒,正當征伐。臣願與司馬懿同領大軍,徑入漢中,殄滅奸 黨,以清邊境。”魏主大喜,問侍中劉曄曰:“子丹勸朕伐蜀, 若何?”曄奏曰:“大將軍之言是也。今若不剿除,後必爲大 患。陛下便可行之。”睿點頭。曄出內回家,有衆大臣相探, 問曰:“聞天子與公計議興兵伐蜀,此事如何?”曄應曰:“ 無此事也。蜀有山川之險,非可易圖;空費軍馬之勞,于國無 益。”衆官皆默然而出。楊暨入內奏曰:“昨聞劉曄勸陛下伐 蜀;今日與衆臣議,又言不可伐:是欺陛下也。陛下何不召而 問之?”睿即召劉曄入內問曰:“卿勸朕伐蜀;今又言不可, 何也?”曄曰:“臣細詳之,蜀不可伐。”睿大笑。少時,楊 暨出內。曄奏曰:“臣昨日勸陛下伐蜀,乃國之大事,豈可妄 泄於人?夫兵者,詭道也;事未發切宜秘之。”睿大悟曰:“ 卿言是也。”自此愈加敬重。旬日內,司馬懿入朝,魏主將曹 真表奏之事。逐一言之。懿奏曰:“臣料東吳未敢動兵,今日 正可乘此去伐蜀。”睿即拜曹真爲大司馬、征西大都督,司馬 懿爲大將軍、征西副都督,劉曄爲軍師。三人拜辭魏主,引四 十萬大兵,前行至長安,徑奔劍閣,來取漢中。其餘郭淮、孫 禮等,各取路而行。 漢中人報入成都。此時孔明病好多時,每日操練人馬,習 學八陣之法,盡皆精熟,欲取中原;聽得這個消息,遂喚張嶷、 王平分付曰:“汝二人先引一千兵去守陳倉古道,以當魏兵; 吾卻提大兵便來接應。”二人告曰:“人報魏軍四十萬,詐稱 八十萬,聲勢甚大,如何只與一千兵去守隘口?倘魏兵大至, 何以拒之?”孔明曰:“吾欲多與,恐士卒辛苦耳。”嶷與平 面面相覷,皆不敢去。孔明曰:“若有疏失,非汝等之罪。不 必多言,可疾去。”二人又哀告曰:“丞相欲殺某二人,就此 請殺,只不敢去。”孔明笑曰:“何其愚也!吾令汝等去,自 有主見。吾昨夜仰觀天文,見畢星廛于太陰之分,此月內必有 大雨淋漓;魏兵雖有四十萬,安敢深入山險之地?因此不用多 軍,決不受害。吾將大軍皆在漢中安居一月,待魏兵退,那時 以大兵掩之:以逸待勞,吾十萬之衆可勝魏兵四十萬也。”二 人聽畢,方大喜,拜辭而去。孔明隨統大軍出漢中,傳令教各 處隘口預備乾柴草料細糧,俱夠一月人馬支用,以防秋雨。將 大軍寬限一月,先給衣食,伺候出征。 卻說曹真、司馬懿同領大軍,徑到陳倉城內,不見一間房 屋;尋土人問之,皆言孔明回時放火燒毀。曹真便要從陳倉道 進發。懿曰:“不可輕進。我夜觀天文,見畢星躔于太陰之分, 此月內心有大雨;若深入重地,常勝則可,倘有疏虞,人馬受 苦,要退則難。且宜在城中搭起窩鋪住紮,以防陰雨。”真從 其言。未及半月,天雨大降,淋漓不止。陳倉城外,平地水深 三尺,軍器盡濕,人不得睡,晝夜不安。大雨連降三十日,馬 無草料,死者無數,軍士怨聲不絕。傳入洛陽,魏主設壇,求 晴不得。黃門侍郎王肅上疏曰: 前志有之“千里饋糧,士有饑色;樵蘇後爨,師不宿飽。” 此謂平途之行軍者也。又況於深入險阻,鑿路而前,則其爲勞, 必相百也。今又加之以霖雨,山阪峻滑,衆逼而不展,糧遠而 難繼:實行軍之大忌也。聞曹真發已逾月,而行方半穀,治道 功大,戰士悉作:是彼偏得以逸待勞,乃兵家之所憚也。言之 前代,則武王伐紂,出關而複還;論之近事,則武、文征權, 臨江而不濟:豈非順天知時,通于權變者哉?願陛下念水雨艱 劇之故,休息士卒;後日有釁,乘時用之。所謂“悅以犯難, 民忘其死”者也。 魏主覽表,正在猶豫,楊阜、華歆亦上疏諫。魏主即下詔, 遣使詔曹真、司馬懿還朝。 卻說曹真與司馬懿商議曰:“今連陰三十日,軍無戰心, 各有思歸之意,如何禁止?”懿曰:“不如且回。”真曰:“ 倘孔明追來,怎生退之?”懿曰:“先伏兩軍斷後,方可回兵? ”正議間,忽使命來召。二人遂將大軍前隊作後隊,後隊作前 隊,徐徐而退。 卻說孔明計算一月秋雨將盡,天尚未晴,自提一軍屯於城 固,又傳令教大軍會於赤坡駐紮。孔明升帳喚衆將言曰:“吾 料魏兵必走,魏主必下詔來取曹真、司馬懿兵回。吾若追之, 必有準備;不如任他且去,再作良圖。”忽王平令人報來,說 魏兵已回。孔明分付來人,傳與王平:“不可追襲。吾自有破 魏兵之策。”正是: 魏兵縱使能埋伏,漢相原來不肯追。 未知孔明怎生破魏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一百回 漢兵劫寨破曹真武侯鬥陣辱仲達 卻說衆將聞孔明不追魏兵,俱入帳告曰:“魏兵苦雨,不 能屯紮,因此回去,正好乘勢追之。丞相如何不追?”孔明曰: “司馬懿善能用兵,今軍退必有埋伏。吾若追之,正中其計。 不如縱他遠去,吾卻分兵徑出斜谷而取祁山,使魏人不提防也。 ”衆將曰:“取長安之地,別有路途;丞相只取祁山,何也?” 孔明曰:“祁山乃長安之首也:隴西諸郡,倘有兵來,必經由 此地;更兼前臨渭濱,後靠斜谷,左出右入,可以伏兵,乃用 武之地。吾故欲先取此,得地利也。”衆將皆拜服。孔明令魏 延、張嶷、杜瓊、陳式出箕穀;馬岱、王平、張翼、馬忠出斜 穀:俱會于祁山。調撥已定,孔明自提大軍,令關興、廖化爲 先鋒,隨後進發。 卻說曹真、司馬懿二人在後監督人馬,令一軍入陳倉古道 探視,回報說蜀兵不來。又行旬日,後面埋伏衆將皆回,說蜀 兵全無音耗。真曰:“連綿秋雨,棧道斷絕,蜀人豈知吾等退 軍耶?”懿曰:“蜀兵隨後出矣。”真曰:“何以知之?”懿 曰:“連日晴朗,蜀兵不趕,料吾有伏兵也,故縱我兵遠去; 待我兵過盡,他卻奪祁山矣。”曹真不信。懿曰:“子丹如何 不信?吾料孔明必從兩穀而來。吾與子丹各守一穀口,十日爲 期。若無蜀兵來,我面塗紅粉,身穿女衣,來營中伏罪。”真 曰:“若有蜀兵來,我願將天子所賜玉帶一條、禦馬一匹與你。 ”即分兵兩路:真引兵屯于祁山之西斜穀口,懿引軍屯于祁山 之東箕穀口。各下寨已畢。懿先引一枝兵伏於山谷中,其餘軍 馬各于要路安營。懿更換衣服,雜在衆軍之內,遍觀各營。忽 到一營,有一偏將仰天而怨曰:“大雨淋了許多時,不肯回去; 今又在這裏頓住,強要賭賽,卻不苦了官軍!”懿聞言,歸寨 升帳,聚衆將皆到帳下,挨出那將來。懿叱之曰:“朝廷養軍 千日,用在一時;汝安敢出怨言以慢軍心!”其人不招。懿叫 出同伴之人對證,那將不能抵賴。懿曰:“吾非賭賽,欲勝蜀 兵,令汝各人有功回朝。汝乃妄出怨言,自取罪戾!”喝令武 士推出斬之。須臾,獻首帳下。衆將悚然。懿曰:“汝等諸將 皆要盡心以防蜀兵。聽吾中軍炮響,四面皆進。”衆將受令而 退。卻說魏延、張嶷、陳式、杜瓊四將,引二萬兵, 取箕穀而進。正行之間,忽報參謀鄧芝到來。四將問其故。芝 曰:“丞相有令:如出箕谷,提防魏兵埋伏,不可輕進。”陳 式曰:“丞相用兵何多疑耶?吾料魏兵連遭大雨,衣甲皆毀, 必然急歸;安得又有埋伏?今吾兵倍道而進,可獲大勝,如何 又教休進?”芝曰:“丞相計無不中,謀無不成,汝安敢違令? ”式笑曰:“丞相若果多謀,不致街亭之失!”魏延想起孔明 向日不聽其計,亦笑曰:“丞相若聽吾言,徑出子午穀,此時 休說長安,連洛陽皆得矣!今執定要出祁山,有何益耶?既令 進兵,今又教休進,何其號令不明!”式曰:“吾自有五千兵, 徑出箕穀,先到祁山下寨,看丞相羞也不羞!”芝再三阻當, 式只不聽,徑自引五千兵出箕穀去了。鄧芝只得飛報孔明。 卻說陳式引兵行不數裏,忽聽的一聲炮響,四面伏兵皆出。 式急退時,魏兵塞滿穀口,圍得鐵桶相似。式左沖右突,不能 得脫。忽聞喊聲大震,一彪軍殺入,乃是魏延。救了陳式,回 到穀中,五千兵只剩得四五百帶傷人馬。背後魏兵趕來,卻得 杜瓊、張嶷引兵接應,魏兵方退。陳、魏二人方信孔明先見如 神,懊悔不及。 且說鄧芝回見孔明,言魏延、陳式如此無禮。孔明笑曰: “魏延素有反相,吾知彼常有不平之意;因憐其勇而用之。久 後必生患害。”正言間,忽流星馬報到,說陳式折了四千餘人, 止有四五百帶傷人馬屯在穀中。孔明令鄧芝再來箕谷撫慰陳式, 防其生變;一面喚馬岱、王平分付曰:“斜谷若有魏兵守把, 汝二人引本部軍越山嶺,夜行晝伏,速出祁山之左,舉火爲號。 ”又喚馬忠、張翼分付曰:“汝等亦從山僻小路,晝伏夜行, 徑出祁山之右,舉火爲號,與馬岱、王平會合,共劫曹真營寨。 吾自從穀中三面攻之,魏兵可破也。”四人領命分頭引兵去了。 孔明又喚關興、廖化分付曰:“如此如此。二人受了密計,引 兵而去。孔明自領精兵倍道而行。正行間,又喚吳班、吳懿授 與密計,亦引兵先行。 卻說曹真心中不信蜀兵來,以此怠慢,縱令軍士歇息;只 等十日無事,要羞司馬懿。不覺守了七日,忽有人報穀中有些 小蜀兵出來。真令副將秦良引五千兵哨探,不許縱令蜀兵近界。 秦良領命,引兵剛到穀口,哨見蜀兵退去。良急引兵趕來,行 到五六十裏,不見蜀兵,心下疑惑,教軍士下馬歇息。忽哨馬 報說:“前面有蜀兵埋伏。”良上馬看時,只見山中塵土大起, 急令軍士提防。不一時,四壁廂喊聲大震:前面吳班、吳懿引 兵殺出,背後關興、廖化引兵殺來。左右是山,皆無走路。山 上蜀兵大叫:“下馬投降者免死!”魏兵大半多降。秦良死戰, 被廖化一刀斬于馬下。孔明把降兵拘於後軍,卻將魏兵衣甲與 蜀兵五千人穿了,扮作魏兵,令關興、廖化、吳班、吳懿四將 引著,徑奔曹真寨來;先令報馬入寨說:“只有些小蜀兵,盡 趕去了。”真大喜。忽報司馬都督差心腹人至。真喚入問之, 其人告曰:“今都督用埋伏計,殺蜀兵千餘人。司馬都督致意 將軍,教休將賭賽爲念,務要用心提備。”真曰:“吾這裏並 無一個蜀兵。”遂打發來人回去。忽又報秦良引兵回來了。真 自出帳迎之。比及到寨,人報前後兩把火起。真急回寨後看時, 關興、廖化、吳班、吳懿四將,指麾蜀軍就營前殺將進來;馬 岱、王平從後面殺來;馬忠、張翼亦引兵殺到。魏軍措手不及, 各自逃生。衆將保曹真望東而走,背後蜀兵趕來。曹真正奔走, 忽然喊聲大震,一彪軍殺到。真膽戰心驚,視之,乃司馬懿也。 懿大戰一場,蜀兵方退。真得脫,羞慚無地。懿曰:“諸葛亮 奪了祁山地勢,吾等不可久居此處;宜去渭濱安營,再作良圖。 ”真曰:“仲達何以知吾遭此大敗也?”懿曰:“見來人報稱 子丹說並無一個蜀兵,吾料孔明暗來劫寨,因此知之,故相接 應。今果中計。切莫言賭賽之事,只同心報國。”曹真甚是惶 恐,氣成疾病,臥床不起。兵屯渭濱,懿恐軍心有亂,不敢教 真引兵。 卻說孔明大驅士馬,複出祁山。勞軍已畢,魏延、陳式、 杜瓊、張嶷入帳,拜伏請罪。孔明曰:“是誰失陷了軍來?” 延曰:“陳式不聽號令,潛入穀口,以此大敗。”式曰:“此 事魏延教我行來。”孔明曰:“他倒救你,你反攀他!將令已 違,不必巧說!”即叱武士推出陳式斬之。須臾,懸首於帳前, 以示諸將。此時孔明不殺魏延,欲留之以爲後用也。孔明既斬 了陳式,正議進兵,忽有細作報說曹真臥病不起,現在營中治 療。孔明大喜,謂諸將曰:“若曹真病輕,必便回長安。今魏 兵不退,必爲病重,故留於軍中,以安衆人之心。吾寫下一書, 教秦良的降兵持與曹真,真若見之,必然死矣!”遂喚降兵至 帳下,問曰:“汝等皆是魏軍,父母妻子多在中原,不宜久居 蜀中。今放汝等回家,若何?”衆軍泣淚拜謝。孔明曰:“曹 子丹與吾有約;吾有一書,汝等帶回,送與子丹,必有重賞。” 魏軍領了書,奔回本寨,將孔明書呈與曹真。真扶病而起,拆 封視之。其書曰: 漢丞相、武鄉侯諸葛亮,致書于大司馬曹子丹之前:竊謂 夫爲將者,能去能就,能柔能剛;能進能退,能弱能強。不動 如山嶽,難測如陰陽;無窮如天地,充實如太倉;浩渺如四海, 眩曜如三光。預知天文之旱澇,先識地理之平康;察陣勢之期 會,揣敵人之短長。嗟爾無學後輩,上逆穹蒼,助篡國之反賊, 稱帝號於洛陽;走殘兵于斜穀,遭霖雨于陳倉。水陸困乏,人 馬倡狂;抛盈郊之戈甲,棄滿地之刀槍。都督心崩而膽裂,將 軍鼠竄而狼忙!無面見關中之父老,何顔入相府之廳堂!史官 秉筆而記錄,百姓衆口而傳揚:仲達聞陣而惕惕,子丹望風而 遑遑!吾軍兵強而馬壯,大將虎奮以龍驤;掃秦川爲平壤,蕩 魏國作丘荒! 曹真看畢,恨氣填胸,至夜死於軍中,司馬懿用兵車裝載, 差人送赴洛陽安葬。 魏主聞知曹真已死,即下詔催司馬懿出戰。懿提大軍來與 孔明交鋒,隔日先下戰書。孔明謂諸將曰:“曹真必死矣。” 遂批回“來日交鋒”,使者去了。孔明當夜教薑維受了密計: 如此而行;又喚關興分付:如此如此。次日,孔明盡起祁山之 兵前到渭濱:一邊是河,一邊是山,中央平川曠野,好片戰場。 兩軍相迎,以弓箭射住陣角。三通鼓罷,魏陣中門旗開處,司 馬懿出馬,衆將隨後而出。只見孔明端坐于四輪車上,手搖羽 扇。懿曰:“吾主上法堯禪舜,相傳二帝,坐鎮中原;容汝蜀、 吳二國者,乃吾主寬慈仁厚,恐傷百姓也。汝乃南陽一耕夫, 不識天數,強要相侵,理宜殄滅!如省心改過,宜即早回,各 守疆界,以成鼎足之勢,免致生靈塗炭,汝等皆得全生!”孔 明笑曰:“吾受先帝托孤之重,安肯不傾心竭力以討賊乎!汝 曹氏不久爲漢所滅。汝祖父皆爲漢臣,世食漢祿,不思報效, 反助篡逆,豈不自恥?”懿羞慚滿面曰:“吾與汝決一雌雄! 汝若能勝,吾誓不爲大將!汝若敗時,早歸故里,吾並不加害。 ” 孔明曰:“汝欲鬥將?鬥兵?鬥陣法?”懿曰:“先鬥陣 法。”孔明曰:“先布陣我看。”懿入中軍帳下,手執黃旗招 颭,左右軍動,排成一陣。複上馬出陣,問曰:“汝識吾陣否? ”孔明笑曰:“吾軍中末將,亦能布之。此乃‘混元一氣陣’ 也。”懿曰:“汝布陣我看。”孔明入陣,把羽扇一搖,複出 陣前,問曰:“汝識我陣否?”懿曰:“量此‘八卦陣’,如 何不識!”孔明曰:“識便識了,敢打我陣否?”懿曰:“既 識之,如何不敢打!”孔明曰:“汝只管打來。”司馬懿回到 本陣中,喚戴陵、張虎、樂綝三將,分付曰:“今孔明所布之 陣,按休、生、傷、杜、景、死、驚、開八門。汝三人可從正 東‘生門’打入,征西南‘休門’殺出,複從正北‘開門’殺 入:此陣可破。汝等小心在意!”於是戴陵在中,張虎在前, 樂綝在後,各引三十騎,從生門打入。兩軍呐喊相助。三人殺 入蜀陣,只見陣如連城,衝突不出。三人慌引騎轉過陣腳,往 西南沖去,卻被蜀兵射住,衝突不出。陣中重重疊疊,都有門 戶,那裏分東西南北?三將不能相顧,只管亂撞,但見愁雲漠 漠,慘霧濛濛。喊聲起處,魏軍一個個皆被縛了,送到中軍。 孔明坐於帳中,左右將張虎、戴陵、樂綝並九十個軍,皆縛在 帳下。孔明笑曰:“吾縱然捉得汝等,何足爲奇!吾放汝等回 見司馬懿,教他再讀兵書,重觀戰策,那時來決雌雄,未爲遲 也。汝等性命既饒,當留下軍器戰馬。”遂將衆人衣服脫了, 以墨塗面,步行出陣。 司馬懿見之大怒,回顧諸將曰:“如此挫敗銳氣,有何面 目回見中原大臣耶!”即指揮三軍,奮死掠陣。懿自拔劍在手, 引百余驍將,催督衝殺。兩軍恰才相會,忽然陣後鼓角齊鳴, 喊聲大震,一彪軍從西南上殺來,乃關興也。懿分後軍當之, 複催軍向前廝殺。忽然魏兵大亂,原來薑維引一彪軍悄地殺來。 蜀兵三路夾攻。懿大驚急忙退軍。蜀兵周圍殺到,懿引三軍望 南死命沖出。魏兵十傷六七。司馬懿退在渭濱南岸下寨,堅守 不出。 孔明收得勝之兵,回到祁山時,永安城李嚴遣都尉苟安解 送糧米,至軍中交割。苟安好酒,于路怠慢,違限十日。孔明 大怒曰:“吾軍中專以糧爲大事,誤了三日,便該處斬!汝今 誤了十日,有何理說?”喝令推出斬之。長史楊儀曰:“苟安 乃李嚴用人,又兼錢糧多出於西川,若殺此人,後無人敢送糧 也。”孔明乃叱武士去其縛,杖八十放之。 苟安被責,心中懷恨,連夜引親隨五六騎,徑奔魏寨投降。 懿喚入,苟安拜告前事。懿曰:“雖然如此,孔明多謀,汝言 難信。汝能爲我幹一件大功,吾那時奏准天子,保汝爲上將。” 安曰:“但有甚事,即當效力。”懿曰:“汝可回成都布散流 言,說孔明有怨上之意,早晚欲稱爲帝,使汝主召回孔明。即 是汝之功矣。”苟安允諾,徑回成都,見了宦官,布散流言, 說孔明自倚大功,早晚必將篡國。宦官聞知大驚,即入內奏帝, 細言前事。後主驚訝曰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宦官曰:“可詔 還成都,削其兵權,免生叛逆。”後主下詔,宣孔明班師回朝。 蔣琬出班奏曰:“丞相自出師以來,累建大功,何故宣回?” 後主曰:“朕有機密事,必須與丞相面議。”即遣使齎詔星夜 宣孔明回。 使命徑到祁山大寨,孔明接入,受詔已畢,仰天歎曰:“ 主上年幼,必有佞臣在側!吾正欲建功,何故取回?我如不回, 是欺主矣。若奉命而退,日後再難得此機會也。”薑維問曰: “若大軍退,司馬懿乘勢掩殺,當複如何?”孔明曰:“吾今 退軍,可分五路而退。今日先退此營,假如營內一千兵,卻掘 二千竈,明日掘三千竈,後日掘四千竈..每日退軍,添竈而 行。”楊儀曰:“昔孫臏擒龐涓,用添兵減竈之法而取勝;今 丞相退兵,何故增竈?”孔明曰:“司馬懿善能用兵,知吾兵 退,必然追趕。心中疑吾有伏兵,定于舊營內數竈;見每日增 竈,兵又不知退與不退,則疑而不敢追。吾徐徐而退,自無損 兵之患。”遂傳令退軍。 卻說司馬懿料苟安行計停當,只待蜀兵退時,一齊掩殺。 正躊躇間,忽報蜀寨空虛,人馬皆去。懿因孔明多謀,不敢輕 追,自引百餘騎前來蜀營內踏看,教軍士數竈,仍回本寨;次 日,又教軍士趕到那個營內,查點竈數。回報說:“這營內之 竈,比前又增一分。”司馬懿謂諸將曰:“吾料孔明多謀,今 果添兵增竈,吾若追之,必中其計;不如且退,再作良圖。” 於是回軍不追。孔明不折一人,望成都而去。次日,川口土人 來報司馬懿,說孔明退兵之時,未見添兵,只見增竈。懿仰天 長歎曰:“孔明效虞羽之法,瞞過吾也!其謀略吾不如之!” 遂引大軍還洛陽。正是: 棋逢敵手難相勝,將遇良才不敢驕。 未知孔明退回成都,竟是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 第一百一回 出隴上諸葛妝神奔劍閣張郃中計 卻說孔明用減兵添竈之法,退兵到漢中。司馬懿恐有埋伏, 不敢追趕,亦收兵回長安去了,因此蜀兵不曾折了一人。孔明 大賞三軍已畢,回到成都,入見後主。奏曰:“老臣出了祁山, 欲取長安,忽承陛下降詔召回,不知有何大事?”後主無言可 對;良久,乃曰:“朕久不見丞相之面,心甚思慕,故特詔回, 一無他事。”孔明曰:“此非陛下本心,必有奸臣讒譖,言臣 有異志也。”後主聞言,默然無語。孔明曰:“老臣受先帝厚 恩,誓以死報。今若內有奸邪,臣安能討賊乎?”後主曰:“ 朕因過聽宦官之言,一時召回丞相。今日茅寨方開,悔之不及 矣!”孔明遂喚衆宦官究問,方知是苟安流言;急令人捕之, 已投魏國去了。孔明將妄奏的宦官誅戮,余皆廢出宮外;又深 責蔣琬、費禕等不能覺察奸邪,規諫天子。二人唯唯服罪。孔 明拜辭後主,複到漢中,一面發檄令李嚴應付糧草,仍運赴軍 前;一面再議出師。楊儀曰:“前數興兵,軍力罷敝,糧又不 繼;今不如分兵兩班,以三個月爲期——且如二十萬之兵,只 領十萬出祁山,住了三個月,卻教這十萬替回,迴圈相轉。若 此則兵力不乏,然後徐徐而進,中原可圖矣。”孔明曰:“此 言正合我意。吾伐中原,非一朝一夕之事,正當爲此長久之計。 ”遂下令,分兵兩班,限一百日爲期,迴圈相轉,違限者按軍 法處治。 建興九年春二月,孔明複出師伐魏。時魏太和五年也。魏 主曹睿知孔明又伐中原,急召司馬懿商議。懿曰:“今子丹已 亡,臣願竭一人之力,剿除寇賊,以報陛下。”睿大喜,設宴 待之。次日,人報蜀兵寇急。睿即命司馬懿出師禦敵,親排鑾 駕送出城外。懿辭了魏主,徑到長安,大會諸路人馬,計議破 蜀兵之策。張郃曰:“吾願引一軍去守雍、郿,以拒蜀兵。” 懿曰:“吾前軍不能獨當孔明之衆,而又分兵爲前後,非勝算 也。不如留兵守上邽,餘衆悉往祁山。公肯爲先鋒否?”郃大 喜曰:“吾素懷忠義,欲盡心報國,惜未遇知己;今都督肯委 重任,是萬死不辭!”於是司馬懿令張郃爲先鋒,總督大軍。 又令郭淮守隴西諸郡,其餘衆將各分道而進。前軍哨馬報說: “孔明率大軍望祁山進發,前部先鋒王平、張嶷徑出陳倉,過 劍閣,由散關望斜穀而來。”司馬懿謂張郃曰:“今孔明長驅 大進,必將割隴西小麥,以資軍糧。汝可結營守祁山,吾與郭 淮巡略天水諸郡,以防蜀兵割麥。”郃領諾,遂引四萬兵守祁 山。懿引大軍望隴西而去。 卻說孔明兵至祁山,安營已畢,見渭濱有魏軍提備,乃謂 諸將曰:“此必是司馬懿也。即今營中乏糧,屢遣人催並李嚴 運米應付,卻只是不到。吾料隴上麥熟,可密引兵割之。”於 是留王平、張嶷、吳班、吳懿四將守祁山營,孔明自引薑維、 魏延等諸將前到鹵城。鹵城太守素知孔明,慌忙開城出降。孔 明撫慰畢,問曰:“此時何處麥熟?”太守告曰:“隴上麥已 熟。”孔明乃留張翼、馬忠守鹵城,自引諸將並三軍望隴上而 來。前軍回報說:“司馬懿引兵在此。”孔明驚曰:“此人預 知吾來割麥也!”即沐浴更衣,推過一般三輛四輪車來,車上 皆要一樣妝飾。此車乃孔明在蜀中預先造下的。當下令薑維引 一千軍護車,五百軍擂鼓,伏在上邽,之後;馬岱在左,魏延 在右,亦各引一千軍護車,五百軍擂鼓。每一輛車,用二十四 人,皂衣跣足,披發仗劍,手執七星皂幡,在左右推車。三人 各受計,引兵推車而去。孔明又令三萬軍皆執鐮刀、馱繩,伺 候割麥。卻選二十四個精壯之士,各穿皂衣,披發跣足,仗劍 簇擁四輪車,爲推車使者。令關興結束做天蓬模樣,手執七星 皂幡,步行于車前。孔明端坐於上,望魏營而來。 哨探軍見之大驚,不知是人是鬼,火速報知司馬懿。懿自 出營視之,只見孔明簪冠鶴氅,手搖羽扇,端坐于四輪車上; 左右二十四人,披發仗劍;前面一人,手執皂幡,隱隱似天神 一般。懿曰:“這個又是孔明作怪也!”遂撥二千人馬分付曰: “汝等疾去,連車帶人,盡情都捉來!”魏兵領命,一齊追趕。 孔明見魏兵趕來,便教回車,遙望蜀營緩緩而行。魏兵皆驟馬 追趕,但見陰風習習,冷霧漫漫。盡力趕了一程,追之不上。 各人大驚,都勒住馬言曰:“奇怪!我等急急趕了三十裏,只 見在前,追之不上。如之奈何?”孔明見兵不來,又令推車過 來,朝著魏兵歇下。魏兵猶豫良久,又放馬趕來。孔明複回車 慢慢而行。魏兵又趕了二十裏,只見在前,不曾趕上,盡皆癡 呆。孔明教回過車,朝著魏軍,推車倒行。魏兵又欲追趕。後 面司馬懿自引一軍到,傳令曰:“孔明善會八門遁甲,能驅六 丁六甲之神。此乃六甲天書之‘縮地’之法也。衆軍不可追之。 ”衆軍方勒馬回時,左勢下戰鼓大震,一彪軍殺來。懿急令兵 拒之,只見蜀兵隊裏二十四人,披發仗劍,皂衣跣足,擁出一 輛四輪車;車上端坐孔明,簪冠鶴氅,手搖羽扇。懿大驚曰: “方才那個車上坐著孔明,趕了五十裏,追之不上;如何這裏 又有孔明?怪哉!怪哉!”言未畢,右勢下戰鼓又鳴,一彪軍 殺來,四輪車上亦坐著一個孔明,左右亦有二十四人,皂衣跣 足,披發仗劍,擁車而來。懿心中大疑,回顧諸將曰:“此必 神兵也!”衆軍心下大亂,不敢交戰,各自奔走。正行之際, 忽然鼓聲大震,又一彪軍殺來。當先一輛四輪車,孔明端坐於 上,左右前後推車使者,同前一般。魏兵無不駭然。司馬懿不 知是人是鬼,又不知多少蜀兵,十分驚懼,急急引兵奔入上邽 閉門不出。此時孔明早令三萬精兵將隴上小麥割盡,運赴鹵城 打曬去了。 司馬懿在上邽城中,三日不敢出城。後見蜀兵退去,方敢 令軍出哨:于路捉得一蜀兵,來見司馬懿。懿問之,其人告曰: “某乃割麥之人,因走失馬匹,被捉前來。”懿曰:“前者是 何神兵?”答曰:“三路伏兵,皆不是孔明,乃姜維、馬岱、 魏延也。每一路只有一千軍護車,五百軍擂鼓。只是先來誘陣 的車上乃孔明也。”懿仰天長歎曰:“孔明有神出鬼沒之機!” 忽報副都督郭淮入見。懿接入,禮畢,淮曰:“吾聞蜀兵不多, 現在鹵城打麥,可以擊之。”懿細言前事。淮笑曰:“只瞞過 一時;今已識破,何足道哉!吾引一軍攻其後,公引一軍攻其 前,鹵城可破,孔明可擒矣。”懿從之,遂分兵兩路而來。 卻說孔明引軍在鹵城打曬小麥,忽喚諸將聽令曰:“今夜 敵人必來攻城。吾料鹵城東西麥田之內,足可伏兵;誰敢爲我 一往?”姜維、魏延、馬忠、馬岱四將出曰:“某等願往。” 孔明大喜,乃命姜維、魏延各引二千兵,伏在東南、西北兩處; 馬岱、馬忠各引二千兵,伏在西南、東北兩處:“只聽炮響, 四角一齊殺來。”四將受計,引兵去了。孔明自引百餘人,各 帶火炮出城,伏在麥田之內等候。 卻說司馬懿引兵徑到鹵城下,日已昏黑,乃謂諸將曰:“ 若白日進兵,城中必有準備;今可乘夜晚攻之。此處城低壕淺, 可便打破。”遂屯兵城外。一更時分,郭淮亦引兵到。兩下合 兵,一聲鼓響,把鹵城圍得鐵桶相似。城上萬弩齊發,矢石如 雨,魏兵不敢前進。忽然魏軍中信炮連聲,三軍大驚,又不知 何處兵來。淮令人去麥田搜時,四角上火光沖天,喊聲大震, 四路蜀兵一齊殺至;鹵城四門大開,城內兵殺出:裏應外合, 大殺了一陣,魏兵死者無數。司馬懿引敗兵奮死突出重圍,占 住了山頭。郭淮亦引敗兵奔到山後紮住。孔明入城,令四將於 四角下安營。郭淮告司馬懿曰:“今與蜀兵相持許久,無策可 退。目下又被殺了一陣,折傷三千餘人。若不早圖,日後難退 矣。”懿曰:“當複如何?”淮曰:“